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一、 洞房花燭
青年男女經(jīng)過不懈的愛情追求,終于步入婚姻的殿堂?!对姟ぶ苣稀ぬ邑病繁磉_(dá)對于少女出嫁的熱烈祝賀: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三章詩歌分別祝愿新娘出嫁后美滿幸福、多子多福、家族興旺。尤其是首章用充滿生機(jī)的桃樹和鮮艷的桃花加以比興,不僅喻指這位新娘年輕貌美,同時也烘托出結(jié)婚時的熱鬧場景,充滿著喜氣洋洋的氣氛?!对姟ぬ骑L(fēng)·綢繆》則非常形象地展現(xiàn)出洞房花燭之夜的歡喜欣悅: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云:“此后世鬧新房歌曲之祖?!痹姼栝_頭介紹婚事的時間,以束薪比興兩情纏綿,渲染新婚的歡樂氣氛。在皎潔星光的朗照下,新娘得見新郎,被他的英俊無比震撼,極度的驚喜如癡如醉。她陶醉在無以倫比的幸福之中,顯得格外的情意深長。
經(jīng)歷了兩情綢繆的洞房花燭,恩愛夫妻常常勾起對新婚之日的美好回憶。清人黃遵憲《新嫁娘》其十五寫道:
閑憑郎肩坐綺樓,香閨細(xì)事數(shù)從頭。畫屏紅燭初婚夕,試問郎還記得不?
女主人公緊挨著丈夫的肩頭并肩而坐,含情脈脈地和他共同追憶新婚前后的種種情事。畫屏紅燭的朦朧溫馨,令人想見新婚之夕的如膠似漆;一樁樁往事細(xì)節(jié)娓娓道來,他們細(xì)細(xì)品嘗著新婚以來的蜜意柔情。
二、 嬌憨美態(tài)
新婚之后的女子在梳妝打扮之際,自然流露出自矜、羞澀、忐忑等復(fù)雜的心緒。清人吳嘉紀(jì)《賦得對鏡,贈汪琨隨新婚》詩寫道:
洞房深處絕氛埃,一朵芙蓉冉冉開。顧盼忽驚成并蒂,郎君背后覷儂來。
詩作開頭兩句渲染寧靜雅致的氛圍,新婚女子早晨獨自對鏡梳妝,她的秀美容顏就像一朵芙蓉花那樣清新明麗。就在她顧影自憐,凝神欣賞自我的美貌時,忽然原先的“一朵芙蓉”變成了“并蒂蓮”,原來是新婚的夫婿偷偷立于身后,深情陶醉地窺視嬌妻的美態(tài)。我們從新婚夫妻調(diào)皮諧趣的舉止動作當(dāng)中,自然可以想見他們甜蜜溫馨的柔情,親密無間的愛悅。歐陽修的《南歌子》詞則表現(xiàn)一位聰慧新娘的可愛情態(tài):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笑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新娘的發(fā)髻梳成鳳凰式,再用金泥帶把頭發(fā)扎起來;頭上又插著一把玉掌形狀的梳子,梳背上面雕刻著龍的花紋。她輕快地走到新郎書房的窗下,新郎連忙起身,迎上前去,兩人如膠似漆地偎依在一起。此時經(jīng)過精心裝扮的新娘情不自禁地向新郎問道:“你看看我眉毛畫得合乎時髦的樣式嗎?”唐人朱慶馀《閨意上張水部》有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這位行卷的舉子采取意在言外的手法,心懷忐忑地向水部員外郎張籍表露出試探、求助之意。歐詞在這里則是新娘自我的夸耀:你看我長得很漂亮吧。她倚靠在新郎的懷里,擺弄著新郎手中的毛筆,初次嘗試著用它來描摹花枝花葉??墒敲P老是不聽她的使喚。擺弄的結(jié)果,白白耽誤了她本該繡花的時間。這時候,順理成章的情節(jié)應(yīng)該是新娘立刻放下毛筆,拿起針線活。但是她卻突然滿臉?gòu)擅牡貑栃吕桑骸啊x鴦這兩個字怎么寫呵?”原來這個心思機(jī)敏的新娘,拿起毛筆、描花描葉是假,她在這里磨蹭時間的真正目的,卻是要借學(xué)寫“鴛鴦”兩個字,來吐露自己與新郎恩恩愛愛、白頭偕老的美好心愿。
美人如花,花似美人,常有嬌妻與花爭美斗艷的情節(jié)。唐末無名氏《菩薩蠻》詞寫道: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qiáng)妾貌強(qiáng)?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fā)嬌嗔,碎挼花打人。
美人摘下一朵含露的牡丹,笑問檀郎:“花強(qiáng)妾貌強(qiáng)?”表明對于自身美艷容顏的夸耀自信。她原本以為丈夫一定會趁此機(jī)會對自己大獻(xiàn)殷勤,沒想到對方卻故意要氣氣她,推說“花枝好”。這可真惱了眼前的嬌妻,她立刻嬌嗔變臉,一股腦兒把花朵揉碎,擲到丈夫身上,由此顯示出可愛的撒嬌使?jié)妱艃?。類似的情?jié)在明人唐寅的《妒花歌》中有更加生動的描寫:
昨夜海棠初著雨,數(shù)朵輕盈嬌欲語。佳人曉起出蘭房,折來對鏡比紅妝。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聞?wù)Z發(fā)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將花挼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
