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瓊 楊 容
流浪在音樂的路上(下)
——打工的歲月
◎陳 瓊 楊 容
公元一九八七年的秋天,野菊花開得正鮮艷芬芳的時候,在學校勒令退學的宣告聲中,我的大學夢枯萎了。我拜別了恩師,結(jié)束了沒有高考的高中生活,踏上了另一條充滿坎坷的求學之路。
父親對我寄予厚望的眼睛在我退學的剎那間渾濁了,他仿佛習慣了自己一生中無數(shù)次抉擇后的失敗,雖然我是他最后的抉擇,他更沉默了。在他無言的神傷中已看不出他對于自己、對于我的未來有一丁點兒的期冀。我因病休學時,哥嫂曾極力勸我輟學,被我回絕了,當時父親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他是咬著牙跟自己、跟我以及跟那些反對我上學的兄嫂們下一個賭注。也許,當我決定走上音樂之路時,父親的賭注就已經(jīng)輸了:對于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來說,音樂之路是一條邪路。對缺衣少食的山里人來說,學習音樂是一種奢望,而且在他們眼里,音樂人只不過是個戲子,是當?shù)厝怂恍嫉娜?。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的父親竟允許我趟上這趟“地雷”。
“壽康家(家父之名)養(yǎng)了一個爆爆(當?shù)匕巡怀善鳌⑸窠?jīng)有問題的人稱為“爆爆”),都十八歲了,讓學校給開除了,還每天在山上唱歌,興許是瘋了!”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久久回蕩在父親的耳邊,山高水長的家鄉(xiāng)容不得我的歌聲,仿佛它要擠破這山巒河川,擠垮他們平靜的生活。無形之中大家對我和父親退避三舍,即便偶爾遇見,也多是訕笑,然后像是怕我和父親要傳染他們瘟疫似的低著頭急匆匆地走了。時時刻刻的尷尬,讓父親瘦削的臉膛又塌陷了許多,無數(shù)詭秘的訕笑逐漸淹沒了生我養(yǎng)我的那片山巒,我決定要走了,我要從那片掛在山腰上的小屋子走出去。
父母已沒有錢,有的只是近六十歲的年齡和日益加深的皺紋,還有緊握在他們逐漸僵硬的雙手中的鋤頭。在廉價煙卷燃燒著的煙霧中,我看見父親沉默的臉,我沒有一絲的豪氣?!拔乙鲩T打工?!蔽腋嬖V父親。他什么也沒有說,從兜里掏出了三塊三毛錢,權(quán)作去武漢的路費,母親煮了十個雞蛋,讓我?guī)稀?/p>
我走了,倉惶地逃走了,留下恥辱,裝在父母刀刻似的皺紋里。
沒了錢,也便沒了到省歌劇團找老師繼續(xù)學音樂的機會。我把音樂埋在心底,用一切只為了生存的大基石強壓住它,讓它絲毫沒有卷土重來的機會,我傷心地埋葬著音樂夢。
出門前,母親對我說:“你有一個堂舅,在武漢一個體育館的工地上當包工頭,他人很好的,你去找找他吧!”我只要飯吃,要地方住,別無所求。
堂舅的名氣似乎很大,工地上的人都知道,盡管我不認識他,但還是很容易地找到了他。堂舅是一個如同父親一樣沉默的人,但他的沉默總是在微笑中,仿佛一輩子都在無聲的快樂中生活著。他長得并不高大,也不英俊,更確切地說,他的外貌可以用“丑”字來形容:臉色煞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幾根灰白的頭發(fā)在光亮的頭皮上像清水中的水草般蕩漾著,沒有形狀。但這種相貌并不影響他的慈祥,也沒給他的工作帶來絲毫不便,也絲毫不影響別人對他的尊敬和佩服。他很聰明,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到現(xiàn)在我仍在想,假如堂舅有機會能接受正規(guī)教育的話,他一定是個出色的科學家,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一點也不懷疑這種可能。
幸運之神仿佛又降臨到了我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我有了工作,有了錢,塵封已久的音
