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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班記

      2014-12-23 01:25趙文輝
      中國鐵路文藝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館長部長

      趙文輝

      國家廣電局明令禁止電視劇中間插播廣告,好讓老百姓每天能安安生生看會兒電視,誰知到了縣里這規(guī)定就成耳旁風(fēng)了。縣電視臺的廣告鋪天蓋地,勢如泄洪。最可氣的是流線飛播廣告,上下兩欄同時滾動不說,右下角還時不時蹦出一個掛角。什么樓盤開張男科根治超市促銷門店轉(zhuǎn)讓……弄得人眼花繚亂,好好的電視劇就是不讓你好好地瞧。張志陽不止一次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這些廣告和腰包塞得鼓鼓的廣告人,痛快無比。當(dāng)然只是在心里,雖然這些惡毒的語言張志陽拈手即來。他的大腦仿佛一只儲存量龐大的U盤,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相信若用這些語言武裝一個女人,即使是一個生性膽小靦腆害羞的女人,也一定能成為全城屈指可數(shù)的罵街高手。張志陽是縣文聯(lián)的創(chuàng)作員,對文學(xué)耿耿于懷又鍥而不舍,一直在收集民間婦女罵街的素材,以備后用??h文聯(lián)清水衙門留不住當(dāng)官的,長期以來基本上是張志陽一個人支撐門面。對他的稱呼,很多人犯了難,叫張主席吧他不是,不叫主席吧他又行使著主席的權(quán)力,大家思忖一番,既然他代表著文聯(lián),就叫他張文聯(lián)吧。時間一長,好多人都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今天的張志陽對電視廣告卻出奇地和藹可親又興趣盎然,姜太公釣魚一般入定在沙發(fā)上,雙目炯炯地盯著電視屏幕,連上一回廁所還不忘吩咐媳婦替他盯著。媳婦黃三菊是個農(nóng)民,雖然跟他進(jìn)了城,戶口仍在鄉(xiāng)下,還有幾畝薄田,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回老家收割。多半時間,黃三菊會在城里一家小吃店給人家打工,她會炸油條菜角和糖糕,手藝湊湊合合。十多年了,老板沒趕她走也沒給她加多少工資。黃三菊不是一個講究的人,加上干的活也講究不起來,平時臉上身上總是油膩膩的,顯得邋邋遢遢。閨女張玲兒很嫌棄她,讀書的時候,開家長會一次都不讓她去。黃三菊很想去閨女的學(xué)??纯?,央求張玲兒,我換一身干凈衣裳還不中?張玲兒堅決不同意,說你非要去就去吧,你今天去我明天就退學(xué)。有一回,張玲兒和幾個同學(xué)在路上碰見黃三菊,黃三菊高興地大門大嗓叫她,張玲兒只是冷冷地應(yīng)一聲就走過去了。黃三菊聽見張玲兒小聲給她的同學(xué)解釋:那是我老家一個街坊。黃三菊氣得差點跟一輛三輪撞上。

      正看著電視,張志陽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他住的是文化館的家屬樓,棚戶區(qū),雖然是頂層卻不高,只有三樓,只是年數(shù)長了四處漏水,一到陰雨天,家里的盆盆罐罐全派上用場,丁丁當(dāng)當(dāng)一片,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張志陽尿到一半的時候,黃三菊忽然在外面“哎哎”起來。張志陽心說不好,節(jié)目來了,這個節(jié)目也許只有半分鐘,可耽誤不得,他咬著牙硬是把半泡尿憋住,提著褲子跑出來。誰知電視上并沒有他要看的東西,只見茶幾上一只水杯炸崩了,熱水溢了一茶幾。這是張志陽去市文聯(lián)開會領(lǐng)回來的紀(jì)念品,質(zhì)量差,炸崩過好幾個。黃三菊右手端著左手,左手紅丟丟的,顯然是被燙著了。張志陽趕緊攥住黃三菊的手端詳:“燙著了,重不重?”

      “重。”黃三菊仿佛小女孩一樣輕聲回答,眼里好像還噙了淚。

      “疼不疼?”

      “疼。”黃三菊的聲音更輕了,還有些發(fā)嗲。

      張志陽說:“快去水龍頭下用涼水沖沖,然后抹點牙膏?!崩S三菊去了衛(wèi)生間,出來后又手忙腳亂地給她抹牙膏。抹完了,黃三菊檢查一遍,翹起手指說:“這,還有這?!蹦锹曇羿青堑模孟裥∨⑷鰦梢粯?。在一邊玩微信的張玲兒早看不上了,把腳下的凳子一踹,丟下一句:“惡心!”然后拎起自己的小包出門走了。

      黃三菊仿佛冷不丁被人敲了一棍,怔在那里。張志陽也不敢問張玲兒去哪里,鬼曉得她去上網(wǎng)還是去蹦迪,問得多了,張玲兒一句話就能把他噎死。就像春節(jié)前那次,宣傳部理論科的小馬提了一壺花生油來看他。小馬是張志陽以前輔導(dǎo)過的文學(xué)作者,現(xiàn)在出息了,卻還惦記著當(dāng)初的啟蒙老師。小馬走后,張志陽很激動也很得意,哼著戲腔指揮黃三菊一次次往洗腳盆里續(xù)熱水,完了又讓黃三菊給他拿毛巾,功臣一樣端著架子。張玲兒在一邊哼了一聲,又哼了一聲,突然問張志陽:“你知道現(xiàn)在啥叫窮人?”張志陽一愣,張玲兒告訴他:“過春節(jié)一臉喜氣往家整袋扛米整壺提油的,準(zhǔn)是窮鬼!”她又指著那壺花生油說,“送禮誰還送這些東西?初級階段!直接送購物卡,想去超市馱什么就馱什么。真是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最后一句話讓張志陽難受了好幾天,大年三十的餃子愣沒吃出香味來。

      一直到十一點多鐘,節(jié)目快要結(jié)束時張志陽苦苦等待的一行字幕才滾動出來,“縣文聯(lián)舉辦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免費學(xué)習(xí),有意者請報名參加。聯(lián)系人……”字幕剛滾動完屏幕上就打出兩個字——再見,然后“滋滋滋”變成了一大片雪花。

      張志陽不由破口大罵電視臺那個廣告部主任老孟。那天去電視臺送廣告,老孟雙腳擱在老板桌上,嘴里叼著煙卷,一句一個“縣委領(lǐng)導(dǎo)”,其實根本沒把張志陽當(dāng)?shù)耍瑥堉娟栠M(jìn)去半天連個座也不讓。張志陽的廣告由宣傳部一個副部長打了招呼,目的是想在黃金時間播出。離開電視臺的時候,張志陽心里七上八下,心說即使不在黃金時間,估計也不會太賴的,部長都打了招呼。誰知老孟這狗日的,硬是給他安排在節(jié)目最后。這不光是對他張志陽的小覷,更是對文學(xué)的渺視!士可忍孰不可忍,張志陽在茶幾上重重一拍,剛換上的一只水杯跳起來,水溢了一桌。黃三菊的手上又濺上幾滴熱水,正要沖張志陽發(fā)火,茶幾上的手機忽然“嘟嘟嘟”叫起來。張志陽抓起手機,一個激動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恚?/p>

      “喂,是張老師嗎?廣告我看了,我第一個報名參加……”

      張志陽聽出來了,是那個養(yǎng)小雞的農(nóng)民作者王之雙。王之雙對文學(xué)虔誠之極,第一次來縣文聯(lián)討教,捧了一摞草稿讓張志陽指正。張志陽發(fā)現(xiàn),自始至終王之雙一直蹲在地上,讓他坐沙發(fā)就是不坐。張志陽心說可能是農(nóng)村生活養(yǎng)成的習(xí)慣,可看王之雙的年齡,不該有這種習(xí)慣呀,他就問:“你一直蹲著腿就不木?”王之雙感嘆一聲,回答他:“張老師,我哪有資格坐著跟人談文學(xué)呀?”一言如一石,張志陽聞聽心里不由一震,雙眼馬上潮濕起來。后來他去走訪王之雙,在王之雙的雞棚里又目睹了這份虔誠。那時王之雙還沒有發(fā)表作品,但收到過兩封退稿信。王之雙先用清水洗了一遍手,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紅布包,連揭三層,信才露出來。一封是鄭州百花園雜志社打印的退稿簽,一封是北京文學(xué)雜志社編輯白連春的親筆退稿信。王之雙說他經(jīng)常翻看它們,一看創(chuàng)作熱情就來了。這么多年,支撐他的就是這兩封編輯來信啊。王之雙還說每次翻看都先洗凈手,不忍弄臟這兩封寶貴的信件。今天王之雙又第一個報名,張志陽想這次辦班一定得從辦實事出發(fā),多請幾個編輯來,把王之雙他們的作品推薦出去。endprint

