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春
逆風(fēng)時(shí),你當(dāng)奮力前行,歌唱著。
1
我本來不想要你,可你命大,活下來了。
母親說這話時(shí)正坐在炕上納鞋底。偌大的窯洞里,一盞十五瓦燈泡從窯頂?shù)跸聛?,懸在炕沿上方,燈口地方罩著一張發(fā)黃的白紙,燈光聚到燈下,母親手里的活便亮了些。針在頭發(fā)里一劃,鞋底上一扎,頂進(jìn)去,抽出來,拉盡,抻緊。母親手快,出活,而且做得好。她身邊的藤筐里,整整齊齊碼了一排鞋底。這一輪做的是棉鞋,家里大小八雙腳。母親夏天就開始打袼褙了,白天上地做飯洗衣喂豬,晚上就著小燈泡,一直要做到半夜。她說,寧叫鞋等腳,不叫腳等鞋。母親一輩子不示弱,日子再艱難,總要讓我們穿得干干凈凈,齊齊整整,就是補(bǔ)丁,也要補(bǔ)得周正端莊。
我趴在炕沿上寫作業(yè),這話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聽母親說過了,像是聽著別人的故事。
母親看我一眼,過去都是好年光,沒覺著就長這么大了。
那時(shí)一看又是個女子我就不想要,都五個女子了,你奶不在了,你爹在大隊(duì),里里外外就我一個人。人家說小子不吃十年閑飯,長大能干活,能頂門樓子,要女子有啥用。
我打斷母親,爹說他有五個小棉襖,一輩子不冷呢。
噢,他不冷了,把我掙死,母親嗔怪道。我不想要你又不敢說,趁他出去,把你放在炕眼上,拿褥子一蒙,連頭帶臉。做著飯心里不安,過一會兒停下手里的活,聽聽你的動靜,有時(shí)好像聽見你動了一下,心一松,沒事,過一會兒再聽,又沒聲音了,心里咯噔一下,大概沒氣兒了吧。我不敢看。聽見你爹腳步聲進(jìn)了院子,我才忙忙急急趕緊做飯。你爹進(jìn)到屋里,先到炕上去看娃,我心又撲通撲通。就聽他呵呵地笑,看這小東西也知道炕眼兒暖和,臉都睡紅了。我一聽,心咚一下落到腔里,這娃命大,世上該有她一碗飯。
母親納完一雙鞋底,掰平整了,碼在筐里,又拿起一件半成的棉褲。你腿怕涼,媽先給你做棉褲,不要套子,是新棉花,穿上腿熱,你去年的套子我撕了給你姐她們添上。
母親又回到剛才的話上,那年月,誰家孩子都多,不想養(yǎng)也沒處送,生下來就壓在尿桶里或是晚上拿出去,往野地里一扔,一夜就沒了,叫狼叼跑了。
一個僻靜的高崖下,一塊荒地里。孩子的尸體早沒了,只有幾片零星的小布片。據(jù)說這孩子是鄰家嬸子的。她一直想要個兒子,可每次生下來都是女兒,趁夜抱出去扔了,就在孩子不絕的哭聲中離開。這哭聲只能招來狼,狼把孩子吃了,連骨頭渣都不剩,幾點(diǎn)布片散落在地里,昭示著撕扯的痕跡,讓人想見暗夜里狼的殘忍,孩子的無助與掙扎。我看得心驚膽戰(zhàn),后背一陣陣發(fā)毛發(fā)涼。再見到鄰家叔叔,我忽然想到那孩子,偷眼看他,死死地盯一下,再盯一下,感覺他就像一只狼。他卻依舊親熱地喊我,拿我的小名開玩笑。
母親說,命大的孩子命硬,命硬的孩子會克大人,我就在你身邊圍了一圈爐灰,有災(zāi)事你自己攬著。
母親一語成讖。
一歲時(shí),我開始學(xué)走路,扶著炕沿從這頭到那頭。晚上睡覺,我愛把腿蹺到母親肚子上,拿下去,又蹺上來。一天晚上,她感覺肚子空空的,便把我的腿往她肚子上一放,滑下去了,再放上來,又滑下去了。她叫醒父親,兩個人輪番試驗(yàn),我的腿軟軟的,根本站不起來。抱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一摸我的手,你孩子全身都麻了,一檢查,腰上腫起雞蛋大的一個硬塊。診斷結(jié)果,脊髓灰質(zhì)炎,就是俗話說的小兒麻痹,而且是最嚴(yán)重的,估計(jì)得終生癱在床上了。
