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導演的威尼斯之路

梅雪風+王筱祎、裴陽磊

忻鈺坤，一個只拍過一部劇情長片的新導演，憑借處女作《殯棺》入圍第71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國際影評人周單元?！洞蟊婋娪啊窞槟€原《殯棺》從故事萌芽、項目啟動到影片殺青、屢獲殊榮的全過程，并忠實記錄了這位青年導演與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這或許能成為有志于投身電影圈的年輕人的努力范本。

上篇 通向威尼斯

《殯棺》

導演： 忻鈺坤

編?。?忻鈺坤/馮元良

類型： 劇情

一個想要掙脫父權控制的青年，在一次爭執(zhí)中失手殺死了同村的痞子，被迫逃亡。他沒有想過會用這樣的方式逃離安逸的生活，離開之際卻驚人地發(fā)現宿命早已將他和專制的父親緊緊連接在一起，走或留他都將失去一切。

2013/4/《殯棺》項目啟動

“說得悲觀點，我其實把這部影片當成自己的最后一塊敲門磚?！毙免暲?008年到北京電影學院進修，畢業(yè)后做了廣告攝影師，雖然偶爾也接些電影短片的活，但始終在圈子邊緣游走，沒機會真正邁進這個門檻，“做電影導演，要是進入不了主流圈子，生計就會有問題”。那兩年忻鈺坤一直漂泊不定，拍長片的夢想一步步被現實蠶食著。不過那時忻鈺坤結識了他的貴人——現在的制片人任江洲，后來任江洲自己開了影視公司，忻鈺坤立即萌發(fā)了與他一起做電影的念頭。

《殯棺》故事來源的過程頗有意思，“制片人當時帶他媽媽去看《失戀33天》，他介紹說這個電影票房特別好，但他媽媽看了覺得沒意思，倒給他講了個90年代發(fā)生在河南平頂山村子的真事”。那時很多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有一天村里發(fā)現一具尸體，好多人家都來認領，陰差陽錯之間，有三家人都認錯了。“這是個大時代背景下發(fā)生在農村的略顯殘酷的故事，當時聽他轉述后我覺得特別好，可以把尸體換了三家這個核心包住，寫成劇本?！?/p>

故事有了，但拍電影對兩個門外漢來說仍然遙不可及，又拖了近兩年直到2013年初，任江洲籌到了約200萬元，兩人才覺得時機成熟了，“4月份我們確定要做這個項目了，我就把工作辭掉了，開始埋頭在家寫劇本”，半年后《殯棺》誕生，理想終于要照進現實，不過忻鈺坤仍然心里沒底，“如果《殯棺》做得不行，我就只能轉行了。雖然這只是我的第一部長片，但我們覺得也可能是最后一部了”。

2013/10/6/ 在缺錢中開機

開機前三天，劇組沒錢了。“起初籌到的錢在準備期就花完了。我們考慮過聯系大公司投資，但我倆都是電影圈的新人，也不善言談，人家憑什么投給我們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彼奶幣霰诤螅荒艽蛴H情牌了，任江洲從親朋好友那又借了一圈錢勉強解決了問題，“所以第一步一定是要自己走出來的”。

不過這并不是對忻鈺坤考驗的結束，而只是開始，整個拍攝過程中他不斷向現實做著妥協。由于資金不足，他只用20萬在河南當地找了一些拍電視劇的演員，“拍了一周后，演員的情緒和感覺總到不了位，要達到《一次別離》《冬天的骨頭》那樣完全生活化的預想就成了異想天開”。忻鈺坤只能大量用中焦，給演員中景和全景，減少近景和特寫。另外，劇組的工作人員也都是第一次拍電影，難免經驗不足，準備道具的過程中鬧了不少笑話。忻鈺坤自己也有失誤，“拍攝時沒有備用方案，往往只拍了一套方案的鏡頭，造成后期剪片時素材不夠”。

開機26天后，《殯棺》殺青。雖然交了不少學費，但讓忻鈺坤滿意的是，影片足夠忠實于劇本，“把故事講得清楚明白，觀眾也都能看懂”。忻鈺坤知道，對于這部影片而言，制作、攝影、美術、表演他都不能有太高奢望，不需要花錢的故事是他唯一的依持。

2014/6/ 驚喜入圍威尼斯

7月28日，《殯棺》在First青年電影展榮獲最佳影片和導演兩項大獎，讓忻鈺坤的命運徹底逆轉。此前，他已經跌到事業(yè)谷底，“電影拍完后，已沒有更多資金做后期。我問制片人能不能再找點錢，他說實在融不來了，我就自己在家做了調色和混音”。到那時為止，忻鈺坤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完全沒有收入，家里開銷都是妻子負責，“我只能拿李安的例子自嘲，他在家6年，我還好，只有1年”。