      又接了幾個電話,都是詢問培訓(xùn)班事宜的,還說交學(xué)費也參加,他們等好久了,縣里連個活動也不搞,還一直以為文學(xué)真的死了呢。稅務(wù)局一個雜文作者非要給培訓(xùn)班贊助幾箱礦泉水,景區(qū)一個散文作者說去景區(qū)采風(fēng)門票她全包了。張志陽放下電話,不住撓頭,在屋里來回走動,連吸了好幾根煙,還是激動得坐不下來。他干脆決定到街上遛遛,一邊往外走一邊感慨:今夜無眠呵。

      過夜里十二點,街上開燈的店鋪不多了,不過網(wǎng)吧和迪廳還在迎來送往。看到一個網(wǎng)吧門前閃爍的燈光,他又惦念起閨女來。張玲兒不知在哪家網(wǎng)吧,經(jīng)常一玩一個通宵,天亮后才回家。張玲兒中招考試考得一塌糊涂,只好上了市里一家中專,學(xué)的是旅游專業(yè)。當(dāng)時一家人覺得干導(dǎo)游也不錯,飛機來火車去挺神氣的,都很支持張玲兒。誰知畢業(yè)后當(dāng)?shù)厝狈β糜钨Y源,張玲兒去外地帶團(tuán),一個新手,一月才拿幾百塊錢,基本生活費都不夠。后來張志陽隨宣傳部出去旅游,親眼目睹了導(dǎo)游的放肆和生存手段,對“十個導(dǎo)游九個雞、還有一個陪司機”這句話吃驚不小,說什么也不讓張玲兒在外面掙扎了。張志陽給她找過一回工作,她干了沒幾天就不干了。用她的話說,還不如去掙扎呢。張玲兒就這樣一直在家閑著,脾氣卻越養(yǎng)越大。張志陽工資的一半供她買衣裳上網(wǎng)吃零食,另一半養(yǎng)這個家,很有些吃緊。

      經(jīng)過“大張燴面”時,張志陽肚子嘰咕叫了一聲,就一閃身推開了飯店那扇玻璃門。店主大張小五十,一臉青胡茬,人很精神,和張志陽也算老相識,平時見了面不相互罵幾聲好像就顯不出他倆關(guān)系好。見張志陽進(jìn)來,大張用腳一踹,一只凳子朝張志陽跑過去。大張招呼道:“張文聯(lián),深更半夜不睡覺,又出來構(gòu)思文章呵?”張志陽一屁股坐下來,翹起二郎腿,接過大張扔來的一棵煙,瞧瞧牌子:“鱉貨真有錢呵,舍得抽紅塔山!”倆人你一言我一語互相調(diào)鬧,服務(wù)員小娟咯噠咯噠扭著腰肢過來翹起蘭花指給張志陽倒茶。張志陽擋住她:“誰喝這破茶,把大張的君山銀針給我泡上?”小娟知道他和老板的關(guān)系,也不等老板點頭就去收銀臺里面找茶葉。

      大張問:“不整點馬尿喝喝?”說著又湊過來貼在張志陽的臉上小聲說:“我剛搞了兩根驢鞭,煮熟了,給你拌一盤?”大張這人處事豪爽,開飯店也不摳,就是有點那個,離了兩次婚,前不久剛跟店里一個服務(wù)員結(jié)婚,那個服務(wù)員跟他大閨女一般大。大張做那事頻繁就經(jīng)常整點驢鞭牛寶補身子,張志陽也能碰上一回兩回跟著沾沾光。

      喝著酒,小娟又來續(xù)茶,問張志陽:“張老師,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是干啥的,你能不能給我說說?”飯店有一臺電視掛在墻上,她一定是看了那則流線廣告。一想到廣告,張志陽又有些生氣,辛辛苦苦推敲了一天一夜的廣告詞硬是讓老孟那個狗東西壓縮成三句話,當(dāng)時張志陽不愿意,老孟說不愿意你再拿三百塊錢,我這里可是按字?jǐn)?shù)收費的。做廣告的錢是張志陽自己出的,這次辦班上邊根本不支持,一切事宜都讓他自個解決,宣傳部周部長還警告張志陽:自古文人多風(fēng)流,別整出事來讓人把宣傳部的牌子砸了!上邊不支持,那個老孟見他身上沒油水又拿捏他,把他的廣告排在最后,能不生氣!生氣歸生氣,能在作者中產(chǎn)生這么大反響還是感到意外,張志陽很是欣慰,這不,連這個端茶倒水的丫頭也關(guān)注上了。于是,他就興致勃勃地給小娟解釋:“就是教人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

      “啥叫文學(xué)創(chuàng)作?”張志陽不知這個小娟是真不知道還是裝迷瞪,就耐心解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是寫小說寫散文寫詩歌,對了,還有文學(xué)評論?!?/p>

      小娟點點頭,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張老師,小說我知道,我住的屋里就扔了一本,叫啥《第九個寡婦》?可這文學(xué)評論我弄不懂,文學(xué)評論到底是啥東西?”

      張志陽一聽差點兒蹦起來,他用手里的筷子點著小娟問:“你上過學(xué)沒有?”

      “上過!”

      “啥學(xué)畢業(yè)?”

      “五年級沒上完,俺爹就讓我出來掙錢?!?/p>

      張志陽聽了不再搭理小娟,端起一杯酒喝了,空杯往桌上一放,弄出的聲響很大,那動作明顯帶著一股子情緒。大張在一邊罵他:“張文聯(lián)你兇個啥?別說她不懂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剛看了電視也鬧不明白這培訓(xùn)班是啥雞巴玩藝,還以為你改行搞傳銷呢!”店里幾個服務(wù)員也都跟著附和大張:就是,滿街問問,有美容培訓(xùn)班廚師培訓(xùn)班散打培訓(xùn)班,誰聽說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

      這酒沒法喝了,張志陽把筷子一摔,氣呼呼離開了“大張燴面”。

      第二天,張志陽早早地來到單位,他要在第一時間見到周部長,把培訓(xùn)班的教室問題解決了。

      縣文聯(lián)高居縣委辦公樓之頂,一共有兩間房,門口都掛著牌子:一間寫著“文聯(lián)”,一間寫著“主席”。兩間房的鑰匙張志陽都掌管著,沒事的時候,這邊坐坐那邊坐坐,張志陽常常啞然失笑:一個鄉(xiāng)局級單位竟然掌握在他一個小文人手里,縣委可真放心呵。他堅持天天打掃兩個房間,卻一次也沒坐過主席的椅子,他總想讓上邊給他派個主席來,他就不至于這么孤單了。上邊也派過,可沒一個愿意在這張桌子前久坐的。有一個是城建局的局長,為人太狂,得罪了很多人就把他貶來當(dāng)主席,沒一年時間竟氣得血壓直線上升,犯了腦梗塞。有一個是下邊某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副局升正局,他卻死活不愿來,寧肯原地不動當(dāng)他的副鄉(xiāng)長。還有一個是宣傳部的辦公室主任,主席當(dāng)了沒半年就下廣電局當(dāng)局長了,把文聯(lián)當(dāng)了一回跳跳板。張志陽這個不是主席的主席就一直一個人撐著,還把文聯(lián)上上下下打理得窗明幾凈,一派井然。不過也有一個好處,他可以直接向周部長匯報工作。周部長是縣委常委,平常想接觸他,機會可是不多的。

