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學(xué)院 地方文化研究院 056005)
“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深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p>
這是一個叫徐志摩的新月派詩人上世紀30年代在劍橋大學(xué)時的尋夢之旅。邯鄲人的尋夢之旅,遠沒有詩人們?nèi)绱死寺c優(yōu)雅,甚至邯鄲連水和竹子都少得可憐,更無從談起那些載夢的扁舟以及扁舟上的浪漫歌謠。
邯鄲人的夢中,有的僅是厚重的黃土、綿延的群山,以及黃土與群山上慷慨悲壯般呼嘯著的獵獵大風(fēng),還有那座座山巒環(huán)抱中熊熊燃燒的磁州窯火。然而,自東漢以后,邯鄲人就不再有亢奮勃發(fā)的夢,他們所有曾經(jīng)鮮活的夢幻,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無情歷史歲月的電閃雷擊、馬踏兵燹,已成齏粉塵埃,被一次次戰(zhàn)火踐踏后的殘垣斷壁、碎磚瓦礫深深埋葬!這些幽夢的不死殘骸,又經(jīng)黃河與漳水的咆哮與肆虐,揉進大青泥,連同那黑色的柴炭一起,被推入烈焰滾滾的磁洲古窯中焚燒、淬火,最后能工巧匠們把它做成塊塊青磚、片片灰瓦,以及一個個專門誘人做夢的青瓷枕頭。于是,有人在千年川流不息的邯鄲道旁,用這些殘夢附體的青磚灰瓦,筑起了那座蜚聲天下的邯鄲古觀——黃粱夢!讓一個化名盧英的讀書人,在那里枕著青瓷枕頭,一睡千年,至今仍大夢不覺!
從那時起,邯鄲人的夢,就這樣凝固成了黃粱夢中那片幽深的灰色建筑群。所有的浪漫情懷、縹緲夢幻,一直伴隨著那座古觀香案上的縷縷青煙和聲聲鐘鳴,游蕩飄移,無處可依!即使邯鄲人有夢,也不再有女媧娘娘的補天造人夢、趙簡子的鈞天夢、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夢、廉頗與藺相如的將相和諧夢、王莽和王朗的帝王夢……夢中的最大奢望,也僅僅是腳下的那片黃土,能多產(chǎn)一抔黃粱,多煮一碗薄粥,果腹度日而已。當(dāng)果腹度日也維持不下去時,就眼巴巴盼望著黃粱夢中的呂洞賓顯靈,來一次精神大會餐!
邯鄲人的黃粱美夢,一點兒也不美麗,更不浪漫,有的僅是對無奈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無奈與惆悵!
最早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無奈并萌發(fā)黃粱夢囈的,并不是邯鄲人,而是一個叫沈既濟的唐朝官員文學(xué)家,這黃粱夢的創(chuàng)意出自他一篇叫《枕中記》的小小說。沈既濟不是邯鄲人,也不在邯鄲做官,那么這位來自江蘇吳縣,在京城長安任史館修撰的小說家,緣何把他小說故事的發(fā)生地安排在了邯鄲道中,而且小說中的道具,既有邯鄲武安的特產(chǎn)粟——黃粱,又有邯鄲磁州的特產(chǎn)青瓷枕頭以及永年的特產(chǎn)毛驢?