那段日子忻鈺坤想盡辦法把片子賣出去，起碼能收回成本，“我和制片人甚至想過，如果外界反饋意見不理想，就把它賣給電影頻道，或剪成三集賣給法制頻道的普法欄目劇”。他也向各大電影節(jié)發(fā)出報名申請，雖然戛納組委會給予積極回應，不過他沒能在規(guī)定時間內遞交成片。5月初影片剪完，正值威尼斯電影節(jié)報名尾聲，忻鈺坤趕緊提交申請，“選片人對影片質量比較滿意，但建議將《殯棺》放入影評人周單元”。這讓期望不高的忻鈺坤已經很滿足了，“我們當時都沒有想法，覺得能入圍就行，就立刻答應了”。不過，入圍威尼斯只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畢竟不是主競賽單元，在國內得到的關注度并不高”。真正將忻鈺坤帶到聚光燈下的是First青年電影展。作為國內對新導演扶持力度最大的機構，它是最適合忻鈺坤和《殯棺》的舞臺，6月初公布入圍影片名單的那個晚上，忻鈺坤和女友在三里屯吃飯，“我倆知道那天會出結果，就不停地刷新官方微博，確認《殯棺》入圍后特別激動”。后來在First斬獲大獎，讓《殯棺》口碑迅速發(fā)酵，忻鈺坤仿佛一夜之間坐上了成名的快速車，他不用再發(fā)愁影片的宣傳，電影節(jié)和大公司都主動找上門來了。

威尼斯電影節(jié)對忻鈺坤來說不再是最后一搏，他可以輕裝上陣，好好享受這次旅程。對于已經爬出谷底的忻鈺坤來說，接下來的路，將越走越寬。

下篇 威尼斯之旅

8/26/～8/27/ 一來就給個下馬威

威尼斯由118個小島組成，每年威尼斯電影節(jié)在其中之一的麗都島上舉行。麗都是威尼斯人的度假圣地，24小時不間斷的水上巴士招待著四面八方的游客，7-8月間海灘上擠滿了人潮。

但初次赴威尼斯的《殯棺》劇組，卻只有導演忻鈺坤與制片人，和臨時負責聯絡的法國助理，與陽光、沙灘、大明星和游艇派對比起來，三人小隊初到威尼斯遭遇的就是一場尷尬……

因為沒有海外電影節(jié)經驗，忻鈺坤原本指望組委會提供的前三天食宿，會是和好萊塢明星同檔次的五星酒店。但等26日深夜抵達后才發(fā)現，對他們這些菜鳥而言，只有位于麗都島另一側的偏遠民宿。可還沒等忻鈺坤倒好時差，最要緊的DCP又差點出了問題?！耙驗镈CP卡在米蘭海關，很晚才能寄到。開幕后第一個片就是《殯棺》，所以萬一放不了就糗大了?！?/p>

第一次在國外放片，盡管已經看過無數遍，但《殯棺》在威尼斯試映時，忻鈺坤和他的團隊還是準時出現在放映廳前?！拔沂窍肟从卸嗌偃藭ㄌ崆埃┏鰜??！睋v，第一天的放映情況其實非常不樂觀，有不少人看了前半段就開始退場，看完之后稀稀拉拉的掌聲，讓對本次威尼斯之旅滿懷信心的忻鈺坤，尤其是制片人略顯失望。初到威尼斯的幾天里，忻鈺坤的遭遇和這里地中海氣候一樣，陰晴不定。

8/28/ 遲到的掌聲

試映之后的第二天，是電影節(jié)組織的官方場，本來官方場給每個劇組準備了不少招待票，但不懂英語又在威尼斯幾乎沒熟人的忻鈺坤，因多數國內記者基本已在FRIST影展看過片，手中的票最終都沒送出去。“只給出去兩張，還是住我們酒店對面一個開西餐廳的中國人，老板挺捧場，第二天還真來了?！盕RIST影展上順風順水的忻鈺坤，在威尼斯還是遇到了一場不小的打擊。

所幸官方場的放映并未延續(xù)前一天的頹勢，忻鈺坤事后想起來，當天要不是親眼看到放映場外的一隊長龍，自己也不會相信前一天還是稀稀拉拉的觀眾，第二天竟能奇跡般地做到滿場。據他事后了解，原來前一天的媒體場向來都沒多少人看，另外“我們不會宣傳，導致第一天很少有人關注，可能官方場那天場刊上有我們一小篇報道引人關注，所以來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來”。