剛剛站起來的我又回到幾個月前。母親把我放在小板凳上,走到哪里就把板凳和我搬到哪里。晚上做完針線活,躺在被子里,摸了我的腿,揉,捏,拉,搖,彎回去,伸開來。怕筋縮了,怕肌肉萎縮了,怕腳趾彎曲了。每一夜,困極了的母親都是手里握著我的腳睡著的,半夜醒來,眼睛沒睜開,先習(xí)慣地揉捏起來。
如果這樣的心力付出能換來我的健康,母親心中就還有星火。眼見著,我是永遠(yuǎn)無法站起來,哪怕是最簡單的小便,我都要喊著母親,媽,我要尿。一個棗木板凳,被我磨得光光的、滑滑的,板凳周圍,一尺見方,那是我可以活動的最大范圍。
我沒問過母親當(dāng)時(shí)是否后悔讓我活下來,也許她根本無暇去想。我倒是常常想,不如當(dāng)初沒有這個生命。
2
每個人來到世上,凡有幸活下來,自然都有一碗飯,只是這碗飯,有人吃得舒坦,有人吃得艱難。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糧食短缺,加之我們村全是梯田,收成總是不好,人們出工都沒勁,常常是上地鈴響了半天,大家才拎著衣服,一邊往胳膊上套袖子,一邊打著哈欠從門洞里走出來,無精打采地朝著無希望的田野走去。一個個身影從門前經(jīng)過,母親卻沒有走的意思。隊(duì)長特意走到我們院子里,喊一聲,會媽,上地了。母親應(yīng)著,哎,一會兒就來了。隊(duì)長走到門口,回頭看我一眼,又對著忙碌的母親喊,快走啊,老不上地一家子吃啥呢。
村人最期待的是年終分紅分糧。大人小孩注了興奮劑一般亢奮起來。男人拎著麻袋,小子跟在身后,女孩子也去湊熱鬧,一貫懶洋洋的村莊霎時(shí)喧騰了,千軍萬馬趕赴前線似的。其實(shí)每個家庭也分不了多少,分得多的一麻袋就裝完了,得了冠軍般神情莊重,卻掩飾不住激動,死沉的麻袋壓彎了脊背,還從麻袋的壓迫下歪起頭,一迭聲地招呼不斷。
母親拎個麻袋,出門前攏攏頭發(fā),抹下襖袖,拍拍褲腳,抻抻本就平整的衣襟,囑咐一句,看著鍋里,氣上來把柴退了。
我們一溜兒坐在窯前矮石階上等著,直到昏暗爬上院墻,巷道里人聲漸稀,就聽見母親響徹全村的嚷嚷,我分的是公家的糧食,又不是你家的,憑什么不給我,共產(chǎn)黨坐天下不就是讓人都有吃的嗎,我孩子多咋啦,長大了不都是勞力嗎!母親氣咻咻地一路嚷回家,扔了麻袋,坐在門前依舊氣憤不平。
天徹底暗下來時(shí),父親高大挺直的身影從遠(yuǎn)遠(yuǎn)的土門進(jìn)來,不緊不慢。母親看見父親回來,又嚷起來,不給分糧食,說我們一年到頭沒人上地沒工分,沒工分我又不分紅,總不能連糧食都不分,我一家把嘴掛起來啊。父親不接話,撿起麻袋出了門,很快,他扛著半麻袋糧食回來了,母親從他背上接下來,抬進(jìn)后窯,這才下鍋吃飯。
我低頭吃著飯,心里惴惴的??傆X得這一切都是因?yàn)樽约?,是我拖累母親不能上地,才讓她受此屈辱。我的牙軟軟的,每咬一口,都下了很大的決心,費(fèi)了老大的力氣,猶豫著艱難地咽下去,每一次吞咽,都像是一次生死抉擇。吃?還是不吃?不吃,分明是給母親添堵;吃,又像是犯罪。我連帶的別人都沒飯吃,這世上哪里還該有我一碗飯。
我只能極力地把自己縮著,縮到誰都想不起來還有我這個人。我努力地縮小著,想縮成一只飛蟲,輕輕悄悄地飛走,或者,就在家里自由地飛來飛去,不用吃飯,不用穿衣,不用母親抱來抱去。
勞動吃飯,自食其力,一個最簡單的生存之道,于我卻像一個遙遠(yuǎn)的夢。
3
