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四點多鐘,樂陽市農(nóng)業(yè)綜合開發(fā)辦公室人秘科的陳瑞麗剛剛開完會,就接到了老家鄰居老許叔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老許叔的聲音急匆匆的:“阿麗,你阿爹關(guān)節(jié)炎加重了,打了好幾次電話你一直關(guān)機?!标惾瘥惓粤艘惑@,急忙問:“疼得很厲害嗎?”老許叔說:“不算厲害。就是今天上午你阿爹到田地里去看莊稼,回來時被雨淋了,已送他到診所打了吊針,沒什么大事?!彼D了一下,又繼續(xù)說:“雖然疼得不算厲害,但你阿爹想你呢,你就快點兒回來吧。”
陳瑞麗謝過老許叔,放下電話就犯了難。媽前幾年去世后,姐姐也遠嫁到了湖南,自己成家以后,老家就剩下爹一個?,F(xiàn)在爹的病加重了,理應(yīng)住在本省的她照顧。
可是現(xiàn)在,單位主要領(lǐng)導(dǎo)剛更換,各科室人員動蕩不安,她屁股下的位子本就不穩(wěn),現(xiàn)“改朝換代”,萬象更新,會不會把自己更掉都還難說呢,她只能積極上班,認真做事,絕不能出丁點兒差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爹竟不合時宜地病重了。唉,少不得要請假,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還不知道新主任這把火怎么燒呢,此時此刻,往他跟前遞請假條,明顯是不給他面子嘛。
盤算來盤算去,陳瑞麗在心里打算好了,就請一天假,明天早晨就回老家去,下午趕緊把爹接自己家來,刻不容緩。這樣只耽誤一天,既照顧了爹,主任那邊也不至于不好交代。
想到這兒陳瑞麗不禁對爹也有了氣:都六十多歲的人了,又有這種怕風怕雨的病,還要自己下地干活,早就跟他說了,自家的田地就交給老許叔種吧,每年老許叔分給一點兒糧食就可以了,可爹偏偏不聽,現(xiàn)在竟把病弄重了,硬是不讓人省心。
把爹接這里來,也不是件容易事,她還要跟丈夫黃大雄、婆婆張慧娟說一聲。這比跟主任請假更讓陳瑞麗傷腦筋。他們倒不至于不同意,畢竟于情于理爹都只能依靠她了,大抵是聽了默許,或是冷嘲熱諷幾句。陳瑞麗沒指望他們能熱情地伸開雙臂迎接岳父或者親家的到來,能做到表面上的客氣就算不錯了。
這個家對陳瑞麗的輕視打從陳瑞麗與黃大雄談戀愛的時候就開始了。大學畢業(yè)那年,黃大雄頭一次領(lǐng)陳瑞麗進家門,在對面沙發(fā)上,張慧娟一雙火辣辣的眼睛像紅外線掃描儀似的將陳瑞麗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陳瑞麗在這種密不透風的掃視下,心里打鼓似的咚咚響,腰板僵硬在沙發(fā)靠背上,一動不敢動。黃大雄在二樓陽臺陪他爸爸聊天,客廳里沒人救駕。陳瑞麗急中生智地對張慧娟笑了笑,討好地笑。張慧娟也笑,可那笑卻沒有一絲溫柔的意味:“小姑娘是哪里人?”陳瑞麗說:“本省臨北縣的。”張慧娟又問:“臨北縣縣城的?”陳瑞麗說:“下面的?!睆埢劬暧謫枺骸跋旅骀?zhèn)上的?”
一直自傲的陳瑞麗此刻也覺出了局促,她不禁低下了頭,雙手在腿縫處搓過來搓過去??蛷d里安靜了片刻,張慧娟的聲音停歇了,但眼還是望著她,擺明了要問個水落石出,她是在等陳瑞麗自己回答。好半天,陳瑞麗才蚊子似的說出:“我是安陽鎮(zhèn)福田村的?!睆埢劬觐D時拔高了聲調(diào),像吃了炸藥似的驚道:“農(nóng)村的?”陳瑞麗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因為自身的外表優(yōu)勢,她一直不太在意自己的出身,但此刻眼前這個有文化有知識的女人像是跟農(nóng)村有仇似的,那聲驚叫充滿了對農(nóng)村人的嫌棄與厭惡,這令陳瑞麗突然為自己的家世感到羞愧、難為情、自卑,她甚至想鉆到地縫里去??蛷d里又安靜了。張慧娟看了一眼陳瑞麗,又問:“是漢族的吧?”“是的。”陳瑞麗小聲答道。張慧娟把水果盤往陳瑞麗那邊推了推,說:“吃水果吧,這些水果是阿雄說要帶你進家來,我今天特意從水果市場買回來招待你的?!闭f完還笑了笑。這禮讓是一種撫慰,只是在姿態(tài)上有些趾高氣揚,還像是話中有話。這笑又像是那種對你了如指掌洞穿內(nèi)心后無比藐視的笑。這話和這笑一下子就震懾住了陳瑞麗,使她很不好受。那天,招呼陳瑞麗吃水果之后不一會兒,張慧娟就到樓上去了,把陳瑞麗一個人晾在了寬闊的客廳里。好一會兒,黃大雄才到客廳里來,帶她到大排檔去吃晚飯。
城市人門檻高,何況是黃公館這樣的門第。黃大雄的爸爸黃金貴在世時是樂陽市副市長,張慧娟是市一中副校長、特級教師。只是他們的兒子黃大雄不大爭氣,只考了個三本,更不爭氣的是認識了同班來自農(nóng)村的陳瑞麗,還對她窮追不舍。當年陳瑞麗在學校是出了名的大美女:個子高挑,腰細臀翹,明眸皓齒,顧盼生姿,最要命的是那對乳房,像山峰一樣雄偉,即使冬天穿著厚實的羽絨服,也遮不住它們的“英姿”。無論她走到哪里,總有一些男人看得神魂顛倒,個別意志不堅強行為不檢點的甚至要當場犯低級錯誤……她才進大學門,就把同班的黃大雄給迷住了。一開始,陳瑞麗對他根本就不屑一顧,帥哥多的是呢。后來,陳瑞麗一點一滴知道了黃大雄的家世,才漸漸開始對他另眼相看。
黃大雄很對不起父母給他起的名字,他什么都小,小個子小腦袋小臉龐小眼睛,身高比陳瑞麗矮了半個頭。這樣的男人怎么能配得上她呢。但黃府這樣的門第,若能高攀上,這輩子就不用愁了,至少解決她的工作是易如反掌的事。她生長在貧窮落后的鄉(xiāng)村,父母省吃儉用供她上學,委實不易,姐姐就因為家窮,初中尚未畢業(yè)就出去打工,才嫁到湖南去的。她媽在世時常說:“人光長得漂亮沒有用,還要心眼漂亮?!眿屪钆碌木褪撬龝t顏薄命。媽見多了沒好下場的漂亮女人,媽自己就是,落在偏僻落后的鄉(xiāng)村里,吃一輩子苦受一輩子窮。媽說女人就是菜籽命,落在肥處是一棵肥菜,落在瘦處是一棵瘦菜。媽還說漂亮女人沒好下場是因為她們?nèi)毙难?,頭腦容易發(fā)熱,特別是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仗著漂亮,經(jīng)常把自己賤賣給花言巧語和甜言蜜語。甜言蜜語值幾個錢?真金白銀才不落虛空。媽說的這些話,陳瑞麗都一一記在了心里。她的好長相算是一種資本,她得好好利用它,“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成為黃大雄的女朋友繼而成為他的妻子,把根扎在這個城市里,徹底告別農(nóng)民身份,這就是她的“青云之志”。受未來公婆的冷落算什么,黃大雄是她手里的利器,她要好好將他攥在手里,不能以爆竹似的脾氣和任性嚇跑了他。兩軍對壘之際,她更得使出渾身解數(shù)將這個能左右乾坤的棋子攬在懷中。為了能拴住他,她還到醫(yī)院做了上環(huán)術(shù),免去了他戴套之苦。
張慧娟和黃金貴起初是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的,門不當戶不對,未來的兒媳在這個城市官二代富二代等出類拔萃的女孩子中都得挑挑揀揀,哪能由一個農(nóng)村姑娘辱沒了門庭。但黃大雄被陳瑞麗迷得神魂顛倒,不惜斷絕親子關(guān)系也要娶陳瑞麗,哭過鬧過,就差沒上吊了。黃大雄跟陳瑞麗拖了將近兩年,張慧娟和黃金貴見實在拆散不了才松口。
但進了黃家的門,并不代表她就成了黃家的女主人。婆婆張慧娟才是。本以為生了孩子就能翻身,可沒想到生了女兒鳳蘭后,她在黃家也抖不起威風。張慧娟本來就瞧不起陳瑞麗,重男輕女的思想又比較嚴重,因而,她雖然待鳳蘭不薄,但對生出鳳蘭的陳瑞麗是沒有好臉色的。她逗著鳳蘭好好的,見陳瑞麗在旁,就會用斷香火之類的話來刺激她,陳瑞麗剛開始會回嘴,還把話過給黃大雄聽,說你媽真惡毒,嫌棄我是農(nóng)村的也就算了,居然嫌棄自己的孫女,還城里人呢,還特級教師呢,還全省師德標兵呢。黃大雄起初還給她賠不是,說是媽媽脾氣不好,封建思想嚴重,我親愛的,你就忍一忍吧,以后會好起來的。但日子久了,夫妻間的情分淡了,陳瑞麗一度居安不思危,以白天家務(wù)繁重為由,到晚上四體不勤房事疏懶,黃大雄十分不滿意,加上婆媳矛盾接二連三,攪得黃大雄頭疼,便開始厭煩陳瑞麗。陳瑞麗再說他媽,他就覺得很刺耳,說:“你要是容不下我媽,你就滾蛋!”
