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凈
(東南大學 建筑學院,南京210096)
2001年起,南京市政府啟動了大報恩寺塔的重建項目。大報恩寺建造于1413-1428年,是明朝永樂皇帝為紀念他的父親和母親而下令建造。大報恩寺中有一座高八十米左右,以五彩琉璃貼面的佛塔。該塔被視為15-19世紀南京城的象征,并給16世紀以后來到南京的歐洲傳教士、外交使團和軍隊留下深刻印象。1854年,大報恩寺毀于太平天國戰(zhàn)爭,僅留下幾處遺跡與幾個地名。大報恩寺塔的重建項目啟動迄今已十余年,不僅政策支持與投入資金不斷增長,一套關于塔的話語也在此過程中被逐漸建構,并轉而影響項目進程。
與大報恩寺塔項目類似的,涉及歷史紀念物重新呈現(xiàn)的工程并非孤例。僅僅在南京,最近十年中,類似項目就有近二十處。而在中國,幾乎每座城市中都有一批歷史紀念物或被重建、修復,或被展示。另一方面,過去十幾年中,中國當代城市處于快速現(xiàn)代化的進程,高樓大廈被認為代表著先進的技術與文明,已經成為當代城市的標志。那么,為何類似大報恩寺塔項目這樣的歷史紀念物的修復或重建卻又如此普遍?
人們通常認為,歷史紀念物必定承擔著一個地點的真實歷史,歷史紀念物的重新呈現(xiàn)能夠為今天的人們傳遞真實的歷史信息;對歷史紀念物的重視代表著中國當下文化自信心的恢復與對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
然而,這些觀點隱含著對于“真實”歷史的想象,而我們已經知道歷史的“真實”總是與歷史寫作的“意圖”緊密相連。這些觀點也隱藏了歷史紀念物重建過程中不同利益與話語間的差異,并忽略了當代城市中歷史紀念物重現(xiàn)與破壞幾乎總是同時發(fā)生這一事實。不同的力量如何操縱圍繞歷史紀念物重建而呈現(xiàn)的歷史與記憶?為何是這些而不是那些歷史紀念物得到重現(xiàn)?歷史話語的建構與歷史紀念物的重現(xiàn)在中國當代城市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這些,仍然是有待考察的問題。南京的大報恩寺塔,由于其歷史上曾經具有的重要地位以及重建項目過程的復雜性,成為一個合適的案例,可供我們對歷史紀念物的重現(xiàn)及其話語建構在中國當代城市中的作用進行探討。
2001年開始,關于大報恩寺塔及其重建項 目的文章不時見諸于各類媒體,它們通常涉及三方面話題,結合對項目的追蹤報道,反復陳述大報恩寺塔的價值與重要性,同時也對重建項目本身進行定義。一組豐富且復雜的意義逐漸圍繞著大報恩寺塔及其重建項目浮現(xiàn)。在此過程中,歷史學家、建筑師、政府以大眾媒體為中介,既是意義的構建者,也是意義的接收者。這組意義不僅塑造了大報恩寺塔在人們心目中的圖像,而且賦予了南京城獨特的價值。寺塔的歷史與城市的歷史交織在一起,以此為核心而被挑選與組織。
歷史學家,特別是建筑史學家,是最先認識到大報恩寺塔價值的一個群體,他們從文獻材料中挖掘并嘗試復原大報恩寺塔的形象。政府對重建項目的支持以及考古發(fā)掘發(fā)現(xiàn)的新材料,鼓勵了歷史學家的進一步研究。為了推動項目進展而對塔的定位的需求,顯然也影響了史學家的關注點,使其產生了從建筑史到佛教史的轉變①現(xiàn)代學者對大報恩寺塔的興趣可以追溯至20世紀初,但是系統(tǒng)研究出現(xiàn)在1980年代以后。首先是建筑史學者的研究,重點在于塔的復原,其出發(fā)點正是對于塔與琉璃技術的建筑成就的推崇,并通過歷史寫作使大報恩寺琉璃塔成為中國建筑史中的重要案例。有趣的是這些學者同時也是建筑師,他們不僅對琉璃塔的重建抱有積極的態(tài)度,而且主導了之后重建項目的設計工作。琉璃塔在歐洲的影響構成學者關注的另一個主題,在中國對歐洲園林與建筑的影響的文字中,大報恩寺琉璃塔是公認的原型之一,但只是到了大報恩寺重建項目被提出,大報恩寺琉璃塔在歐洲游記中的脈絡才得到梳理。南京在中國佛教史中的地位則在2007年大報恩寺地宮考古發(fā)掘開始后才得到關注,宋長干寺地宮的發(fā)現(xiàn)以及阿育王塔和佛頂舍利的出土又迅速催生了一批相關研究的論文。。
