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里光
千里光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xué)雜志編審,出版多部文學(xué)集
我總是有點(diǎn)咸吃蘿卜淡操心,在家看電視劇《紅高粱》,卻常不由自主想到如果莫言也在看……
盡管莫言已經(jīng)賣了電視劇《紅高粱》的改編權(quán),那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但終究還是自己的心頭肉,不是想“眼不見為凈”就六根清凈,能徹底放下的。
這兩天,東方衛(wèi)視已經(jīng)將60集的《紅高粱》播到了三十多集,時間已經(jīng)過半,守寡多年的大少奶奶淑賢終于越來越耐不住寂寞,面對二少奶奶九兒花錢雇來的玉郎的誘惑,凡心大動、魂不守舍。她幾次三番推開挑窗偷窺正故意在窗前洗澡的玉郎,又幾次三番合攏窗欞,撫摸胸口,企圖平復(fù)那顆躁動不已的心。然而大幕已經(jīng)拉開,一場好戲就在眼前,此刻就是將人扔進(jìn)冰窟,怕也為時已晚,欲火難滅了。
這樣的情節(jié),道理上當(dāng)然說得過去,只是太扎眼。如果莫言看到這兒,他會怎么想?他一定會想到英國作家勞倫斯筆下的一個名叫康絲坦絲的女人——查泰萊爵士的夫人,由于無法忍受無性的夫妻生活,喜歡上了身體壯碩的園丁帕兒金。也是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也是男人脫了衣服洗澡的時候。女人在暗處偷窺,窺得心旌蕩漾,意亂情迷。最終爵士夫人沖破世俗的藩籬,飛蛾撲火般投身到了一場性與愛的熊熊烈火之中。
沒錯,這就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一段令人難忘的情節(jié)。之所以印象深刻,大概是男人們開了眼,長了知識,原來女人也有“饑渴”的時候,而以往饑渴癥似乎只屬于男人。
倘若莫言看到這兒,我想他會著急,有口難辯,哭笑不得。果然我就聽一位鄰居問,這是莫言寫的《紅高粱》原來就有的嗎?他沒看過《紅高粱》小說,卻看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電影。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還有這位故意在大少奶奶窗前用塊小抹布擦洗身體的玉郎,雖說長相周正,也年輕,然而身胚卻有點(diǎn)鬧“肌荒”,既沒胸大肌和肱二頭肌,更談不上腹肌和人魚線。比比帕兒金,渾身上下隆起的栗子一般的肌肉,汗涔涔,熱騰騰,散發(fā)出一股強(qiáng)壯的男人的氣息,人家那才叫性感。憑玉郎這不痛不癢的身材,居然也能讓大少奶奶心慌意亂,五迷三道,人們只能理解,那幾天大概大少奶奶有點(diǎn)犯花癡。
看劇情,第55集,大少奶奶與羅漢大叔在日本人的刑場上才走到一起,有情人終成眷屬。兩人穿著婚服,在眾人的啼哭中走向生命的終點(diǎn)。
悲壯是悲壯了,卻又是步人后塵,因?yàn)樵缫呀?jīng)有了《刑場上的婚禮》的詩歌和電影。再說了,將大少奶奶和羅漢大叔整得像黃花崗烈士似的英勇浪漫,就不符合人物的內(nèi)在邏輯了。被人為拔高的后果便是失真做作。
也真為難了大少奶奶,剛?cè)酉聼煒?,便要扮成大義凜然的江姐模樣,同時挽著害羞的羅漢大叔,娉娉婷婷,儀態(tài)萬方,折纖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輕紗……
第一個難受的必定是莫言,佛頭著糞的感覺,除了起雞皮疙瘩,還是雞皮疙瘩。
同名同姓的《紅高粱》,一個是電影,一個是電視劇,兩者都有顛轎、野合、釀酒、羅漢就義、墨水河畔的戰(zhàn)斗,以及酒神歌這些元素??瓷先チ鞯亩际悄缘难},可是,真的耐下心來看電視劇,就感覺不到與莫言的《紅高粱》到底還有多大關(guān)系了。
無論改編電影還是改編電視劇,都有個另起爐灶的過程。很難說改編電影容易還是改編電視劇難,兩者的區(qū)別大概就在于,電影是將復(fù)雜的事情簡單化,而電視劇則是將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
我一開始還是很佩服《紅高粱》電視劇的編劇的,覺得他們實(shí)在有本事,居然就無中生有,添加了那么多線索,仿佛給高密城編織了一張龐大的蜘蛛網(wǎng)。人們狹路相逢,困獸猶斗。最值得贊許的是大少奶奶與朱豪三這兩個人物的設(shè)計(jì),讓情節(jié)風(fēng)生水起,戲份變得濃油赤醬。然而劇情很快就陷入一些電視劇慣常的濫竽充數(shù)的無聊之中。一個叫野村的日本酒商,直到38集才剛剛出來,而此前盡是些窩里斗。
余占鰲是越來越不討人喜歡了,說不上是匪氣還是無賴,就知道眼一橫嘴一歪,高聲大嗓裝豪爽,要不就是喝高了,仗氣使酒。不由人不想起電影《紅高粱》里的姜文,如果此刻讓他再次披掛,扮演電視劇中的余占鰲,同樣的莫言小說里的“我爺爺”,兩相比較,會是什么感覺?一個豪氣沖天,一個牛逼哄哄;一個是不怒自威的好漢,一個卻是有勇無謀的小土匪。
還有那個忙忙碌碌的張俊杰,干不成正經(jīng)事,只會在余占鰲、朱豪三以及九兒之間轉(zhuǎn)悠,充當(dāng)說客。勸了這個勸那個,但沒人拿他當(dāng)回事。真把他當(dāng)回事的,除了他自己,剩下的就是編劇了。
劇中這些匪里匪氣、有勇無謀、猥瑣孱弱的男人倒是成就了朱豪三的出類拔萃,他的鐵腕與不擇手段,使他因此而顯得精明干練,有勇有謀,像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恕?/p>
60集《紅高粱》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把一頭豬喂成了大象,象是動物園里圈養(yǎng)的,身軀龐大而又華麗,卻早已經(jīng)沒了野性;然而,要知道,那頭豬原本可是頭獠牙尖銳、桀驁不馴、天地不怕的野豬。
人類在進(jìn)步,物種在進(jìn)化,卻同時也在悄悄地退化。這正是莫言在《紅高粱》小說里隱藏著的一個主題。他焦慮地說:“他們(按:指“我爺爺”、“我奶奶”輩)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jìn)步的同時,我真切感到種的退化。 ”
小說《紅高粱》在張揚(yáng)英雄主義的同時,喚起的是人們久違的心動。如今,倘若莫言看到一頭野豬被喂成了大象,又該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