黃大雄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陳瑞麗頓時怔住,這個家到底是誰容不下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關(guān)鍵是“滾蛋”,她能滾哪兒去?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句話如當頭棒喝,令她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在翅膀沒硬、沒想好能滾到哪兒去的時候,自己還得依靠這個家,尾巴就得牢牢夾住。
她因“滾哪兒去”這個嚴峻的現(xiàn)實問題在黃府敗下陣來,再不敢生半點兒跋扈之心,低眉順眼地將日子歸于平淡。但她暗地里還是攢著勁,她不相信她的生活就透不出一點兒光來。只要她的自籌工資變成財政工資,有了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和社會地位,她的腰桿就會硬起來,等她哪兒都可以滾的時候,黃家還敢不把她放在眼里?有誰生下來就該看人臉色的?
下了班,在餐桌上,陳瑞麗說了爹病重的事,也說了接爹來家里照顧的想法。婆婆張慧娟似是沒聽見,只顧給兒子夾菜:“吃菜啊,吃菜啊!”黃大雄慢條斯理地吃著飯,然后看了看陳瑞麗說:“你爸怎么搞的,都這么老了,還要到田里去干活?!?/p>
陳瑞麗沒吭聲,沖著他 “你爸”這個字眼,她也不愿作答。她不想爆發(fā),這對她沒好處。別看她雖然柔軟,但如果她爆發(fā)起來,他們母子倆也是要畏懼三分的,不管怎么說,她還是黃鳳蘭的母親呢。
二
第二天,陳瑞麗急匆匆地趕回了老家??吹椒坷锾稍诖采仙胍鞯牡惾瘥愑中奶塾稚鷼?。村里鄉(xiāng)鄰來了,擠在房里。陳瑞麗不停地數(shù)落爹:“我早就跟你說了,地就交給老許叔種吧,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單位忙得一塌糊涂,領(lǐng)導(dǎo)換了,新官上任,人人自危,你這病可真會選日子?!钡鶛M豎不還一句嘴,臉上表情滿是疼痛。眾人聽不下去。老許叔咳嗽了一聲,說:“阿麗,你不能這么說你阿爹,難道你不心疼你阿爹嗎?他現(xiàn)在是病人,你要多體諒他?!迸缘娜思娂姼胶汀j惾瘥愖杂X心虛,看著爹這樣子,也不忍心再責備了。于是,她換了一種溫軟平和同情的語氣來安慰爹。爹的臉上終于有喜色了。
鄉(xiāng)親中有人問陳瑞麗老公好嗎,孩子好嗎?怎么老公沒跟她一起回來?陳瑞麗說:“老公孩子都好,老公單位忙,實在走不開?!币灿腥藛栮惾瘥愐训尤?,怎么不開車回來,疼成這樣怎么搭車啊。陳瑞麗心想,黃家的車怎么可能讓她隨便開出來?可當著爹和鄉(xiāng)親的面,她還是說:“車在做保養(yǎng),提不出來。爹都這樣了,怎么可能會搭車呢,我打算包車走?!崩显S叔說:“包車到你們那里得花一千多塊吧?嘖嘖。”“這點兒錢對阿麗來說算什么?整個村里,就阿麗有出息。人嘛,老了都是享兒女的福。陳哥前世修來的,修了這么個能干的女兒?!崩显S叔老婆站在阿麗她爹的床前羨慕地說。爹高興極了,陳瑞麗也眉開眼笑。爹喜歡聽這樣的話,其實陳瑞麗更喜歡聽呢。
陳瑞麗看看手機,時間不早了,開始收拾爹的東西。爹看著她來來去去匆忙地收拾,忍不住開口說:“閨女,我不想到樂陽去,我這病在村里打幾天針就好了,你就陪我?guī)滋煸僮甙??!钡A艘幌拢掷^續(xù)說:“今天要走的話,我這痛也受不了的?!边@讓陳瑞麗很為難。在家待幾天,她就得跟領(lǐng)導(dǎo)再請假,昨天遞請假條,新主任的不高興就擺在了臉上,拿著條子像看假鈔似的,手上的筆似乎灌了鉛,晃了半天才寫出“同意”兩個字。如果再延長幾天假,領(lǐng)導(dǎo)八成會覺得你是蹬鼻子上臉,而且做事欠考慮,既然你爹的情況這么嚴重,你剛開始就應(yīng)多申請幾天假,你辦事如此不周全,以后重要的事情誰敢交給你做?不做事在單位里就是個閑人,既然是閑人,單位要你做什么?陳瑞麗想了想,還是不能多待,必須今天走,馬上走,明天上班時間得出現(xiàn)在單位里,得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不能在新主任眼里壞了印象。而且,她也怕爹的病引起惡變,有必要帶爹到樂陽去檢查一下。
陳瑞麗走近爹的床前,說:“阿爹,你今天忍忍,到了樂陽,我?guī)闳メt(yī)院檢查,把醫(yī)生接到家里給你治療,那可就比在村里打針吃藥強多了。”
爹就不再說什么。陳瑞麗開始聯(lián)系車,找到了一部車,對方一口咬定要兩千五。老許叔和鄉(xiāng)親們都驚呆了,說:“現(xiàn)在包個車到樂陽都兩千五了?我只以為一千多呢。嘖嘖,嚇人?!标惾瘥愐а酪豢诖饝?yīng)下來,嘴上說還好,心里一面覺得家鄉(xiāng)人也學會了獅子大開口,一面又覺得這些鄉(xiāng)親見不得世面。村里人這時大多散了,留了幾個跟爹相熟的鄉(xiāng)鄰,開始聊起物價上漲的話題來,從前一斤豆角多少錢,現(xiàn)在漲到多少錢,從前看個病多少錢,現(xiàn)在漲了多少倍……最后總結(jié),人只有不活了,才活得起。陳瑞麗笑了笑,苦笑,這話她倒認同,人活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車來了,爹被幾個鄰居攙扶著下了床走出家門。陳瑞麗鎖了門,爹囑咐把鑰匙給老許叔,讓老許叔照看家中的家禽和果樹。許嬸說:“這些都不要你操心的,你到阿麗那里把病治好,好好享女兒清福?!痹S嬸說享清福,陳瑞麗略感羞愧,自己又不能天天陪爹,也不知道爹過去后是個什么情形呢。
車子開動后,爹伸出手,跟村人揮手作別。陳瑞麗鼻子驀地發(fā)酸。自從媽去世后,這些鄉(xiāng)鄰對爹的照顧比自己這個做女兒的還要多一些。自己大學畢業(yè)在城里扎了根,一年難得回家兩次,每次回來兩三天就匆匆走了。自己不是不孝順,也不是不牽掛爹,實在是分身乏術(shù)?。∷睦镱^始終有個疙瘩,攢著一股勁,要在城里混出個樣兒來,要給自己、給爹、給鄉(xiāng)親們都有個圓滿的交代。
汽車行駛在村外的公路上,碧綠的田野,潺潺的流水,凌空掠過的小鳥……這些鄉(xiāng)間美景曾伴隨著陳瑞麗的成長軌跡,可她已多年不曾感受到,如今更是無暇顧及。這條路美則美矣,卻還是土路,昨天剛下過大雨,路面坑坑洼洼,車震得厲害,爹很難受,眉間皺成一團,眼皮也耷拉下來。爹難受陳瑞麗就難受。她能感受到爹的疼痛是地動山搖的。陳瑞麗一個勁兒的叫司機注意點兒注意點兒,司機煩了,陳瑞麗便跟司機拌起嘴來,車開到車站附近,陳瑞麗叫停,給司機一百塊錢就要下車。司機說:“不是到樂陽嗎?”陳瑞麗說:“照你這開法,開到樂陽非出人命不可?!彼緳C退讓了,語氣平緩下來說:“馬上上高速了,車就穩(wěn)了。”陳瑞麗卻擺出副不可商量的口氣:“你這什么服務(wù)態(tài)度?行了,我換車。”司機罵了句“神經(jīng)”就開走了。
陳瑞麗有自己的小算盤,倒不是嫌司機態(tài)度不好,上高速了,坐什么車都穩(wěn),不一定要包車。陳瑞麗背著兩個行李包攙扶爹朝車站走。爹挪一步就倒吸一口氣,太陽當頭照著,爹的衣衫濕透了。路上車來車往,陳瑞麗小心翼翼護著爹,爹用胳膊拐了一下她,雖輕,卻令陳瑞麗心驚肉跳:這一拐,說明爹對她放棄包車改乘班車還是有想法的,爹內(nèi)心不滿。但陳瑞麗還是到窗口去買了兩張車票,花了二百元。這一下就剩了二千二,差不多一個月工資啊,為什么要甩在路上?她雖然嫁到了一個體面人家,可經(jīng)濟大權(quán)掌握在婆婆手里,這錢肯定是她自己出,黃家才不會幫她承擔。他們對她用錢貼娘家是反感的,除了逢年過節(jié)黃家會以施舍的態(tài)度包個紅包,一般給爹的錢都是陳瑞麗悄悄給的。爹哪里知道她的難處?
