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1
這不是放風箏的季節(jié)。初冬,陽光稀薄,無風。廣場中,寒冷和空氣都顯得靜默。
唯一的好,是比往日空曠。
但我還是縱容了娃娃心血來潮的固執(zhí)。
我坐在藤椅上看著她。
她穿著厚厚的棉衣,如笨笨的企鵝,倔強地扯著一只巨大的蝴蝶風箏,飛快地不知疲倦地在廣場的空地上轉(zhuǎn)著圈地奔跑著。
沒有風,風箏被她扯得搖搖晃晃,然后,那么不可思議地,竟然憑借這個小家伙奔跑速度帶起的風,飛了起來。自由地孤獨地飛上了高空。
娃娃感受到了風箏的騰飛,停下奔跑,仰起頭,跳躍著歡呼喊叫起來。
后來我聽清了,她在喊爺爺。
快步追過去,我捉住她小小的手臂。
她察覺不到我的情緒,兀自沉浸在忘情的快樂里,喊叫著對我說,姑姑、姑姑,爺爺說得真對,他說,我跑得快,風箏就一定能飛。爺爺好厲害!
她喊,爺爺,風箏飛了,你好厲害……姑姑,你弄疼我了。
手突兀地一松,我的心,狠狠一痛。
2
半年了,沒有人敢在我面前提起他。家人、朋友或同事。
起初他們想給我安慰,只是一開口,我的哭泣便不能自抑?;貞涣巳魏我环N安慰,只是碰一次,疼一次。
終于大家察覺我的情緒,開始回避這個話題,到了后來,為防不留神提及,他們甚至開始回避我。
我依舊不管不顧疼我的,日復一日淪陷在失去他的疼痛和“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悔恨中。所有的夜晚,我像祥林嫂那樣,一個人默數(shù)他臨去時承受的絲絲縷縷的病痛,和他在世時提及過卻沒來得及實現(xiàn)的小夢想、小愿望:比如,他想買輛帶篷的老年代步車;比如,他想回趟青海他多年前服役的部隊看看;再比如,他希望我和一個良善的男子談一場有結(jié)局的戀愛……一直數(shù)到泣不成聲。
心情被上了枷鎖,慢慢忘記自己快樂的模樣,也徹底喪失了快樂的理由,我在想,沒有了爸爸的孩子,憑什么快樂?
也似看不得旁人快樂。好像這世間,所有的快樂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傷害。
好吧,就這么在不快樂里狠狠想他,越想越疼。
家里也是低沉的氣氛,即使節(jié)日,都過得寡淡,沒有任何慶祝的方式。我理直氣壯地用我的思維延續(xù)悲哀——沒有了爸爸的家,憑什么過節(jié)?憑什么熱鬧?
為此,曾和哥哥吵過一架,確切地說,是我沖他發(fā)了一次火,他沉默。
那天,他帶了兩個同事回來吃飯,酒至微醺,幾個男人就喧鬧起來,說說笑笑、高談闊論,打破家中長久的沉寂。
客人走后,我沖他發(fā)了脾氣。當時,心里竟然有恨意,覺得哥哥薄情,竟然可以在失去了爸爸之后,還一如既往地吃喝玩樂。
我不允許他這樣,我不允許所有他的親人這樣待他。
所以理所當然地,我折磨自己,折磨別人。以親情的名義。
沒有誰挑戰(zhàn)我,除了娃娃。
3
娃娃不在意我的情緒,她一次又一次,毫無顧忌地喚起她的爺爺我的爸爸,喚起我的疼痛。比如,她會在吃飯的時候說,太咸了,爺爺最不愛吃咸的,我也不愛;比如,她會站在陽臺大喊,爺爺?shù)木犹m開花了;再比如,她會對每個人說爺爺?shù)男↓斝枰燥埩恕?/p>
我當然不能責備她,5歲的孩子,我必須原諒她的心還是無知的。她還不懂得親情之痛。我想。
但是這一次,她喊得太厲害了,把我的心都喊顫了,喊得沉默不下去了。
于是,再次扯住她的手臂,我蹲下來,面對面地看著她開成葵花的小臉,我問:娃娃,想不想爺爺?