由此看來,沈既濟當(dāng)年一定到過邯鄲,而且對邯鄲的歷史和風(fēng)土人情非常熟悉,一定是邯鄲的某種歷史基因,觸動了先生某根神經(jīng)的敏感,激發(fā)了他靈魂深處的創(chuàng)作沖動與感悟。
沈既濟當(dāng)年來到邯鄲時,究竟都看到了什么,使他如此觸及靈魂,悲觀厭世,頓感人生如夢?我找了很久的資料,一無所獲。我只能從與其同時代或時代相近的人眼中,來想象當(dāng)年的邯鄲,揣度作家的心情。
那個時代,“醉騎白花駱,西走邯鄲城”,大詩人李白騎著白花馬來時,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豪杰,一個個從他的腦際掠過:猛氣折秦的藺相如、負荊請罪的廉頗、舍身救孤的公孫杵臼和程嬰、翩翩濁世佳公子平原君、脫穎而出的毛遂……然而,詩仙到達的此時此刻早已是“諸賢沒此地”“皆為黃泉土”,呈現(xiàn)在眼前的現(xiàn)實景象是:“深宮翳綠草”“磊磊石子岡”,耳中聽到的盡是“蕭蕭白楊聲”!昔日邯鄲的巍巍宮城殿閣,早已是蕩然無存。僅剩石岡磊磊,野草瘋長,白楊蕭蕭。一代王國的輝煌與繁華,恍若隔世;多少風(fēng)流人物,轉(zhuǎn)瞬即逝!詩仙喟然一聲長嘆:“傷哉何足道,感激仰空名!”
“秋風(fēng)鳴桑條,草白狐兔驕”,王昌齡來時,邯鄲更是一派狐兔出沒的荒野肅殺景象!詩人面對這片英雄的土地,英雄惺惜,于心不甘,還是極盡想象,塑造了一位獵鷹射虎的邯鄲無名少年英雄形象,聊以自慰,也慰世代落魄的邯鄲人!
“傷心叢臺下,一旦生蔓草”,這是詩人岑參當(dāng)年眼中的叢臺,萋萋荒草,令人黯然神傷!
“荒沒叢臺久,清漳廢御溝”“近郊經(jīng)戰(zhàn)后,處處骨成丘”,同時代的詩人馬戴在《邯鄲驛樓作》中對叢臺的描述,更是荒涼陰森、白骨累累、慘不忍睹!哪里還有什么“天橋雪洞依云宵,妝閣名花照羅綺”的嫵媚與妖嬈?更無“臺上弦歌醉美人,臺下橐鞬耀武士”的鶯歌燕舞和威武雄壯!
家在邯鄲的唐朝詩人劉言史,面對桑梓的滄桑巨變,更是感慨萬千:“古柏重生枝亦干,余燎見風(fēng)幽焰滅。白蒿微發(fā)紫槿新,行人感此復(fù)悲春?!薄坝难妗本褪枪砘?,那時的趙王城同樣是一派破敗不堪,蒿草與荊棘密布叢生,甚至已到鬼影幢幢、陰森恐怖的地步了!無處再覓劉劭《趙都賦》中“爾乃都城萬雉,百里周回”“九瞿交錯,三門旁開”的恢弘與磅礴!
可以想象,曾是強國之都的邯鄲,英雄豪杰濟濟一堂,雄視列國;曾是漢代黃河北岸的第一大都市,富甲天下,繁花似錦!似乎是瓊樓玉宇僅在恍惚之間,轟然坍塌,無處再覓霓裳羽衣,宮闕殿閣!邯鄲已是徹底洗盡了昔日王道樂土上的鉛華凝脂,素面朝天,滿身滄桑,風(fēng)流都被風(fēng)吹雨打盡!正如金末文學(xué)家元好問在他的《過邯鄲》中的那聲嘆息:“富貴榮華一嘆嗟,依然夢里說苕花。千年幾度山河改,空指遺臺是趙家?!?/p>
同一個時代來到邯鄲的沈既濟,眼前的光景也應(yīng)該大抵如此;同樣是文人的沈既濟,面對如此夢境般的巨大落差,一樣的該是恍若隔世,感慨萬千!