陳瑞麗捏著車票跟爹說:“我們在車站換了車,村里人又不知道。那個包車的錢我省下來給你買東西,不比給那不認得的司機強?”
爹沉默了半晌才說:“我這身上疼,走一步路就要命,不是說不省錢,該花的地方就不能省?!?/p>
陳瑞麗說:“現(xiàn)在知道疼了,要命了,當初你要聽我勸,地早交給老許叔種,就不會病成這樣了,我們大家都好,都太平?!?/p>
爹不作聲了。她也覺得自己話重了,便也不再作聲。
陳瑞麗扶爹上車后,為了減輕爹的痛苦,她伸出左胳膊枕在爹的背部,又用右手掌和手指按爹的肩膀、手腕、手指,再用拳頭捶爹的膝蓋。車程近一半時,陳瑞麗的左手臂就麻了,但她忍住了,沒動一下。她想以這種麻木來懲罰自己省錢的行為,她內(nèi)心還是隱隱覺得自己的做法欠誠意。天已經(jīng)黑了,爹睡著了,他靠在陳瑞麗的胳膊上,眉頭舒展了一些,臉上的神情很平和。爹這樣放心地依偎在自己的懷里,這讓陳瑞麗生出一股力量。她突然意識到,無論走到哪里,自己都要像一座大山,讓爹靠得住。
三
班車剛進入樂陽市郊,陳瑞麗就給黃大雄打電話,叫他準備晚飯。晚上十點多到了家,陳瑞麗把爹安置在沙發(fā)上,到餐廳一看,桌上擺了十塊錢一份的幾份快餐。陳瑞麗頓時血氣上涌:冰箱里什么東西沒有?要是太懶了,到餐館弄兩個菜回來也好啊。這擺明是欺負他們父女倆呢!
黃大雄從房里走出來,一邊喝水,一邊叫了聲阿爹,算是打招呼。爹卻很激動,受寵若驚一般,連聲問他最近好不好,工作忙不忙。黃大雄說:“工作嘛還好。”爹問:“親家和鳳蘭呢?”黃大雄說:“我媽和鳳蘭今天坐飛機去上海姨媽家了。姨媽說好久沒見到媽了,很想念媽,現(xiàn)在正是暑假,媽正閑著,是個好時機,媽就答應(yīng)了。”爹說:“還是我的外孫女有福氣,小小年紀就有飛機坐了,我這輩子還沒坐過飛機呢?!秉S大雄說:“對了,我媽給你備了份禮物,叫我跟你說,說真是對不住,你病了過來,本該在家陪你的,現(xiàn)在出門,像是故意躲你似的,叫你別多心,在這兒安心治病?!秉S大雄說著就打開了沙發(fā)旁邊的柜子,拿了個東西出來,爹好像還很喜歡,連連說讓親家破費了。黃大雄說:“親家嘛,應(yīng)該的?!?/p>
他們的對話,陳瑞麗在廚房聽得一清二楚。虛偽,真是虛偽,哪里叫“像是故意躲”的,本來就是存心躲出去的。遲不去早不去,可巧親家病重了要來了就去了,還不是怕要她照顧。不過也好,替她把鳳蘭帶走了,省得她記掛老的又牽掛小的。陳瑞麗氣憤著從冰箱里翻弄出青蝦、羊肉、豆角等一大堆食材就開始在廚房里忙活起來。不一會兒黃大雄進廚房來,看到廚房里放著很多待煮的東西,就說:“這些都炒?吃得完嗎?”陳瑞麗不冷不熱地說:“吃不完倒掉,多大個事?”黃大雄頓時火了,說:“你神經(jīng)病,一回來就拉著臉給誰看?我剛加完班就順路買幾份快餐回來,卻還熱臉貼你的冷屁股。你要倒掉現(xiàn)在就全部扔垃圾桶里,省得搭進油鹽和力氣?!标惾瘥悏鹤∨?,用手一指黃大雄輕聲說:“出去,出去。”黃大雄忿忿地出去了,飯也沒有在家里吃。
陳瑞麗陪爹吃完飯,便領(lǐng)著爹參觀房屋。
這房是一幢兩層樓房,坐落在一個庭院里,單家獨戶,樓頂貼著故宮那樣的黃色琉璃瓦。樓房四周有樹有花有草坪,環(huán)境雅美清靜。兩層樓房面積共二百五十平方米,內(nèi)墻是公公患病去世后重新裝修過的,整個房子秀麗堂皇。陳瑞麗一一指給爹看,這是公用衛(wèi)生間,這是我和阿雄的睡房,這是保姆房——當然現(xiàn)在叫雜物間更為合適些,自從她嫁過來,婆婆就以人多為由把保姆辭了。爹看每一處都頻頻咂嘴,有幾分驕傲地說:“我女孩住的是皇宮豪宅呀?!钡搅似牌诺姆壳埃惾瘥愊氪蜷_門給爹開開眼界,可她在擰門把手時,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扭不動,就知道門被婆婆鎖了。這鎖就像婆婆的態(tài)度,她在防著她,她跟她一直就是楚河漢界,她跟她的關(guān)系就跟這門一樣,硬邦邦的,沒有一絲縫隙,連個蒼蠅也飛不進去。
此刻,陳瑞麗又想起了當時這套房過戶的時候,婆婆假模假樣地當著她的面問黃大雄,這房子以后都是你的,干脆直接過戶到你的名下吧,省得將來過戶又多出一道錢。黃大雄一口拒絕了,說:“這房子是爸留給您的,還是過戶給您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說?!逼牌庞謫栮惾瘥悾骸澳愕囊庖娔兀俊标惾瘥惻Φ財D出一絲笑來:“我沒意見。”婆婆次日就笑嘻嘻地到房產(chǎn)局辦手續(xù)去了,而陳瑞麗則以黃大雄將臟衣服扔在沙發(fā)上為由跟他大吵了一架,在那一架中,放在客廳里的一個海洋貝類珍寶硨磲在陳瑞麗手上壯烈犧牲,當然,陳瑞麗也用臉頰上紅彤彤的巴掌印祭奠了一地碎貝殼。婆婆回來后,又把她罵了一頓。從那以后,陳瑞麗認識到,她在這個家里的力量太薄弱了,她在這個家里難以揚眉吐氣,難以翻身把歌唱。
陳瑞麗把爹安排在客房里??头坷餂]有衛(wèi)生間,爹大小便不方便,但只好如此了。把爹安頓好后,陳瑞麗說:“親家給您的禮物呢,我看看?!钡f:“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你去看?!标惾瘥惥腿タ蛷d看禮物去了,是一件衣服。陳瑞麗從領(lǐng)口處掏出吊牌來,上面標價是5888元,陳瑞麗將衣服打開一看,覺得眼熟,是她和黃大雄結(jié)婚那年,有人送給公公的,公公嫌不好看,一直沒穿,現(xiàn)在張慧娟再翻出來做人情,哄哄鄉(xiāng)下老翁。陳瑞麗哼了一聲,心又涼了半截。她甚至覺得,這衣服爹不能穿,不吉利。