      張志陽當(dāng)年是個農(nóng)民,寫過一個《孫老大犁地》的短篇在省作協(xié)辦的雜志上登了,縣里把他挖掘出來一下子就弄了個農(nóng)轉(zhuǎn)非,安排到了縣文聯(lián)。那個時候正是文學(xué)熱的尾聲,最后一趟列車讓他趕上了。接著文學(xué)就不吃香了,張志陽就和文學(xué)一起冷落起來。但這個夢卻扎扎實實做了下來,張志陽一天也沒停止過創(chuàng)作。寫好就往外邊投,一開始編輯還給他退稿,囑他在突破上下功夫。后來省里的文學(xué)雜志接二連三被砍掉或改版,張志陽的底子本來就弱,一篇也沒再發(fā)過。好在縣里也不計較這些,也沒誰說他張志陽不發(fā)表作品就不待見他,把他退回去當(dāng)農(nóng)民。張志陽又憋出幾個長篇,這幾個長篇長年累月在全國各個出版社之間旅游,到現(xiàn)在也沒面世。張志陽的熱情卻一直減不下來,每天按時上下班,還專門在辦公室門上訂了一個布袋子,上面寫了幾個字“作者來稿請投此處”,誰知一年下來里面也難收幾篇稿子。有一回袋子倒是滿了,張志陽喜孜孜掏出來,卻是下面對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的攻擊材料。張玲兒在家閑著的時候,張志陽跟她談過一回,發(fā)動女兒跟他寫小說。張志陽拿出好幾本女作家的作品集讓張玲兒看,瞧瞧,人家河南的喬葉,跟你一樣中師畢業(yè),從一個鄉(xiāng)村教師寫成了省文學(xué)院的專業(yè)作家。他放下喬葉的書,又拿起一本書鄭小瓊的詩集。一直在外邊側(cè)耳傾聽的黃三菊像一頭發(fā)怒的小母牛一樣破門而入,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書撕了個粉碎,一邊撕還一邊罵:你個昏了頭的東西,一輩子都沒寫出個名堂,還想推咱閨女下火坑!你瞧瞧,跟你一般大的,在家種地養(yǎng)豬出來鋪墊板磚都比咱過得強!一直未表態(tài)的張玲兒終于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哼著蔡依林的《愛情三十六計》去了。張志陽一臉悵然。endprint

      今天,張志陽一邊打掃衛(wèi)生,一邊留心著周部長來了沒有,他隔一會兒就透過玻璃往后院看。后院是常委樓,一般是誰的小車在誰就在辦公室。終于等來了周部長的小車,張志陽看見周部長從車?yán)锵聛?,夾著包上樓。張志陽不敢怠慢,扔了手里的拖把“噔噔噔”就往樓下跑。找周部長的人很多,他得趕在第一時間,要不,一上午也輪不到他。

      上了常委樓,周部長屋里果真還沒人來匯報工作,周部長正捏著噴壺給屋中間的一盆吊蘭施水。這盆吊蘭早已發(fā)育得沒法在墻上吊了,伸出的虬須有幾十個,像一個藏族姑娘捆滿了小辮子一樣,很是好看??匆姷跆m張志陽笑了,這可是他喂養(yǎng)了八年之久的老朋友,為了解決張玲兒的工作,送給了有愛花癖好的周部長。周部長果真很喜歡,一高興就把張玲兒的事掛心上了,把她安排到下邊一個鄉(xiāng)廣播站當(dāng)播音員。誰知張玲兒干了不到一個月就收兵回營,大罵那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和書記,罵得很難聽:一個粗黑的短銼子,一個被老婆甩了沒人要的太監(jiān),不是天天鉆我屋就是喊我去他們辦公室談心,想吃姑奶奶的豆腐,也不撒泡尿照照,給姑奶奶舔腳指頭都嫌他倆惡心……張志陽和媳婦也一起大罵那兩個不是東西的東西:什么鄉(xiāng)長書記!他們沒有閨女?沒有妹妹?去勾引啊,去往床上按呀!張玲兒閑下來之后,張志陽又去找周部長,周部長一個勁搖頭,說宣傳口暫時沒有崗位。張志陽卻眼看著文化館、書店、電視臺鰻魚過江一樣進(jìn)人,他去問小馬。小馬悄悄告訴他:你知道進(jìn)一個人得送多少?張志陽搖頭,小馬伸出三根指頭。張志陽問:三千?小馬嗨一聲,說你拿三千去試試,人家準(zhǔn)給你退回到紀(jì)檢委。那是多少?張志陽忽然明白了,心說我兩年的工資啊,送出去,全家喝西北風(fēng)去?

      周部長沖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又說桌上有煙自己拿,手里的噴壺卻沒停下來。張志陽知道一會兒找周部長的人就會多起來,這里一熱鬧就沒他說話的份了,所以趕緊揀重要的說:“周部長,舉辦培訓(xùn)班的廣告已經(jīng)開始播了,昨天晚上就有人打電話報名?!?/p>

      “哦,還真有人報名?”周部長今天心情不錯,話也多起來,“要說文學(xué),好多人都喜歡,我在部隊的時候也寫過幾個詩歌。可是一到實際工作和生活中,又沒啥用了。就拿咱縣來說吧,少個作家縣長書記不會急,少個納稅大戶,你看他跳高不跳高?”

      張志陽連連點頭,說:“周部長您能支持咱縣的文學(xué)發(fā)展,說明您知識修養(yǎng)過人,重視精神文明建設(shè)。”說著,張志陽指著辦公桌后面的書柜,“哪個常委有您看的書多,有您的知識面寬?”

      周部長的臉色越來越燦爛,他放下噴水壺,問培訓(xùn)班還有啥需要他支持的。張志陽趕緊把來意說了。周部長說這類小事你也來問我,去文化館吧,文化館不是有好幾間教室嗎?

      得了周部長的指示,張志陽馬不停蹄直奔文化館。華館長還沒來。文化館不用坐班,啥時來啥時去都由自己決定,一個單位的人誰想找誰也不是太好碰的。除非開會,手機一打,大家才像生產(chǎn)隊聽了敲鐘的社員們一樣從各處奔過來。

      抽了兩支煙,還不見華館長來。張志陽惦著學(xué)員報名的事,決定先回文聯(lián)看看,一會兒再過來。到了樓上,見門口站著兩個裊裊婷婷的女孩子。瞧那身材和打扮張志陽猜想她們八成是去團(tuán)委報名參加舞蹈比賽的,團(tuán)委和文聯(lián)一層樓,誰知她們卻沖他打起招呼:“你是張志陽老師吧?”

      原來兩個女孩是縣幼師的學(xué)生,愛好寫詩,竟是來報名參加文學(xué)培訓(xùn)班的。時下的社會,像這樣的女孩一般都不會劃歸于文學(xué),可今天……張志陽把她倆讓進(jìn)屋,拿出印好的報名表讓她倆填。填到“發(fā)表作品”一欄兩個女孩不好意思了,一臉羞愧:“張老師,我們還沒發(fā)過作品呢!是不是不能參加?”張志陽笑了,說只要愛好文學(xué)都能參加。填好表兩個女孩問他都是誰來講課?張志陽報了幾個作家,兩個女孩問:“葉傾城來不來?我們最喜歡她的青春美文了?!睆堉娟栒f只要你們需要我就想法請她來。兩個女孩一聽歡呼起來,然后雀躍著離去,留下的芳香卻在屋里飄溢,久久不去。張志陽感嘆不已,又想想昨天打過電話的幾位還要來報名,就趕緊找了一塊紅紙寫了“報名處”三個隸書大字,用透明膠貼在辦公室門上。張志陽端詳了好一陣,覺得缺點什么,就找來油彩筆又添上“文學(xué)培訓(xùn)班”和自己的手機號碼,這才滿意低拍拍手,決定再去找華館長。

      等到半上午華館長才來上班,張志陽見他脖子上有幾道新鮮的血印就知道他又和老婆干架了。華館長原在一個鄉(xiāng)當(dāng)副書記,老婆在縣城上班,因為長相俊美華館長就很不放心。經(jīng)常半夜回縣城捉奸,卻一次也沒捉住過,但疑心卻越來越重,就決心調(diào)回來守老婆??h里沒有位置,再一狠心,副科降成股級才調(diào)了回來。老婆也很感動,把很多正常的交往和活動都推了,他卻還是不放心,經(jīng)常搞跟蹤,只要發(fā)現(xiàn)老婆跟哪個男人說話就回家審老婆。還要翻看老婆的衣裳和手提包,老婆的手機也是他的偵察對象,凡是陌生來電一個也不放過,都要打回去弄清是那一個。有一回,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短信“我們分手吧我想說的都在留言箱里……”,總算抓住了證據(jù),審問老婆,老婆當(dāng)時就把手機摔到他臉上,罵他是一頭豬,讓他看看后面的內(nèi)容。“你發(fā)D到10111”,原來是一條垃圾短信。猜疑來猜疑去,兩人便三天兩頭打架,弄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打了架心情自然不好,張志陽找他解決教室,華館長就有些不耐煩:“人家辦班租館里的地方,都是交錢創(chuàng)收的,你這文學(xué)班不交錢不說,別再弄出點啥事,到時候往我頭上扣屎盆子。叫我說算了,你省口氣暖暖肚吧!”

