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沛霖
每一次走進清原那片山水,眼前便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烽火中,一群人從那片野性的遠山,高唱著“起來,起來”的歌聲走來。
待緩過神來,滿眼的青山綠水,哪有什么人和歌聲?我知道,這是銘記內(nèi)心深處的那段歷史又活了。往往這時,眼里便噙滿了淚水,不能自已。
我是說,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僅一個月時間,清原籍人孫銘武、孫銘宸等抗日志士,便“拉”起了東三省第一支抗日隊伍——血盟救國軍,開始了殺敵滅倭的殊死戰(zhàn)斗,同時也唱響了那首“起來,起來”的軍歌。
今年暮春時節(jié),山野已是綠肥紅瘦,只有槐花還開著,彌散著淡淡的幽香。我們沿著英雄的足跡,爬山越嶺,穿越時空,走近了他們,邂逅了那不曾飄散的歷史煙云,聽到了那闕雄渾的“起來,起來”的歌聲。
1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太陽暖暖地照著,我們來到了清原城郊的中寨村。村子在渾河南岸,四五百戶人家,兩千多口人,田疇平整,交通便利,是個很富庶的地方。孫家兄弟當(dāng)年就是從這里,走上抗日前線的。
在一個小院的土炕上,我們見到了93歲的姜學(xué)儒老人,老人雖說耳有些聾,走路有些蹣跚,卻頭腦清醒,言語清楚。他說,我們家和孫家離得不遠,關(guān)系也很好?!熬乓话恕蹦悄晡沂畾q,他四十出頭了,叫他叔。記得他見到我總要摸摸頭,拉拉手,逗我說幾句話,感到特別開心。
姜學(xué)儒老人回憶說,上個世紀30年代,村里不過十幾戶,七八十口人。孫家日子過得好,有15間房,150多畝地,院子里養(yǎng)著騾馬大車,都叫他們孫家大院。老人還說,孫家仁義,憫貧惜老,誰家有事都肯幫忙。孫家屬耕讀人家,注重孩子讀書,鄉(xiāng)里讀完還到外邊讀。老三和老四都讀過“大”書,人品學(xué)識遠近有名。老人說話緩慢,多有停頓,卻充滿了感情。
孫家老三銘武,生于光緒十五年(1889年)。19歲考上興京縣警官教練所,后來當(dāng)上了北四區(qū)(區(qū)址在南口前海陽一帶)區(qū)官兼保安團長。民國五年(1916年)參加了討袁革命軍,民國八年(1919年)改編為東北陸軍第16師,歷任連長、營長和直隸臨、撫、昌、盧、遷五縣警備司令部上校參謀長等職。后因厭惡軍閥混戰(zhàn),離開部隊,在沈陽開福興旅店謀生。
老四孫銘宸生于光緒十八年(1892年),讀過師范,民國七年(1918年)起,先后在阿爾當(dāng)、清原等地當(dāng)老師、校長和縣公署學(xué)務(wù)委員,民國十九年(1930年)為縣志調(diào)查員。
1931年“九一八”事變,孫銘武在沈陽眼見日本鬼子燒殺劫掠,無惡不做,深感痛心。忍無可忍,幾經(jīng)籌劃,與原籍清原灣甸子的留日青年張顯銘,相約回鄉(xiāng),決心毀家紓難,組織抗日武裝,驅(qū)殺倭賊,光復(fù)家園。
孫銘武回到中寨子,首先得到父母和兩兄弟的支持,銘宸毅然辭去公職,投筆從戎,跟著兄長抗日。哥哥孫銘久摸過槍,槍法好。那時候有匪盜,看家護院和車輛外出,都包在他身上。聽了銘武的打算,也決定跟著弟弟打鬼子。
那段日子,中寨子小村炊煙裊裊,雞鳴狗吠,與往常別無兩樣。其實并不平靜,舉事的準備工作,緊張有序地進行著,一把地火悄悄地燃了起來。
銘武和銘宸哥倆,好讀書,有主見,慮事深。他們的準備,除了人和槍支彈藥,還有一件事情,很看重的事情,要有首歌,一首激發(fā)斗志,凝聚力量的軍歌。兩個人也許想起了孔子的“郁郁乎周樂”,也許想起了冷兵器時代的擊鼓嗚金和當(dāng)時戰(zhàn)場上的沖鋒號角;抑或想起了楚漢相爭,張良幾闕楚曲,吹散了項羽幾千鐵甲弟子的史話。也許根本沒有想起什么,只是一種文化使然,形勢使然,更長遠的戰(zhàn)略使然。于是,哥倆的心中塊壘,變成筆底波瀾,沖天怒吼,一首軍歌在這個小村里誕生了。