回到餐廳去收碗筷時,她覺得那些吃不完的菜無論從品相還是從質(zhì)地上看都很無辜,不該丟進垃圾桶,便用保鮮袋裝起來,一一撿拾在了冰箱里。關(guān)上冰箱門的剎那,她在心里嘲諷自己,到底是窮門小戶出來的,還是改不掉這勤儉節(jié)約的小家子氣,這是窮日子在她身上烙下的印跡。但是,那幾份快餐她還是給扔了,嘴里還振振有詞:“扔掉它,扔掉它?!?/p>
四
次日不到七點,陳瑞麗就起床了。鏡子里照照,赫然一對熊貓眼。黃大雄一整夜沒進臥室,她還是睡得不踏實。嬌生慣養(yǎng)的黃大雄一貫小心眼,好冷戰(zhàn)。夫妻倆的別扭,她怕爹看出端倪。怕爹多心,會覺得是自己打擾的緣故,另外她更怕爹發(fā)覺她的日子過得不好,這比和黃大雄冷戰(zhàn)更讓她不安。
推開爹的房門,爹早就醒了,兩眼直瞪瞪盯著天花板。陳瑞麗將一個大飯盒和一個飯碗放在房里桌子上,說:“阿爹,這是我煮給你的瘦肉粥,就當你早上和中午的飯吧,晚飯我回來給你做。換洗的衣服丟睡房里,我回來洗。你可別忘了吃藥呀。”爹似乎不樂意這樣的安排,臉上一副木然的表情。這令陳瑞麗既愧疚又厭煩。跟病了的爹待了才一天一夜,她已經(jīng)覺得爹是個負擔了。心理上的負擔、精神上的負擔、情緒上的負擔還有經(jīng)濟上的負擔。爹在這里的開銷,也必然是她自己出。她的工資本就不高,壓力也是可想而知的。
才走出家門不遠,陳瑞麗后面就響起了幾聲車喇叭。是黃大雄的車。陳瑞麗扭頭看時,黃大雄從車窗里扔出一串東西,叮當一響落在她腳下,是她的鑰匙,忘帶了,他便以如此不客氣的方式提醒她。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給她東西不再是給或者遞,而是扔、甩,甚至是砸。以前,彎腰撿他扔來的東西,她只是生氣,覺得他孩子氣、脾氣大,但今天,她在眾目睽睽下,頭一次把彎腰跟臉面和尊嚴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樣,她就覺出了屈辱。這跟昨晚的快餐是一樣的性質(zhì),是輕視,是怠慢。本來是準備拾了鑰匙后,跟他嬉皮笑臉一下求和的,可這次直起腰后,她卻以刻刀似的眼光剜了他一眼,一扭身就走了,高跟鞋在地上敲打出憤憤不平的“噠噠”聲。
陳瑞麗在市農(nóng)綜辦人事秘書科里任職,做一些雜務(wù)工作,事不重但瑣碎又纏人。工作性質(zhì)本來就不好了,又是自籌工資的編制——就是單位創(chuàng)收多少錢按照一定比例發(fā)放給員工。農(nóng)綜辦除了出租幾間房子給人做生意收點兒房租外,沒什么可創(chuàng)收的,雖然也有一些農(nóng)田水利建設(shè)等工程由農(nóng)綜辦具體實施,但得利的只是主任等少數(shù)幾個人。陳瑞麗的工資跟財政撥款的人員差了很多,福利也比人家少。就是這樣,那些全額撥款編制的人還覺得她揩了他們的油水,占了他們的便宜,恨不得立刻轟她走才好。辦公室里另外幾個編外人員都比她情況好,人家還能抱成團去爭取待遇,她孤家寡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這工作是公公黃金貴在世時安排的,跟黃大雄結(jié)婚頭一年她就來這里上班了。當初公公說她的這一工作只是過渡,既是過渡,她的工作態(tài)度也就是過渡的態(tài)度,坐在人秘科辦公室的椅子上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有時連鐘也懶得撞。在單位混了將近兩年,公公撒手人寰。她的“渡”就再也“過”不去了,徹底擱淺在了這里。她從前的懶散驕傲令同事特別是幾個女同事較為反感。
她正要進辦公室時,主任叫住了她,隨手給她個文件,說是省里要召開農(nóng)業(yè)綜合開發(fā)工作經(jīng)驗交流會,叫她今明兩天把他的發(fā)言材料趕寫出來。這是塊硬骨頭,以前一向是筆桿子孫元林啃的,他們?nèi)嗣乜曝撠熖峁?shù)據(jù)和資料,現(xiàn)在這一擔子讓她一肩挑,且這么難這么急的材料讓一個生手來做,明顯是為難。以前老主任在,顧及公公黃金貴的情分,對陳瑞麗還算寬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一般不會派給她,現(xiàn)在陳瑞麗明顯感到局勢緊張了。
陳瑞麗回到人秘科辦公室打開資料柜,把一大堆文件材料拿出來,尋找所需要的資料,可不知怎么,近兩三年來的總結(jié)匯報之類的東西卻找不到。她焦急得很,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朝夕相處的同事們臉上都露出得意之色。這些人的心思陳瑞麗清楚得很,當面看都是人,背后全是鬼,個個手里都握著善舞的長袖。一定是人秘科的人在新主任面前提議將這任務(wù)交給自己的,他們都等著看自己在新領(lǐng)導(dǎo)面前露破綻、鬧笑話。
陳瑞麗帶著幾分情緒,“啪”地摔上資料柜的門。這時,辦公室里另一個年紀稍大的文秘——大家都叫她香姐,問道:“阿麗,怎么了?”這香姐是編內(nèi)人員,在人秘科一向很有威信,也一直看陳瑞麗不順眼,這次的事說不定就是她挑的頭。
陳瑞麗輕描淡寫地說:“沒事?!?/p>
香姐又笑笑說:“新主任重用你是好事,年輕人身上不多壓壓擔子,潛能就激發(fā)不出來?!?/p>
陳瑞麗怒火升起來,心里冷冷一笑:“這個香姐倒真會冷嘲熱諷。一個單位員工同工不同酬,編內(nèi)人員干好干壞照樣不少拿一分錢,還談什么激發(fā)潛能,激發(fā)潛能靠壓擔子?這樣的體制本來就滋養(yǎng)平庸,越平庸越能在單位里混得好,誰后臺硬、會鉆營,誰就能如魚得水,前途似錦。等著吧,等我發(fā)達了,就把你們這些人踩在腳底下!”