在結合項目進展而展開的各種表述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外國人”或“西方人”對大報恩寺塔的評價被反復引用,以佐證過去大報恩寺塔在建筑上的成就。其中,“中世紀世界七大奇觀之一”這一稱號,因簡短有力且又將大報恩寺塔置于國際的視野中加以評價,深得媒體青睞。同時,媒體的引用并沒有試圖告訴讀者究竟是誰提出的這一觀點,匿名而籠統(tǒng)的“外國人”或“西方人”掩蓋了歐洲各類相關文本間的差異,使得這些評價似乎是來自某種集體的認識,從而大大加強了它的可信度與說服力,因為這表明對于大報恩寺塔成就的評價,依據(jù)的是某種具有普世意義的標準,而非坐井觀天的臆測。這樣一種外來者的眼光使這一評語看上去客觀而中立。
然而,在這些歐洲人的大多數(shù)文字里②葡萄牙傳教士曾德昭(Alvaro Semedo,1585-1658)的《大中國志》(The History of That Great and Renowned Monarchy of China,London:Lohn Crook,1655),荷蘭使團隨員約翰·尼霍夫(Johan Nieuhoff)的《荷使初訪中國記》(荷文版與法文版初版于1665年),及法國傳教士李明(Louis le Comte,1655-1728)的《中國近事報道》(New Memoirs on the Present State of China,巴黎,1696),都是作者依據(jù)親身經歷所作,并且對18世紀歐洲的中國熱有較大影響。他們都到過南京,但曾德昭很可能并未親自訪問過大報恩寺,不僅記錯了塔的層數(shù),敘述的口吻也相當不肯定,但他卻說“這座建筑物可列入古羅馬最著名的建筑”,尼霍夫與李明則不僅訪問過大報恩寺,也親自登上過大報恩寺塔。其中尼霍夫的《荷使初訪中國記》被認為是“關于十七世紀中國的知識的最早和最可靠的源泉,迄今人們還認為它有很大價值”([荷]包樂史、莊國土:《〈荷使初訪中國記〉研究》,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89年)。,盡管塔身的琉璃與色彩以及塔頂?shù)木坝^確實令他們印象深刻③清康熙年間訪問南京的李明對塔的描述最為詳細,尼霍夫則描繪了站在塔頂所見之景象。1843年,George Newenham Wright與 Thomas Allom 合作編撰的China:In a Series of Views,Displaying the Scenery,Architecture,and Social Habits,of That Ancient Empire中引用了曾德昭與李明對大報恩寺塔的評價,書中選擇的畫面包括塔、寺以及從塔頂所見之南京城市景象。1844年,W.D.Bernard在《“復仇者號”輪艦航行作戰(zhàn)記》(Narrative of the Voyages and Services of the Nemesis from 1840to 1843;and of the Combined Naval and Military Operations in China)中 的記錄,是大報恩寺塔在被最終毀壞之前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歐洲人的文字中,塔身瓷磚的美麗色彩與登塔后所俯瞰之城市景觀,仍是英國人贊嘆的核心。,但并未出現(xiàn)中世紀世界第七大奇跡的說法,一再被引用的口號事實上來自于由約翰·尼霍夫(Johan Nieuhoff)之兄亨利·尼霍夫(Hennry Nieuhoff)整理、編輯的尼霍夫游記。這份游記在20世紀初被中國學者張惠衣見到,并引用于1937年出版的《金陵大報恩寺塔志》中,進一步發(fā)揮為“中古時期世界七大奇觀之一,與羅馬大劇場、亞歷山大塋窟、批莎斜塔等,并稱于世”④張惠衣:《金陵大報恩寺塔志》,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年。。張惠衣的表述是此后中國學者及媒體的“世界七大奇跡之一”說法的直接來源。
然而亨利·尼霍夫整理的尼霍夫游記盡管在歐洲影響廣泛,其用辭夸張的特點卻早已引起注意,也早有學者懷疑出版的游記與尼霍夫原稿間存在差異。①[荷]包樂史、莊國土:《〈荷使初訪中國記〉研究》,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89年。1984年,荷蘭學者Leonard Blussé發(fā)現(xiàn)了約翰·尼霍夫的手稿,證明歐洲風行一時的尼霍夫游記,無論是正文還是插圖都是在尼霍夫原文的基礎上添油加醋夸張而成。《〈荷使初訪中國記〉研究》的中譯本1989年已經出版,并曾為中國學者所引用,卻沒有改變任何中文媒體關于大報恩寺塔的表述。“中世紀世界七大奇觀之一”幾乎成了大報恩寺塔的固定標簽之一,沒有人關心這一說法的來源是否確切。