說起當(dāng)時的情形,姜學(xué)儒老人回憶說,孫家大院人來人往,有外地的也有當(dāng)?shù)氐?,有些忙碌,也有些神秘。大院里不時有歌聲響起,像民歌,高亢悲昂;像進行曲,雄壯有力,有一股讓人站起來殺鬼子的勁兒。后來才知道,那是在教唱《血盟救國軍軍歌》。
請老人唱唱,他搖頭說唱不好;說說歌詞,也搖頭說記不住了。稍頃,老人有些興奮,看著我們說,有好幾句詞都在咱們“國歌”里。
2
又是一個早晨,我們驅(qū)車從清原縣城出發(fā),沿著平坦的公路向南駛?cè)?,一口氣跑了八十余里,到了大蘇河鄉(xiāng)小蘇河村一個叫蟲王廟的自然屯。這里是大山的腹地,過去交通不便,沒有汽車,儼然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
這是個東西走向的溝,北山麓上坐落著一戶戶綠樹掩映的人家。雞鳴籬下,白發(fā)老嫗撒著苞谷,咕咕咕,那景象好像童話。
走進一家小院,女主人叫穆桂霞,三十多歲,干練而穩(wěn)重。寒喧過后,她領(lǐng)著我們出了院門,跨過街道,進了對面她家的園子,田畦里長著碧綠新鮮的蔬菜。她告訴我們,這是蟲王廟舊址,原來五六間大瓦房,供奉著蟲王神像。那時候一旦遭遇蟲害,往往顆粒無收,山里人沒招,只有靠神仙保佑。這個屯子不大,又偏僻,廟卻不小,“神通”也大,種完地遠近的人都到這里敬蟲神。還唱大戲,十里八村的趕來看戲。后來荒棄了,再后來房子倒了,廟也沒了,成了我們家菜園子。
見有客人,街上人聚了過來。有人把話鋒一轉(zhuǎn),頗有些驕傲地告訴我們,這是血盟救國軍舉義誓師的地方。
村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把我們帶回到八十三年前的崢嶸歲月……
張顯銘與孫銘武沈陽分手后,回鄉(xiāng)策反了新賓第九大隊二十八步兵中隊長李棟材。李棟材借口剿匪,10月10日拉出隊伍向蟲王廟開拔;同時,孫銘武也按約定帶著隊伍向這里集中。
10月19日是寒露,天冷了,刮著小北風(fēng)。兩支會師的隊伍,還有當(dāng)?shù)厍鄩涯辏谙x王廟開誓師大會。廟院是村里最大的地方,400多人里里外外站得滿滿的。臺階上“血盟救國軍”大旗獵獵飄揚;香案上放著槍和子彈,這是他們歃血盟誓的信物。先由張顯銘宣讀“殺倭誓言”:“民族危亡,生靈涂炭。熱血同胞,共赴國難。驅(qū)逐倭賊,還我河山。同仇敵愾,光復(fù)家園。倘有二心,槍擊彈穿。”接著孫銘武講話,幾次說到我們這個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同胞們站起來,不當(dāng)亡國奴。最后以刀割指,鮮血淋漓,慨然于廟柱上寫下“血盟救國軍”五個血字。場內(nèi)外群情激憤,無不涕淚,同聲唱起了《血盟救國軍軍歌》。
一個小村,生活著一個小小的族群,為了不讓蟲子禍害莊稼,建起了蟲王廟,祈拜蟲神。村本無名,以廟名而名之。多么善良的人們,多么樸素的生存理念。當(dāng)年就在這里,血與火中,舉起了東三省殺倭滅賊的第一面旗幟,唱響了那首《軍歌》,其詞云:
起來,起來,不愿做亡國奴的人們。用我們的血肉,喚起全國的民眾。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奮起殺敵。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起來,起來。團結(jié)一致,戰(zhàn)斗,戰(zhàn)斗,戰(zhàn)斗。
3
山區(qū)雪大,酷寒。蟲王廟屬深山老林,十月末幾場雪,就封了路,封了山,人們便“貓冬”了。這是四時節(jié)律,大地道德,一種生命哲學(xué)。這一年也不例外,只是白雪覆蓋的山野里,不時地見到“血盟救國軍”戰(zhàn)士的身影,聽得到他們“起來,起來”的粗獷歌聲。