然而,沈既濟先生不寫詩,而是用小說來表達他心中的郁悶與惆悵,于是他的那篇叫《枕中記》的傳奇小說便應(yīng)運而生,在華夏大地不脛而走。那場由他一手策劃演繹的皇權(quán)時代讀書人的功名富貴夢,由此發(fā)端,開一代文人墨客夢幻文學(xué)歷史之先河!令后來歷朝歷代的一個個落魄文人們,垂涎不已,有的吟詩作賦唏噓感嘆,有的移植演繹改編,甚至粉墨登場,搬上戲劇舞臺。從當(dāng)時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到元代馬致遠的雜劇《黃粱夢》,明代湯顯祖的臨川四夢,直至清朝蒲松齡的《續(xù)黃粱夢》。一個個傳統(tǒng)文人們感嘆的無非都是同一個“寵辱之道,窮達之運”;一場場悠悠大夢演繹的也均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得喪之理,死生之情”!如今邯鄲的文史、旅游專家們,在黃粱夢中精心打造布置的一個個景點,無一不是在重復(fù)演繹著古人咀嚼過無數(shù)次的升官發(fā)財夢、功名利祿夢!
如果我們僅僅把沈既濟先生的黃粱夢,一代代、一遍遍地向我們的子孫、向那些慕名來訪的游人,照這樣的路子解讀反芻下去,卻沒有更深、更高層次的思索和覺悟,那我們既辜負了沈既濟先生把他的黃粱夢,做在邯鄲的良苦用心和深刻用意,同時也辜負了我們所處的這個偉大時代蓬勃向前的變革要求!
沈既濟的黃粱夢,既不在絲弦悠悠催人醉的梨園樹下,也不在“溫泉水滑洗凝脂”的華清池旁,而先生的夢,偏偏是騎在驢上、讀在書中、煮一鍋果腹的黃粱,偏偏選擇在了已是昨日黃花瘦的邯鄲道,夢在故都千年廢墟的眼皮底下,這就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深思!
騎驢——訴說著讀書人的困頓,但位卑未敢忘憂國,他們讀書,讀圣賢書,立報國志,懷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濟世大夢,但美夢易醒,夢醒時分,卻是黃粱未熟!他們理想中的盛世烏托邦,興衰變遷也僅僅是彈指一揮間的功夫。先生眼前邯鄲城的殘垣斷壁,就是這場大夢的一個很好的現(xiàn)實注腳!如此看來,沈既濟演繹的這場千年大夢,就不再僅僅是什么皇權(quán)時代讀書人升官發(fā)財?shù)挠X悟夢了!是我們的淺薄,褻瀆了先生思想的深邃!在沈既濟的心底一定應(yīng)該還有一個隱秘未言的另外一個黃粱夢,而且是一個比讀書人升官發(fā)財功名夢更沉的夢;比世間人情冷暖、官場沉浮叵測更重的夢。那就是令那個時代,以至于后來直到今天,仍令許多讀書人都琢磨不透、無法把握的國家興衰周期夢、王朝更迭循環(huán)夢!
當(dāng)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開篇縱論他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時,當(dāng)黃炎培在延安追問“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破解之道時,當(dāng)柏楊在《中國人史綱》中反復(fù)論證他的“瓶頸定律”時,當(dāng)易中天在感嘆《帝國的惆悵》時,我們邯鄲人更應(yīng)該再回過頭來,認真品味體會沈既濟意味深長的黃粱夢,是否該把這千古一夢進一步解讀得更清晰一些呢?
面對邯鄲破碎的河山,沈既濟似乎比任何一位詩人都悲觀失望。后來的蘇東坡有“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感嘆,在我看來,沈先生的感慨何止是人生如夢,或許山河易碎、江山易老、帝國如夢,更能準(zhǔn)確反映先生內(nèi)心的無限惆悵!在一個盛衰無憑、興亡不定、反復(fù)無常的國土上,無論為民,還是為官,命運卑微如草芥,似塵埃,無法把握,無法預(yù)期,富貴困頓都是夢,都會因王朝的周期性興衰而跌宕起伏,隨波逐流!
先生已看破紅塵喧囂,卻找不到掌控乾坤命運的鑰匙;他百思不得其解,苦悶和彷徨如影相隨;他只能麻醉自己,欺騙自己,讓不安的靈魂出竅,逃離現(xiàn)實世界,遁入幽幽空門;他只幻想著與呂洞賓為伍,出世成仙得道,在這千年風(fēng)流的邯鄲古道上,在那“百里周回”的趙都廢墟旁,隨一縷清風(fēng)飄然而去!盧生何嘗不是先生本人的靈魂附體?