除“西方人”的“世界七大奇觀”,今人論塔也愛引用張岱《陶庵夢憶》中的文字:
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非成祖開國之精神、開國之物力、開國之功令,其膽略才智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剛佛像千百億金身……信屬鬼工。聞燒成時,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編號識之……天日高霽,霏霏靄靄,搖搖曳曳,有光怪出其上……永樂時,海外蠻夷重譯至者百有余國,見報恩塔必頂禮贊嘆而去,謂四大部洲所無也。②張岱:《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馬興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2頁。
這段文字里,包含著今日有關大報恩寺塔話語的一切核心因素:時代的表征,工藝的精巧,建筑的奇觀,以及海外蠻夷的崇敬。然而,《陶庵夢憶》之于張岱是在記憶中構筑的逝去的世界。它與其說是個人對往昔生活的眷戀,不如說是亡國臣民的故國之思。③[美]史景遷:《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故全書以南京的鐘山與大報恩塔開篇,通過文字的追憶,將大報恩寺塔從皇家紀念物轉換成為一個特定王朝的象征。今人引《陶庵夢憶》的文字,并不深究張岱寫下這些文字時的情境,只是欣然接受它們,他的說法充分滿足了當代人對于城市歷史紀念物的想象與需求:南京城市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時期——明王朝——的偉大、富庶與繁盛,也仍存于今日之人的夢憶中。
由此,在這最初的意義構建中,大報恩寺塔就被剝離了建筑物以及相關話語賴以產生的具體的歷史情境——作為封建帝國皇家建筑物的意識形態(tài)含義,皇帝的私人紀念物與場地的宗教意義,以及傳教士的想象——只有可與世界其他地方建筑杰作相媲美的“偉大建筑物”這一身份被選擇并刻意強調,并與特定城市以及城市的特定歷史時期聯(lián)系在一起。盡管建筑物本身已經毀棄不可尋,但經由對各種文獻中文字的引用,隱藏在歷史中的大報恩寺塔得以超越自身,指向更宏觀的空間與時間,帶著無時間性的壯麗進入當下公眾的集體想象,成為具有普遍價值的對象。
但是,項目的推進并不因此就一帆風順,南京市政府對項目的政策支持與資金投入在2008年前始終非常有限。最初該項目希望通過市場運作而不是政府財政撥款的方式來實施,但“建筑奇跡”對于以經濟利益為第一位的投資者并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資金成為項目獲得實質性推進的首要障礙。如何吸引市政府及投資者的興趣就成為項目推動中至關重要的問題。
一夜之間將大報恩寺塔推向輿論關注的焦點并重構相關論述的,是2008年考古發(fā)掘中10-12世紀長干寺地宮的發(fā)現(xiàn)與阿育王塔的出土。2010年,最珍貴的佛教圣物之一——佛頂骨舍利的發(fā)現(xiàn),也為進一步擴大場地的價值提供了實物證據(jù)。于是大報恩寺所在場地的歷史得到進一步梳理,以強調南京這座城市在佛教史中的地位。④朱凱、盧詠梅:《“塔王效應”帶來發(fā)展契機——重現(xiàn)南京佛教文化的鼎盛與輝煌》,載《南京日報》,2008年11月27日。而且也正是在2010年,萬達集團老總個人一次性向大報恩寺重建項目投資了10億元人民幣,初步解決了重建項目一期的費用,這顯然并非巧合??脊虐l(fā)現(xiàn)也直接導致南京市政府考慮擴大大報恩寺項目的規(guī)模,并將融資目標從10億元擴大到了25億元。
2010年11月9日《南京日報》上的一篇文章,是此時關于大報恩寺塔及其重建項目話語的集中表述。①李冀等:《王健林捐贈10億元支持南京金陵大報恩寺重建》,載《南京日報》,2010年11月9日。在這段文字里,早期佛教遺跡與遺物的發(fā)現(xiàn),成為大報恩寺塔與城市及歷史間的重要紐帶,并突破了特定朝代的局限,為該場地建立起層疊累積的城市歷史與記憶。意義凝聚的空間從單一的塔延展至場地與城市,直至佛教世界;意義延伸的時間也從單一的王朝擴展至從公元6世紀開始的城市歷史。于是,首先被強調的是南京這座城市的歷史,城市又被置于江南與中國的視野中,并最終擴展到世界,塔就在這逐層展開的空間領域以及悠久的時間脈絡中獲得定位。而永樂皇帝建造寺塔的私人原因卻不再被提及。這樣,圍繞著“建筑奇跡”和“佛教圣地”這兩個可以跨越時代與地域限制的核心,與塔的建造相關的名人“鄭和”以及一個帝國與一座城市都被話語操縱著,構成一組包圍著“大報恩寺塔”的意義叢。
