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瓜的初戀

◎ 陳光華

多年以后，我竟然和柳紫薇有過一次相遇，她讓我回想起那個遙遠的文藝晚會之夜。

那天晚上，柳紫薇和另外三位女同學表演一個演唱節(jié)目，名叫《四位嫂子夸丈夫》。柳紫薇左手拿著盤子，右手拿著筷子，邊敲邊唱：

我們那個也不差，

檐溝坎上種天麻。

叫他蓄個大平頭，

偏要刮個大冬瓜。

臺下響起一片哄笑聲，接著是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我記得當時我的掌聲是最響亮的，拍的時間也最長。我在哄笑聲中發(fā)現(xiàn)柳紫薇的臉紅了，并且紅得很厲害。那天晚上，柳紫薇頭上扎著紅頭繩，穿一件深藍色衣服，腰間系著有細碎花紋的白圍腰，黑褲黑布鞋，典型的鄉(xiāng)村農(nóng)家婦女打扮。多年以后，我還清晰地記得她甜美婉轉(zhuǎn)悠揚的歌聲，她把一位農(nóng)家婦女對丈夫似怨實喜的夸獎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

臺上在表演什么節(jié)目我沒有注意，我的目光落到了柳紫薇的臉上，不由得神思恍惚起來。就在我神思恍惚的時候，節(jié)目主持人喊起了我和另外一個女同學的名字，我像是從夢中醒過來一般。

我也有表演節(jié)目的任務。我表演的節(jié)目是和同班的一個女同學站在臺上，由我用英語背誦《鱷魚和猴子》，然后女同學把它用漢語翻譯出來。我之所以能上臺表演，并非我有很高的表演水平，而是因為我記憶力強，并且英語成績好。初學英語時，我有自己的絕招，那就是在英語單詞下面注上漢字，就像學習語文時給不認識的漢字注上拼音一樣。比方說“洗臉”這個單詞我就在下面用漢語注上“我小兒會事”，在男同學之間秘密流傳，每天早晨一起床便有人說“我小兒會事”。英語老師知道后狠狠地在我腦袋上敲了幾下，那不是鼓勵或表揚，而是懲罰與警示，讓我清醒頭腦。從那以后，我改邪歸正，認真學習英語，不然的話，這次上臺用英語背誦課文的就是別人而不是我。

我知道柳紫薇就在臺下，我就暗暗鼓勵自己，一定要背誦成功，給她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在背誦過程中，我忽然想到了“偏要刮個大冬瓜”那句唱詞，頓時將記得滾瓜爛熟的課文忘記了下文，于是便停頓下來開始想，可怎么也想不起來。真是奇怪，這篇英文我早已倒背如流，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忘記了呢？想不起來心里便發(fā)慌，心里發(fā)慌臉上便發(fā)燒。我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東扯一句，西湊一句，結結巴巴地背誦完畢。那一刻，我恨不得找個地縫立即鉆進去，簡直出盡了洋相丟盡了丑。當我旁邊的女同學用漢語翻譯時，我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根木樁，連眼皮都不敢抬，兩眼望著腳尖。這哪里是文藝晚會表演節(jié)目，簡直像是在受審。沒等女同學翻譯完畢，我就跑下了臺，臉上像是火在燒，心里跳得像打鼓。我們表演的那個節(jié)目只有稀稀拉拉的掌聲，是整臺晚會上最差的一個。我羞愧無比，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敢看英語老師的眼睛。

我給柳紫薇留下的是一個什么印象就可想而知了，我簡直后悔得要命，可一切又無法挽回。從那以后，每逢再有文藝晚會，你就是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會表演什么節(jié)目，好在很快就初中畢業(yè)了。

我的心里蒙上了一塊巨大的陰影，在校園里我有一種無臉見人的感覺。盡管如此，但我一下課就四處搜尋柳紫薇的身影。這是我心中的一處秘密，一個十四歲少年情竇初開之際的內(nèi)心隱私，沒有任何人知道，只有我自己。那時的我不知道“初戀”、“單相思”這些詞語，也從沒有聽說過這些詞語。就是后來上師范后在雜志上看到這些詞語時，也是心有點跳臉發(fā)燒，連忙翻過去不看。我不知道別的同學是否和我一樣，是從來不敢也不能問別人的。

我特別喜歡上課間操。全校學生都站在操場上，柳紫薇就站在我前面的第四排。在做課間操的整個過程中，我的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柳紫薇的背影。當時的我腦海中沒有什么形容詞，只能用“好看”來概括，現(xiàn)在我才知道應該是“苗條”、“亭亭玉立”、“楚楚動人”。多年以后，我從某本書上讀到了這樣一句話：美是讓人欣賞的?？梢娢疫€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時，就懂得了欣賞美，而當時卻暗罵自己是小流氓，可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心中總是想著柳紫薇那句唱詞“偏要刮個大冬瓜”，腦海中時常浮現(xiàn)出柳紫薇的音容笑貌。