樂之夢在生活巨石的縫隙中頑固地鉆了出來,在太陽下瘋長。我仿佛沒了痛苦和憂傷,一邊敲打著模板一邊唱,扎鋼筋也唱,扛鋼管也唱,我早也唱,晚也唱,我成了一個快樂而充實的民工。
堂舅待我很好,他總是跟我提及我的外婆,他一直很敬重她老人家,這可能是我幸運的根源,我感激他。我愛唱歌,唱得好,這讓工作之余的堂舅有了快樂。他說:“給你找個老師,學學!”這讓我壓在心底已久的音樂之火瞬間燃燒了,我又找到了我的啟蒙老師。于是,我白天干活,晚上到老師家學琴、唱歌。
那時的工錢是每天五塊錢,做一天得一天,下雨、下雪天停工,當然也沒有了工錢。如果不交學費這工錢是夠用的,交了學費便有些捉襟見肘了,于是我便拼命地省錢。當時,從何家垅到老師家沒有直達公汽,需再轉(zhuǎn)車,雖說那時車費極便宜,五分錢三站地,可一天去一個來回兩趟得二角錢,一個月下來便是六塊多錢,為了節(jié)約這六塊多錢,我每天下班后便跑步到老師家。這樣的日子雖說艱苦但卻很充實,我似乎覺得音樂的大門又離我近了許多。
一個月一百多元,除掉吃喝和日常費用開支,所剩無幾的工錢是不夠交學費的,但又不好開口借錢:堂舅畢竟不是親舅舅。為了多掙點加班費,我加夜班的時候多了,去練琴的日子少了。開始,堂舅并沒注意,后來他見我出門少了,可能猜想到了其中原因,便常常不經(jīng)意地獎勵我。
舅舅的這種“莫須有”的獎勵讓堂舅唯一的兒子、比我大五歲的表哥心中憤憤不平,每當堂舅不在場的時候,他的不滿變得明顯,故意設(shè)置障礙為難我,到后來已是家常便飯。后來我便回絕了堂舅所有不經(jīng)意的獎賞,這讓不多言的堂舅有些尷尬,時間長了,便不再做“不經(jīng)意的事”。然而,這時已經(jīng)于事無補,表哥仍一直認為堂舅在背后給了我很多的錢,他為堂舅“轉(zhuǎn)移的愛”感到憤懣。在這種氛圍里,和他在一起干活已經(jīng)很難了,但為了生存,為了求學,更為了沉默中的父親渾濁無光的雙眼,我不得不忍受表哥對我的種種刁難。
要改變一個對自己仇視的人的思想是困難的,更何況繁重的工作和學習也不允許我有更多的精力浪費在這些糾紛之中,我沒有時間解釋,無法讓表哥對我釋然。晚上到老師那里練琴回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如果舅舅在工地上,他一定會給我開門,一旦舅舅不在的時候,我便要流浪街頭到天明,我已經(jīng)記不清度過了多少這樣的冬夜和夏夜。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我常常是沿著武漢大學門口長長的街道,從北街走到南街,又從南街走到北街,桔黃色的燈光下,我長長的影子顯得那么孤寂,但我沒有流淚,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找到一個讓我睡覺的地方,一個讓我睡得很香的地方。有時候,我爬上珞珈山頂,一坐就是通宵,早晨,看著太陽從東湖邊升起,看著樹林里第一個晨跑的大學生,這時我心底里便開始隱隱作痛,眼前一片霧氣,“明天一切都會好的?!蔽夷菚r就一直是這么想的。
然而,一切并沒有像我期望的那樣好起來,堂舅煞白的臉終于告訴大家一個信息——他得了肝癌,這意味著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所剩不多了。舅舅去世后,表哥終于“名正言順”地把我攆出了他的工地,我斷了經(jīng)濟來源,音樂的夢好像要再一次離我遠去。我沒有了錢,沒有了住處,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流浪人。
但我仍慶幸我在音樂上的長足進步,誰也拿不走這種收獲,我?guī)е@唯一屬于我生命跳動的火苗,堅決地走向明天。沒有住處,就在火車站的椅子上睡;沒有錢,到糧店幫人家掮大米,扛八十公斤一袋的大米掙一塊錢,一個晚上下來,可以掙十幾塊錢,我又可以學習音樂了。一晃,這樣的生活就過了半年——充實、快樂的半年。