跑了好幾個科室,陳瑞麗終于找全了資料。她在桌前坐定,一邊看資料,一邊思考,由于以前沒有寫過這類東西,連看也懶得看,她一時腦子里亂哄哄的,直到下午才漸漸理出個頭緒來。有譜了就容易了,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苦戰(zhàn),她終于寫出了初稿,但還要認真修改,不斷完善,才能達到要求,而且貼切的標題尚沒有想出來呢。
看來晚上得加班了,回家會受到干擾,必須在辦公室熬夜,盡管她不愿意熬也得熬。她不能讓香姐她們看她的笑話,不能露了怯,更要抓住這次機會,展示自己的工作能力,讓新領(lǐng)導(dǎo)對自己刮目相看,她要粉碎香姐她們讓自己出丑的計劃。這樣才能往高處爬。她漸漸覺得在機關(guān)單位工作的人,不是與天斗、與地斗,而是與人斗,是人與人之間的微妙斗爭,機關(guān)單位就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要想在單位里生存下去,就必須暗中較勁,巧妙斗爭。
但要在辦公室加班,爹的晚飯怎么辦?本不想向黃大雄低頭的她,無奈地掏出了手機。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不會有人接了,那邊才傳來黃大雄不耐煩的一聲“喂”。陳瑞麗盡量語氣平和地說:“我今晚加班,爹的飯你幫我照顧一下?!秉S大雄懶洋洋地說:“不湊巧,單位來了客人,領(lǐng)導(dǎo)要我與他陪客?!标惾瘥惸椭宰诱f:“你離家近,又有車,在外面飯館隨便炒一個菜回去就行,不耽誤你的?!蹦穷^沉默了一會兒后說:“行吧?!彼f了聲:“謝謝?!彼室饪此磻?yīng),可他什么也沒說就掛了電話。
陳瑞麗匆匆吃過晚飯就回到了辦公室,正在忙碌,就聽見辦公樓的門開了,接著是重重的皮鞋上樓的聲音,一步步朝她的辦公室逼近。原來是新主任,他一進辦公室,她就聞到一股酒氣。她趕忙站起來叫了聲:“吳主任?!敝魅未笾囝^問:“你在辦公室干什么,還不回家?”陳瑞麗說:“加班,您早上布置的經(jīng)驗材料。”主任呵呵一笑說:“那點子東西還值得加班,還加這么晚?”陳瑞麗從這話里聽到了一絲諷刺,便沒作聲。主任又說:“你是小陳吧,工作態(tài)度還可以?!标惾瘥愋睦飿纷套痰模瑔柕溃骸爸魅芜@么晚了還來單位,有重要事嗎?”主任說:“晚上在這附近有個飯局,見我們辦公室里還亮著燈,就上來看看,你的工作態(tài)度很好,人又長得漂亮,前途大大的有?!标惾瘥愑行┑靡?,笑著說:“謝謝主任的夸獎。”沒想到主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并作勢上前要來摟她。
陳瑞麗心里暗叫不妙,便趕緊回到電腦前坐直身子,指頭在鍵盤上敲得噼里啪啦,做出一副認真工作的樣子。但主任還是不管不顧地跟過來了,站在她的身邊,伸長了腦袋,目光死死地盯著她,又用手抓她的耳朵。陳瑞麗僵了一會兒,說:“吳主任,您喝多了?!敝魅握f:“我沒喝多,你是小陳,我的美人兒。”接著,他的手緩緩伸向陳瑞麗的乳房。陳瑞麗氣憤極了,一把抓住主任的手,她真想一腳踢了他,或是扇他一巴掌,但她還是忍了,她知道得罪主任是很要命的,她不能為了自尊把飯碗丟掉。她機靈一動,說:“吳主任,有人上樓來了?!敝魅位帕松?,趕忙把手拿開,站直了身子,看了看門外,卻看不見人,也聽不到有人走動的聲音,就笑了笑說:“你真會耍滑頭,鬼得很?!彼D了一下,又繼續(xù)說:“你爸病了,你接他過來,要多陪陪老人家。不要加班了,我用車送你回家,這材料不急,弄不來就叫老孫弄,這活兒本來是他的?!?/p>
陳瑞麗意識到這是一種示好,她急急地說:“不,我能弄,我保證把它弄好,按時交給您?!?/p>
主任頓了頓,說:“好的,不過要注意身體,不要太晚了,明天再來也不遲?!闭f完就帶著酒氣踉踉蹌蹌地走了。
吳主任走后,陳瑞麗忽然感到一陣惡心,她干嘔了兩下,淚水也隨之溢了出來?!笆裁粗魅危笊疾蝗?!”她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著主任大罵。
五
吳主任的表現(xiàn),讓陳瑞麗覺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斃,自己編制的事必須要抓緊落實了。她想來想去,又把主意打到黃大雄身上。
這天,黃大雄下班很早,陳瑞麗一掃之前的陰沉臉色,噓寒問暖,吃飯的時候還殷勤地給黃大雄夾菜。飯后,陳瑞麗挽著黃大雄的手臂來到睡房,含情脈脈地說:“我們好久沒親熱了,早點上床吧。”黃大雄也很高興。
那一夜,陳瑞麗使出渾身解數(sh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后來,她和他都喘息著,最后,黃大雄叫喊了,爛泥一樣癱在陳瑞麗的身上。半晌,陳瑞麗說:“喂,我的工資就永遠自籌下去嗎?你去跑跑看,那個當時與爸最要好的李副市長現(xiàn)今已轉(zhuǎn)正了,搞我這點兒事不是小事一樁嘛?!?/p>
黃大雄似在半夢半醒之間,口齒含糊地說:“行,以后再說吧,不急?!?/p>
陳瑞麗一把推開他,說:“不急,不急,再不急黃花菜都涼了?!?/p>
陳瑞麗等著他的回話,可不一會兒,他卻用均勻的鼾聲回復(fù)了她。陳瑞麗忽然感到無趣,夫妻感情竟是如此的涼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跟他要談點兒事,或者有求于他的時候,都需要用性事來鋪墊,更悲哀的是,大多時候還是徒勞無功。她突然有種不堪的感覺,覺得自己就是個婊子。
次日早上,陳瑞麗將煮好的瘦肉面端到爹的房里。她問爹:“今天身體感覺怎么樣?”爹說:“疼,比剛來時還疼一些,晚上睡不著?!标惾瘥愐灿悬c兒著急了,這一段時間只顧忙自己的事,也沒怎么管爹。她當機立斷:“今天我?guī)愕结t(yī)院去檢查?!?/p>
陳瑞麗帶爹去市人民醫(yī)院拍了片,又做了全面檢查。醫(yī)生說爹的病是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關(guān)節(jié)已有點兒變形,但沒有脫位,只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就會好轉(zhuǎn),但要徹底治愈難度就大了。目前,為了爹行走方便,最好買一把拐杖,需要兩千塊錢。爹說:“這么貴啊?!标惾瘥愐灿X得貴,但為了爹,她毫不猶豫地說:“貴就貴嘛,怕什么?!迸赃叺淖o士跟爹說:“大伯,您好福氣,有個這么孝順的女兒?!钡吲d地笑笑。
從醫(yī)院回來后,陳瑞麗又在附近的私人診所請了位護士給爹在家里輸液。針剛扎進爹的手臂里,黃大雄就回來了,看見客房里的情形,毫不客氣地將眉頭皺了一下,手機放在桌子上,“嘭”地一聲重響。
黃大雄經(jīng)常對陳瑞麗傳達對爹的一些看法,比如:爹吃飯時喜歡把腳放在椅子上;飯菜掉在餐桌上爹還拿起來吃;爹方便后常常忘了沖水。陳瑞麗委婉地與爹講了,但這些不良習慣不是說了就能改正的,畢竟爹在農(nóng)村生活了幾十年,習慣成自然了。這些陳瑞麗也對爹不滿,也能理解黃大雄,可他有次竟對陳瑞麗說:“把你爹房里那個痰盂拿出來扔了,要吐痰就到衛(wèi)生間去吐,放痰盂在房里弄得滿屋子都是臭氣。”陳瑞麗很生氣,當年公公黃金貴臥病在床,那時睡房里沒有衛(wèi)生間,大小便都是用痰盂。保姆被婆婆辭退了;婆婆身份高,臟痰盂是斷不肯倒的;黃大雄見痰如見地雷,更指望不上。這擔子就落到了陳瑞麗身上,她也覺得惡心,但她都生生憋住了。可她做的這些事,黃大雄乃至張慧娟全部忘得一干二凈了。忘了就忘了,還能有什么辦法呢?陳瑞麗也沒有大吵大鬧,她只盼著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就把爹風風光光地送回老家。