我開始處處表現(xiàn)自己，希望能夠引起柳紫薇對我的注意。比方說，在操場上打籃球，又是初三年級的學生，當然能夠引起別人的注意。可惜的是，我那時個子尚矮，在籃球場上是經(jīng)常被高個子同學忽略的角色，那么柳紫薇是否注意到了我就是一個巨大的問號。

后來一件事讓我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并且全校師生都注意到了我，比那次文藝晚會出洋相更讓人注意。那就是某個星期六的上午，我站在凳子上向全校師生作檢討，這是一件十分不光彩的事情。我犯的錯誤是，作為一名中學生，竟然去理發(fā)店剃了個光頭。

我總是想著柳紫薇的那句唱詞“偏要刮個大冬瓜”，便去理發(fā)店剃了個大光頭。我也沒有戴帽子，光著頭在校園里出現(xiàn)。剃光頭的第二天，班上就有同學開玩笑說，現(xiàn)在晚上不需要電燈了，我們班上有個自帶電的大燈泡。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后來我讀到了這樣一句話，這句話就是我那時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班主任問我為何要剃光頭，我自然不會說是因為柳紫薇的那句唱詞。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講，只有犯人才剃光頭。就這樣，我作了深刻的檢討，這也是我后來喜歡留長發(fā)的原因。柳紫薇只知道我在全校師生面前作過檢討，是個不聽話的壞學生，可是她不知道，我這一切都是為了她?，F(xiàn)在如果你去問我當年的老師或者同學，他們肯定還能回憶起來這件事，甚至還可能會在學校的檔案柜里查出我的檢討書。

作了檢討之后，我的頭發(fā)很快就長起來了。人們很快就淡忘了這件轟動一時的事，可我自己心里卻異常沉重，時刻被籠罩在恥辱感中，使我抬不起頭來。這樣一來，我的學習成績呈直線下降，原來上課老師提問我是對答如流，現(xiàn)在卻是一問三不知。班主任和任課老師都為我的成績下降擔憂，而我自己卻在暗中高興，我的想法簡直匪夷所思。學習成績下降，我就有充分的理由留級，只留兩個級，我就可以和柳紫薇成為同班同學了。這些話不能對任何人說，包括平時友誼特別深的同學，比方說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元旦很快就來臨了。那年元旦又讓我恢復了一些自信，英雄總有用武之地。元旦要辦一期黑板報，以示慶祝。這個任務落到了我和一名青年教師的頭上，我當他的助手。他畫刊頭和插圖，設計版面，我的任務則是用彩色粉筆抄寫慶祝文章的內(nèi)容。為什么會選中我，也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在當時的學生中，沒有誰的正楷字比我寫得更好。學校里有一位年輕教師業(yè)余愛好寫小說，他從作業(yè)本上發(fā)現(xiàn)我的字寫得好，就經(jīng)常請我給他抄小說。他說我的字寫得流利正規(guī)，編輯看了一定喜歡。他這樣一說，我就有點得意，更加賣力地給他抄小說。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小說抄得多了，就愛上了看小說，這也是我?guī)煼懂厴I(yè)之后突然萌發(fā)寫小說念頭的真正原因。

這次在黑板前，我仍然站在凳子上書寫，但是我一下子想起了不久前在凳子上作檢討的情景。黑板前站著不少圍觀的同學，他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我偶爾回過頭看他們一眼，這時候我不必低下頭，而是可以直視他們，這與作檢討畢竟還是兩碼事。

我的眼睛忽然一亮，發(fā)現(xiàn)了柳紫薇的一首詩歌《元旦抒懷》，我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我雖然還沒有同你說過一句話，但你寫的詩歌在我手中由我來抄寫。詩不長，只有十二句。那時候，學校辦黑板報一般都是在節(jié)日期間，我記得有人寫過《“五四”抒懷》，有人寫過《“十一”抒懷》，這次就是柳紫薇的《元旦抒懷》了。那時候，除開什么抒懷外，就是什么贊歌，如果是詩歌的話，往往用“啊”字開頭。我們班上有位男同學寫過一首詩《雪》就是用“啊”字開的頭，我現(xiàn)在還記得開頭幾句：啊，好大的雪／山野上是雪／房頂上是雪／操場里是雪／到處都是雪。就這么幾句廢話，成了此后我們的笑料。柳紫薇的《元旦抒懷》沒有用“啊”字開頭，打破了以往的傳統(tǒng)，我當時認為這是一個不小的進步。我抄寫得極其認真，幾乎是一筆一畫，題目我用的是紅色粉筆。自那以后，我每次從黑板前經(jīng)過時，都要停下來看看柳紫薇的《元旦抒懷》，更主要的是看看“柳紫薇”這三個字。一看到這三個字，柳紫薇的音容笑貌便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有天晚上，月光如水，我經(jīng)過黑板前又停了下來，久久凝視著“柳紫薇”那三個字，竟有些癡呆了。朦朧之中，柳紫薇披著一身月光，似真似幻如夢如煙深情款款地朝我走來。那天晚上是個不眠之夜，直到天快亮時我才朦朧入睡，沒過多久，起床鈴就響了。