在意義叢的建構及項目推進的過程中,媒體,尤其是南京地方報紙,始終扮演著推波助瀾的角色。例如,大報恩寺塔地宮考古發(fā)掘報道的公開化,以及緊隨而來的各種電視節(jié)目宣傳,使得這一事件成為普通市民關注的話題。政府、學者、市民的觀點都經由這一媒介為公眾知曉。其中《南京日報》這樣帶有官方背景的報紙具有特殊地位,它隨時追蹤報道政府的各項政策、決定,成為南京市民獲取城市建設信息的重要渠道。閱讀與獲取的方便使南京市民可以及時了解城市中發(fā)生的各類事件,從而感覺自己不僅僅是被動的執(zhí)行者,也是城市事件的參與者甚至監(jiān)督者。正是報紙宣布大報恩寺塔的重建得到了民眾的支持,從而建立起支持該項目的輿論傾向。然而事實上,對于重建項目本身,各方意見并不一致,但反對意見從未出現(xiàn)在南京主要的地方報紙與雜志中。
同樣重要的是,媒體文字的重點總是在定義塔的重要性,事實性的資料只是作為輔助說明的材料,出現(xiàn)在文章的某個角落,似乎只要有了這些看上去是確鑿事實的信息,塔的意義就不言自明。然而媒體中的歷史“事實”,卻又隨著意義的表述而轉換。當“建筑奇跡”占據(jù)主導地位時,歷史“事實”就是對塔與皇帝的關系、塔的尺度、塔身琉璃的色彩、銅鈴與燈的數(shù)量以及“世界七大建筑奇觀之一”的詳細描述;當南京成了“佛教之都”,阿育王塔的細節(jié)、長干寺到大報恩寺的變遷史、曾經埋藏的玄奘頂骨的故事以及類似的西安法門寺佛指骨舍利的發(fā)現(xiàn)都成了津津樂道的故事。換言之,人們通過媒體所獲得的歷史信息總是在支持著意義的建構,歷史傳說被圍繞著幾個挑選的核心觀點組織起來。
對于一般市民,大報恩寺塔是一個帶有神秘故事的存在。關于大報恩寺及塔的傳說故事,例如永樂皇帝的親生母親到底是誰,在明王朝還未覆滅時就已出現(xiàn)。這些皇家八卦,無論是真是假,非常符合平民百姓對正史的懷疑心理以及對皇室秘聞的好奇心。
總體而言,學者、市民、媒體等不同角色既是話語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接收者。建筑史學家首先將大報恩寺塔塑造為偉大的中國建筑傳統(tǒng)中的重要案例;在項目開始以后,呼應著項目的需要,學者們塑造出更為豐富與復雜的塔的形象。媒體不僅滿足了人們對細節(jié)的好奇心,幫助人們將模糊的皇家傳說、片段的遺跡、地名與故事連綴成完整而有意義的敘述,更重要的是,媒體也是一個篩選的媒介,通過對不同論述的選擇性呈現(xiàn),媒體構建與傳達意義,歷史傳說也圍繞著相關的意義而被組織,從而引導,或者更準確地說,操縱了公眾心目中塔的形象。
由此,不同的力量共同從歷史文獻、考古遺跡與傳說故事中構建了關于大報恩寺塔的想象與話語。將大報恩寺塔從最初的皇帝的私人紀念物轉化為永恒的城市紀念碑,它既是繁榮時代的象征物,也凝聚著城市與逝去帝國的歷史,成為城市榮光的集體記憶的一部分,從而使已經消失的歷史紀念物獲得了在當下的意義。
更進一步地,這一由不同力量共同構建的大報恩寺塔的形象,也成為建立當代城市文化身份的重要手段,從而將建設項目合理化。
1995年發(fā)表在《現(xiàn)代城市研究》上的一篇文章《珍惜歷史再造輝煌——論南京的建筑》表述了重要的盡管并非獨創(chuàng)的觀點:①潘谷西:《珍惜歷史,再造輝煌》,載《現(xiàn)代城市研究》,1995年第4期,第4-10頁。
(1)建筑與時代?!敖ㄖ菚r代文明的象征……標志著各個時代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成就?!北娝苤?,這一觀點的源頭可以上溯至黑格爾,如貢布里希所說,雖然人們不再談論精神自覺,但藝術作品仍被視為時代精神的表現(xiàn)。這使單個作品得以與某種集體意識聯(lián)系在一起。②Ernst Gombrich,“Hegel and Art History,”in:Architectural Design,1981,(6/7),pp.3-9.根據(jù)這一認識,同一時代的個別建筑物背后必定存在著共同的哲學、政治、社會、經濟或文化狀況,即所謂時代精神。從而賦予單個建筑物象征或表現(xiàn)某個特定時期、特定集體的能力。