血盟救國軍通過工作,收編了當(dāng)?shù)丶却蚬碜?,也有土匪氣的山林隊,同時遣散了小蘇河、風(fēng)倒樹溝等周邊村的自衛(wèi)團,收繳了槍支,還引導(dǎo)一些人加入了血盟救國軍。同時,孫銘武、張顯銘、李棟材和孫銘宸分頭聯(lián)絡(luò)新賓、桓仁、柳河、通化、撫順的抗日人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發(fā)展擴大了這支隊伍。
當(dāng)時的大漢奸、東邊道鎮(zhèn)守使于芷山和清原縣偽公安局長,見血盟救國軍勢大,便派中寨子、南三家等地孫家的鄉(xiāng)鄰和親屬勸降,并許諾“只要放下武器,給縣長、旅長做?!睂O家哥仨兒大義凜然,不為所動。
于芷山見此道不通,便糾集清原、新賓、柳河、通化、金川(現(xiàn)在通化一部分)五縣聯(lián)軍圍攻。孫銘武、李棟材和張顯銘等領(lǐng)導(dǎo)運籌帷幄,舉重若輕,利用敵偽分散孤立的弱點,避實就虛,各個擊破,獲得了第一個大捷。
1932年1月,血盟救國軍發(fā)展逾千人。從長遠考慮和根據(jù)地建設(shè)需要,隊伍轉(zhuǎn)移到了柳河的打牛溝。
于芷山氣急敗壞,派參謀處長呂衡率公安大隊79、80兩個中隊和偽軍一個營,還有炮隊、騎兵隊以重兵圍剿。孫銘武等以退為進,靈活機動,從通化拉古河到嵐山,再到柳河柘木臺,利于打則打,不利于打則走,大獲全勝,同時占領(lǐng)了遼吉邊陲的紅石重鎮(zhèn)。
部隊在紅石鎮(zhèn)進行整編,公推孫銘武為總司令,李棟材為總指揮,張顯銘為總參議。明確提出“抗日救國,愛民除奸,不動民間一草一木”的口號,大大地提高了部隊的戰(zhàn)斗力。
這支隊伍的武器,除了槍炮,還有那首歌。隊伍走到那里,《軍歌》就唱到那里。戰(zhàn)士們唱著它喚醒民眾,山里人唱著它走進隊伍。平日里唱著它餐風(fēng)露宿,炮火中唱著它沖鋒陷陣;兩軍對疊,唱著它和“槍口對外,不打自己人”的喊話,讓偽軍自責(zé)自悔,悄然放下武器,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在這片大山中,人人唱得響,句句聽得懂,它的精神意義和審美價值在于使庸者醒,懦者勇,迷失者知返,奮勇者無畏。
這是血與火中,心與心的交流,靈魂與靈魂的對話。
4
血盟救國軍像野火一樣,在那黑暗的日子越燒越旺,大漢奸于芷山深感威脅,惶惶不可終日。
孫銘武了解于芷山其人,現(xiàn)在是個鐵桿漢奸,原是東北軍的軍官,投日前曾有過猶豫和動搖,因此總抱有一線希望,欲圖把他拉回來,曾幾次派人過去曉以大義,勸其棄暗投明。
民謠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1932年1月19日是農(nóng)歷臘月十一,臘八剛過,是山里最冷的日子。這一天,于芷山的兒子——一個漢奸營長,代表于芷山來與血盟救國軍談判,表示要反戈共同抗日。孫銘武知道于芷山陰險狠毒,反復(fù)無常。當(dāng)對方提出到他們地盤柳河三源浦與于芷山見面時,大家都非常慎重。張顯銘說,于芷山和日本鬼子抱得緊,這樣的人不能輕信,不能上當(dāng)。
正在大家猶豫的時候,于芷山送來了一封信,是給孫銘武的保證書,于芷山下邊幾十名軍官都簽了名,有些還是孫銘武的故交,歡迎孫銘武等人來三源浦,并信誓旦旦地保證談判人員的安全。幾經(jīng)權(quán)衡,從大局考慮,他們答應(yīng)去三源浦。
這天下午,孫銘武、張顯銘、王紹卿一行20余名軍官,以及百余名護衛(wèi)士兵來到了三源浦。卻不見于芷山蹤影,只是“款待”吃飯;原定當(dāng)日返回,借口路遠天晚,強行留宿。孫銘武等知道事情危急,卻已晚矣。其時,部下劉錫九尋得機會,并找來馬匹,讓他逃跑,他說,在此生死之際,扔下兄弟們逃命,還有人格嗎?眾人勸說,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咱們整個隊伍,為了抗日大業(yè)。他含笑搖頭,不肯出走。這是個大不幸的日子,血盟救國軍總司令孫銘武和他的戰(zhàn)友們遇害了。