      張志陽聽了也不急,他知道周部長同意過的事一個小小的文化館館長是不敢拒絕的,華館長不過是心里不情愿耍耍脾氣罷了。張志陽不想得罪華館長,辦班期間,用水用電,開門關(guān)門,還得人家說了算,弄僵了肯定會遇到很多障隘。這時,華館長勾下頭瞧報紙,不再跟他說話。張志陽正躊躇著,一抬頭,見華館長辦公室的墻壁上掛了一幅《太行秋色》的山水畫,瞧那墨跡,畫好的時間不會太長。張志陽知道該咋辦了。他說華館長你又有新作品出來了?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走到那幅《太行秋色》跟前,看了足足十幾分鐘,他知道身后報紙堆里肯定有一雙關(guān)切的目光在等待他的評論,于是雙掌一擊,驚嘆不已:“好!好!‘小斧劈皴法用得好,有大唐李思訓(xùn)的遺風(fēng)?!眅ndprint

      華館長一開始還矜持著,慢慢就憋不住了,從報紙中抬起頭,踱到《太行秋色》下喜孜孜地問張志陽:“張文聯(lián),你咋看出來了?真有大唐遺風(fēng)?”華館長本是個粗人,一調(diào)到文化館進(jìn)了文人堆就也想斯文斯文,他選擇了作畫。盡管畫的啥也不是卻弄出一身酸氣,經(jīng)常背著畫夾進(jìn)山寫生,辦公室家里到處都是他的山水畫。來了客人就拉人家瞧畫,客人都點頭說:好好。好在哪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華館長也看出大家都不承認(rèn)他,一次進(jìn)山寫生他就求教農(nóng)家餐館的老板,問為什么大家都不把他當(dāng)藝術(shù)家看?老板說,關(guān)鍵是你的行頭不像,人家照相的畫畫的都喜歡戴墨鏡留長頭發(fā)大胡子,頭上還好纏個花布片,讓人見了分不出男女才行。華館長茅塞頓開,也蓄起長發(fā),果然鎮(zhèn)住了很多人,一下鄉(xiāng)或參加活動,總會有人對他指指戳戳。他心里很受用。

      今天張志陽出口贊畫,華館長很是興奮。為了教室的事,張志陽只好挖空心思,胡扯一通:“元人趙孟頫曾說,用筆千古不易,要的就是個變化,你用不同程式去畫山石的皺褶,皴筆絕妙,真是大家手筆!”華館長聽得兩眼放光,緊攥住張志陽的手搖晃:“知音,知音呵!”又拿出一盒硬“三五”讓張志陽抽,還泡上一杯茶,說等張志陽忙過了文學(xué)培訓(xùn)班再和他好好切磋,還說要送幾幅畫給張志陽。華館長又想起了張志陽要教室的事,大手一揮,“用吧,館里大力支持,免費使用!只是里面的音響都是宋小華個人的……”

      張志陽說我去找她說,這個你就別操心了。

      宋小華是音體部主任,歌唱得極好,在地區(qū)青年歌手大賽上得過一等獎,屬于孫悅那種又跳又唱的風(fēng)格。得過獎身價就高了,來找她學(xué)唱歌的不少,好多家長都愿意把孩子送來上她的音樂班。宋小華收入不低,就把教室改造一番,買了一架德國鋼琴,還裝了柜式空調(diào)。張志陽去音美部找她,不在,打手機,說在家里看菜譜哩。張志陽把用教室的事說了,宋小華在手機里答復(fù)他:“要有誠心你就來家里找我,正二八經(jīng)地說,要沒誠心就算了?!闭f罷啪一下掛了手機。

      嗡嗡嗡的忙音讓張志陽進(jìn)退兩難。宋小華是個新寡,他丈夫在銀行當(dāng)行長喜歡拈花惹草,兩年前帶一個女的去省里買衣裳出車禍死了,讓宋小華也跟著出了一回臭名。往街上一走,不少人指著她嘀咕:瞧,她就是那個行長的老婆!宋小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有一回,宋小華路過體育場,兩個穿著體面的女人與她擦肩而過時又指著她小聲嘀咕起來。其中一個偷偷看宋小華一眼,然后咯咯咯笑起來。那笑聲很硌人,宋小華氣憤不過,她轉(zhuǎn)過身逼視著那兩個女人,“你倆笑啥呢?”

      兩個女人臉上略微顯過一絲驚慌,但馬上強悍起來,“你管我們笑啥!礙你走路了?”

      宋小華多日的委屈一起涌上來,開始不管不顧地發(fā)起瘋來,張口罵起來:“等你男人叫車軋死了,看你倆還笑!”

      這兩個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燈,見一個小寡婦居然敢向她倆宣戰(zhàn),馬上捋胳膊卷袖,扯開嗓子大罵起來。那天宋小華也是瘋了,她們罵一句她就還兩句。那兩個女人用手指點她的鼻子,她也用手指點她們的鼻子;那兩個女人雙手掐腰跳著高罵她,她也掐著腰跳著高罵她們。很快,三個人被圍得水泄不通。

      慢慢地,宋小華的陣腳有些亂,好像招架不住了。這時出來一個人給她們勸架,宋小華認(rèn)得這個人,文化系統(tǒng)每年搞聯(lián)歡,這個人都是坐在領(lǐng)導(dǎo)席的,大家都叫他張文聯(lián)。輪到這個張文聯(lián)出節(jié)目,他每年都是朗誦毛主席的《沁園春﹒雪》,朗誦前還要謙虛幾句,說自己沒有音樂細(xì)胞……張志陽也是認(rèn)得宋小華的,知道她的遭遇,很同情。今天見宋小華被兩個悍婦前后夾擊,就有些于心不忍。張志陽很勇敢地站到雙方中間,打了個籃球場上裁判叫停的手勢,雙方居然真的停了下來,不解地望著他。張志陽沖那兩個女人一抱拳,“兩位大嫂,不要再吵了。遇見那種事本身就是她的不幸,你們還要取笑她,不就是往傷口上撒鹽嗎?”

      兩個女人起初以為張志陽是宋小華的親戚,現(xiàn)在才知道張志陽是狗拿耗子,于是一把把張志陽扒拉到一邊,“不幸?她知道不幸還不收斂?你瞧她那德行!”

      宋小華一聽又蹦了起來,對罵再次開始。這一輪,宋小華明顯不支,人家罵三句她才還上一句,而且磕磕巴巴的。罵的內(nèi)容也很單調(diào),翻來覆去就那幾句。張志陽在一邊看不下去,這兩個女人的強勢,加上她們剛才那一推,使張志陽義憤填膺,決定出手援助宋小華。張志陽肯定不會出面與人對罵,他要在對罵的實際內(nèi)容上援助宋小華。張志陽從公文包里抽出字和筆,刷刷刷寫了幾筆,交給宋小華。宋小華一看就笑了,罵出來,兩個女人果真呆了。接著張志陽一條一條地寫下去,并且讓宋小華每條罵十遍。張志陽多年來的功夫沒有白費,宋小華用他收集來的罵街素材大打出手,簡直就是少林加武當(dāng)。兩個女人很快敗下陣了,變得磕巴起來。宋小華不以不饒,繼續(xù)窮追猛打,一個女人突然口吐白沫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宋小華大獲全勝。

      這一回,縣城都知道了宋小華的罵街本領(lǐng),見了她,再沒人敢指指戳戳了。事后宋小華感激張志陽的拔刀相助,非要請張志陽吃頓飯。張志陽不想去,覺得宋小華孤兒寡母挺不容易的,再說,和一個單身女人……宋小華卻不依,拉著張志陽的手一個勁地晃,結(jié)果就把張志陽晃去了。吃到一半,張志陽借口上衛(wèi)生間把賬結(jié)了,宋小華很意外,說:“張老師,我請客你算帳,你還挺時髦的!”

      張志陽不好意思,“你孤兒寡母的不容易,我能讓你破費?”

