落葉吟

何云華

每天在來學校的路上，我都要特地經(jīng)過著名畫家關(guān)山月親筆題名的西翠園。公園是個好去處，平坦而錯落，適宜健身散心玩耍，尤其是各類雜樹掩映，單是那漫漫的綠色，就讓人生出無限的親近之感。不過，春氣暖了，常綠的樹也開始落葉，落下仍然蒼翠尚有活力的葉子。身處嶺南，葉落不是知秋，而是知春，提醒我們又一輪新綠要開始了。

中大校園里綠草茵茵，古木尤多，好多我都叫不出名兒。他們大多并不起眼，長在路邊，終年常綠，葉榮葉枯，花開花謝，甚至結(jié)果也罷，沒人會留意。以前，我也沒有留意，但許是年齡漸長，近來校園漫步，見到紛紛揚揚厚厚薄薄的落葉，我會駐足凝神，然后小心翼翼走過，生怕自己踩碎了它們心有不甘的夢想。

且允許我職業(yè)病發(fā)作一下吧。關(guān)于落葉，我們多愁善感的古人不知傾注了多少眼淚和情感，最經(jīng)典的我以為當屬屈原的“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和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種蕭瑟感真讓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黛玉葬花，其實只是因為她是個女子，換個男人，大概會立個落葉冢吧，我以為。關(guān)注落葉，不在時令變遷，其實是人生短暫而無法永恒的悲嘆。

是的，是人的顧影自憐。所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我注定是萬千落葉的一片，平凡走過一生，然后不留痕跡地離開，我的生命有何價值？如果我只是歷史長河的一粒微塵，最后一切必歸于虛無，今天的努力和掙扎，于我有何意義？

這幾乎是人世間永恒的一個問題。

天地悠悠，草木榮枯，生老病死，我們走的是同樣一遭，如同再蒼翠的生命，終有枯黃凋零之一刻。而我只是萬千落葉的其中一片，其他的樹葉還在，樹還在，世界還在，一點沒變。但我們總是相信，那是有分別的。對，即使我是一片落葉，“澗戶人不知，紛紛開且落”，終有一天飄落荒野碾化成泥，我依然不會接受，我的人生和他人毫無分別，更不會接受我的人生毫無價值。

這是自欺嗎？我們是在編織一張意義之網(wǎng)安慰自己嗎？我不認為是這樣。所有意義問題之所以成為問題，并困擾你我，說到底，是因為我們意識到“我”的存在，意識到“我”在活著自己的生命，并在規(guī)劃著屬于自己的人生。 “我”為何要如此在乎自己？因為我們必須先意識到“我”的存在，并在浩瀚宇宙中為“我”找到一個立足點，意義問題才會浮現(xiàn)。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古希臘先哲才會感慨，人，才是萬物的尺度。

所以，即使我是一片落葉，也不必因為看到身邊還有無數(shù)更大更美更蒼翠的樹葉花葉而自慚形穢，而顧影自憐，更不必因為默默無聞而覺一生枉度。作為這個風潮蕩落的時代里卑微的個體，我真實經(jīng)歷了屬于自己的春夏秋冬，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體味生命賦予的一切，同時也見證這個時代的變遷，這份體味與參與，是別人奪不走也替代不了的。

這份對自我存在的肯定，是我們活著的支柱。這個世界很大，這個世界有很多其他生命，但我只能從“我”的眼睛看世界，只能用我的身體和心靈去與世界交往。只有先有了“我”，我們才能開始思考如何活出有意義的人生。畢淑敏有篇散文《我很重要》入選高一的教材，正是想喚醒我們一直沉睡的自信與堅強的神經(jīng)。

樹葉依舊飄落，或坦蕩灑脫，或眷戀牽掛，仿佛沉思，更好像通達，一如我自信而沉穩(wěn)的腳步。

多年前曾讀到過一篇回憶少年同學的文章，說這些一生默默無聞的人，猶如“空山葉落，不只是一片，而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枯葉從樹上落下，有的落在石頭上，有的落在草地上，有的落在溪澗中，但從來沒人會看到，因為那是一座空山”。從一個從教多年的老師的角度，我讀出了更沉重的內(nèi)涵。在一般人眼中，所有的落葉其實沒有差別，一批掉了，零落成泥，另一批自然生出來，周而復始，綠色不曾少過，這個世界也不會因為多了或少了一片落葉而有任何不同。但，每一片落葉，也曾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啊，又怎么會完全一樣呢。如果我的生命對我無比重要，那么他或她的生命，也將對他或她同樣重要。我們都是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要度過，都渴望過得好，過得充實，如同他人的生命一樣。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哪怕我們構(gòu)成了無數(shù)的樹木，乃至森林。