(2)建筑與城市。“建筑是城市的肌體和儀表”,“一個城市由于各個時期留下的眾多建筑物而能清晰地勾勒出它曾經走過的歷史軌跡,也能展示出它的獨有風貌和個性”。也就是說,城市的視覺呈現(xiàn)依賴于建筑的物質性存在。來自不同歷史時期的建筑物在當下的共存,是城市所經歷的時間的直接物證。同時,城市不僅僅是建筑物的集合,也是一種社會共同體的形式,因而城市具有個性。城市中的建筑和城市的集體意識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城市個性的載體。
這些觀點使個體的建筑與時代、社會及城市共同體不僅在象征層面也在物的層面相關聯(lián),同時也與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時間之流聯(lián)系在一起。從這一觀點來看,不同時代建筑的物理存在與視覺呈現(xiàn),將使城市的共同歷史和記憶從抽象話語轉變?yōu)榇蟊娍筛兄⒖衫斫?、可傳達的對象,從而能夠幫助建立一部可見的城市歷史,并由此展現(xiàn)城市獨一無二的特點。
這些觀點具有相當?shù)拇硇?,可以認為正是這樣的主張,為當代中國城市重建、修復與展示歷史紀念物提供了理論基礎。
正如該文提及了一系列南京的重要歷史紀念物,在南京市,大報恩寺塔的重建項目并非孤立的歷史紀念物重建、修復項目。2001年公布的《南京市城市總體規(guī)劃》(修編)中,“富有文化特色的城市——國際影響較大的歷史文化名城”是南京的三大城市發(fā)展目標之一。《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guī)劃》作為總體規(guī)劃的專項規(guī)劃,也對南京的歷史文化資源(包括地上、地下與文獻中的)進行了全面梳理。接著,各區(qū)政府迅速將這一城市總體策略轉化為一系列歷史文化遺存相關的建設項目。這些項目中的大多數(shù)與大報恩寺一樣,既有對已有遺存遺跡的保存修復,也包含復原與重建。也和大報恩寺一樣,這些項目在推進過程中,在物質面貌逐漸呈現(xiàn)的同時,對象的歷史與價值也得到精心闡述。
然而,與《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guī)劃》中梳理出的五百多處文物古跡相比,被修復、重建和展示的歷史紀念物的數(shù)量仍是有限的。哪些遺存具有優(yōu)先性,哪些遺存更值得重建或展示?以大報恩寺遺址公園同時期推進的項目為例,類似的遺址公園包括古猿人洞遺址公園、石頭城考古遺址公園、明皇宮遺址公園與牛首山遺址公園,其中古猿人洞遺址將南京的歷史追溯至新石器時代,而石頭城與明皇宮遺址是南京城市歷史中的兩個重要歷史時期的皇家工程遺址,牛首山遺址則以佛教作為最重要的因素。而在此之前已經完成或將要完成的甘熙故居、閱江樓、江寧織造博物館等,都與南京著名的歷史人物有關。換言之,歷史紀念物的價值取決于它對評價者試圖塑造的城市歷史的貢獻。
《南京市城市總體規(guī)劃》(修編)頒布十年后,《南京日報》將這一時期的城市建設總結為“將保護歷史文脈和挖掘整理文化資源貫穿于新一輪城市現(xiàn)代化建設始終,凸顯南京現(xiàn)代文明時尚與歷史文化神韻交相融合的城市特色”③邢紅、朱凱:《“文化南京”建設碩果累累》,載《南京日報》,2011年1月8日。。
在此,“文化”與“城市特色”是這一城市策略的核心,這一策略真正關心的并不是城市的過去,而是現(xiàn)在,是要借助過去來確立南京在當下的、有別于其他城市和地方的形象,以“提高城市的知名度”,進而“提升城市的競爭力”。而這個形象必須通過“打造”而獲得。①寧建新、陳艷秋、鄒偉:《保護古都風貌,打造南京特色》,載《南京日報》,2009年7月29日。歷史紀念物的遺存為“打造”提供了原料,經過保存、恢復或重建之后,才能生產出有助于形成城市特色的產品。根據(jù)這一策略,大報恩寺琉璃塔復建工程正是“提升南京輻射力、影響力和國際地位的重大標志性事件和工程”之一。②李冀、毛慶:《高水平打造一批有震撼和影響力的一流文化精品和文化產業(yè)標志性工程》,載《南京日報》,2010年11月6日。
這樣,無論在話語的層面還是在物質的層面,南京的大報恩寺以及其他類似的紀念物,為了特定的目的而被發(fā)掘出來。學者與媒體圍繞歷史紀念物的寫作,與其說揭示了某一座建筑物或城市的歷史與意義,不如說構建了話語與物質、過去與當下以及建筑與城市間的聯(lián)系。也正是藉由這一聯(lián)系所賦予的現(xiàn)實性,使歷史紀念物在物質和視覺上被重新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成為城市發(fā)展策略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然而,要理解城市管理者對于大報恩寺塔重建及其他與之類似的項目的態(tài)度,以及因此而賦予此類項目在城市發(fā)展策略中的角色,還需要在更廣泛的背景中做進一步考察。
