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濱
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說,“所有宗教都是一樣的”(All Religions Are One)。宗教,在我看來,不過是要教會我們用更廣闊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并在這世界上安心生活,而不是偏狹地追求某種超越這個世界的存在。
近日,讀梁漱溟先生訪談錄《這個世界會好嗎?》(Has Man a Future: Dialogues with the Last Confucian)作者之一,稱梁先生為“最后的儒家”的艾愷(Guy S. Allito)教授,在前言中提到,與梁漱溟交談,幾乎顛覆了他過去對梁先生的“定義”,因為,梁先生不僅大談佛理,而且欣賞馬歇爾這樣的“虔誠的基督徒”,更擁護馬列主義,他不禁問道:“How could a person be both a Buddhist and a Confucian, and also identify with Marxist-Leninist thought and approve of Christianity?”后來,這位西方學(xué)者終于明白了,“This ability to blend mutually contradictory thought is a special characteristic of typical traditional Chinese intellectuals”。的確,中國文化中,“同”,甚至“大同”,一直是占據(jù)主流的思想,不僅儒、釋、道三家可以相互融合、彼此印證,就連西洋的東西,到了中國人眼里,也沒有什么格格不入的地方。
筆者不敢冒充傳統(tǒng)學(xué)者,但自詡為佛法信徒,也曾撰寫道家研究論文,更在大學(xué)開設(shè)《圣經(jīng)》研讀課多年,對于“融匯”之法,也算頗有心得。今試舉《圣經(jīng)》故事幾則,做一非正統(tǒng)解讀,希望證明“同”的意思。
亞伯拉罕
上帝真是個怪老頭,他說自己是個喜歡嫉妒(Thy God is a jealous God)的神,又總愛考驗世人,他的考題,更常常讓人不知所措。在上帝的諸多考題中,有一道,是給亞伯拉罕的。亞伯拉罕與妻子薩拉百歲方得一子,自然視作掌中之寶,然而,有一天,上帝卻決定與亞伯拉罕開個天大的玩笑。“ God did tempt Abraham, and said unto him, Abraham: and he said, Behold, here I am. And he said, Take now thy son, thine only son Isaac, whom thou lovest, and get thee into the land of Moriah; and offer him there for a burnt offering upon one of the mountains which I will tell thee of.”這是一道一直以來困擾著普通信徒與《圣經(jīng)》學(xué)者的題目:亞伯拉罕究竟是否相信神是全善的?如果他相信,那么他便在一開始就知道,神是不可能真正要他將兒子作為祭品的,最終,上帝必定會給他一個驚喜;然而,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上帝對亞伯拉罕的考驗便沒有什么意義了,因為若亞伯拉罕知道上帝在最后一刻必將收回成命,那么,他所做出的,要把兒子以撒獻祭的表示,便自然是虛偽的,而神在某種程度上便是鼓勵這種虛偽的行為了……
丹麥哲學(xué)家克爾凱郭爾(Kierkegaard)曾做專論《恐懼與顫栗》(Fear and Trembling),討論亞伯拉罕當(dāng)時所經(jīng)歷的“焦慮”(anxiety)心情——這噩耗,他對誰也沒有提起,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直到最后一刻:“He said nothing to Sarah, nothing to Eliezer1. 亞伯拉罕家的大管家。. Who,after all, could understand him, for did not the nature of temptation extract from him a pledge of silence?He split the firewood, he bound Isaac, he lit the fire,he drew the knife.” 上帝的考驗,最終教給亞伯拉罕的是什么呢?在克爾凱郭爾看來,是“無限的順從”(in finite resignation)?!癐n finite resignation is the last stage before faith, so anyone who has not made this movement does not have faith, for only in in finite resignation does an individual become conscious of his eternal validity(永恒的意義), and only then can one speak of grasping existence by virtue of faith.”,于是,因為懂得了“無限的順從”,亞伯拉罕最終成為“信仰的騎士”(a knight of faith)。
其實,不需要克爾凱郭爾那樣艱深而虔誠的思考,我們也可以從這故事中受益。老子說,“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學(xué)會“放棄”是人生幸福的重要一課。神本來就沒有什么妒忌不妒忌,也并非要給人什么考驗,而是要教會人理解“放棄”的意義。亞伯拉罕百歲得子,對于他來說,也許,兒子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甚至是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支柱,那么如果這個支柱被抽去將會怎樣呢?他考慮過這個問題嗎?他會為這個問題而寢食難安嗎?
蔡志忠的《禪說》中,有個名為“將軍的古玩”的故事,說的是,有一位將軍在家里欣賞他珍藏的古玩杯子時,險些失手將杯子掉到地上,不覺驚出一身冷汗。將軍反思道:“我?guī)ьI(lǐng)千萬大軍出生入死從未害怕,今天竟然為一只杯子而如此驚慌?!”于是,終于醒悟,有了愛憎之心才會有驚駭。大悟之際,便隨手將杯子摔了。的確,得失之心,讓人時時事事皆苦,拋開得失之心,才能變得快樂。不過,那將軍的做法也并不可取——好端端的杯子,干嘛要摔了呢?同樣是杯子,倒是一休和尚的做法更為灑脫:一休不小心摔了師父心愛的茶杯,便問師父,“人為什么一定要死呢?”師父說,“這是自然的事,世間的一切,有生就有死”。于是,一休笑著對師父說,“老師,你的茶杯死期到了?!保ㄍ觥抖U說》)
人世間的事,有始便有終,有生便有死,有得便有失。
以撒其實并不是亞伯拉罕生命的支柱,亞伯拉罕生命的支柱是他自己和他的良心。所以,當(dāng)亞伯拉罕獻出以撒的時候,他所想的,也許不是上帝是否全善,而是,“我所得的,現(xiàn)在是該交還的時候了”。
在《基督的最后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中,權(quán)力、財富、性,都無法讓基督妥協(xié),然而,“平常生活”卻是最難越過的一個門檻。當(dāng)基督被釘上十字架,面對腳下熙熙攘攘、橫眉立目的大眾,基督對自己的選擇懷疑了,他懷疑自己也許本不是做英雄的材料,他渴望與腳下的人們一樣,男歡女愛,兒女繞膝。于是,惡魔化作上帝的使者,把他從十字架上放下來,讓他可以不必做英雄,不必做彌賽亞。最后的誘惑,基督終于沒有能夠抵住。
《列子·楊朱》有個“農(nóng)夫獻曝”的故事,說的是宋國有個農(nóng)夫,在冬日里依著墻頭曬太陽,感覺這是世間美事,于是要把這美事告知國君。殊不知,既為國君,又哪來閑暇依著墻頭曬太陽呢?