她很用力地點頭:想啊,可想爺爺了。然后她抬起頭來,看向天空飛翔的風箏,姑姑:我就是想爺爺了,才來放風箏的,我放很高,爺爺就看見了呀。
娃娃仰起葵花般的臉,我也看見爺爺了。
于是那天,第一次,在他離開后,我沒有回避關于他的話題,和娃娃并排坐在那只藤椅上,聽她說起他,說他給她做小漁網(wǎng)去護城河邊撈小魚,回來喂他們養(yǎng)的那只小烏龜;說他給她買了整套“羊羊家族”,還罰灰太郎給“羊羊們”做飯;說他去幼兒園接她,偷偷給她買棉花糖,看著她吃完小嘴巴擦干凈才一起回家;說他領著她爬到樓頂去扔她掉的小牙齒;說他會說順口溜但不會背一句唐詩……
說到最后,娃娃總結(jié)一句:爺爺最好玩了。嘿嘿。
又希望得到肯定,歪起小腦袋問我:是不是啊姑姑?
是不是?。吭跀⑹龅倪^程中,她笑得甜美而陶醉,在她所有的提及里,都是快樂,唯有快樂。她小小的心里,因為裝著他,一直都是快樂的。
而我,竟不如她,不如一個5歲的孩子。那么多年,我和他之間的快樂美好,被我用失去他的疼痛一概抹煞。我甚至忽略了,多年之后,他在娃娃身上,幾乎復制了給我的童年,除了玩具不同。當年,他買給我的“藍精靈家族”,甚至小烏龜?shù)拿侄家粯?,叫毛毛…?/p>
所以,所有娃娃擁有的記憶里的他,我都曾完整無缺地擁有過,加倍地擁有過。他在做我父親的時光中,用細細密密的愛,讓我感受生活的快樂。
忽然間,想起一件和他的往事……
4
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13歲,讀初二,他被調(diào)去鄰縣的一個林場。我想他,暑假的時候,便坐車去他那里住了一個假期。沒想到快開學時,連續(xù)的暴雨沖斷了公路中間的一座橋梁,自他那里回家的路,也因此暫時無法通行,客車停運了。
最后,他決定騎車送我回家。
80公里,我們早上6點鐘出發(fā),他載著我、食物和水上路。
大多是平坦的公路,他騎得飛快,甚至在被幾個青年超越后,不服輸?shù)貜澭跑囑s了上去,非要跟人比個高低。
他們都比他年輕強壯,他又載著我,超過去幾分鐘,就又被他們起著哄追了上來,回頭笑他。
他到底追不上了,努力一陣子后笑著放棄,停下來休息片刻,氣喘吁吁。于是我便載他。那時剛剛學會騎車,技術不好,沒載過人。他一上去,車子搖晃半天,把兩人都摔到了地上。一時半會兒地沒爬起來,我和他,就坐在地上看著空轉(zhuǎn)的車輪大笑。
趁機吃東西、喝水。然后,他繼續(xù)載我前行。
直到暮色降臨,我和他才如戰(zhàn)場的勝利者一樣推開家門,80公里,他載我走了一整天,從清晨到日暮,如一場歡快的旅行,我們風塵仆仆又歡欣鼓舞。
媽媽驚訝不已,這爺倆瘋了吧?
是的,有點小瘋狂,要知道,那時候他的腿剛做了一個小手術,醫(yī)生不讓太勞累。年少的我,還不完全懂得心疼他,只是因為想念他,便執(zhí)意地去了,掠奪我想要的快樂和寵愛。
而我想要的,他都給了我。但是,我卻辜負了他。
5
我終于知道,我長久的疼痛和悲傷,其實都是對他的辜負。這一次,他是要借一個純真孩子之心讓我明白,他在和不在,都希望我快樂。
而此刻,我5歲的小侄女娃娃,她關心的卻是我的故事:你們真的騎車旅游了嗎?真的嗎真的嗎?
我用力點頭:嗯,真的。
很多的寵愛很多的快樂,他給我的,都是真的。
娃娃便無比羨慕地抱住我的胳膊:姑姑,爺爺真疼你。又不服氣地直起身來:但是爺爺還是最疼我,我要什么他都給我,爺爺還會變魔術呢……
把她毛茸茸的小腦袋按在臂彎里:對,爺爺最疼娃娃。爺爺疼我們,所以,我們要快樂。
抬起頭來,我看向天空。
風箏依然飛得孤獨而自由,在初冬的天空下。娃娃說:它離我們越遠,離爺爺就越近。
所以,總有什么,會讓我們和他之間,還能彼此凝視、相互陪伴。
于是在他離開半年后,第一次,我的唇角微微翹起,那是記憶中微笑的表情。
爸,這是你想看到的吧?人間天堂,我們各自平安喜樂,直到重逢。
董春梅摘自《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