      這話叫宋小華很感動,就癡癡地望著張志陽,幽幽地說:“張老師,你真是一個好人,唉!”她重重嘆一口氣,滿腹心事的樣子。人煙鬧市的地方,宋小華居然動了感情,張志陽一看,趕緊提出回家。

      宋小華覺得過意不去,幾天后又把一件鴨絨衣送到文聯(lián)辦公室。當(dāng)宋小華說這是送給你的后,張志陽霍地一下跳了起來,“使不得,使不得!”他把鴨絨衣給宋小華塞回去,那樣子好像剛才手里捧了棵炸彈似的。宋小華笑瞇瞇地,心情特好,又把鴨絨衣塞到張志陽懷里,“上回請客你不讓我掏錢,我總得補償一下啊,張老師,你得給人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呀!”宋小華說著,兩只眼睛又多情起來。 宋小華的眼睛很特別,水汪汪的,看人的時候很專注,偶爾眨一下,張志陽感覺就像被夾子夾了一下似的,心里不由一忽悠。張志陽搞文學(xué)多年,在情感方面也是個心知肚明的人,看出了宋小華的意思他就更不敢要這件羽絨衣,堅決推了回去。宋小華幽怨地看了一眼張志陽,還是把鴨絨衣再次塞進(jìn)張志陽的懷里。兩人推來推去,張志陽一不留神推到了宋小華胸上,硬頂頂一大塊,張志陽嚇了一大跳。宋小華臉?biāo)⒁幌录t了,“張老師……”她丟下鴨絨衣,害羞地走了。之后張志陽把那件鴨絨衣鎖進(jìn)公文柜里,借他倆膽他也不敢穿出去。endprint

      張志陽以為這次過去就沒事了。一次縣里舉辦月末文藝晚會,張志陽正看得起勁,一股香氣撲來,身旁的空位上忽地坐下一個人。是宋小華。黑暗里宋小華握了張志陽的手,握得很緊,張志陽抽了抽,竟抽不回去。他呼哧呼哧地喘氣,感覺世界末日來臨了。宋小華卻輕輕松松,握著他的手,還對前邊的一個女同事說,小孩回鄉(xiāng)下他姥姥家了,不住個十天半月是不會回來的。那話其實是說給他聽的,結(jié)束后宋小華和他并肩出來,到了出口,趁人最多的時候他奮力往前面擠,硬是把宋小華甩了。盡管他在自己的文章里寫過很多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平時也有過不少非分之想,可是輪到實處卻蔫了。色膽是裝不出來的。那次暗示之后宋小華再見到他,眼里就多了一層幽怨。今天又叫他去家說事,定是“兇多吉少”。猶豫著,又有幾個人打電話報名,為了培訓(xùn)班能如期開課,刀山火海張志陽也要闖一闖。

      在去宋小華家的路上,張志陽神色肅穆,像赴刑場一樣豪情萬丈。

      叩門,張志陽心跳如鼓。宋小華只穿了一件吊帶短裙,一雙時隱時現(xiàn)的碩乳向張志陽張開了迎接的翅膀。張志陽不敢看宋小華,臉沖著墻壁進(jìn)了屋,雙腿抖得厲害。防盜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木頭門也關(guān)上了。宋小華趿著一雙紅色拖鞋向客廳走來,很有節(jié)奏,跟她在舞臺上一樣。宋小華的短裙只蓋住半個屁股,和它的主人一樣極其多情。張志陽一瞬間感覺仿佛回到了自己家里,像是自己的媳婦黃三菊剛剛從衛(wèi)生間沖洗出來一樣。宋小華挨著張志陽坐下,張志陽屁股下仿佛裝了一只彈簧,嘣一下跳到了另一只沙發(fā)上。宋小華咯咯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白亮的牙齒,還有偶然一現(xiàn)的鮮紅的舌頭。宋小華笑夠了把一條腿疊到另一條腿上,臉色一正,斥張志陽:“張志陽你給我聽著,我宋小華雖然瘋瘋顛顛,可不是個隨便跟人上床的角色!我追你是你身上那股沒被社會污染的純正吸引了我,我愛你,心甘情愿為你獻(xiàn)身。你睜開狗眼瞅瞅,我是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張志陽還是不敢看宋小華,宋小華說完一頭扎進(jìn)沙發(fā)里嗚嗚哭起來。

      宋小華一番話可謂掏心掏肺,張志陽有點傻了。細(xì)一想,這個女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還真沒有聽說跟誰怎么過,自己躲她避她一定傷她心了。望著哭得花枝亂顫的宋小華,張志陽心頭不由一酸,她一個人過得也不容易呵。就伸了手去拉宋小華,宋小華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大人身邊,一頭扎進(jìn)張志陽懷里,哭得更兇了。不一會兒,張志陽的胸前就洇濕了一大片。

      宋小華要留張志陽吃飯,張志陽說還有一堆事要忙呢,說不定還有報名的人在等我呢。宋小華拉著張志陽的手戀戀不舍,“那你以后多來我這坐坐,說說知心話?”張志陽點頭答應(yīng)又關(guān)照宋小華:“你以后別穿這么露,嚇跑我就沒人跟你說話了?!彼涡∪A撲哧一聲笑了,粉拳在張志陽胸脯上搗了一下,“還不是穿給你看的?!遍_了木頭門要開防盜門,宋小華不讓,仰起臉一片潮紅:“親我一下再走!”說罷閉上了眼睛,嘴唇微啟仿佛欲張的蚌一樣。

      等了許久卻不見動靜,宋小華氣惱地睜開眼,一把拉開門,趕張志陽走。

      張志陽沒有動步,他問宋小華:“以后你還讓我來不讓?”

      宋小華不吭聲。

      張志陽又說:“我要真做了,以后恐怕就來不成了?!?/p>

      宋小華還是不吭聲。

      張志陽知道不能再留了,他怕最后自己守不住自己。門啪一聲關(guān)上,宋小華嗚嗚的哭聲仿佛小孩撒尿一樣從門縫里斷斷續(xù)續(xù)透出來。張志陽輕輕嘆一口氣,不知自己做錯了還是做對了。

      接下來該去聯(lián)系講課老師了。張志陽那天給兩個女孩說的可是大話,老師的事他還沒顧上去聯(lián)系,心里也沒底。市里有幾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張志陽邀請他們,他們一個比一個謙虛,說自己肚里這點貨還敢授人子弟。張志陽一再堅持,他們最后松口了,卻有些羞答答地問講課費多少。張志陽哪有錢支付講課費,就如實說了。幾個作家一聽就沉默了,沒有說中也沒有說不中。張志陽只好把希望寄托到省里,要是省里再不中他就沒法辦班了。張志陽心里很著急,那兩個女孩還想見葉傾城,葉傾城在北京呢。

      到了省里,張志陽直接去找作協(xié)胡主席。胡主席當(dāng)年在省作協(xié)主辦的《衛(wèi)水》雜志當(dāng)編輯,張志陽那個短篇《孫老大犁地》就是他編的,十幾年來還偶有書信往來。省作協(xié)在文聯(lián)大院二樓,張志陽一個挨著一個敲門,都是關(guān)得死定定的,一個人都不見。張志陽恍然大悟,作家有幾個坐班的?找了一圈,總算有一個辦公室開著門,張志陽像是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辦公室兩個女孩正在整理表格,一看張志陽的裝束就知道是基層來的,問張志陽是哪個縣的,張志陽一報,其中一個歡呼起來,“我姥姥家是你們縣的,你們縣的紅燜羊肉可有名了,是不是?”張志陽點點頭,說你要去我們縣,我就能給你露一手。女孩聽了,欽佩得不得了,又是讓座又是倒茶,然后問張志陽的來意。張志陽一說,兩個女孩連說不巧,胡主席去北京開會了,還有四五天才能結(jié)束。張志陽傻了眼,給他倒的茶水也顧不上喝,一個勁嘟囔:“這可咋整,這可咋整?”工作人員見他著急的樣子就把胡主席的手機號碼給了他,要他直接跟胡主席聯(lián)系,要他在電話里先把事情定了。張志陽不敢打胡主席的手機,說:“人家是廳級干部,又是著名作家……你們不知道,在我們縣里,像我這樣的一般工作人員見一回縣長,那可比蹬天還難,好幾道門,根本不讓你進(jìn)?!眱蓚€女孩笑了,告訴他:“胡主席沒有架子,他經(jīng)常跟民工在一塊光著膀子喝酒打牌。在作協(xié)我們對他都是直呼其名,你只管打吧?!边€讓張志陽用作協(xié)的電話聯(lián)系。張志陽有點不敢相信,“啥?只呼其名?”兩個女孩咯咯笑著,說咱們省里文學(xué)圈不論年齡大小一律直呼其名,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符號嘛。

      張志陽卻選擇到街上用手機跟胡主席聯(lián)系,他怕兩個女孩在跟前自己說不好話。張志陽到了大地方就緊張,他知道自己這賤毛病。兩個女孩一聽,又咯咯笑起來。

      張志陽來到街上。

      胡主席手機通了,張志陽一報姓名胡主席就想起來了,問他在哪里有什么事。張志陽一說辦班的事,胡主席很驚訝,說:“文學(xué)蕭條了這么多年,一個縣卻要辦培訓(xùn)班,真是可貴,可貴?!彼硎救χС郑±锏淖骷胰ブv課沒問題,會議結(jié)束后他先到縣里看看,到時候具體細(xì)節(jié)再商定。又告訴張志陽,全國作代會剛剛結(jié)束,他回去就準(zhǔn)備和文學(xué)院商量商量搞一批簽約作家。最后胡主席說文學(xué)的第二個春天就要來了……張志陽頓覺春風(fēng)撲面,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結(jié)束半天了手機還扣在耳朵上。endprint