可是今天,黃大雄竟然當著爹的面摔摔打打。陳瑞麗怕他做出過分舉動,便趕緊拉他到書房。黃大雄說:“把個好好的家弄得像個醫(yī)院,要輸液到醫(yī)院去輸?!标惾瘥愓f:“以前爸病了不也是在家里輸液的嗎?”黃大雄說:“你爹能跟我爸比嗎?”陳瑞麗關(guān)上門,大聲反駁道:“怎么就不能比了?不都是你的老人嗎?”黃大雄不說話,厭煩地將陳瑞麗一把推開,說:“行吧,這家里你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
陳瑞麗自己站了一會兒,她努力將心里不斷翻滾上來的怒火壓了又壓。她知道這個家是人家的,他們父女倆在人家的屋檐下,她就得“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她得預(yù)防他對她說“滾蛋”,或者說“滾蛋”的時候看一下場合,不要讓爹聽到。她得乞求他在爹面前出演好女婿這一角色,讓爹寬心。
可沒想到,當晚黃大雄便徹夜不歸。陳瑞麗打他電話,他起初說在忙,后來就干脆不接了,陳瑞麗氣炸了。早上給爹送飯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顯示的是“黃大雄”。陳瑞麗握著手機像握著一枚手榴彈一樣急急走出房間,帶著要發(fā)作的迫切,她走到客廳旁邊的陽臺,并把雙層玻璃的推拉門關(guān)得嚴絲合縫。陳瑞麗狠命按下接聽鍵。黃大雄沒事人一樣的聲音從那頭傳來:“昨晚陪幾個從上面來的人,喝多了,我就跟他們在賓館睡著了?!标惾瘥愒谛睦锢湫?,陰陽怪氣地問:“就上面來人了?”“下面也來了,來了一個靚妹,你滿意了?”手機那頭也毫不示弱。
陳瑞麗多日以來的委屈和壓抑達到了頂點,就像一個被吹爆的氣球,頓時爆炸了,吼道:“姓黃的,你別跟我來這套!我告訴你,你最好手腳給我放干凈點兒,千萬別讓我逮住什么,你們娘兒倆平常欺負我也就罷了,但不要欺人太甚,真把我逼急了,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黃大雄像暴怒的獅子似的在那邊咆哮:“你真是潑婦,十足的潑婦!難怪我媽說,你就是《農(nóng)夫與蛇》里的那條蛇,把你焐熱了,你就咬人。”
“你把我焐熱了?真不要臉?!标惾瘥惪鋸埖匦α藘陕暎劢橇鞒鰷I來,“姓黃的,我問你,你家的幾處房產(chǎn)有哪套寫我的名了,還是給我存一個小金庫了?你的工作你爸去世前就幫你變成公務(wù)員了,而我的工資到現(xiàn)在你都不愿意去跑,還好意思說焐熱,既然拿我當外人,就別把頭包在褲子里在我這里充好人,我陳某人不領(lǐng)這情!”
“陳瑞麗,我受不了你了,你給我滾蛋!”黃大雄怒吼,接著手機里死寂一片。
這是他第二次對她說“滾蛋”這個詞了。這個矮小子,當初追她時甜言蜜語的,現(xiàn)在居然開口閉口叫她滾蛋。怪誰呢?陳瑞麗靠在推拉門上,忽然感到乏力,順著玻璃一寸寸往下滑,忽地跌坐在地上,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真想把手機回撥過去,沖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或者沖進屋里尋幾件不值錢的贗品瓷出氣,但是,爹在客房里坐著,她得收斂,得克制。她平復(fù)了一下心情,又到陽臺上洗手盆的水龍頭洗了把臉,才平靜地走進房里,說:“阿爹,我給你倒水吃藥?!睕]想到爹一眼就看出來,他看著陳瑞麗說:“你哭了?”陳瑞麗一怔,沒好氣地說:“神經(jīng),好好的,哭什么?”可她剛出了房門,一串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六
自從陳瑞麗寫了那個經(jīng)驗材料后,吳主任便對她關(guān)愛有加,首先是在全體員工的會議上表揚了她,說她年紀輕輕做事認真,思維敏捷寫作能力強,要嚴格要求重點培養(yǎng)。同事們既羨慕又嫉妒,當面背面都稱她為紅人集團的。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吳主任對她青睞有加是有目的的,這吹捧里肯定含有不可告人的企圖,她哪里敢真心受用呢。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像一只被獵人盯上的小鹿,膽戰(zhàn)心驚的。自那次加班事件后,她就盡量避著吳主任,避著跟他見面,避著與他說話,開會時,避著看他的眼神,但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周末下班后,陳瑞麗正在等公交車回家,忽然收到信息:“小陳,你在萬樂商場門口等我,有事。吳輝宏。”是主任的。陳瑞麗心一下子亂了。他跟她之間能有什么事,都下班了,還要在商場等他?陳瑞麗握著手機像握著一塊烙鐵,心在亂蹦亂跳,她有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預(yù)感,她覺得自己即將被主任……
陳瑞麗心情復(fù)雜地到了萬樂商場,還沒見到吳輝宏。過了一會兒,吳輝宏打來電話,說是他有點兒事,還沒辦完,請她先等著。陳瑞麗說知道了。等了將近二十分鐘,太陽已經(jīng)西下,暮色漸漸涌上來,陳瑞麗越發(fā)不安,她想到了爹,她不能等太久,她得回家給爹做飯。而且她覺得這種等待像一個陷阱,里面長滿了繩索,是要將她束縛和生擒的,她不能中此埋伏。她越想越不安,眼看吳主任還沒來,她奔到商場的對面去,準備打的回家。這時她卻聽到吳輝宏叫她的聲音。陳瑞麗只得硬著頭皮過去,說:“吳主任,你有事嗎?要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我要回去給我爹做飯?!眳禽x宏卻說:“有事,你與我到龍泉酒店去吃飯,到那里我們邊吃邊談。你爹的飯不急,炒兩個菜回家不就行了?!彼€在猶豫不決,他又說:“談你編制的事呢,快上車吧?!彼突谢秀便钡厣狭塑?。
她跟他到了龍泉酒店。吳輝宏要了一個高等包廂,又吩咐老板另做一份油炸排骨和清蒸龍蝦打包。他說:“你爸爸的病這兩個菜都很適合,含鈣高?!标惾瘥惏底愿械胶眯Γy道關(guān)節(jié)發(fā)炎也要大補鈣嗎?但她還是沖他笑了笑:“感謝您的細心和周到。但這龍蝦太貴了,不必這樣破費,這龍蝦就免了吧?!眳禽x宏卻說:“小事的,只要適合你爸爸吃就值得?!背燥垥r,她把話題引到她的編制上來,吳輝宏說:“你吃飯吧,姑奶奶,你的事我會放心上的,下周我就到編制辦去探明情況,我會盡力去辦的?!标惾瘥愋睦锏囊粔K石頭落了地。
吃完飯后,吳輝宏突然從前面一把抱住了陳瑞麗,接著一條滾燙的舌頭探到她的嘴邊。陳瑞麗渾身血液朝腦袋直沖而上,腦袋里亂哄哄響成一片。她想推開他,可是她的手臂敵不過這強大的力量。他又將她推倒在一張寬大的長沙發(fā)上,泰山般倒在她的身上,開始扯她的衣服,抓她那堅挺而富有彈性的乳房。陳瑞麗的抵抗是徒勞的。即便抵抗得了,那她的工作,她的編制就完了。她的腦子里閃過一張張臉,有同事們看熱鬧的臉,爹怯懦的臉,鄉(xiāng)親們艷羨的臉,婆婆張慧娟尖酸刻薄的臉,還有黃大雄頤指氣使的臉……她閉上了眼睛,任憑吳主任擺弄。她打定主意不說不動,可是吳主任顯然是個老手,慢慢的她的興致也被攪動起來,似乎是自暴自棄一般,她開始喘息喊叫,只不過她的聲音被電視里激昂的歌聲淹沒了。
在回家的路上,陳瑞麗忽然熱淚滾滾,繼而哭泣起來。她都不知道是為什么,她并不覺得委屈,也不覺得受了欺負,她甚至是很享受的,不知是姓吳的強壯呢,還是因為新鮮的滋味,她從未有過這樣酣暢淋漓的滿足??墒撬褪怯蟹N想哭的沖動,彷徨的、苦悶的、無助的、壓抑的情緒一下子包抄過來,將她團團圍住,無法抑制的傷感在內(nèi)心深處翻滾,放聲哭出來,也令她有種透徹的快感。吳輝宏騰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含著憐憫和慈悲。
陳瑞麗提著打包盒回到家里,客廳是黑的。陳瑞麗以為黃大雄不在,可是走到書房門口時,門咣地一聲開了,黃大雄背著光站在門口,他的身影也顯得高大起來了:“你怎么才回來?”