雪山低頭,河流凝咽,伴著“起來”的低沉歌聲,英雄的遺體運回了中寨子。遺囑中說,倘能回籍,不趕走小鬼子,不要入土。這是在那血雨腥風(fēng)的日子,一位愛國者無聲的歌,一個戰(zhàn)士“起來,起來”和“不做亡國奴”的最后呼喚。
5
孫銘宸原本負責(zé)籌集軍資、兵源和信息等方面的事情,沒有跟著隊伍打仗。聽到前方受挫的消息,立即趕赴前線。沒有哀怨,也沒有彷徨,只有化悲痛為力量,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很快地恢復(fù)了隊伍的戰(zhàn)斗力。為了更好地打鬼子,他帶領(lǐng)余部500多人參加了李春潤領(lǐng)導(dǎo)的遼寧民眾自衛(wèi)軍第六路軍,受任為第六旅旅長。
他們扒鐵路,割電話線,端英額門炮樓,制造南口前軍車脫軌,三次攻打清原縣城,還策反了清原偽公安隊長、商團隊長,收編了姜紹泉的山林隊。搞得敵偽焦頭亂額,坐臥不安。渾河岸邊,沈海線(沈陽至海城鐵路)上,唱響了“起來,起來”這首浸染著鮮血的軍歌。
日軍無奈,下了血本,妄欲剿滅這支隊伍。1932年10月9日,鬼子高波兵團傾巢而動,重兵突襲。自衛(wèi)軍由于一部北撤,孫銘宸和李春潤部分別在清原和新賓被分割包圍,陷于孤立無援處境。經(jīng)過三晝夜苦戰(zhàn),終因寡不敵眾,不得不分散突圍。
為了重建自衛(wèi)軍,1933年1月,孫銘宸秘密趕赴北平,受到東北抗日救國會和東北抗日救援會的熱烈歡迎。他四處奔走,聯(lián)絡(luò)抗日人士,參加講演,與民眾見面,介紹“血盟救國軍”和“民眾自衛(wèi)軍”的抗戰(zhàn)業(yè)跡,多次情不自禁地唱起“起來,起來”的軍歌,臺上臺下無不慷慨激昂,熱淚盈眶。
北京期間,在張學(xué)良將軍建議下,組建了東北義勇軍第三軍團。唐聚五為總指揮,李春潤為副總指揮,孫銘宸為總參議兼第四梯隊司令官。
北京期間,他培訓(xùn)骨干,謀劃方略,先后分批派人潛回遼東。1933年2月8日,孫銘宸重返抗日前線。他化妝成碼頭工人,從天津上船,準備到大連登陸。同時,還有一條船載著他們籌集的軍火輜重,從山東駛向大連。行至大連港附近海面時,由于叛徒告密,不幸被捕。銘宸知道身份已經(jīng)暴露,無所畏懼,怒責(zé)日寇發(fā)指罪行,指斥倭賊覆滅命運,磊落光明,痛快淋漓。在獄中雖然經(jīng)受嚴刑拷打,以及金錢美女高官厚祿百般誘惑,始終大義凜然,堅貞不屈,最后不幸遇害。
他走了,他的歌卻沒走,仍然響在那片野山中,響在血與火的戰(zhàn)斗中。
6
陽光溫馨地照著,窗外不時傳來鳥兒啁啾的歌唱,四周顯得很安靜。我們坐在撫順望花區(qū)一戶單元房里,這是銘武的孫子顯勇的家。銘武有兩個兒子,都走了。二兒子孫超的四個兒子——老大顯庭、老二顯耀,老三顯勇,老四顯智——今天都在場。孫超原名治國,躲避鬼子追殺時改了名。老人2006年去世,無疾而終,享年91歲。
顯庭回憶說,父親生前多次說起血盟救國軍舉事后,日偽沒收了他們的房屋、土地和家產(chǎn),凈身出戶。他們這一支輾轉(zhuǎn)到了撫順,銘宸那一支流落到了河北。其艱辛險阻,生死遭際,令人唏噓不已。
提起軍歌,兄弟幾人說:“是兩個爺爺?shù)囊馑?,由四爺?zhí)筆?!睂O超曾對他們說,當(dāng)時東三省烽火連天,生靈凃炭。人們到一起,特別是公眾場合,聊不到幾句,少不了“起來,不做亡國奴,抗戰(zhàn)到底”的相互激勵,也少不了“用我們的血肉”作“最后的戰(zhàn)斗”那句狠話。你們四爺聰慧,抓住了這些“熱詞”,表達了大家抗戰(zhàn)的心愿,這才能廣為傳唱。