在中國,1990年代的房地產制度改革與分稅制度改革,以及對外市場的開放,使地方政府成為具有獨立利益的“經濟實體”,如同企業(yè)一樣,一座城市必須通過市場競爭才能超過其他城市。③趙燕菁:《從城市管理走向城市經營》,載《城市規(guī)劃》,2002年第11期,第7-15頁。2000年開始,“經營城市”忽然成為學術期刊、媒體與政策中被熱烈討論的話題。在這個前提下,中國城市間的競爭日趨激烈,為了加強城市競爭力,打敗其他城市以獲得資金與人口,城市管理者需要整合并合理配置利用城市資產,從而將城市經濟總量最大化。而經濟發(fā)展也是評價城市管理者業(yè)績最重要的標準之一,甚至引發(fā)了城市內部次一級政府間的競爭。由于城市資產中土地、基礎設施等占據(jù)主要地位,城市規(guī)劃與城市建設也就成為中國城市管理者“經營城市”的重要工具,這導致了過去十余年里中國城市建設的普遍高潮。而與顯示度不高的基礎設施建設與舊城整治改造,以及通常被認為是現(xiàn)代化標志的摩天樓相比,以“打造”歷史文化資源為中心的文化策略在確立城市唯一性與可識別性(品牌和名片)方面獨具優(yōu)勢,從而成為成功的城市經營中不可缺少的手段。南京的管理者對此也非常清楚。
同樣重要的是,經過“打造”的歷史紀念物本身也和其他工程一樣,有可能給城市帶來可觀的經濟收益。因此從一開始,在建構歷史意義的同時,大報恩寺塔項目的經濟利益就得到仔細計算。而2008年以后的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更增加了對該項目影響力與經濟收益的預期。
2008年發(fā)布的《金陵大報恩寺重建項目招商書》使我們得以充分了解,對于項目推動者,大報恩寺塔項目具有多重身份。在該文件中,為了說服投資者,大報恩寺塔的歷史意義(雜糅了各種說法)與重建項目的當代角色(宗教、文化、歷史、旅游、商業(yè)的綜合體)被整合在一個文本中,看上去項目方試圖由此建立起一幅有文化的現(xiàn)代城市人的生活圖景。但項目的真正意圖與經營方式隱藏在文本最后的投資收益估算部分,根據(jù)這份文件的描述,投資收入將來自配套的商業(yè)面積及配套商業(yè)地塊的轉讓,換言之,這一項目的實質是旅游商業(yè)地產開發(fā),即依托具有歷史文化意義的旅游點,開發(fā)商業(yè)服務設施,拉升周邊地塊的地價,以通過商業(yè)經營或土地轉讓獲得收益。這一旅游業(yè)與房地產間的交叉產業(yè)被視為可以帶來豐厚利潤的地產開發(fā)模式。就此而言,大報恩寺塔所被賦予的時代、地域、技術、宗教等各類意義,只是為了將它轉變?yōu)橐粋€視覺化的商業(yè)符號,以吸引旅游消費人群,并幫助提升土地與商業(yè)服務的價值。
正是對大報恩寺塔及其遺址的經濟利益的認識,導致參與各方的利益博弈始終貫穿于項目推進過程中,甚至導致了對建設權以及舍利的爭奪。而自項目開始以后的十余年里,不斷增加的投資估算——在招商不利的情況下,市政府甚至愿意通過銀行貸款獲得啟動資金,以推動大報恩寺塔項目的運作進入實際操作的環(huán)節(jié),以及項目主導方自下而上的轉移①在招商不利的情況下,南京市政府組建的南京市國有資產投資管理控股(集團)有限公司接手了大報恩寺項目。并在國資集團下專門成立了南京市大明文化實業(yè)公司與金陵大報恩寺塔文化發(fā)展基金會,用以管理和募集項目資金。,都意味著大報恩寺塔及其遺址被正式認可為值得投資的國有資產,能為城市帶來社會的與經濟的雙重效益。
大報恩寺塔項目被委托給一個以建筑史學家為首的設計團隊。建筑師們被期待著用他們的設計將意義的話語與利益的預期轉化為物質的視覺化表述。大報恩寺塔項目最初的任務書中不僅包含塔的復原,也包含了一座新的寺院的建造,以及一定的商業(yè)面積。在設計過程中,建筑師們始終面臨著三方面的問題,如何處理新塔與遺址的空間關系,如何使設計與現(xiàn)代城市銜接,以及如何在宗教場所、遺址保護與商業(yè)開發(fā)的不同要求間取得平衡(見圖2和圖3)。
圖3 項目基地位置及范圍變化
圖2 考古發(fā)掘前后的基地
大報恩寺塔重建項目最終的名稱是“大報恩寺遺址公園”,方案據(jù)說總共經歷了十三輪重大修改,從外部事件引發(fā)的設計策略重大調整來看,也可認為存在著三個階段。
