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云溥
屬于思想家的年代,已然遠去。久違的李澤厚,因為在上海開課,上演了一場“歸來”。這些年來,他一直在遙遠的異土審視中國。某種程度上,他沒有消失,也沒有遠離,更沒有過時。他將啟發(fā)中國走上一條屬于自己的路,視為自己的最終使命。
大師歸來
李澤厚又回來了。
這位84歲的老人,已經旅居美國二十多年。不過近年來他習慣每年回國住幾個月,通常春夏之交回來,秋風漸涼時再離開——像一只反季節(jié)的候鳥,悄無聲息從一個冬天飛往另一個冬天。
幾十年來他每晚都要依賴安眠藥入睡,所以通常到下午才有精神會客。聊起天來,他的思維依然縝密清晰。東方西方、人文自然乃至市井百態(tài),他都保持著一貫密切的關注。
今年他將回國的第一站定在上海,并打破多年來的清靜,從5月9日到5月21日,在華東師范大學開設了4堂倫理學研討課及一場哲學對談。
上海媒體用“本來是上課,后來變成了文化事件”來形容李澤厚開講的動靜。從第一堂課開始,容納百人的小會議室總是座無虛席。旁邊還有間大教室,無法進入第一現(xiàn)場的人們擠在那里看視頻直播。盡管仍有不菲的影響力,卻也無法掩飾他被這個時代冷落的事實。
上世紀80年代,作為當時中國最富創(chuàng)造力和影響力的“青年導師”,李澤厚講學所到之處引起的轟動效應,不亞于當下的娛樂明星。華東師大哲學系教授郁振華在課堂上回憶,1985年李澤厚第一次到華東師大講演時,他還是一名大一新生,親眼目睹上千人去聽李澤厚的講座,由于人數(shù)太多,最后不得不換了三次場地。
如今,隨著李澤厚淡出公眾視野多年及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的急速演進,他的名字已越來越少有人提及。
“李澤厚還是李澤楷?”這個笑話是易中天講的。2005年他發(fā)表《盤點李澤厚》一文,提到有的年輕學生已經分不清李澤厚和李澤楷。
“80年代的大學生有誰不知道李澤厚?”易中天感嘆,“其實,就連我們這些人,現(xiàn)在也不讀李澤厚了?!币字刑斓恼f法并不夸張。屬于思想家的年代,已然遠去。
時光黯淡了李澤厚的面孔,卻沒有抹去他的鋒芒。這是一位近乎“發(fā)光”了一輩子的老人,20多歲時就在美學上自成一派,繼而在與美學大家朱光潛、蔡儀、高爾泰等人的論戰(zhàn)中年少成名,然后又埋頭哲學領域,構建自己的學術帝國。
自1950年代至今,李澤厚拋出了一系列理論觀點,幾乎每一個都直指時代最焦灼的核心,每次都能引起極大的回聲。從早期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告別革命、中國現(xiàn)代化需經歷“四步走”,到最近的中國式自由主義,李澤厚把更多的思考放在一個國家的命運和未來走向上,并把這當作自己最后的人生使命。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最能體現(xiàn)中國舊知識分子胸襟和價值觀的一句話,李澤厚曾多次引用,以為自勉。
一個純粹的“布道者”
“一個性格特異的人,一個整天活在思想中的人,一個思索上帝但絕不接受上帝的人,一個喜歡喝酒、喜歡美食卻從不進廚房、一輩子也未曾煎過一個雞蛋的人,一個哲學、歷史、美學、文學都很通但人情世故卻很不通的人,一個能夠把握時代脈搏卻往往‘不識時務也絕不追趕時髦的人……”
知名學者劉再復用了一連串排比來形容他的老友李澤厚。在美國科羅拉多,他的住處距離李澤厚家只有數(shù)百米之遙,兩人時常在一起散步、交流思想。在他眼里,李澤厚性格孤僻,不會聊天,也不善于交際,最常見的社交方式就是與人探討學問。
以李澤厚的最初設想,課堂討論本來也應該是“桑德爾式”的,即每次只限十多個人參加,小范圍交流意見,但最終礙于參與人數(shù)太多而變成了一個大課堂。人雖然多了,平等自由的討論精神并未受到影響。
類似的課堂氛圍趙士林在30年前也曾經歷過。他是李澤厚1984年在社科院公開招收的第一個博士生,現(xiàn)在是中央民族大學哲學系教授。
“他基本上不管我們,是自由開放的教學方式。像我做論文,他就說你做什么我都不管,你坐著寫躺著寫跑著寫都無所謂,只要最后的觀點能達到我的標準就行?!壁w士林回憶,“他認為老師和學生之間完全可以平等討論問題,各自保留不同的意見,我們這些學生和他爭論是常有的事。”
這種平等、民主體現(xiàn)在李澤厚與學生關系的各個細節(jié)上。趙士林說李澤厚也從不指使學生幫他干活,“一條資料都沒讓我們幫他查過”。
趙士林卻沒少去李澤厚家吃飯,他對師母為他包餃子以及與李澤厚一起出去喝酒、喝醉了兩人互相攙扶著往回走等往事印象深刻。
“既慈祥,又嚴厲”是他對李澤厚的評價。他還記得李澤厚生了他很大的一次氣。當時趙士林寫了一本書叫《當代中國美學研究概述》,出版時請李澤厚為他作序。李澤厚寫完序后,趙士林擅自改動了一下,結果惹李澤厚很不高興?!氨緛砟翘焖形抑形缛ニ页燥垼Y果我不敢去?!?/p>
在這篇序里,李澤厚寫了這樣一個不近人情的開頭:“趙士林是我的學生,這本書是他完全瞞著我寫的。因為他知道,我將不會同意他在準備博士學位論文的時候弄這些東西。……但我拒絕看這本書的任何一個字,也不對這本書負任何責任?!?/p>