陳瑞麗那一瞬間有了做賊心虛的感覺,可是她又立即打消了疑慮,他不會知道的。她故作不滿地說:“就許你加班徹夜不歸,就不許我加班回來得晚?”黃大雄說:“你們那個破單位還加班?”陳瑞麗說:“你有本事把我弄到不破的單位去?!秉S大雄便不再接腔。
陳瑞麗到了爹的房間。爹說:“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家?”陳瑞麗說:“加班加晚了,你吃飯了沒有?”爹說:“等你回來我就餓死了。阿雄回來我叫他給我在外面炒了一個菜。你們一個比一個忙?!钡恼Z氣透露出淡淡的不滿,過了一會兒又語重心長地說:“孩子,聽爹的話,女人要以家為重?!?/p>
聽到爹這么說,陳瑞麗感到很委屈,不知怎么的,她在心里忽然對黃大雄產(chǎn)生了怨恨,作嘔的恨,咬牙的恨,不是他對自己的冷漠和懈怠,不是他對自己的輕視和提防,她怎么會失身,怎么會令別的男人有機可乘,她沾染的不潔和因不潔衍生的罪惡都是他賜予的。這個曾許給她光明現(xiàn)在又給她黑暗的男人,這個矮小丑陋的王八蛋。
爹催促她去睡,可她卻一眼都不想看到黃大雄。后來看爹實在是困了,她才走出了爹的睡房,一出門,眼淚就決堤般流了出來。
黃大雄已經(jīng)睡了。陳瑞麗剛躺下,黃大雄就大大地翻了個身,將后背對著她?;蛟S是出于愧疚,或許是爹的話在她心里起了作用,她試著去扳黃大雄的身體,但黃大雄把她的手如甩鼻涕一樣甩開了。她從這個動作感知到了他對她的厭惡。她突然也厭了,自己也轉(zhuǎn)過身去。他有后背,我也有后背,這世上的夫妻有幾對是臉對臉的?多少個遭冷落的夜晚,陳瑞麗都有種去廚房拿刀砍死他的沖動。自己也死,死了就不會遭這樣的折磨,這羞恥得不能言說的折磨。她覺得人生萬般無趣,活著無趣,結(jié)婚生子無趣,工作無趣,什么都無趣。這么苦苦地掙扎,何時能從這囚籠一般的生活突圍出去呢?她想著想著,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
七
吳輝宏答應(yīng)幫陳瑞麗跑編制,他果然沒有食言,周一他去找了市編制辦的周主任。改編制這事是個燙手山芋,周主任把皮球踢給了李市長:“這事我說了不算,得找兼任編制主任的李市長啊。只要李市長點頭,解決多少個編制都沒問題?!眳禽x宏說:“你就幫我與李市長溝通一下吧,需要多少錢打通關(guān)節(jié)你說?!敝苤魅涡α诵Γf:“吳主任啊,你就是給我一個小金庫也沒用,要說找李市長談這事,你可比我合適得多呢?!奔热辉捳f到這個分兒上了,吳輝宏也就沒話可說了。
自從吳輝宏與陳瑞麗在龍泉酒店有了那事后,他們的關(guān)系就淪為一種慣性,三天兩頭的,不是他來找她,就是她去找他,這種找有時出于心理有時出于生理,對于陳瑞麗來說,更多時候是出于她的編制問題。他們開過房,也在野外“作業(yè)”過,但更多是在吳輝宏的家里。吳輝宏的老婆在省城一所大學里任教,兒子也在那里讀中學,這就為吳輝宏與陳瑞麗偷情提供了方便。
在陳瑞麗的催促下,吳輝宏去求了李市長,說是陳瑞麗思維敏捷,會寫材料,單位里正缺這樣的人才,請市長幫她解決財政編制問題。市長最后才說:“那就改天帶她來看看吧?!?/p>
這天下午,吳輝宏抽時間帶著陳瑞麗趕到市政府市長辦公室。李市長對倆人很熱情,特別是對陳瑞麗,簡直噓寒問暖。倆人才坐定,吳輝宏就接到了市信訪局張局長的電話,說有一批農(nóng)民正到信訪局上訪,氣勢洶洶的,說是農(nóng)綜辦損害他們的利益,汪副市長叫他立即到信訪局一趟。吳輝宏就告辭先走了。
李市長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陳瑞麗,動情地說:“小吳說你是個人才,財政編制問題我可以幫你解決的,你就放心吧?!标惾瘥惡芨吲d,連連說:“謝謝李市長!”可不一會兒,李市長就叫她隨自己到辦公室的套房里去。她感到惶恐,但昏頭昏腦地還是隨他進去了。一進屋,他就順勢將她推向睡床,她惱怒了,說:“李市長,要不得,我可是你的好朋友黃金貴的兒媳呢,請您不要這樣?!崩钍虚L此時眼都綠了,哪能聽得進她的話?他倒在了她的身上,接著舌頭強制抵向她的嘴巴。陳瑞麗感覺自己的腦子像爆米花一樣“嘭”地漲大了,她想推開他,她想用牙齒咬他,但轉(zhuǎn)念一想:已經(jīng)到這一步了,就差臨門一腳,要想成事,市長還能便宜她?何況她也早已失節(jié)了……她稀里糊涂地就放棄了掙扎,后來甚至還有所配合。或許是市長老了,或許是市長工作太累了,他那小東西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地沖鋒了幾次才從戰(zhàn)場上退卻下來。即使如此,市長還是感到很愜意,邊穿衣服邊說:“你年輕漂亮,有才干有魅力,你的事我會盡快解決的,今后怎么與你聯(lián)系?”陳瑞麗就把她的手機號碼告訴了市長。
在回家的路上,陳瑞麗簡直不敢想剛才發(fā)生的事。她心里隱隱覺得滿意,自然不是對床上那事的滿意,而是她的財政編制就要解決了。她想,這個問題如果解決了,她起碼自身條件強硬了一些。黃大雄再向她說“滾蛋”的時候,她也可以理直氣壯。這個社會既然要把普通勞動者也分成三六九等,就怪不得人人削尖了腦袋往高處掙??刹灰粫?,她又有種茫然若失的感覺,花了這么大力氣,把自己都搭上了,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今天黃大雄回來得很早,六點不到就到屋了。陳瑞麗到門口給他遞拖鞋,卻被他一手撥開,力量很大,她差點兒摔倒。陳瑞麗朝他臉上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非常難看,神情陰沉,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他腳上的鞋子蹬了兩下沒蹬掉,索性脫下直接向窗口扔去。陳瑞麗又將手里的拖鞋放在他腳邊,他同樣撿起扔出去了。陳瑞麗驀地心虛了:難道自己的事情被他抓到了把柄?應(yīng)該不可能。如果真的被他抓到把柄,他不會這樣給她擺臉色看,直接就制裁她了。陳瑞麗寬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跟做賊一樣,只要聽到警車響,就會自亂陣腳,很多小偷都是自己撞到槍口上的。
飯做好了,陳瑞麗小心翼翼敲書房的門,說:“大雄,吃飯了?!崩锩鏇]有一點兒動靜。爹也幫著陳瑞麗叫:“阿雄,快出來吃飯吧?!?/p>
父女倆在桌邊等了一會兒,黃大雄才從書房里出來,上桌就拾了筷子猛吃,也不跟爹打招呼。陳瑞麗正欲跟他理論,被爹丟過來的眼神給制止了。仨人在肅靜中吃著各自的飯,餐桌上似乎壓著一團烏云,隨時都會下雨。
“啪!”一聲脆響打破了沉默,是爹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飯碗。黃大雄把手里的碗朝桌上一蹾,筷子一摔,起身還掀倒了一把椅子,他扶也不扶,一陣風般卷進了書房,書房門“嘭”一聲震得房子都在打顫。
陳瑞麗氣得渾身發(fā)抖,失去了一貫在這個家保持的優(yōu)雅風度,大叫:“姓黃的,你什么意思?抖你娘的什么威風,王八蛋!”