(1)2001-2008年考古發(fā)掘之前,即在地宮位置與寺院基址范圍尚不清楚的情況下,曾經公示過兩個概念性規(guī)劃方案。兩個方案中新建的塔都避開了遺址,它們最主要的區(qū)別在于對新建寺院的處理。建筑師在方案二中將明代寺院遺址可能分布的范圍與塔基遺址全部作為遺址展示區(qū)處理,新建的寺院則與新建的塔一起,構成一條新的軸線,并與推測的原明代寺院軸線平行。由于遺址公園與新建寺院和塔占據(jù)了整個基地的面積,商業(yè)部分被安排在寺院與塔的下層,即將新建寺院整體抬高至一層平臺上。這一處理使整個商業(yè)部分被覆蓋在巨大的室內空間中。而另一個方案在寺院遺址可能的分布區(qū)上設置了一座包含大殿與圍廊的新寺院,并在基地的西北側安排獨立的商業(yè)區(qū)域。公眾的選擇結果顯示出,在如何對待遺址的問題上,建筑師與公眾的觀點有明顯沖突。對于建筑師和建筑史學家,遺址意味著真實的歷史信息,他們期望公眾通過對遺址的解讀來認識大報恩寺的真正形象。因而他們所傾向的方案二對可能存在的寺院遺址的保護更為有利,同時隱藏了世俗的商業(yè),突出佛教寺院的神圣。但對于沒有相關專業(yè)知識的公眾,缺乏視覺表現(xiàn)力的遺址顯得貧乏。換言之,當方案提交給公眾進行選擇時,與真實性相比,視覺的呈現(xiàn)變得更為重要。
(2)2008年及2010年的考古發(fā)現(xiàn)改變了整個設計的走向,一方面委托方對設計任務的要求轉變成以佛頂舍利供奉為核心而展開,并要展示明文化、佛文化與報恩文化三大主線。項目基地范圍也向南擴大至2平方公里;另一方面,寺院遺址的發(fā)現(xiàn)及其保護要求促使規(guī)劃設計回歸至原方案二中以遺址保護與展示為重的基本思路。①在轟動世人的中世紀地宮與佛頂舍利之外,大報恩寺的主要格局也在考古發(fā)掘中得到揭示。寺院與地宮遺址的發(fā)現(xiàn)直接導致國家文物局對項目的介入,遺址被納入遺產保護的法律體系中,遺址的原址保護與展示成為不容置疑的決定。在這一輪方案中,明代大報恩寺的格局以及考古發(fā)掘中揭示的技術細節(jié)都被完整地展示于觀者面前,覆蓋于部分遺址上的保護建筑以廊廡的形式再現(xiàn)并界定了遺址公園的范圍。奉安舍利的地宮被安排于新塔之下,參觀的路線也得到仔細組織,不僅能充分展示遺址,也營造出參拜佛教圣物所需要的神秘與神圣。建筑師、考古學家與遺產保護工作者一起,藉由對場地歷史真實性的還原,以及對來訪者所見之物及其順序與空間體驗的仔細設計而參與了寺塔的想象,從而與話語一起,完成了城市歷史之一部分的建構,并將其呈現(xiàn)于當下。最終,建筑師與文物保護者所追求的真實似乎終于得以實現(xiàn),并與公眾追求的視覺呈現(xiàn)獲得平衡。但這一次,遺址的面積比原先推測的更大,幾乎占據(jù)了原基地三分之二的面積,因而項目向南擴大的用地一半成為新建的商業(yè)區(qū)域,完全補償了被遺址占據(jù)而損失的商業(yè)面積,擴大用地的另一半則設想成為文化產業(yè)園區(qū)。
(3)在市政府決定將佛頂骨舍利轉至牛首山供奉后,大報恩寺遺址公園的方案再次出現(xiàn)重大變化。最終新塔建設被取消,轉而在塔的考古遺址上覆蓋形式更為現(xiàn)代的“輕質塔形保護性建筑”,成為原大報恩寺基地中唯一占據(jù)主導地位的視覺中心。同時,原先形式復古、半覆蓋于寺院考古遺址上的廊廡也改為使用當代建筑材料與結構的現(xiàn)代化博物館。新塔、博物館和基地中的碑、橋等遺存一起表現(xiàn)與標識了原大報恩寺的主要格局。這一最終實施的方案,特別是遺址博物館部分,形式更為純凈,也擺脫了與傳統(tǒng)風格的糾纏,更清晰地展示出當下建造與歷史遺跡的層疊與共存關系。
當然,作為整個項目的核心部分,新建的大報恩寺塔始終是設計的重點。然而,隨著項目進展與方案修改,以復原古代建筑成就為出發(fā)點的新塔設計最終卻被轉換為摩天樓般的新“都市奇觀”,以現(xiàn)代技術與材料的炫目表現(xiàn)取代了對歷史紀念物的重新呈現(xiàn),但這也賦予了新塔更為明確的連接過去與當下的象征意義。最初的方案中,塔的設計被認為應當對琉璃塔進行嚴格的原形式、原工藝復原。但矛盾很快就出現(xiàn)了,相當于30層樓高度的新塔,必須在內部安裝電梯以滿足參觀者登塔的需求。增加的交通核心筒也增加了每一層的面積和尺寸。在隨后的修改中,原樣重建實際被放棄,新琉璃制品取代了原工藝的復原,塔的形象追求明代建筑的特點以及與當代城市建筑高度的關系,而不是復制文獻記載的尺寸與樣式。同時為了獲得完整的中央空間,電梯布置采用了類似偏核心筒的方式。在新塔與寺院大殿內部,富麗豪華的裝飾闡釋了佛的世界。換言之,建筑師改變了設計策略,從原樣復制轉變?yōu)橐悦鞔ㄖR及當代建筑技術為基礎,設計一座具有明代建筑外觀特征的新摩天樓,并運用現(xiàn)代的聲、光、電技術營造五光十色的佛國氛圍。之后舍利供奉地點的爭執(zhí)及改變盡管導致了新塔建設的取消,但在塔的遺址上重新設計的“輕質塔形保護性建筑”進一步擺脫了歷史形象的束縛,而致力于現(xiàn)代建造技術的華麗展現(xiàn)。最終,塔的設計徹底顛覆了大報恩寺塔項目最初的用意。新的大報恩寺塔不再是歷史紀念物的重建,而是新城市地標的浮現(xiàn)。