      按胡主席的交待又去找文學(xué)院趙院長。趙院長一聽握住張志陽的手說:文學(xué)院也想辦個培訓(xùn)班,沒想到你走到我們前面了。趙院長說文學(xué)院十三個專業(yè)作家,你們想叫誰去講課我就派誰跟你去,來往路費由文學(xué)院報銷,講課費一分都不用給!中午趙院長又請張志陽吃了一頓涮鍋,叫來幾個作家作陪。幾個作家都是全國有名的,《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上經(jīng)常露面,屬于重量級的。以前只見過作品沒見過本人,誰知他們一點架子也沒有,一個勁和張志陽碰杯。張志陽可能是空肚也可能是太激動,喝了沒幾杯就醉了,忽然趴在桌子上嗚嗚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抹臉上的淚,一個勁說:我沒想到啊,沒想到啊……在場的人都為之動容。

      這頓文學(xué)的酒,大家喝得很沉重。

      幾天后,張志陽接到胡主席的電話,要來提前看一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這話一點兒不假。第二天一大早,張志陽起來后覺得心曠神怡,仿佛喝了一杯絕頂?shù)拿庖粯印I习嗟穆飞纤铰妮p捷,見人就打招呼,人家問不問他都自覺不自覺地告訴人家:“今天上邊要來人!”

      另外,這件事還與閨女張玲兒有關(guān)。

      昨天晚上,張玲兒出門的時候突然叫他張開嘴巴,把一片口香糖塞進(jìn)了他嘴里,然后咯咯笑著走了。父女間的這種親昵讓張志陽久違了,當(dāng)年在鄉(xiāng)下生活的時候張玲兒就經(jīng)常這樣調(diào)皮地往他嘴里塞東西,一塊糖果,一只花生,一片燒焦的饃片。張志陽的眼睛不由潮濕起來??墒亲源蛏铣踔须S他進(jìn)了縣城張玲兒一下子就變了,開始嫌棄他的拮據(jù)和無能。前幾年為了攢錢給張玲兒買MP3,黃三菊高血壓昏倒過幾次也不敢上縣醫(yī)院做檢查,胡亂吃點藥對付著。也就是昨天晚上,張玲兒突然從包里里揪出一只嶄新的蘋果手機讓他們看,說她一個同學(xué)送她的,接著宣布家里不用為她操心了,她的事她自己會解決的。還囑咐媽一定要去縣醫(yī)院檢查檢查。黃三菊當(dāng)時就抹開了眼淚,抽噎了好大一會兒。張玲兒的乖巧來得突然又可疑。在女兒面前,身為父親的張志陽從來都是唯唯喏喏,好像欠了她什么似的,對女兒的這次轉(zhuǎn)變自然也不敢深究。況且,往好處轉(zhuǎn)變,總是讓人欣慰的。也許女兒真的長大了。

      不過,這次上邊來人,如果能趁機把張玲兒的工作解決了,他們父女之間這種多年的倒置關(guān)系也許會好轉(zhuǎn)一些。

      到了縣委大院門口,他走過門崗了又返回來對一個保安說:“今天上邊要來了,到時候讓他們直接進(jìn)來!”

      保安一頭霧水地望著他:“老張,你的上邊是哪一部分,我可從沒見過!”

      張志陽心里有點苦澀,自己的上邊一次也沒來過,保安都不知道是哪一部分的。他耐心解釋一番,保安點點頭:“行,他們來了我就指給他們你在哪號樓,再給你打個內(nèi)線讓你下來?!北0驳纳平馊艘馊绱猴L(fēng)細(xì)雨,張志陽的心情又喜慶起來。他沒有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直接上了常委樓,今天提前半個小時上班就是要在第一時間見到周部長,把接待工作夯實一遍。

      周部長又在侍弄那盆吊蘭,沖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又說桌上有煙自己拿,手里的噴壺卻沒停下來。張志陽知道一會兒找周部長的人就會多起來,這里一熱鬧就又沒他說話的份了,所以趕緊揀重要的說了:“周部長,今天上邊來人,您是分管領(lǐng)導(dǎo),可得親自陪客呀!”

      周部長沒有推諉,“昨天不是說好了,我來陪,你去招待所訂個房間,到時候我簽字?!睆堉娟栆宦犘睦锖芨吲d,又問:“咱書記參加不參加?”

      周部長一愣:“書記?客人算啥級別?”

      “副廳級。”張志陽回答后巴巴地望著周部長,滿眼期待。

      周部長思考了一下說:“按說書記該參加,只是……”他抬頭望了張志陽一眼,把下面要說的話跟吊蘭上一截爛莖一起掐斷了,突然改了口:“我跟書記說說吧,爭取讓他參加?!?/p>

      張志陽再次激動起來,說:“我去等客人了,”就退了出來。

      那盆吊蘭送給周部長后張志陽又養(yǎng)了一盆,這一盆吊蘭也已經(jīng)開始往外竄新枝了,要不了幾年就會變成捆滿辮子的漂亮的藏族姑娘。那盆吊蘭剛送給周部長時,張志陽心里很不踏實,唯恐周部長慢待了吊蘭。誰知周部長也是愛花如命,張志陽悄悄觀察,見周部長的司機買來噴壺,又買來了小袋花肥,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下來。今天的張志陽可沒心思侍弄吊蘭,他一進(jìn)辦公室就有些心跳,胡主席他們從省城出來了沒有,半路堵車沒有。保安說客人來了要打內(nèi)線通知他的,他便專心致志守在電話旁,一刻也不敢離開。中間上了一回廁所,在廁所里忽然聽見電話響了,給上回在家等廣告一樣,硬是沒尿完就憋住跑了回來。等他跑進(jìn)辦公室,剛拿起電話卻斷了。張志陽好不懊惱,趕緊打到門崗,保安說客人還沒來,他們沒打電話。張志陽嚇得再不敢離開半步,剩下的半泡尿也不去尿了,暫存在肚子里。

      縣委大院幾乎每天都有掛著省城牌照和市里牌照的小車光臨,這就是上邊。有的是縣委辦公室直接接待的,有的是各部委接待的,組織部、統(tǒng)戰(zhàn)部、紀(jì)檢委、政法委、僑聯(lián)……他們各自接待他們對口的上邊。上邊一來,他們就變得興奮、緊張,一個個匆匆忙忙的,腳步比平時矯捷了許多。這些上邊,大多是來檢查或驗收工作的,也有搞調(diào)研的。他們走后,縣里的人事便會有小范圍的變動。上邊說話是很管用的,張志陽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今天的上邊的是他的上邊,他們來了,周部長要陪,周部長還要喊縣委書記來陪,到時候讓上邊給自己說句話,張玲兒的工作不就解決了?張志陽想,如果讓他選擇,他一定選擇新華書店,書店的效益在文化口最好了。小馬一直想去書店當(dāng)經(jīng)理,爭取了幾次都沒弄成。

      十一點多鐘,電話像沉睡了一冬的青蛙一樣,四肢蹦達(dá)著叫起來。果然是上邊來了。張志陽飛奔下樓,好幾次差點跟人撞個滿懷,到了一樓,還是把組織部一個干事手里剛打印的文件撞得滿地翻飛,人家直沖他翻白眼。張志陽雙手一合沖人家抱歉:“對不起,上邊來人了!”這個干事一邊拾掇散了一地的文件一邊嘟噥:“上邊,老張,你也有上邊?”