平常生活必定是與英雄無緣的。
那注定要率領(lǐng)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摩西,并不愿回應(yīng)上帝的召喚。與其帶領(lǐng)一群并不愿遠(yuǎn)行的人們遠(yuǎn)行,當(dāng)然不如守在妻兒身邊,其樂融融。于是,在上帝面前,他找出種種借口,說以色列人不會相信他,說他不善言辭……最后干脆說,“主啊,你愿意打發(fā)誰,就打發(fā)誰去吧!”
(And he said, O my Lord, send, I pray thee, by the hand of him whom thou wilt send.)最后,終于把上帝惹惱了,上帝不僅厲聲訓(xùn)斥他,甚至,后來當(dāng)拖拖拉拉的摩西在路上遇見上帝時,上帝竟然要殺死摩西,幸好摩西的妻子西坡拉識相,才救了他一命。
先知約拿(Jonah)也是個不愿意秉承上帝意旨的人。上帝命他去勸誡罪孽深重的尼尼微城的人們:“Arise, go to Nineveh, that great city, and cry against it;for their wickedness is come up before me.”約拿卻打算一走了事,結(jié)果,他雖然逃到海上,與眾水手們混在一起,還是讓上帝揪出來,拋到海里,關(guān)到大魚肚子里反省了三天三夜,最后,終于明白了上帝的苦心,于是,大魚把他吐了出來,他也終于按照上帝吩咐的,去尼尼微城,勸誡人們悔改,于是尼尼微城終于躲過了劫難。
平常生活沒有什么不好,但平常生活不屬于每一個人。
中國有句俗語叫,“臨時抱佛腳”,是說,有的人在危難之時方才想到要禮佛。佛是要時時禮的,因為,我們能夠擁有當(dāng)下?lián)碛械?,便?yīng)當(dāng)感恩,不要等到失去了,或行將失去時,才去哀求,更不要祈求得到更多。這道理,適用于生活中各個方面。
扁鵲見蔡桓公,認(rèn)為桓公有疾,要為他施治,但桓公卻說,“寡人無疾”,并在扁鵲走后,對左右的人說,“醫(y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結(jié)果,桓公喪失了最佳的治療時機,病入膏肓而亡。不要說神醫(yī)已經(jīng)看到桓公腠理之疾,即便真是“無疾”,身體也是要“養(yǎng)”的。
很多人知道大衛(wèi)(David)以一小小牧童之力打敗巨人歌利亞的奇跡,但或許不知道,大衛(wèi)有個向人收取“保護費”的故事?!度瞿付浬稀?1 Samuel)記載,大衛(wèi)因為受到掃羅的嫉妒與驅(qū)趕,拉起一支隊伍跑到巴蘭的曠野里(the wilderness of Paran)。在那里,大衛(wèi)聽說附近有個名叫拿八(Nabal)的富戶,這富戶的仆人正在附近的迦密(Carmel)剪羊毛(And there was a man in Maon, whose possessions were in Carmel; and the man was very great,and he had three thousand sheep, and a thousand goats:and he was shearing his sheep in Carmel.)于是,大衛(wèi)就對手下人說,“Get you up to Carmel, and go to Nabal, and greet him in my name: And thus shall ye say to him that liveth in prosperity, Peace be both to thee, and peace be to thine house, and peace be unto all that thou hast. And now I have heard that thou hast shearers: now thy shepherds which were with us, we hurt them not, neither was there ought2. 古英語,相當(dāng)于anything。missing unto them, all the while they were in Carmel. Ask thy young men, and they will shew thee.Wherefore let the young men find favour in thine eyes:for we come in a good day: give, I pray thee, whatsoever cometh to thine hand unto thy servants, and to thy son David.”大衛(wèi)的邏輯很簡單,拿八的仆人得以平安無事地在迦密剪羊毛,拿八得以太平富足,而“我們”并沒有傷害他們,所以拿八應(yīng)當(dāng)給予“您的仆人和兒子大衛(wèi)”些許饋贈。拿八當(dāng)然不會認(rèn)可大衛(wèi)的邏輯,他認(rèn)為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來,與別人何干?便不屑地說,“Who is David? and who is the son of Jesse? there be many servants now a days that break away every man from his master.Shall I then take my bread, and my water, and my flesh that I have killed for my shearers, and give it unto men, whom I know not whence they be?”結(jié)果當(dāng)然可想而知,傲慢的拿八最終不僅失去了財產(chǎn)和身家性命,甚至連美貌的妻子亞比該(Abigail)也嫁給了大衛(wèi)。
你可以譴責(zé)大衛(wèi)的“強盜邏輯”,但我卻看到這故事另外一層意思:感恩之必要和施與之理所當(dāng)然。
感恩其實不需要理由,施與其實也不需要理由,“擁有”本身便是最大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