此詩情節(jié)與《菩薩蠻》詞如出一轍,然而作品當(dāng)中佳人的嬌嗔更為潑辣,“不信死花勝活人”,帶有潑婦罵街的味道;“請郎今夜伴花眠”,更加顯得直露無馀,也體現(xiàn)了明代風(fēng)流才子的放浪氣息。
李清照的《減字木蘭花》詞也表現(xiàn)自己與花爭美的情態(tài):
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詞人吩咐丫鬟從門外的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含苞待放的鮮花,然后將它插戴在自己的云鬢之上。女子天生的自矜好勝之心,促使它對于這鮮花產(chǎn)生了妒意,擔(dān)心自己的如花美貌難以與花相比,所以故意問新郎:“人美還是花美?”新郎的回答到底是什么?在這里戛然而止,留下了引人想象的空間。這樣的描寫充滿了閨房內(nèi)的戲謔樂趣,不僅展示了作者天真愛美的青春風(fēng)貌,也流露出她爭強(qiáng)好勝、放縱恣肆的心性氣質(zhì)。
李煜的《一斛珠》詞則描寫了自己與小周后婚后的閨房調(diào)笑情態(tài):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房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這首詞寫小周后的恃寵撒嬌,寫得繪聲繪色、惟妙惟肖。上片開頭寫她早晨梳妝完畢,小巧的嘴唇上涂抹一層深紅色的唇膏,顯得分外妖媚。接著她先向人微露一下像丁香花蕾那樣的尖尖舌頭,然后輕啟櫻桃小口,唱出美妙的清歌?!跋蛉宋⒙抖∠泐w”三句寫得非常細(xì)致形象,盡顯出女性的嬌嫩和性感,而且這種性感用“丁香”、“櫻桃”這些美好的植物意象曲折地加以暗示,又能給人以美好的藝術(shù)想象。下片寫她唱歌以后飲酒的情形:由于酒喝了很多,喝的時候又不當(dāng)心,羅袖就被酒所沾污,染上深紅的酒色和撲鼻的酒香。最后三句就更加生動和富有戲劇性:她酒醉之后,斜靠著繡床,顯得異常的嬌媚,先是把紅茸(即紅絨)盤在小嘴里爛嚼,然后又笑著把她向心上人身上唾去,全詞便在這男女調(diào)笑的歡樂氣氛中結(jié)束。關(guān)于這首詞,清朝著名的文學(xué)評論家李漁在《窺詞管見》中對此進(jìn)行了激烈的批評,指責(zé)李煜詞中女子“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的姿態(tài),完全就是戲劇演出時的“娼婦倚門腔”和“梨園獻(xiàn)丑態(tài)”。但是我們還是必須充分肯定李煜這首作品,極為真實形象地展示了李后主與小周后婚后生活中甜蜜溫馨的一幕。
三、 情投意合
夫妻結(jié)婚后,追求琴瑟相和、長相廝守的美滿生活?!对姟む嶏L(fēng)·女曰雞鳴》就通過夫婦兩人對話的特寫鏡頭,表達(dá)出真摯融融的夫妻感情: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薄皩繉⑾?,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鼻偕谟?,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p>
首章介紹妻子于雞鳴時分催促貪睡的丈夫起床打獵。錢鐘書《管綴編》分析道:“‘子興視夜二句皆士答女之言;女謂雞已叫旦,士謂尚未曙,命女觀明星在天便知?!钡诙陆淮煞蛞讶黄鹕?,即將穿戴整齊出門打獵。妻子對丈夫說:“射來野鴨和大雁,我為你燒菜下酒,愿我們相愛到老?!闭煞蛎鎸θ绱速t惠體貼的好妻子,自然充滿著幸福感。于是在第三章回答道:“我知道你衷心地愛我,我將這佩玉送給你,祝愿我們永結(jié)同心。”詩歌就是這樣,通過富有生活情趣的簡潔對話,再現(xiàn)了和睦溫馨的家庭生活,表達(dá)出青年夫妻之間質(zhì)樸真摯的感情。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里,妻子在家庭中往往居于低賤的地位,有些表達(dá)女性愛情追求的詩歌中也體現(xiàn)出卑微的身份特征。例如三國時魏明帝曹睿的《種瓜篇》描寫一位新婚妻子向丈夫表明心意:“寄托不肖軀,有如倚太山。兔絲無根株,蔓延自登緣。萍藻托清流,??稚聿蝗??!逼拮臃Q自己是“不肖軀”,把自己比喻為無所依傍的“兔絲”、“萍藻”,而丈夫則是可付依托的“太山”、“清流”。在她反復(fù)詠嘆自己對丈夫的敬仰、感激和期望的言語中,處處滲透著封建時代弱女子依屬于人的無奈和悲哀。東晉詩人楊方的《合歡詩五首》則宣揚了夫妻之間平等相待、情投意合的可貴情感。其一寫道:
虎嘯谷風(fēng)起,龍躍景云浮。同聲好相應(yīng),同氣自相求。我情與子親,譬如影追軀。食共并根穗,飲共連理杯。衣用雙絲絹,寢共無縫綢。居愿接膝坐,行愿攜手趨。子靜我不動,子游我無留。齊彼同心鳥,譬此比目魚。情至斷金石,膠漆未為牢。但愿長無別,合形作一軀。生為并身物,死為同棺灰。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儔!