面對神奇的滿場觀眾，坐在觀眾席的忻鈺坤在影片開始后，享受了他電影節(jié)最美妙的90分鐘。“影片一結尾，字幕上來，掌聲就起來了。那種自豪感簡直爆棚??！而且一直到字幕完，掌聲才算結束?！痹俅握勂甬斕旆寤芈忿D的放映，忻鈺坤仍止不住激動的心情。他覺得難能可貴的是，這是《殯棺》第一次在國外電影人面前亮相?！皝砜吹娜擞袆e的電影節(jié)的選片人，這場之后我們就又接到不少邀請，第二天又有發(fā)行、制片商、代理來看，這些人越多肯定對你越好?！倍斕旃俜椒庞持?，忻鈺坤參加了影評人周舉辦的一個小酒會，評委會主席還有其他導演紛紛和他搭話，《好萊塢報道者》在第二天甚至發(fā)文稱贊，稱大衛(wèi)·芬奇一定要來改編這部作品。一切的一切，讓忻鈺坤重燃了希望之火。

9/2/ 威尼斯商人

電影節(jié)開幕三天之后，忻鈺坤和他的小分隊搬離了組委會提供的住所，因為麗都島物價高昂，他們不得不住在麗都島之外的老城區(qū)。而這期間因為坐船，忻鈺坤一行還因搭錯船，被精明的“威尼斯商人”罰了100多歐元。接連接洽了幾天歐洲片商之后，忻鈺坤說：“電影節(jié)其實對觀眾而言就是明星紅毯，對從業(yè)人員來說就是生意，甭管是藝術還是商業(yè)，到這里都是生意。”

對像忻鈺坤這樣的年輕導演，盡管第一次拍電影，但他卻非常清楚能拍電影，同時也要會賣。在前往威尼斯之前，他就對《大眾電影》的記者說，原本要去一趟法國，約見一個很大的版權代理。但到威尼斯才發(fā)現，幾乎所有片商都會來這兒，根本不用到處瞎跑。目前，像《殯棺》這樣大多數“跑電影節(jié)”的片子，因為很難在國內商業(yè)市場獲得票房，就需要更多的賣出自己的海外版權，長此以往形成供需關系，成為電影節(jié)的?？?，多半也就不會虧本。這也是忻鈺坤帶著影片來威尼斯的另外一個目的，對作為電影導演的他來說，這或許比讓更多人看到他的電影更有價值。

9/5/ 意外“獲獎”

忻鈺坤參加的威尼斯電影節(jié)“影評人周”頒獎，設在了當地時間9月5日。但早在一天前，忻鈺坤卻已提前接到通知，他獲得了當地贊助商搬頒的一個“優(yōu)秀獎”。但這個意外獲獎，忻鈺坤不僅沒有高興，反而愈發(fā)覺得，肯定是拿大獎沒戲，這算提前給個安慰了。

果然，當天下午“影評人周”頒獎被安排在了酒店外的一個戶外俱樂部，而非電影宮。下午4點，頂著一天中太陽最毒的暴曬，忻鈺坤西裝筆挺大汗淋漓地來到預定場地，一片根本沒多少人的戶外網球場，直到發(fā)現角落的伊?！せ艨?，他才放心沒走錯地方。

而等到下午各參賽的劇組陸陸續(xù)續(xù)到齊，意大利影評協會的主席，還有影評人周單元的主席開始致辭，忻鈺坤突然聽到了自己影片的名字，一時間不敢相信……但很快，當他發(fā)現那只是主席在感謝各劇組時，他之前的預感很快就得到了應驗。最終，“影評人周”獲得大獎的是一部來塞爾維亞的電影，獲獎者拿到了5000歐元獎金，和贊助商提供的攝影機，而忻鈺坤獲得的贊助商獎，只有一臺平板電腦。