      一輛嶄新的“帕薩特”像一個貴夫人一樣停在樓下,張志陽大老遠(yuǎn)就沖車?yán)锵聛淼膬蓚€人伸出了手,嗓門大得嚇人:“胡主席,來了?趙院長,你好!”張志陽這夸張的動作和聲音召來不少目光,二樓還有幾扇窗戶打開了,有腦袋從里面探出來往下邊看。張志陽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心說不光你們上邊有人咱作家上邊也有人支持呢!咱上邊的車像個闊太太一樣,也不孬呢!張志陽握住兩位客人的手,久久不肯松開。見到胡主席,張志陽又想起了當(dāng)年那篇《孫老大犁地》,與其說一篇小說改變了張志陽的命運,不如說是胡主席當(dāng)年的慧眼識珠改變了他。張志陽一時間雙眼潮濕,不能自已。胡主席也很激動,拍著張志陽的肩膀:“你這個孫老大,這些年是不是偷懶不拉犁了,也不見你再犁出一塊好地來,呵!”張志陽一臉慚愧地說,學(xué)生辜負(fù)了老師的厚望。endprint

      午飯安排在縣委招待所,周部長作陪。招待所的雅間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上好的雅間里面桌子又大又圓,墻上掛的是名人字畫,服務(wù)員專門挑長相喜人小嘴又巧的女孩;普通房間的桌子小了一號,墻上掛的是工藝品,服務(wù)員也相對次一些。一進(jìn)門,看見迎面墻上掛的麥秸畫和粗胖的服務(wù)員,張志陽心里就涼了一半。果真,菜一般,酒水也很一般。張志陽問縣委書記來不來?周部長回答他書記去市里開會了,并向胡主席他們作了解釋。誰知中間上衛(wèi)生間,張志陽卻明明看見書記在洗手間的鏡子前整理頭發(fā)。接下來周部長勸酒的時候,胡主席說只喝一杯,任周部長說得天花亂墜,第二杯卻怎么也勸不下去。周部長的臉色有了細(xì)微變化,吃完飯推說下午還有個會,讓張志陽陪客人上山去轉(zhuǎn)轉(zhuǎn)。

      張志陽心里弄得疙疙瘩瘩的,飯桌上也不敢提閨女的事,一起到了山上,才給胡主席他們說了。趙院長笑他:說也白說,你以為他們會買作協(xié)的賬?這年頭,受益于作協(xié)的事不多 ,受趣于作協(xié)還差不多。胡主席也笑張志陽這么想幼稚,又安慰他:“無欲則剛嘛!”張志陽點點頭,心說就是,不求他們腰桿不就直起來了。又一想,張玲兒雖然閑著,不是也挺快樂嘛。擁有健康和快樂,不是她的幸福嗎?心上的痂鎖解開了,張志陽頓覺輕松不少,他提出要給胡主席他們唱段地方戲。他唱完,胡主席應(yīng)了他一段。趙院長呢,就對著空曠曠的山谷吼了一首崔健的《一無所有》,由于爆發(fā)力太強,驚得山鳥撲愣愣亂飛。

      晚飯吃的紅燜羊肉,很有氣氛。張志陽叫了幾個有基礎(chǔ)的作者來陪,飯后一個搞服裝的作者非要請大家去K歌。胡主席他們累了,堅決不去。張志陽也想回家,卻被幾個作者硬拽了去。

      舞廳里燈光撲朔迷離,人影綽綽。張志陽坐在角落里,見一個個跳舞的人抽風(fēng)般甩頭發(fā)或痛苦不堪扭擺著身體,心里感慨萬分:現(xiàn)代人呵,現(xiàn)代人呵。大廳的座位是不固定的,張志陽身旁的座位上走個穿紅的來個帶綠的,不斷換人。玩到半截的時候,又有一對男女從包間出來,挨著張志陽坐下來。盡管燈光灰灰沙沙,張志陽還是看清了那個男的是個中年人,還留了個大奔頭。女的穿得很露,張志陽趕緊扭過頭去,但兩個人的對話他卻聽得一清二楚。那個女孩問了一堆問題,先問大奔頭是多大的官,又問大奔頭跟縣里哪個頭頭熟識……張志陽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聲音怎么這么熟?他悄悄扭過頭去,終于看清了這個穿著吊帶背心一身玲瓏的女孩,他的頭一下子大了。

      張志陽沖上去,一把推開大奔頭,照那個女孩就是兩巴掌。清脆的巴掌聲招來了不少目光,保安圍了過來,舞廳的燈也刷一下亮起來。慘白的燈光下,張玲兒委曲地捂著發(fā)燙的臉頰,雙眼蓄滿了淚水。張志陽的頭更大了,這燈光一亮,他的臉丟得更大了。他又要打,張玲兒躲開了,并且恢復(fù)了平時的霸氣:“你憑啥打我?”

      “你丟人現(xiàn)眼,我不打你打誰?”張志陽的手有些發(fā)抖,聲音也在打顫。

      “丟人?你給我找不了工作,還不讓我自己解決?”

      “你沒有工作,也沒短你花錢呵!”

      “我來這兒不是為了錢,是想碰見一個大官,跟宋麗麗一樣……”張玲兒也不嫌人多丟人,心里想啥就往外倒啥。她說的宋麗麗全縣人都知道,一個私立幼兒園的教師,跳舞時認(rèn)識了縣里分管組織的副書記,工作先安排到交通局,嫌不好又轉(zhuǎn)到了財政局。張玲兒在效仿宋麗麗,怪不得好剛才那么細(xì)致地打問大奔頭。張志陽血往上涌,兩眼冒火,聲音抖得成了一堆碎片:“你,你,讓我……”話沒說完,兩眼一翻,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張志陽在舞廳被女兒氣死的消息傳遍了縣委大院。理論科的小馬很不憤,找到周部長,要求把張玲兒的工作安排了。小馬說,要是早安排了張玲兒的工作,她也不會去效仿臭名昭著的宋麗麗,恩師張志陽也不至于被生生氣死。周部長也很慚愧,馬上召開部長辦公會,專題研究張玲兒的工作問題,大家一致同意把張玲兒安排到新華書店。接著又研究張志陽的治喪事宜。小馬等不得了,就去大街買了一只鮮花花圈,哽咽著去給恩師吊唁。

      半路上碰見一個熟人,說張志陽根本沒那個,正在醫(yī)院輸液呢。小馬把花圈踩了個稀巴爛,“哪個鬼孫亂傳的消息,我要真去了,不是咒恩師嗎?”

      過了兩天,宣傳部研究張玲兒工作的事傳到了張志陽家里。媳婦和張玲兒很是興奮,催他去宣傳部問問。張志陽聽了這個消息,身上的病一下子沒了,就去了一趟宣傳部。進(jìn)了部長辦公室,見周部長又在拾掇那盆吊蘭。張志陽心里很激動,朗朗地說:周部長我又養(yǎng)了一盆,等長豐滿了給您送到家里。周部長低頭澆花,只哼哈了一聲。張志陽也不想繞彎,就開門見山地問:“我閨女的工作定了?”周部長抬眼看了他一眼,說還要考慮考慮,目前是有幾個崗位,如果論資格還輪不上張玲兒。張志陽一愣,急巴巴地問:“不是研究過了?”周部長還是不緊不慢的樣子,研究是研究了,那是特殊情況下的特殊決定,現(xiàn)在你的病好了就不能生效了,要不,就是欺騙組織。再說,張玲兒只是個職業(yè)中專畢業(yè)……張志陽仿佛當(dāng)頭一棒,他知道,隨著他的康復(fù),張玲兒的工作又將遙遙無期了。

      回到家,張志陽一頭扎進(jìn)被窩里,一言不發(fā)。張玲兒很著急,就給小馬打電話詢問。結(jié)果張玲兒猶如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冷水,眼睛愣愣地盯著地面好長時間不說話,最后話筒從她手里慢慢滑落,掉在沙發(fā)上。這時,張志陽和黃三菊都聽見了張玲兒的嘟噥:“還不如死了的好?!?/p>

      媳婦一愣。張志陽也一愣,卻沒惱,長長嘆了一口氣,說:“真不如死了的好。”說過之后就有大滴大滴的淚落下來,叭噠叭噠掉在枕頭上。

      家里的氣氛陡然陰沉起來,張志陽兩口躺在床上長吁短嘆,張玲兒一整天盯著地面,一聲不吭。中午飯,沒人吃也沒人做。眼看著一下午又過去了,三個人還是這樣呆癡著。屋子里漸漸暗淡下來,宋小華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入的。她的到來,是這個家庭的沉悶減緩了許多。

      盡管宋小華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家的情況,可她一進(jìn)門,看到這個場面,還是吃了一驚。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當(dāng)初的情景,不也是這樣嘛。她的責(zé)任感馬上來了,她要盡其所能醫(yī)治這個家庭的創(chuàng)傷。她放下手里的水果和兩箱飲料,來到張志陽床前,她握住張志陽的手,“張老師,我一直都很崇拜您,我覺得您沒有偉岸的身軀,卻有堅強的意志。您就是一粒響當(dāng)當(dāng)?shù)你~豌豆,風(fēng)吹不倒,錘打不扁……您怎么能被這點小事打倒了呢?”endprint

      回答她的,是一聲接一聲的長吁短嘆。

      宋小華不灰心,又來勸張玲兒:“玲兒,你做了錯事爸媽也沒責(zé)怪你,你年齡小,不知道大人的苦處。為你的工作,你爸一直很內(nèi)疚,覺得對不住你。你也總在責(zé)怪你爸沒有成色,玲兒,你想過沒有,在咱這個縣城,別說你個中專生,就是大專本科,有幾個能進(jìn)事業(yè)行政單位的?有去的,可你看看他們的娘老子是誰?都是當(dāng)官的,而且還得有權(quán)有勢。要么就是有錢,拿錢鋪一條路。這只是少數(shù)人,大部分人,得靠自己的努力去生存。只要有雙手,還怕沒飯吃?”張玲兒被說動了心,“阿姨,我去舞廳,就是想自己解決……”

      宋小華苦笑一下,“你太幼稚了,你以為人家會平白無故給你解決工作?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有無緣無故的餡餅掉下來嗎?什么都不要說了,你要是不嫌棄,去阿姨的音美班工作吧,我正缺一個幫手呢,工資保證不會比你爸的工資低。愿意不愿意?”