有人問,生活是什么,答,生下來,活下去。
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如當(dāng)頭一棒,暫時(shí)的,父母都有點(diǎn)措手不及,從鄉(xiāng)醫(yī)院回來,他們繼續(xù)抱著我,也抱著希望,到處尋醫(yī)問診。他們熱切的目光投向每一個醫(yī)生,他們的心情隨著醫(yī)生的臉色忽上忽下,忽熱忽涼。但無一例外,所有的醫(yī)生最后都無奈地?fù)u搖頭。每一次宣判,都是一次酷刑,每一個希望之后,都是更加深入的絕望。
我依舊無憂無慮,渾然不覺,餓了要吃,困了要睡,睡著了偶爾會抽泣,大概是夢到醫(yī)生又在用針戳我的腿,試探我疼不疼,還有沒有知覺。母親看我一眼,長長的嘆息彌漫在昏暗的窯洞,沉重如霧,化不開,揮不去。院子里,春天的陽光那么新鮮,那么亮堂,卻照不進(jìn)昏黑的窯洞。父親的眉頭擰成一個堅(jiān)硬的疙瘩,如鐵。
左鄰右舍的叔叔嬸子來了,陪母親嘆息一回,傷感一回,搖搖頭,娃以后要受恓惶。鄰家叔叔也來了,左看看,右看看,半晌說了一句話,去找老師(原名師太懷,太原人,中醫(yī)世家,尤擅針灸)試試。父母如夢初醒,是啊,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
老師是我出生前一年下放到我們村的,冥冥之中,似是天意。母親說,要不是他,你哪里能站起來,更別說走路了。
村里人都叫他老師,我便叫他老師伯。
老師伯剛到我們村時(shí),村里人頗為輕蔑地說,好人不下放,下放沒好人。隊(duì)長來和父親商量怎么安置下放人員,他一臉難色,你說給他派個啥活,一個看病的,又是城里來的,啥都不會,可沒個事情做也不行。父親沉吟一會兒,人家是個有文化的人,就別讓他干活了,還當(dāng)他的醫(yī)生吧。
老師伯寬厚圓潤的臉上,總是洋溢著溫和的笑意,見了誰都認(rèn)真地打聲招呼,點(diǎn)點(diǎn)頭,笑一笑。
村人大凡有個頭疼腦熱都來找他,能扎好的他從不開藥。尤其是給一個婦女看好了十幾年的偏頭疼,又使一個乳房結(jié)塊疼得要命的小媳婦起死回生,村人從此刮目相看。再見,遠(yuǎn)遠(yuǎn)地就招呼,老師,吃了沒,我家還有飯??催^病的人家更是熱情,老師,母雞剛下了幾個蛋,先給你。老師,看你衣服上爛個洞,脫了我給你縫兩針。
給我看病,老師伯用的是梅花針。
一歲多的孩子最怕見醫(yī)生,何況天天去見。我從心底里對早飯深惡痛絕又心懷恐懼,每天早上,看著母親忙碌的身影,聽著風(fēng)箱呼嗵呼嗵的聲音,想著這聲音永遠(yuǎn)都不要停下來,想著鍋里永遠(yuǎn)都不冒氣??吹礁绺缃憬惴艑W(xué)我就緊張,他們一放學(xué)就要吃飯。母親喊他們把我抱過去,我沉著身子使勁往下墜,母親走過來,不由分說把我抱到飯桌旁。我吃得相當(dāng)慢,不斷挑三揀四,父親極其耐心地由著我,我和他的兩只碗不斷在飯桌上換來換去。母親匆匆吃完,麻利地收拾了飯桌,再也由不得我磨蹭。她彎腰抱起我,我便直著嗓子嚎哭,死命地要推開母親的身體。
看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老師伯打開一只小木箱,變戲法似的從里面拿出一個長方形盒子,我立刻被漂亮的盒子吸引了,睜著淚汪汪的眼睛,抱著他遞過來的盒子,把手伸進(jìn)去,掏出一塊方形的東西,我看到老師伯安靜而迷人的笑容。吃吧。我輕輕一咬,又香又甜,這便是傳說中的餅干。七十年代,一盒餅干是多么貴重稀罕,尤其在偏遠(yuǎn)的小鄉(xiāng)村,幾乎見所未見。