自從一九八七年的秋天出門,到現(xiàn)在已是整整兩年了。在這兩年里,我沒給父親寫過一封信,我不愿告訴他我在武漢的生活,我害怕他“川”字眉里的沉默和憂傷,就是快過年了,我也不愿回家,我不能兩手空空地回家。
然而,那年我還是兩手空空地回了家,因為我已經(jīng)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家是我唯一的歸宿。一九八九年的夏天似乎走得很快,仿佛一夜之間就到了秋天,這種變化與有“火爐”之稱的武漢有些不相稱。流落街頭的日子隨著早來的秋風而變得艱難,無處落腳的夜晚變得格外寒冷,我有些支撐不住了。我的老師一如既往地收留了我,我仍一如既往地照顧他的生活起居,這是當時我唯一能報答他的行為。
老師在教我的同時,還教了一些武漢籍的學生,這其中就有一個饒姓同學。饒同學年長我三歲,父母蹲“牛棚”的時候,他被送到浙江鄉(xiāng)下外婆的家里,幾乎相同的童年遭遇讓我們走到了一起,我們似乎成為了好朋友。為了更好地學習,饒同學邀請我住到他家里,他家在漢陽,房子大,說是他母親還可以照顧我們。到了他家以后才知道他母親年事已高,根本不可能照顧我們,同時,家里還有一個在文革期間因受驚嚇而變傻了的哥哥。這種境遇讓我感到很為難,但又不忍辜負他和他母親的好意,便堅持了下來,只不過我的身份從客人變成了他們的保姆了。
考音樂學院,開銷大,但文化課要求低,這對音樂天賦和文化課都不好的饒同學來說的確是一個不得已的選擇:當他父母被平反昭雪時,他的學業(yè)也荒廢得差不多了,對饒同學來說考大學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補給他父母的一大筆工資,的確是雪中送炭,于是他有資格今天送老師兩瓶酒,明天送老師兩條煙,后天再給他送幾盒紅茶,這些可都是老師的最愛。
后來我慢慢才知道饒同學請我到他家的動機并不是像他所說的那般單純:饒同學每周只有一次課,相對日夜在老師身邊學習的我來說,我的學習時間要比他多得多,加之他的音樂天賦的欠缺,這讓他十分氣餒和不安,于是他便借請我到他家安歇之名,無形之中減少我與老師相處的機會,他表面上說是可以大量提供我練習鋼琴的時間,實際上他一天到晚都在占著鋼琴,幾乎不給我任何練習的時間和空間。讓饒同學最惶恐不安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暗戀的一位女孩并不喜歡跟他講話,卻喜歡和我同行或聊天,在私下他曾多次向我提起這事,大概是想提醒我什么,對一個沒飯吃、沒地方住、前途渺茫的農(nóng)村娃來說,他的這種擔心是多余的,這一切只不過是他的一種臆測,然而正是他的這種臆測的膨脹,幾乎讓我走上死亡之路。
一個月的生活讓我體察了他的良苦用心,我決定離開。我向他的母親表達了我的去意,他母親同意了。臨行前,我給了他母親五十元錢,以感謝一個月來他們?nèi)覍ξ业恼疹櫋K赣H說什么也不要,我堅決要給,我們就這樣相持著,沒個結(jié)果。他母親說:你要走了,我沒法留你,走之前在這兒吃頓中午飯,總可以吧?我去買菜,你坐會兒。我佯裝同意,趁他母親去買菜的空當里,留下一張字條和那五十元錢,還是走了??斓角倥_時,我發(fā)現(xiàn)有一件衣服忘在他的家里了,便折了回去。敲了半天門,明明覺得屋里有人,但沒人來開門。
“誰呀?”他母親的聲音。
“阿姨,是我,忘了一件衣服,回來拿一下?!?/p>
“你放在哪兒?”很明顯不愿開門的意思。
“在床頭的墊子底下?!?/p>
等了一會兒,他母親半開著門,擋在已開的半扇門前,明顯不讓我進門,她把衣服遞給了我。我分明看見她滿臉的鄙棄和冷淡,與半個小時前的阿姨判若兩人。這種變化讓我摸不著頭腦,我忐忑不安地走了。
我又回到了老師家,老師一向?qū)ξ液苄湃?,他把家里的鑰匙給了我一把,平時還總當著我的面把一些硬幣放進床頭的抽屜里。
第二天上午,沒有課的饒同學來了,帶著兩瓶酒。他的氣色好像很不好,滿是憤懣的神情,撮著的嘴巴歪向一旁,斜著臉微向天空(他生氣時總是這種表情),沒有和我打招呼。我回到那間用廚房臨時改做臥室的小房子里,坐在床上看樂理書,當我走出老師房門的剎那,饒同學關(guān)上了老師的門??磥硭蚶蠋熣f一些有關(guān)我的話題。
我并沒有在意,因為我問心無愧。