“像這樣的師生關系,現(xiàn)在已經很少了。”趙士林感慨。自1992年赴美后,李澤厚就遠離課堂。此次上海開課,他把很多人拉回到了那個久遠的年代。
走紅與淡出
1980年代是李澤厚世俗名聲達到巔峰的一個時期。就在思想界的影響力而言,無人能出其右。李澤厚著名的“美學三書”——《美的歷程》、《華夏美學》和《美學四講》,便誕生在這個時候,從而引發(fā)了第二波“美學熱”。
一些紛繁玄妙的學術概念,給受眾設置了很高的理解門檻,卻被整個社會旺盛的求知欲望輕易突破。無論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還是內地的小縣城甚至鄉(xiāng)村,驟然流行起了蛤蟆鏡、喇叭褲和太空步,時髦青年們提著雙卡錄音機招搖過市。美學,在80年代已經不單純是一種學術,更是一種思想解放的武器。endprint
“80年代以李澤厚為代表的美學先鋒,開啟思想解放,這個先導作用評價再高都不為過?!壁w士林表示,“我甚至認為,到今天為止沒有一篇文章能超過《美的歷程》,無論觀點還是文筆。”
與此同時,李澤厚也在逐步完善自己宏大的哲學體系,即“人類學本體論的實踐哲學”。從《中國近代思想史論》(1979),到《中國古代思想史論》(1985),再到《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1987),用趙士林的話說,就是“這一系列東西成為了文化大道,進而形成了非常強大的啟蒙思潮”。
他的哲學將歷史與心理結合起來,從馬克思開始,經過康德,進入中國傳統(tǒng)?!崩顫珊窨偨Y,“馬克思、康德、中國傳統(tǒng)在我的哲學中融成了‘三位一體,已非常不同于原來的三者?!?/p>
不過,李澤厚在收獲聲望的同時,也招致各方的批評。由于他既反對丟棄傳統(tǒng),又反對全盤西化,使得他左右兩派都不討好。1992年,李澤厚決定遠走美國。
“當時批判我的文章超過了批判其他人的總和,我自己搜集了60多篇?!崩顫珊窕貞?,“而且是兩面作戰(zhàn),一面是正統(tǒng)的‘左派,一面是激進的青年。前者批判我是‘崇尚個體、貶低總體,是存在主義;后者批判我是‘崇尚總體、貶低個體,是固守傳統(tǒng)?!?/p>
李澤厚的離開,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按他自己的說法,1990年代的中國大陸學界,“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王國維、陳寅恪、吳宓被抬上天,陳獨秀、胡適、魯迅則退居二線”。公眾也不再關注最新的學術思潮,如何能多掙錢、獲取更好的物質生活,才是社會多數(shù)人追逐的話題。
劉再復比李澤厚早3年去美國,如今兩人都居住在科羅拉多州的博爾德。從一家走到另一家,步行只需要10分鐘。這些年來,他和李澤厚不僅生活上走得很近,學術上也一樣。在很多方面,他們都持有相同的觀點和見解。針對一些人說李澤厚“已經過時”的言論,劉再復恰好持相反態(tài)度,認為他的思想恐怕還得30年或50年之后才能被充分認識。
“李澤厚在這個時代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理性人文思索。他的思想完全揚棄情緒,極為理性。因為理性,所以他的判斷總是很準確。”劉再復說。
這些年來,李澤厚與自由派和新左派的理念分歧仍然存在,不過他從不回應。“兩派人都罵我,無所謂,我從來不討好誰。”
索居美國的日子里,除了下雪與酷熱,他天天都會出去散步,每星期還去游一次泳。此外,他每天都會喝一點酒。“可惜無人奉陪,真的是‘獨酌無相親?!眲⒃購蛧@言。
晚年的李澤厚仍然喜歡思考宏大命題,自認在當代學者里面,只有他“真正抓住了中國文化的神”。
對于財富,他看得很淡?!坝行┤舜┟埔路?,住高級旅館,開豪華汽車,也許是需要顯示自己的實力。我是做學問的人,不需要那些東西來證明自己。”在王府井逛街,看到商場里標價60萬元一塊的手表,李澤厚大吃一驚:“60萬戴在手上多不舒服!”可是聊到社會變遷,乃至中國轉型方向的選擇,他也認同經濟發(fā)展為先。其理論觀點在他提出的中國“四步走”里有完整呈現(xiàn)。
“我在國外遭到最多人反對的就是這個‘四步走?!崩顫珊裾f,“很多人說必須先搞政治民主,放到20年前,連劉再復也質疑我,為什么把政治民主擺在最后?我就是覺得,首先發(fā)展經濟才是正路,世界上很多國家的例子擺在那里。我希望中國經濟發(fā)展,促使政治體制不得不改革。中國的很多事情就是‘擠出來的,不能‘沖,你一沖,門就關上了?!?/p>
這次回上海開課,李澤厚說他主要是為了還債。華東師大哲學系教授楊國榮從2009年到2012年,每年都邀請他去講課。李澤厚答應了4年,于是就決定講4堂課。他聽聞三分之一的人到了85歲會患上老年癡呆,很擔心自己“今年再不來,就真的來不了了”。
不久前,李澤厚剛過完他的第84個生日?,F(xiàn)在的他,已進入人生的第85個年頭。某種意義上講,他所謂的“最后一搏”才剛剛開始。
(賀強薦自《博客天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