新婚妻子在丈夫面前首先表達(dá)出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的美好愿望,然后運用大量的排比和比喻,表現(xiàn)自己與丈夫朝夕相處、永不分離的各種生活狀態(tài),甚至指天發(fā)誓:我們一輩子長相廝守,生則并身,死則同棺。如此的形影相隨、生死與共,凸顯出夫妻二人心靈、精神的平等與共契。清人黃遵憲的《山歌》也塑造了一位清醒而又癡情的少婦形象:
人人要結(jié)后生緣,儂只今生結(jié)目前。一十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總隨肩。
人生是短暫的。在短暫的人生中,與其追求虛無縹緲的來生緣,倒不如努力地珍惜、呵護(hù)現(xiàn)世夫妻生活的美滿幸福。接著她執(zhí)拗地想象:我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刻不停地陪伴在丈夫身邊。這樣的描寫,非常類似于北朝樂府民歌《折楊柳歌》“腹中愁不樂,愿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都非常癡情地表達(dá)出與所愛之人相依相伴、永不分離的美好愿望。
夫妻結(jié)婚后,就要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考驗?!对姟R風(fēng)·雞鳴》采用對話的方式,描寫貴族夫妻的生活情趣。妻子于雞鳴時分,反復(fù)催促貪戀衾枕的丈夫趕緊起身上朝;而丈夫直到快散朝了,還賴在床上,引得妻子語帶慍怒,“真情實境,寫來活現(xiàn)”(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此詩中妻子要求丈夫忠于職守、勤于政事,而更多文學(xué)作品中的妻子則珍重純真愛情,鄙視功名利祿,認(rèn)為“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qiáng)如狀元及第”(王實甫《西廂記》)。元人白樸的〔中呂〕《陽春曲·題情》詠道:
笑將紅袖遮銀燭,不放才郎夜看書。相偎相抱取歡娛。止不過迭應(yīng)舉,及第待何如?
此曲中的年輕少婦一反“紅袖添香夜讀書”的風(fēng)流傳統(tǒng),而是以嬌憨的舉止,用紅袖遮住燭光,不讓丈夫夜里讀書。她的生活理想就是與心上人相偎相抱、恩愛歡娛。在她看來,要那些身外的及第風(fēng)光、功名利祿又有何用?其結(jié)果只是為了“蝸角虛名,蠅頭微利”,而“拆鴛鴦在兩下里”,到頭來丈夫更會移情別戀,就連眼前的愛情、婚姻也被葬送。所以說,這位少婦看似蠻橫無理,實則清醒理性,深刻地認(rèn)識到封建科舉制度給文人命運和夫妻感情帶來的重要影響,正如柳永《定風(fēng)波》詞所云:“鎮(zhèn)相隨,莫拋躲。彩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痹谒齻兛磥?,青春年少、男歡女愛、長相廝守,才是人世間最可寶貴的生活情趣。
夫妻之愛如何具有堅實的生活基礎(chǔ)?南朝民歌《采桑度》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春月采桑時,林下與歡俱。養(yǎng)蠶不滿箔,那得羅繡襦?
青年夫妻共同在春月采桑,他們通過淺顯的事例說明:如何養(yǎng)蠶不滿一竹匾,哪里做成美麗的羅繡襦呢?美滿幸福的婚姻從不依賴單純的浪漫,而是要靠夫妻親手的勞動來攜手創(chuàng)造,人們只有在艱辛的勞作當(dāng)中,才能真正體會到婚姻的責(zé)任、愛情的偉大。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