      張玲兒一下子精神起來,拽住宋小華的手,“阿姨,我爸的工資一個月2200,你能給我開多少?”

      “多少?基本工資就這個數(shù),看咱收的學(xué)生多少,效益如何,然后再確定你的獎金?!?/p>

      “那就是說,我有可能領(lǐng)個兩千四五?”宋小華點點頭,張玲兒高興得又蹦又跳,“兩個月下來,我就能買一部蘋果手機了。喔,喔!”張玲兒前幾天拿的是同學(xué)的手機。

      不知什么時候,張志陽和黃三菊都從床上坐了起來。望著歡呼雀躍的張玲兒,兩個人流下了歡喜的眼淚。

      終于到了開課的日子,三十四名學(xué)員端坐教室,宋小華自薦做接待工作,比做自己的事還盡心,提前幾個小時就把空調(diào)打開。她特意買了幾束鮮花,準(zhǔn)備等胡主席他們發(fā)言的時候,讓張玲兒獻(xiàn)上去。宋小華張羅著,還時不時用多情的目光瞅張志陽一眼。嚇得張志陽趕緊把目光挪到一邊。宋小華還是個小孩子脾氣,向張志陽放電也不知道躲避張玲兒。張玲兒偷偷拽住張志陽:“爸,你行啊,宋阿姨這么漂亮都做了你的粉絲。老實說,你們倆是不是瞞著我媽……”

      結(jié)果把張志陽嚇得再不敢跟宋小華單獨接觸了。

      張志陽去請周部長,本來已經(jīng)說好了,周部長卻借口有其他會議推了。誰知市里一位副書記是胡主席的學(xué)生,聽話胡主席要來早早就去省道上迎接,市電視臺、報社都出動了。9點鐘剛過,一干人擁著胡主席他們浩浩蕩蕩開進(jìn)了文化館。一聽說副書記來了,周部長又屁顛屁顛跑來,還當(dāng)著眾人的面訓(xùn)張志陽和華館長:“這么重要的活動也不通知我!”弄得張志陽和華館長張了幾回嘴,卻不敢說出真情來。開學(xué)典禮如期進(jìn)行。

      儀式的最后一項是贈書,胡主席趙院長幾個都帶來了自己的著作,簽名贈書。學(xué)員們圍著他們,一邊接受贈書,一邊提問各種問題。還有不少人端著相機爭搶著跟胡主席他們合影,反而把那位副書記和周部長冷落在一邊。張志陽躲在一個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喝著張玲兒端上來的礦泉水。他覺得這場面就像回到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自己剛剛迷戀文學(xué)那陣子,那時侯他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往返一百多里,去地區(qū)聽講座,去的遲了,別說座位,連教室都進(jìn)不去,只能在門口或窗戶下聽講。想著想著,張志陽雙眼漸漸潮濕起來。

      胡主席他們吃過午飯就走了。張志陽本來要留他們上山玩幾天,胡主席說我們咋好意思花費你的錢?不給你增加負(fù)擔(dān)了!接著趙院長和張志陽又核對了一下講課老師的名單,說文學(xué)院的小車專門接送講課教師,每天來每天回去,不給你們增加任何負(fù)擔(dān),說罷一行人就去了。

      下午是學(xué)員見面會。自我介紹,交換作品,自由活動。不想?yún)s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王之雙和華館長干了一架。華館長聽說王之雙是他當(dāng)過書記那個鄉(xiāng)的,就把王之雙約到辦公室喝水閑聊。自然免不了讓王之雙評賞他的畫,還跟王之雙講了一通“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一類的理論,最后指著曾被張志陽夸成大唐遺風(fēng)的那幅《太行秋色》問王之雙:“小王,你覺得我這幅畫咋樣?”

      王之雙左瞅瞅右瞅瞅,最后很不好意思地開了口:“我咋看咋像個麥秸垛!就是顏色還不夠黃,垛頂封得不夠平,麥秸垛封頂可是個技術(shù)活,一般人干不了?!?/p>

      華館長一聽就惱了,罵王之雙瞎了一雙狗眼,竟把大唐遺風(fēng)的藝術(shù)品看成麥秸垛,真他娘草包農(nóng)民一個。王之雙不堪受罵,說:“我爹娘生我養(yǎng)我,我四十多歲的人了還給爹娘掙罵?”華館長繼續(xù)罵他。王之雙一雙牛眼瞪了起來,他點著華館長的鼻子問:“你再罵一句?”華館長不屑,說我罵你十句又咋的?說著還真的又罵了一句,“他娘的草包農(nóng)民!”王之雙呼一下就撲了過去。倆人由口角到動手著實干了一架,別看華館長個子大卻是個繡花枕頭,根本不是王之雙的對手,最后被王之雙壓在身下動彈不得。王之雙火氣很大,壓著華館長不讓起來,非要他承認(rèn)罵人不對。華館長承認(rèn)過罵人不對,王之雙又讓他承認(rèn)畫的是麥秸垛。華館長寧死不屈,說你槍斃了我也是《太行秋色》,偉大的藝術(shù)和真理不會向你的淫威低頭!

      張志陽趕到才把華館長解救出來,華館長和王之雙弄得全身上下都是灰土。張志陽把王之雙訓(xùn)了一頓,要他向華館長認(rèn)錯。王之雙犟著頭說自己沒錯,他畫的就是麥秸垛,顏色還弄錯了該是純黃色不該是青色,虧他還在鄉(xiāng)里當(dāng)過書記,連麥秸垛都畫不像……弄得張志陽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把王之雙勸走。事后張志陽知道都是自己的錯,那天不該胡捧華館長,說什么大唐遺風(fēng)。心里過意不去,于是晚上就喊了幾個主要作者作陪,宴請華館長。

      地點定在“大張燴面”。一進(jìn)酒店,好幾個作者都搶著聲明,這頓酒席他們負(fù)責(zé)結(jié)帳。大張說你們都別爭了,張文聯(lián)就怕你們搶著結(jié)賬,今天下午提前把錢給了。大家不解地望著張志陽。這時正給大家倒水的小娟接上話,“不是現(xiàn)錢,是拿廢報紙頂?shù)?,我領(lǐng)人去抱的。”張志陽沖大家抱抱拳,“不好意思,縣文聯(lián)沒有經(jīng)費,我只有——”大家聽了,一邊感動,一邊唏噓。

      文人相聚,幾杯薄酒入肚,加上白天的熱鬧場面,便有些興奮。一個詩歌作者感慨: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好久沒有這樣痛快了。大家接上說,“這還不全是張老師的功勞?張志陽有些不好意思,就接上說這全是華館長的功勞,沒有華館長的大力支持,我們的愿望只能是一腔空想?!比A館長聽了很高興,把自己的長發(fā)使勁甩了甩,拿起酒瓶,要挨個跟大家碰杯。輪到王之雙,華館長主動伸出手,要和王之雙握手言好。還說藝術(shù)上的分歧不影響同志之間的團(tuán)結(jié),咱們應(yīng)該先碰三杯。王之雙有些臉紅,端起杯,先罰了自己三杯。

      喝到一定程度,大家的言語漸漸放肆起來,議論起某個女作者的屁股太大像個石磨……這個話題一開頭,就徹底放松了。華館長徹底沒了架子,提議每人出一個節(jié)目活躍活躍氣氛,唱歌、說笑話、作詩都行。大家嗷一聲表示同意,還說讓張志陽先來,張志陽不好推遲就來了一段豫劇清唱。最后輪到王之雙,王之雙醉眼朦朧地問華館長:啥節(jié)目都不會咋辦?華館長說:“罰酒三杯?!蓖踔p打了一個很響亮很光彩的酒嗝,又問:“喝不下咋辦?”華館長思考片刻,說:“學(xué)三聲驢叫也行?!蓖踔p嚯地站起來,當(dāng)真學(xué)了三聲驢叫,脖子一伸一伸地,還把雙手支在頭上當(dāng)驢耳朵。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在一邊服務(wù)的小娟把手里的茶壺都扔了。

      笑得最兇的還是張志陽,淚都崩出來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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