9/6/ 水城，再會！

和聽過的電影節(jié)勵志故事不同，第一次威尼斯之行，忻鈺坤一個獎也沒拿，繼影評人周之后，“未來金獅”仍舊落空。

但參賽、看片、賣片，忻鈺坤和《殯棺》像更多來威尼斯的電影一樣，并不只有獲獎才是他們的唯一收獲。尤其說到自己的下一部作品，參加電影之后的忻鈺坤又顯得特別嚴肅認真。因為《殯棺》對他來說，本沒有那么多期待，“運氣也到這里了，做就對了，多少有點不知者無畏的感覺”?？呻娪肮?jié)之后，有版權公司就希望能代理他的電影，每年電影節(jié)的選片人也希望和他取得聯系?！叭绻闩牧穗娪肮?jié)的口味的東西，他們會很早跟你溝通。因為我們國內是有分，做電影節(jié)的導演，還是做市場的導演，（但這樣）會把自己封在這里?！币驗榱硗庖环矫?，忻鈺坤和他的制片人同時也想拍類型片，也想做一些非常市場的東西。忻鈺坤希望自己能拍像杜琪峰一樣的電影，但他遇到的問題和現在所有年輕創(chuàng)作者一樣，夾在市場和電影節(jié)之間，并且硬往哪個路上走都夠嗆。

“其實就是一層窗戶紙。后來我也覺得不管是哪一種，不管所謂文藝還是怎么著，有趣很重要。只是有趣每個人的理解不一樣，而且真的很難滿足大眾的口味，所以到最后你的基因在這里，你做片的原始沖動在這里，你也走不了太偏?！彪娪肮?jié)即將臨別時，忻鈺坤堅持請我們吃頓飯，飯局間偶遇“影評人周”的幾位評委，但因為語言問題，他只是靦腆地報以微笑。對這個威尼斯新人而言，相信下一次，他會有更多機會對這里說些什么。

忻鈺坤威尼斯日記

初體驗

昨天午夜到達威尼斯，夜幕中水城隱隱浮現。整座島不算大，從南到北步行只需兩小時。我們住在電影節(jié)舉辦地麗都島的碼頭旁邊，由于晚上是電影節(jié)開幕式，很多影迷和媒體早早就到主會場附近守候。道路旁布滿開幕片《鳥人》的海報。我一直都很喜歡伊納里多導演的影片，做攝影時曾仔細研究過他的《愛情是狗娘》，我的《殯棺》在敘事結構上也深受他影片的啟發(fā)。

大日子

昨晚是《殯棺》的首場放映，我跟著又看了一遍，每次看都能發(fā)現問題，影片還有很多改進空間。今天對于我來說是個大日子，下午兩點是《殯棺》的官方放映，450人的放映廳里座無虛席。我仔細觀察著觀眾的反應，當演到陳自立墜崖那段戲時，一陣掌聲響起。后來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影片放映后的掌聲是慣例，但很少有影片在放映中出現掌聲，這是對作者最大的鼓勵。

搬家+下廚

由于組委會只負責我們三晚的住宿，今天我們從麗都島搬到了威尼斯主島，新的公寓是在網上預訂的，還有廚房可以做飯。雖然要每天往返麗都島花費些時間，但能自己下廚是件很幸福的事。我在附近的超市買了水果、面包、火腿、雞雜等兩大包食材才40歐，這可比下一次館子便宜多了。不過奇怪的是，超市內沒有魚鮮賣，于是身處水鄉(xiāng)的我們只能靠雞肉牛肉來解饞了。

融入電影節(jié)

對于影迷來說電影節(jié)意味著明星和紅毯，對于行業(yè)人員來說電影節(jié)就是生意，每年的參展人員除了劇組外最多的就是發(fā)行商和代理商。電影節(jié)還有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就是酒會，酒會的組織者有片商、政府機構和其他組織等，我們被邀請參加了一個中國機構主辦的酒會，大家觥籌交錯間交流看片體會，聊聊明星軼事，順便吐槽一番。

影評人周閉幕

昨天看了《闖入者》，直到字幕出完掌聲還在繼續(xù)。呂中老師細膩的演技讓人嘆為觀止，王小帥導演在觀眾的掌聲中激動得流下了眼淚。今天《殯棺》所在的國際影評人周單元閉幕，最終大獎頒給了一部塞爾維亞影片，獎金是5000歐元，還有一部數字超8攝影機。整個儀式非常簡單，不到10分鐘。頒獎后本單元的所有影片主創(chuàng)聚在一起交流創(chuàng)作經驗，氣氛十分輕松。

告別威尼斯

本屆電影節(jié)各單元獎項將揭曉，《殯棺》同時入圍了未來金獅獎，不過它最終被一部印度影片獲得。當頒獎儀式結束，我們乘坐渡船離開碼頭時，電影宮的背影被燈光映襯得異常雄偉，在海風中漸行漸遠。燈火璀璨處隱隱傳來了陣陣歡呼，是閉幕影片的主創(chuàng)在走紅毯。作為電影新人我們離開了，華語電影的《黃金時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