老師伯先是把我腰里雞蛋大的一個腫塊扎下去,母親說,那個腫塊不下去,你下半身就不能恢復(fù)知覺。然后是頭皮針,梅花針密密麻麻扎在頭上,老師伯用手不斷彈敲針柄,梆梆梆,梆梆梆,敲出一個個黑黑的血珠。
每天晚上,母親燒了滾燙的水,把一種叫透骨草的藥泡在盆里,熱敷,水太燙,我常常掙扎著要掙脫,卻被母親緊緊按住。她說,每一次看你受罪,心里都跟咽刀子一樣,但心不狠不行,那時(shí)不受罪,以后要受一輩子罪。
4
感謝命運(yùn),它對我微笑了。
老師伯給我針灸的同時(shí),建議父母讓我加強(qiáng)鍛煉。父親日思夜想,終于給我設(shè)計(jì)了一個三輪車。底座是三角形,每個角裝上輪子,靠懷里一側(cè)用兩根豎棍撐一橫棍,作為扶手,從三角形頂端到扶手中間用一根斜棍連接,起固定作用。我連扶帶推,車子往前滾,我跟著往前走。三歲,別人都滿世界瘋跑戲耍,我才開始蹣跚學(xué)步。我的世界就是我家的院子,從這頭到那頭。
老師伯的梅花針,父親的三輪車,使我能夠與命運(yùn)握手言和,雖然留下終身殘疾,但我站起來了。
七歲那年,背著書包,我也上學(xué)了。
命運(yùn)的大手無情地捏碎了我的健康,我卻在不幸之余贏得了最幸運(yùn)的結(jié)局。
童年的小伙伴許是從小習(xí)慣了我的身體,記憶中,沒人罵過我,沒人欺負(fù)我,更沒人因此不和我玩,跳格子時(shí),甚至沒人嫌我身體不好拖了后腿。
年幼無知是罩在頭上的一把傘,暫時(shí)地,遮擋了命運(yùn)真實(shí)的面孔,直到有一天,一個陌生小伙伴的出現(xiàn)。
那天中午,天很熱,我一個人去村外溪邊玩。那里有一眼泉,水汩汩地冒出來,形成一條不大的溪水,澗兩邊的人家都在這里洗衣挑水,水清清的,淺淺的,很涼,很美。幾個男孩在嬉戲玩水,一個陌生男孩問我,你賣洋火嗎?我沒聽懂,疑惑地問,什么?幾個男孩哄地笑了。接著,這個男孩領(lǐng)頭,他們背課文一樣齊聲誦道……(此處略去幾句話)那個順口溜我只聽了一遍就牢牢記在了心里,像楔入心靈的一枚釘子,起初是汩汩的鮮血,后來就與心長在一起,不疼了,卻永久留存。
那聲音跟在身后,像無數(shù)利劍扎在背上,我想快快逃離,卻怎么也走不快。我踉蹌的背影讓他們愈加興奮,聲音越來越高。六月天,我卻感覺臉上貼了一層霜,冰涼冰涼,腦子一片空白,胸腔里滿滿的,憤恨,委屈,無奈。第一次感覺到心的跳躍,突突突,咚咚咚,似乎要從胸腔里沖出來,但我沒哭。當(dāng)那些聲音漸漸遠(yuǎn)去,消失,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像經(jīng)歷了一場刀光劍影的殺戮,左躲右閃,終于逃了出來。
那天晚飯后,大家在院門口乘涼,那個陌生的男孩被他爺爺帶著,來我家串門。母親親熱地叫他小九,還給他拿了一塊烙餅,他一本正經(jīng)地答著母親的問話,小口吃著手里的烙餅,完全沒有了中午的囂張和肆無忌憚,時(shí)不時(shí)地瞟我一眼,他怕我已經(jīng)給母親說了或者將會給母親說。但我從不給最親的人訴說委屈,我不想讓他們覺得我不幸福。
這件事如一面鏡子,讓我看到一個真實(shí)的自己,殘缺的,畸形的,扭曲的。這種尷尬和屈辱于我才剛剛開始,后來的生活中,這樣的狀況一再出現(xiàn),當(dāng)然,多數(shù)時(shí)候是孩子,他們無知所以不懂得掩飾。其實(shí)我知道,成人眼里,有著更為復(fù)雜的內(nèi)容。