就此而言,在當代中國城市中,南京的大報恩寺塔也非孤例。完成于2004年左右的杭州雷峰塔也是古代著名佛塔的重建,與大報恩寺塔項目有很多相似之處,在經過全國性的方案競賽之后,杭州市政府選擇了在遺址上部重建新塔作為塔基遺址保護罩的做法。新塔中設置電梯,裝飾精美富麗,外觀則是中古時期中國佛塔的形式。另一個例證為西安大明宮考古遺址公園,該公園完成后評價極佳,成為之后很多中國城市的效仿對象。這幾個項目在中國都已經廣為人知,成為所在城市的著名景點,獲得了旅游和商業(yè)的巨大成功。在修改后的南京大報恩寺方案中,富于現(xiàn)代材料與建造技術表現(xiàn)的塔,充滿想象的室內設計,以及以真實性為前提的寺院遺址的保護與展示方法,都可以說與這些先例有著相通之處。也正如這些先例一樣,新的大報恩寺塔與遺址公園被期待著成為南京城的新“都市奇觀”。
通過對南京大報恩寺塔重建項目的追溯,我們首先得以理解歷史紀念物的重建為何在過去十余年中如此普遍并成為當代中國城市管理者所青睞的“城市經營”策略的重要部分——在歷史與文化的表象之下,資本是最終的驅動力量,書寫、宣傳、設計都以此為服務對象。
在城市間政治、經濟競爭的背景中,城市集體歷史記憶的話語建構可以賦予城市獨一無二的特性,并給予歷史紀念物以當下的意義與價值,而視覺的重現(xiàn)更能將其轉變?yōu)樾隆岸际衅嬗^”,并建立城市的獨特形象。這種獨特性在當代激烈的城市間競爭中如同商業(yè)品牌,能夠有效提升所在城市的聲望,使之獲取投資者的關注,吸引資金與人進入城市。因而,歷史紀念物被視為與土地、基礎設施等一樣能夠帶來實際經濟利益的城市資產。也因此,盡管可以梳理出各式各樣的歷史文化遺產,但遺產的各種價值都會被進一步評估,進而被挑選,既要有助于城市的歷史塑造,又要滿足資本運作的要求。
這一類資產幾乎在每座中國城市中,都已經或正在被竭力從文字與物質兩方面進行挖掘。圍繞這些資產所進行的寫作、宣傳與設計,是將其轉化為可帶來現(xiàn)實經濟利益與政治利益的物質產品的必要手段。于是,歷史紀念物的重建成為中國當代城市管理者在經營城市時偏愛的策略之一。這重新呈現(xiàn)的歷史紀念物,新“都市奇觀”,只能屬于當下,它與被視為現(xiàn)代化象征的摩天樓一起,構成了中國當代城市的兩副面孔。
其次,對大報恩寺塔項目的回溯也顯示出大眾媒體對話語的選擇,并形成利益一致性的假象。在這一城市策略實施的過程中各種話語以大眾媒體為平臺而展開,我們可以看到來自不同話語主體共同塑造的意義的不斷變換與繁衍。然而,也正如前文所述,媒體也構成了篩選的媒介,不僅在意義生產的過程中圍繞著核心的意義叢篩選歷史事實,更重要的是,通過媒體展現(xiàn)的似乎是不同話語主體間——政府、投資者、學者、市民等——共同一致的利益取向。然而,項目推進過程中的各種變動本身已經顯示了這種一致性的虛假。于是,圍繞這一項目,似乎從未有過反對的聲音,然而事實上,在主流媒體以外的某些角落,還能看到一些爭論的蛛絲馬跡。換個角度看,大眾媒體的一致性假象突顯的是理性范圍內的公共批評空間的缺失。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建筑師在這一項目中所處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話語與意義必須通過物質化的表達才能轉化為可見的資產,這使得建筑師在城市策略的實施中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然而,建筑行業(yè)本身對這一資本與權力運作體系的依賴,也使建筑師失去了質疑與批判該策略之社會意義的能力,只能以所擁有的一定限度內的形式與技術的自由,幫助推進這一城市策略。于是,在大報恩寺塔項目中我們可以看到建筑師平衡不同話語主體之訴求的努力。最終,他們將真實與想象整合在一起,將重新呈現(xiàn)后的歷史紀念物轉化成為具有文化身份的新“都市奇觀”,從而建立起新的關于城市的集體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