初三下學期，全班同學都在勤奮刻苦地學習，希望能夠考上高中或者中專。在一次周末班會上，班主任老師讓同學們談打算，在這半學期里，打算如何搞好學習爭取升學。輪到我談打算時，我忽然冒出一句：“我打算留級?！比嗤瑢W一片嘩然。他們哪里知道我的苦衷，我一旦考上了學，就再也不容易見到柳紫薇了。

最終還是班主任老師挽救了我。我們班得到了一個地區(qū)三好學生的名額，班主任老師找校長商量了很久，最后落到了我的頭上。不是因為我有“三好”，而是因為地區(qū)三好學生可以在中考成績上加上二十分。我上初三后一直是第三名，這就增大了中考上線的命中率，第一、第二名不加二十分也是能夠考取的。果然如此，那年中考上了師范的三人，我是第三名，加了二十分還超上師范的分數(shù)線一分，你說懸不懸？因為我是地區(qū)三好學生，我改頭換面，一門心思抓學習，徹底打消了留級再留一級的念頭。我也確實決心大，中考前幾乎忘記了柳紫薇這個人。中考一結束，我就隱隱感覺到，柳紫薇對于我來說只是一個遙遠的夢幻，一段親切的往事，一份刻骨的追憶。

我?guī)煼懂厴I(yè)后回到桃源中學教書，柳紫薇已經(jīng)畢業(yè)一年了。學校里一位老師告訴我，柳紫薇初中畢業(yè)后，全家搬遷到外地去了，相隔幾千里。當我得知這個消息后，心里竟然有一種無比沉重的失落感。當年柳紫薇上課的那間教室還在，我常站在走廊上眺望那間教室，產(chǎn)生一種人去樓空的感覺。

當我考上師范離開桃源中學時，柳紫薇就從我生活中慢慢消失。當我回到桃源中學教書時，柳紫薇已從我生活中徹底消失。我再也見不到那曼妙的身影，我再也聽不到那甜美的歌聲。在我的心中，柳紫薇圣潔而美麗，我對她的感情盡管是單相思式的初戀，但卻一片純潔。柳紫薇的消失，使我心中的美變得空空蕩蕩。我在回憶和懷念中看花開花落，月缺月圓。

我忽然明白，柳紫薇就是我的初戀，雖然自始至終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也許這是最令人不可思議的初戀。我認為這樣的初戀別具一格，寫出來才有一點意思，倘若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或者做出什么越軌的事來豈不落了俗套？后來的許多日子里，我也常常反思，導致這場初戀的真正原因就是那場文藝晚會，是柳紫薇的形象打動了我的心，是柳紫薇的歌聲吸引了我，正在我情竇初開之際。

我們相遇是在人流如潮的時代廣場上。柳紫薇當然看見了我，但她沒有認出我是誰，我心里自然會生出難言的惆悵和悲哀。我看上去大約有四十多歲了，而事實上我才三十多歲。我害怕照鏡子看到自己日漸蒼老的面容，聽到時間流走的聲音在我胸腔內(nèi)回響經(jīng)久不息。柳紫薇永遠不會知道這個與她擦肩而過的人，就是當年那個為她剃光頭，愿意為她留級再留級的我，更不會知道多年以來我常常想起她甚至在夢中見到她，除非她看到我的這篇小說。

從我初中畢業(yè)算起，到這一次相遇已整整二十年，簡直是彈指一揮間。二十年沒有見到柳紫薇，但她容顏一點也沒有改變，只是個子比二十年前高了不少。如果不是她旁邊的少女叫她為“媽”，誰也不會相信她早已做了母親，可是看上去她分明還是個年輕美麗的少女。我忽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年輕才永遠值得讓人驕傲，只有美麗才永遠值得讓人自豪。柳紫薇依然年輕美麗，我相信再過二十年，當我再次遇見柳紫薇時，她仍然是這樣年輕美麗。

望著柳紫薇的背影在人流中漸漸消失，我呆立著，一切都顯得似真似幻如夢如煙。柳紫薇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左手拿著盤子，右手拿著筷子，邊敲邊唱：

我們那個也不差，

檐溝坎上種天麻。

叫他蓄個大平頭，

偏要刮個大冬瓜。

黃龍溪晚霞-朱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