有人竟把這樣一副對聯(lián)寫在了黃粱夢盧生祠的門上,以標(biāo)榜自己高深莫測得出類拔萃:
睡至二三更時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無少長俱是古人。
睜開我們的慧眼吧!看看千年史書黃卷,有幾個讀書人能真正做到麻木不仁、酣睡不醒?又能有幾個仁人志士做到了對現(xiàn)實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至少,當(dāng)年徘徊躊躇在邯鄲城廢墟前的沈既濟先生沒有做到!不然的話,邯鄲就不會有黃粱美夢典故的千年流傳,也不會有黃粱古觀的千年不倒,也不會還有我在這里再次癡人說夢!
其實,唐時的邯鄲城,風(fēng)流與繁華,光榮與夢想,早已是灰飛煙滅!任何人的感慨與惋嘆,面對的也僅僅是一千多年前那座都城的廢墟與荒蕪。而對這位既是歷史學(xué)者,又是小說家的沈既濟而言,對其最直接的靈魂刺激,我想不僅是邯鄲故都的殘垣斷壁,而更應(yīng)該是他每天都在其中生活和工作的大唐帝國一夜之間的滄桑巨變,才使先生如此夢境叢生!邯鄲可能僅僅是沈先生借以托古言志的一襲襤褸衣衫而已!
生命跨度約在公元750-800年間的沈既濟先生,與那個時代的杜甫、白居易一樣,命運不濟,生不逢時,“安史之亂”及其以后不久的唐王朝,與他正撞了個滿懷,是他個體生命歷程不能跨越的時空坐標(biāo)。作為唐德宗的御用史館修撰,他既是唐帝國歷史的收集整理人,更是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大唐帝國滄海桑田般的興衰變遷,也就成全了他帝國歷史見證人的身份和地位。
“安史之亂”前的唐帝國,其經(jīng)濟的發(fā)達與繁榮,我們今天無論用任何夸張的語言和修辭手法,對其進行盛贊和粉飾都不為過。那時的帝國已經(jīng)歷了從“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近百年的繁榮,已達到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鼎盛時期,被歷代歷史學(xué)家盛贊為“盛唐氣象”!
沈既濟不會不知道當(dāng)年長安城的富庶與繁華。林立的店鋪,如云的商品,百萬之眾的常住人口,其規(guī)模已是漢長安城的2.4倍?!罢剐鷩W,燈火不絕”的鬧市,多達二十四條大街、一百零八個坊和一百五十九座寺廟。來自世界各地的外國使節(jié)和商人數(shù)以萬計,遍及歐、亞、非等三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這不是詩人王維編織的夢境,長安確實已是當(dāng)時世界上名副其實的最大都市,完全可以與今天的上海、廣州、深圳,甚至香港、東京和紐約相埒比。
然而,在皇權(quán)周期專制的漫長歷史輪回中,黎民百姓能生逢盛世,遇見一個好皇帝,比如今買彩票中大獎的幾率還低!如果您果真有幸生在了某朝某代某一時期的太平盛世,無論你是窮人還是富人,千萬不要輕易盲目樂觀!腐敗是專制制度的天然副產(chǎn)品,沒有制度保障的盛世繁榮,其腐敗程度也是空前的,危機往往就在你一覺醒來時轟然爆發(fā)。邯鄲城如此,沈既濟臥榻的長安城也如此!那時的帝國首富李隆基,無論其是否同意這樣的觀點,但他肯定有這樣刻骨銘心的體會!