孫超三兒子顯勇還講了件事,建國那會兒,有一天父親從外邊回來,高興地和大家說,聽到《國歌》沒有?有咱《血盟救國軍軍歌》的詞。還說,調(diào)和詞與《軍歌》都不一樣,卻聽著很順很熟,明明白白。
《國歌》的詞是田漢先生1934年為電影《風(fēng)云兒女》寫的,反映的正是那段歷史。顯庭哥幾個說,我們總覺得田漢先生對血盟救國軍、民眾自衛(wèi)軍和義勇軍,以及東北民眾的抗日斗爭是了解的。問他們有根據(jù)嗎?他們拿出一些資料,指點著說,四爺孫銘宸在北京講演,報紙多有報道,傳播很廣;后來東三省抗日義勇軍第三軍團總指揮唐聚五去武漢,向張學(xué)良匯報戰(zhàn)況和形勢,還接受過《抗日救亡報》主編田漢的采訪。
聽著他們的話,我頻頻地點頭。他們說得對,田漢先生作為戰(zhàn)士、詩人,這如火如荼的抗日烽火,一定會激發(fā)先生的靈感和創(chuàng)作熱情,寫出這體現(xiàn)社會脈搏和時代主旋律的最強音。聽了我的意見,他們笑了,有點咬文嚼字地說,從詞和曲來說,《國歌》不是《軍歌》,高于《軍歌》,也高于生活。不然怎么會成為《國歌》呢。
第二天,接到了孫銘宸的孫子孫灤寧從張家口打來的電話。提起軍歌,他深情地說到奶奶——孫銘宸的妻子孫孟氏,名孟慶云,1976年去世,享年八十多歲。孫灤寧說,當(dāng)年孫銘武帶著人馬,從中寨子向蟲王廟進發(fā),那面“血盟救國軍”大旗,就是奶奶用被面縫制的。奶奶活著時,想起那些人和事,以及那段烽火歲月,就唱起這首《軍歌》,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真摯深沉,悲戚動情,聽著讓人下淚。她是用心在唱,好像和那些走了的人一起唱著。
7
這天下午,下起了小雨。春風(fēng)拂拂,細雨霏霏,有點凄怨的味道。我們驅(qū)車趕到了南口前鎮(zhèn)的南三家,這是孫家的祖籍之地。一會兒雨停了,山林如洗,青翠可掬,讓人感到愜意。
進了村,奔北溝,周邊的山雖不高,卻伏危蹲虎,氣象不凡。車行四五里,遠遠望見東山坡下烈士安息的墓園。走進墓園,只見并排三座墳,右起是孫銘宸,碑上書的不是名,是他的字:抗日義勇軍第三軍團總參議兼第四梯隊司令官——孫耀祖烈士之墓。中間是孫銘武,碑上書云:抗日守土、民族自衛(wèi)、忠勇衛(wèi)國、寧死不屈——孫銘武烈士之墓。落款分別是:證遼東字11463號和11462號,這是烈士證書的序號。左邊是孫銘久之墓,碑小了些,與普通碑同。他戰(zhàn)斗負傷未愈,卒于1932年初。
三個碑前,有款更大的碑:題頭是:抗日英烈——孫銘武、孫耀祖。中間四個大字:永垂不朽。落款為:清原縣人民政府,一九九三年十月五日。
墓園里還有兩塊銘石,靜靜地立在那里。一塊刻著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5 月29日《沈陽日報》,介紹英雄業(yè)績的文章摘要,血淚文字,催人淚下。另一塊刻著東北義勇軍第三軍團副總指揮李春潤的訃詞,其中有孫家兄弟“毀家紓國”和“組織了東三省第一支抗日隊伍,首先打響了消滅日本侵略者的槍聲”等字句,樸實無華,撼人心魂。
墓園不大,卻有不少樹,四五株紅松尤其壯觀,一個人抱不攏,二三十米高,筆直的干,修整的枝,無旁杈逸出,一律向上,直插云天,真乃棟梁松,樹中君子,這分明就是烈士的英魂和風(fēng)骨。
墓園的樹,與山上的松林相連,顛連遠處。一陣風(fēng)吹來,有聲響起,由低而高,由小而大,由緩而急,由遠而近。如槍炮聲,如沖鋒聲,如軍馬之行聲,如鼙鼓之鳴聲。待我靜下來,用心去聽,哪有那些聲音,只有那首“起來,起來”的《軍歌》在耳邊響著。村人見我癡醉,解釋說,是松濤驟起,還說除了松濤不會有這樣聲響。我醒了過來,眼里噙滿了淚水,在這個圣地,他們又走進了我的心里。
其實《軍歌》早已溶進了《國歌》,從來沒有離開我們。
它屬于歷史,又超越歷史,因為它有個不死的靈魂。
責(zé)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