我太天真了,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平安無事。在饒同學與老師不知道咕噥了多久后的那個中午,我照例到食堂給老師打飯,回來時才感覺老師有些變了,他一向和善的臉變得嚴肅了,鐵青的臉色顯示出他強烈的憤怒,這讓我有些難堪和害怕。他一句話也沒說,我也不好問,就這樣熬過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掃地時,我發(fā)現(xiàn)小廳的門口地上有五角錢的紙幣,我把它交給了正在沙發(fā)上喝茶的老師。那時大約是早晨九點鐘,太陽的光線很好,屋子里很亮堂,我看見老師站起來了,到了我的臥室(其實就是放了一張床的廚房),在靠近床邊的一個書桌的抽屜里翻了翻,便出門了,我正在大房子(即老師的臥室兼琴房)打掃衛(wèi)生。沒過多久,一陣零亂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來,一群人進來了,還有幾個公安,老師以我從沒見過的憤怒指著我對公安人員說:“就是他”老師那種帶有磁性的、令人癡迷的男中音不見了,傳入耳鼓的是我人生中聽過最為刺耳的聲音,是那種因憤怒而又無以言表時的嘶啞聲?!稗Z”的一聲,我炸出了一身汗,幾個公安不由分說,繳了我的雞毛撣子,反扭著我的手,大喝一聲:“走!”我被他們像擰小雞一樣地擰走了。
“什么事?”我問。
“小偷。”公安說。
“誰?”
“你?!?/p>
“我?!”
“啪,啪!”幾個嘴巴,打得我眼冒金星,嘴角流血。我屈辱、我失望、我流淚,卻沒有哭出聲。我憤怒而失望地看著我一向尊敬的老師,我的心在流血。
“為什么?這是為什么?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說我是賊,我偷了您什么?我是冤枉的?!蔽覒嵟刭|(zhì)問著,卻沒人給予回答。
“鄉(xiāng)下孩子,窮慣了,真是沒想到,怎么會有這樣的孩子,父母是怎么教的?”圍觀的人在紛紛議論著我。
“不許侮辱我父母。”
我被帶走了,被關(guān)進了派出所。我絕望了,感到一切都完了,大學夢離我太遙遠了,黑暗中,我摸不到它的門。
偷老師十五塊錢的人最終被抓到了,是老師的一個同事十多歲的兒子。當事情澄清時,我被釋放了,這讓老師很尷尬,他給我的父母寄去了道歉信。
脆弱的心和單薄的身體有些承受不住,它讓我喪失了所有的尊嚴和自信,讓我覺得前面沒有一絲的光亮。我徘徊在無人的街頭,流離于滾滾的長江邊,我想讓江水洗刷我一切的苦痛。我走上長江大橋,看著漆黑的江面,我想我該走了,我是一個徹底失敗的人,我留給父母的是太多的痛苦和恥辱。
父親黯然神傷的眼神劃破了我的脆弱,我仿佛看到了父親更加彎曲的脊背和他肩膀上的犁,“我走了,父母怎么辦?他們守著只有十幾棵竹子和十幾棵泡桐的家是為了什么?他們除了我一無所有,我走了,他們就什么也沒有了,我不能走,我不能,我不能在父親日漸彎曲的背上再壓上這千斤的重擔,我欠他們的太多了,我不能讓他們失去我這個唯一支撐他們生存的精神支柱。”我決定回家,一定要回家!
一九九○年的那個春節(jié)我回到了大別山深處的那個小山村,這是我自上高中以來五年里第一次回家過春節(jié),回家過年真好,真的好!
俗話說得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正是這件事讓我找到了音樂學院的大門,也找到了我的恩師裴老師,她是我人生最灰暗時候的一盞明燈,照亮了我音樂殿堂里已熄滅的圣火,我永遠感謝她,銘記她!
那年的九月,我終于走進了音樂學院的大門,走進了音樂圣殿!
謝謝,謝謝那些給我?guī)椭挠H人和老師,也感謝那些給我苦難的人們。
(責任編輯 張海濤)
陳瓊,男,出生于1969年8月,湖北浠水人,漢族,畢業(yè)于武漢音樂學院聲樂表演方向,碩士研究生,副教授,現(xiàn)供職于三峽大學藝術(shù)學院,主要從事聲樂演唱與教學,歌劇研究,鄂西傳統(tǒng)民族音樂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