正當(dāng)這位獨裁天下的大亨,正和他的小蜜楊玉環(huán)小姐在華清池鴛鴦戲水、打情罵俏之際,“漁陽鼙鼓動起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無論太極宮中的靡靡之音,還是梨園中的鏗鏘鑼鼓點,均戛然而止!安祿山和史思明橫空出世,頃刻間就打碎了這對天下第一富豪的老少鴛鴦蝴蝶夢!李隆基的權(quán)勢和財富,實在讓這二位兄弟嫉妒得肚子疼。他們哥倆長期在野,且沒有選舉權(quán)和被選舉權(quán),只能用手中握著的槍桿子去參與帝國政權(quán)的新陳代謝,分享他們覬覦的權(quán)力和財富。
不到半年,東都洛陽、京都長安相繼淪陷。隨后,雙方不惜傾全國之力,在這個剛剛成為世界最富庶的國土上,最繁華的都市中,展開了一場長達八年你死我活的政權(quán)搶奪戰(zhàn)。各路大軍攻城掠地,燒殺擄掠,無所不用其極,驚天地,泣鬼神,整個國土十室九空,幾成焦土。唐軍三代帝王或逃或亡,叛軍也是父子兄弟相互血腥殘殺。前前后后一個個的帝王夢,或破,或殘,或滅,或茍延殘喘,盛唐氣象恰如一簾春夢,轉(zhuǎn)瞬即逝,留下的僅是片片被現(xiàn)代人津津樂道的名城廢墟,還有一提起唐明皇和楊貴妃,就令人們血管賁漲、兩眼放光的糜爛緋聞!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在帝王將相們夢斷兵戈的同時,平民百姓小富即安的小康夢,更是被金戈鐵馬輕而易舉地踏為齏粉!他們一個個“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焙鲇瓢傩諅兊奶绞⑹廊鐣一ㄒ滑F(xiàn),顛沛流離的漫漫離亂路,才是國民們的生存常態(tài)!
東都洛陽一片焦土,宮室十不留一,衙門王府連一根尺把長的椽子都難以找到;汴河兩岸,滿街榛棘,豺狼嗥叫,百姓凋殘,以紙當(dāng)衣;長安城“閭井肅然,百不存一”,物價飛漲,百姓“轉(zhuǎn)死溝壑,離去鄉(xiāng)閭”;兩都之間,千里之內(nèi),萬戶蕭疏,炊煙斷絕,曾經(jīng)的盛唐氣象,轉(zhuǎn)眼已是一派肅殺死寂!
“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黎。我里百余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眯幸娍障铮帐輾鈶K凄。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涕,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p>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
與我們相隔千余年之遙杜甫的陣陣哭訴,穿透時空,至今依然撕扯著我的心肺!而生活工作在當(dāng)時、比杜甫稍晚的沈既濟,不可能聽不到那個年代的遍地哭聲,也不可能感觸不到那個時代天崩地裂般的慘烈!
當(dāng)先生來到同樣是曾經(jīng)滄海的故都邯鄲廢墟時,回首千年往事,放眼腳下支離破碎的大唐帝國河山,豈能不觸景生情,思緒萬千?千年帝國如此脆弱,恍然如夢!這才應(yīng)該是先生《枕中記》之外,卻在心中激蕩不已揮之不去的那個真正不堪回首的黃粱夢境!
邯鄲城毀滅在前,長安、洛陽相繼在后,邯鄲夢其實也是長安夢、洛陽夢,統(tǒng)統(tǒng)都是一場錦繡河山生死輪回的黃粱一夢!
余秋雨先生曾在他的文章《脆弱的都城》中,借助唐朝時渤海國國都的消失,闡述過中國都城整體命運的脆弱,感嘆小農(nóng)意識根深蒂固的中國社會,嚴重缺乏諸如古雅典城、羅馬城的城市思想意識和城市文化及文明,更缺乏城市不可或缺的合格公民和城市思想家。
其實我更想說的是,我們?nèi)狈细窆窈统鞘兴枷爰业闹匾蛟谟?,我們這個國土上帝王將相太不缺乏,出生率太高,并且冗余過剩。不論帝王將相如何超編超員,能力不濟,卻從來不主動下崗,也沒有人有能力讓他們下崗,而合格公民、城市思想家,以及由此孕育催生的真正公民公仆一再難產(chǎn),甚至不孕,或者就根本不產(chǎn)生孕育公民的精血,所以我們從根本上就產(chǎn)生不出絲毫公民社會的概念。在這樣一個畸形病態(tài)的頑疾社會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無論高官,還是草民,也就見慣不驚,習(xí)以為常,甚至覺得順理成章合情合理了。
如今計劃生育已成為基本國策,其實最該貫徹實施計劃生育、優(yōu)生優(yōu)育國策的是帝王將相!由于不采取節(jié)育措施,不考慮量入而出,兩千多年來帝王將相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甚至泛濫成災(zāi)。帝王將相的泛濫成災(zāi),促成了奴才和暴民的泛濫成災(zāi)。帝王將相與奴才暴民相輔相成,遙相呼應(yīng),相互作用,致使公民及思想家窒息胎中,導(dǎo)致整個社會病入膏肓,人禍接踵而至,呈周期性泛濫蔓延!