不要以為這個世界只有我，我獨一無二，其實還有無數(shù)與我相同相似的他。我們的樣貌性情能力信仰家境出身，當然會千差萬別，甚至于我們時刻將他人當作對手，并要為自己爭得最多的財富地位權(quán)力，將他人視為地獄。入世既久，尤其在今天這個節(jié)奏特快、標準特現(xiàn)實的時代，可能感受最深的，正是這種無時無刻無處不在的競爭壓力。但大而言之，大家面臨的處境，生活的軌跡，和對世界的思維方式，其實不都是一樣的嗎？

就此而言，我們的生命，有同樣的重要性。我們不以一個人的出身能力財富，去將人劃分等級，并以此衡量人的價值。推己及人，我們既看到人的差異，也看到作為人共享的永恒人性，因而努力在群體生活中實踐平等與尊嚴的意義。也就是說，我們既要肯定個性，鼓勵每個人自由地活出自己的生命情調(diào)，同時要彼此關(guān)顧，保障所有人的平等權(quán)利，使得人們能夠公正地活在一起。

尤其是作為一個老師，你如何公平公正地對待你的所有學生？每個孩子將來的成就有高有低，這個沒法強求，但在你的班上，他或她會是一片因獨特而與他人平等的樹葉嗎？有人說，每個孩子都是一棵會開花的樹，只是有的太遲太緩，讓我們失去了耐心，于是冷落怠慢了他。每每讀到這樣悲憫的文字，我都怦然心動，若有所悟。因為成績或表現(xiàn)，我可曾忽略了我遇見的某一個甚至某些學生？我是不是走進了每一個學生的內(nèi)心世界，把他或她帶進明媚陽光中，讓他或她感受讀書的快樂，成長的充實，人生的詩意？

我知道，我不是圣人，甚至也算不上一個優(yōu)秀的老師，沒有能力把每個孩子塑造成自信成功的個體，但我常常會這樣充滿遺憾和自責。記得那篇短文，一個小孩將一條條瀕臨枯死的小魚奮力扔進大海，不顧別人的勸阻，甚至不愿抬起頭來，耽誤哪怕一秒。 那句“這條在乎，這一條也在乎”，曾經(jīng)深深地印入了我的內(nèi)心。是的，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眼里的寶，是獨特的可愛的生命個體，而不是我們老師眼里的一群。是的，他在乎，她也在乎！他們本來都應該有更好的結(jié)局，更燦爛的生命，如果我能夠?qū)ψ约赫f一聲“這條在乎，這條也在乎”！

更深刻的是，即使在人人追求成功、張揚個性的今天，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精彩漂亮，活得神采飛揚，絕大多數(shù)人都可能平凡平淡，如同一片毫不起眼的樹葉，有過鮮亮而充滿希望的開始，卻不得不面對一個無奈的結(jié)局。那么，在急功近利的當下，在現(xiàn)實的物質(zhì)標準衡量所有人的價值的當下，在社會階層固化，讀書越來越失去改變命運意義的當下，你有沒有教給孩子們盡可能把自己想象得低一點再普通一點，如同一片毫不起眼的樹葉，平靜地看待豐滿的理想和骨感的現(xiàn)實之間的落差，理性而坦然地面對難現(xiàn)奇跡的人生，而不需要活得糾結(jié)而痛苦？同時，告訴孩子們，這個世界如此豐富多彩，評價我們的標準肯定也不止一個，就像老師我，盡管在世人眼里一無所有，也可以活得自信瀟灑，坦然快樂，只要我們充實豐滿地度過一生，飄落時一樣無怨無悔。

落葉紛飛中，我陷入沉思。工作近30年，我才認識到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只有真正認識到了這一點，我們才會更珍惜自己的生命和工作，更在乎每個與我有短暫緣分的同學，才會更加關(guān)注每個學生的生命與心理健康和終身幸福。只因為我是老師，很有可能在指導每個特殊的孩子走向?qū)儆谒约旱莫毺氐娜松?，獲得屬于他自己的真實的幸福。

我抬起頭，慢慢欣賞。落英繽紛，這個詞真有詩意，真的很從容優(yōu)雅，很美。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