爹蹲在地上撿拾碎瓷片,臉色煞白,如驚弓之鳥。陳瑞麗氣憤地說:“爹,一會兒我收拾,你先吃飯!別理他,不知道他發(fā)什么神經(jīng)!”爹站起來搖搖頭,轉(zhuǎn)身向客房走去??粗谋秤?,爹伸手往臉上不知是眼睛還是鼻子的地方擦了一把,陳瑞麗心如刀絞。
陳瑞麗跑過去擰書房門,擰不開,便拍起來,大聲叫嚷著:“姓黃的,你給我出來,給我爹道歉,你今天要是不道歉,我跟你沒完!”
黃大雄依然沒有動靜,陳瑞麗卻放了一半的心。她還不能確定黃大雄是不是抓到她什么短處了,所以一時忐忑不安,不想把事情鬧大,可是礙于爹在此,她又不能不鬧騰一下,她不能讓爹覺得她在這個家里是軟弱的,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她被抵到了懸崖上,有身處絕境之感。
到了近十二點時,黃大雄才到臥室來,席夢思的彈跳驚醒了陳瑞麗,她還在迷糊中,就感到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是黃大雄揪住了她的頭發(fā)。陳瑞麗又驚又怒道:“你干什么?”他冷冷地說:“我干什么你心里清楚。我問你,你與那個姓吳的主任是什么關(guān)系?與那個姓李的市長又是什么關(guān)系?快說!”陳瑞麗強忍著疼痛,聲音有點兒顫抖地說:“這還用問嗎,姓吳的是我們單位的主任,李市長你應(yīng)該熟悉吧?!秉S大雄厲聲喝道:“我問的是你跟這些狗屁官發(fā)生了什么關(guān)系?”陳瑞麗色厲內(nèi)荏,故作理直氣壯地說:“我找他們辦我編制的事,真可笑,我的事你不肯為我出力,難道也不允許我去努力嗎?”
不料,黃大雄提著她的頭發(fā)猛地往后一拽,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大罵道:“你這臭婊子,還嘴硬!你想不到吧,我當時正好在市政府辦事,見到你和姓吳的鬼頭鬼腦去敲那姓李的門,我肺都氣炸了。”停頓了一會兒,他又喝道:“姓吳的帶你到姓李的那里就出來了,留你這婊子與姓李的在那里足足鬼混了半個小時,我去敲門,你們在套房里應(yīng)該聽到了吧。要不是那個秘書出來勸,我就要砸開門,將你們粉身碎骨?!?/p>
陳瑞麗頓時心驚了,腦子里亂哄哄的,但她轉(zhuǎn)念一想,只要他不抓到真憑實據(jù),她是絕對不會承認的。于是,她憤然道:“吳主任是臨時有緊急公事離開的,你要怎么污蔑就隨你的便吧,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
想不到黃大雄卻一腳將她從床上踹到地下,她的頭撞在壁柜上,鈍鈍的麻木感過后是尖銳的疼痛,但陳瑞麗沒有哭,沒有叫,她怕驚動了爹。
黃大雄并沒有就此罷手,他紅著眼,從床上下來又繼續(xù)打,拳腳并用,各種污言穢語兜頭蓋臉地潑向她,陳瑞麗像是麻木了,不做任何反抗。
這時房門打開了,蜷縮在地上的陳瑞麗看見爹立在門口。爹見女兒被打成這樣,既傷心又氣憤,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一向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的爹走上前來掄起他的右手,沖著黃大雄的臉上“啪啪”就來了個左右開弓,打得黃大雄一個趔趄,搖晃了幾下差點兒倒在地上。爹惡狠狠地問黃大雄:“我女兒做錯什么了,你這狗東西把她打成這樣?”
黃大雄也憤然道:“你養(yǎng)的好女兒,自己送上門去的婊子?!?/p>
爹把腳往地板上一跺,惡狠狠地說:“她自己送上門當婊子你看見了?拿奸拿雙,她當誰的婊子了,是你赤條條地活抓的?聽別人幾句讒言,見風就是雨,回來打老婆出氣,還你媽的國家干部呢!”
黃大雄的氣焰明顯矮下去了。理一屈詞就窮,他嘴角蠕動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句話來,最后他扔下一句話:“臭婊子,走著瞧!”就拂袖而去。
陳瑞麗在客廳里坐到天亮才躺下。
這一躺躺了一天一夜。黃大雄也一直沒回來。吳輝宏也打過電話,打了十幾個,她一個都沒接。
八
爹說他要回老家,陳瑞麗想留爹多待些時日,等他的病基本好了再走。爹說:“家里的事不能老是麻煩你老許叔。”陳瑞麗說:“老家的田地就交給老許叔種吧,你已這把年紀了,身體又患這種病,早就該歇歇了?!钡f:“阿爹聽你的,田就交給老許叔種,可老家有雞有狗,有人情世事,都需要阿爹回去照料。阿爹的病已經(jīng)好了,在你這里總不是事?!?/p>
陳瑞麗就不好再挽留了。爹要面子,事情發(fā)展成這個樣子,留下來更是一種尷尬,這么多年精心的掩飾和遮蓋,陡然間露出真相,就跟被利劍劃了一般,有切膚之痛。分開是給雙方留下些體面,傷口在沒有外界打擾的時候更容易愈合。
陳瑞麗送走了爹,爹拿著陳瑞麗買的大包小包東西,卻沒有喜色,倆人一路無話。車開走了,陳瑞麗望著遠方,悵然若失。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一看是陌生的號碼,她便按下接聽鍵,竟是李市長打來的,說是有要事找她,叫她到春園小區(qū)B幢八○一房去,他在那里等她。
陳瑞麗知道那里很可能是他尋歡作樂的一處寓所。這個看上去已有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仗著權(quán)勢,居然想長期染指她這個不滿三十歲的少婦。她忽然覺得惡心:這個社會如同培養(yǎng)細菌病毒的溫床,而那些有權(quán)有錢人的貪婪之心就大肆增長,實在令人氣憤。
陳瑞麗把心一橫,趕去了春園小區(qū)。剛摁響了門鈴,門就開了,李市長那張垂涎三尺的臉出現(xiàn)在門后。陳瑞麗掏出一支手槍,冷冷地笑著,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李市長,大聲喝道:“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畜生不如的老色鬼!”姓李的驚慌失措,“啊”了一聲就癱倒在地上,接著像頭死豬一樣一動不動了。陳瑞麗不慌不忙地走上去,摁了摁那姓李的左胸處,心臟還在跳動,她就轉(zhuǎn)身悄然離去,隨手把門關(guān)上。其實,陳瑞麗手中的槍是仿真的玩具手槍。她暗笑:“果然是做賊心虛,就一支玩具,就把這個老色鬼市長嚇破了膽?!?/p>
當然,陳瑞麗心里也清楚,她拿槍威嚇市長后,她在這個城市是待不下去了,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要教訓這個以權(quán)謀色的惡魔,她要挽回自己丟失的顏面。黃大雄的辱罵也罵醒了她,她之所以想要編制,是想通過提高家庭地位贏得自己的自尊,自尊雖渺小可憐,丟失它她就活不下去了。可是,她這樣做,不更是丟掉了自己的自尊嗎?這種背后運作的不能見光的事一旦捅穿了,黃金白銀也會變成一堆老鼠屎,會伴隨她一輩子,更會惡心她一輩子。
深夜,陳瑞麗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房里,回想著她這些年來走過的路,覺得她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她的婚姻家庭就像是兩座大山,時常圍困她,擠壓她,夾擊她,使她喘不過氣來。她想爬到樓頂上,然后跳下去,她這輩子就真的可以自由自在了。
但是她不能,她不能用僅有一次的生命來跟生活對抗。她要頑強地活下去。即使生命艱難,她也不能放棄,事到如今,她僅剩的就是自己的尊嚴與倔強。她走進書房里,鋪開紙,奮筆疾書,完成了兩份申請——辭職申請和離婚申請。當然,她也知道,這兩件事都是天大的事,然而她必須得捅破天,也許把天捅破了,光明就會降臨。
關(guān)義為:男,漢族,1968年10月出生,籍系海南省樂東縣。有中短篇小說和散文在《人民代表報》《檢察日報》《參花》《今日海南》《椰城》等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