余先生憂心忡忡的都城脆弱也就順理成章,恰在情理之中了。其實,何止是都城的脆弱,實際上是整個國家的脆弱,民族的災(zāi)難,人民的不幸!
無獨有偶,同樣是在唐朝中后期,同樣是在邯鄲城,同樣有一個黃粱美夢般的溫軟故事;也同樣的源遠流長,深入人心;在我的眼中也同樣的耐人尋味!那就是梅開二度的曼妙故事。至今邯鄲高高的叢臺頂上,還鐫刻八個朱紅色的陰文楷體大字:夫妻南北,兄妹沾襟。
梅花二度重開,破鏡借助神鬼再圓!一個個如此麻醉我們的神話太多了。從古代的牛郎織女天仙配、梁祝羽化成蝶,到現(xiàn)在中原大地上一遍遍詠唱陶醉的《朝陽溝》,我們一個個渾然其里而不覺!如此陶醉下去,我們何時才能靠近現(xiàn)代公民社會之夢?何時才能實現(xiàn)我們民族的政治文明之夢?還是讀讀《紅樓夢》吧,或許我們會有不再循環(huán)往復(fù)的同一個舊夢,或者去聽聽時間離我們更近的大洋彼岸一個叫馬丁·路德·金的美國黑人牧師夢——《我有一個夢》,也許能在我們的肌體內(nèi)產(chǎn)生一點現(xiàn)代新夢的基因:
“我有一個夢,那就是有一天這個國家會興起將‘我們擁有這不證自明的真理:人人被造而平等’之信念的本意彰顯于世。
我有一個夢,那就是有一天在喬治亞州的紅色丘陵上,奴隸的后代與奴隸主的后代將會環(huán)坐在兄弟相愛的桌前。
我有一個夢,有朝一日甚至連密西西比州,這個如今仍在不公和壓迫的酷熱中的沙漠之州,會轉(zhuǎn)化成自由與公義的綠洲。
我有一個夢,我的四個孩子有一天會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家:不是根據(jù)他們的膚色,而是根據(jù)他們的品德與性格來評判他們。
我有一個夢,就在今天!”
孔子當(dāng)年曾感嘆:“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我們邯鄲人的黃粱夢,也太久了,該醒醒了!我們民族的天下太平夢,也同樣太久了!我們所有的中國人,今天也該醒醒了!夢在夢醒時,夢在非夢時,告別舊夢,才能迎來我們民族長治久安的繁榮新夢!
當(dāng)我們再次步入黃粱夢,去觸摸盧生那包治百病的花崗巖不腐之軀時,不再舊夢重溫,幽靈附身,不再幻想著功名利祿,成仙得道,而能領(lǐng)悟沈既濟先生身后沉重的未言大夢,說出馬丁·路德·金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的平等自由夢,去同一個時代告別,在我們的胸中激蕩升騰起一個嶄新時代的公民社會夢!或許有一天,當(dāng)我們再度登臨“連聚非一”的巍巍叢臺時,萎靡凋謝的梅樹枝頭,真的會梅綻二度、馨香四溢、花好月圓!
那時,我們邯鄲人同樣會與徐志摩的夢一樣,敞開詩情畫意般的文學(xué)浪漫情懷,低吟淺唱: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