當(dāng)我們看到生活中遭遇不幸的人,總會暗暗慶幸,多虧不是我,或者再假設(shè)一下,如果是我,我就不活了。甚至有人疑惑,他怎么還能活下去。我想說,看到比我更不幸的人,我也這樣想過,不過我現(xiàn)在明白了,人對于不幸的承受幾乎是沒有底線的,尤其這不幸成為一種常態(tài),你也就慢慢適應(yīng)并習(xí)以為常,只要能度過初期的天塌地陷。所以這世上真的沒有抗不過去的痛,當(dāng)你絕望而又無力改變時(shí),不要掙扎,也不要倒下,你只慢慢去等待。
5
感謝父母,他們沒有讓我恃病而嬌。
火麥連天,秀女下床,我也不閑著。母親讓我在家做飯,但我不喜歡,我愛跟著大人上地。父親由著我,還給我磨了一把小鐮刀,我興沖沖地去了。
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彎腰,左手?jǐn)]一把麥秸,右手一割,鐮刀劃過,麥秸紛紛,有無限的快感??上]一會兒,我腰酸腿乏,加之本來不方便,一個趔趄蹲到了新割的麥茬上,屁股扎疼了,手扎破了,只好狼狽地退到地頭,看他們揮鐮如舞,也揮汗如雨。但第二天,我還會嚷著要去。
我真正能勝任的是剝花芽,掐花頂,逮蟲子。棉桃開始生長時(shí),最怕下面的芽枝,芽枝一頂,正枝上的五六個棉桃就落了,所以不能有絲毫松懈,舊芽剛剝完,新芽就上來了,一輪一輪,直到七八條正枝上棉桃累累,但緊接著還得掐頂,以保證棉桃碩大飽滿,開出的棉花才會朵大絨長。這期間還要逮棉鈴蟲,綠色的蟲子趴在葉背上,軟軟的,滑滑的,我不敢用手捏,揪一片老棉花葉,包了蟲子,一擠,啪一聲,蟲身爆裂。這幾樣活我都能做得很好,這是母親說的,她說我比姐姐們都能干。
點(diǎn)豆子,鋤地,栽紅薯或白菜,凡能干的農(nóng)活,我都興致勃勃地去參加。父親每次往地里拉糞時(shí),我都愛跟著,為的是回來可以拉空車,大大的平車,長長的轅桿,拉起來感覺很威風(fēng)。父親對我從不說不能或不要。他跟在后面,不疾不徐,遇到小坎兒,也不急于上來搭把手,看著我憋足了勁推過去,他又悠悠地跟在后面,像看著一個能干的兒子。
父親是真的坦然。
集鎮(zhèn)離我們村有七八里,逢會時(shí),父親騎著自行車去采買東西。長到跟自行車高低時(shí),我想自己推車,父親把車子給了我。路上趕集的人很多,每每走過,都側(cè)目而視。我忽然就意識到大家關(guān)注我的原因了,臉嘩地紅了,心又突突地跳起來,再沒有勇氣前行一步。我回頭找父親,卻見他背著手,不緊不慢跟在后面,走到我跟前,乏了?不乏。不乏走。我想說什么,但終于沒有說,推著車一搖一晃繼續(xù)走。那些關(guān)注的目光探頭一樣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我如芒在背卻假裝沒看見,假裝鎮(zhèn)定,但心中早已坍塌成一片廢墟,瓦礫塊塊,荒草肆意。
父親卻始終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心中不禁埋怨,父親怎么這么遲鈍?他就看不見別人都在看我嗎?他不嫌我丟人嗎?
長大后,無數(shù)次經(jīng)歷著類似的場景,我總是想起父親坦然的神情,悠然的氣度。
寫下這篇文字時(shí),恰逢骨折。類似的病痛于我并不陌生,每一次,我都會在最初的日子里懊惱煩躁,甚至厭世輕生,但慢慢的,又在無奈中習(xí)慣,在習(xí)慣中平靜。養(yǎng)好傷,繼續(xù)上班,接著生活,好了傷疤忘了疼。
是的,請忘了曾經(jīng)的疼痛,奮力前行,歌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