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紛亂的世界和激蕩的思想

曉岸

樂觀主義的下行

冷戰(zhàn)結束后，還沒有哪個年份像即將逝去的2014年這樣紛亂。人們對世界和平與安全前途的憂慮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第一，冷戰(zhàn)和熱戰(zhàn)的幽靈在歐亞大陸上空和網(wǎng)絡空間徘徊，美俄、歐俄、中美、中日關系的緊張和中俄異乎尋常的靠近似乎都表明新的地緣政治博弈時代已經(jīng)來臨。美俄對峙和中美摩擦到底哪個才是當前大國矛盾的主要方面，大國特別是上升大國與守成大國之間如何避免掉入兩敗俱傷、群死群傷的“修昔底德陷阱”，發(fā)人深思。

第二，“黎凡特伊斯蘭國”的崛起改變了恐怖主義與文明世界沖突的版圖，也打亂了美國在中東的戰(zhàn)略部署。當全球恐怖主義勢力的主干發(fā)生變化，人類社會面臨的共同安全威脅以新的形式得到加強，國際社會的主要力量和相關成員之間能否拋開彼此恩怨與歧見、有效開展反恐合作，令人生疑。

第三，普京對西方壓力的強硬反擊、奧巴馬對“美國例外”的刻意強調、安倍晉三對靖國神社的彎下腰背、印度新總理穆迪對“真正理性就是民族復興”的篤信，以及東亞領土海洋爭端的激化和蘇格蘭獨立公投差點肢解英國的事實，都使人相信民族主義正在卷土重來，21世紀融合趨勢在開倒車。

不難看出，傳統(tǒng)安全領域的問題與非傳統(tǒng)安全范疇的挑戰(zhàn)在2014年互動、糾纏、結合得更加緊密，而且，過去被視作非常規(guī)的危險正加速轉變?yōu)槌Ｒ?guī)的威脅，令幾乎所有當局者感到力不從心。與此同時，“極化政治”加劇著美國國內決策失靈和對外戰(zhàn)略疲憊，一場空前的制度危機漫卷西方并產生明顯的外溢效應，以自由市場和民主政治統(tǒng)一世界、締造和平的狂妄可以休矣。

于是，自信的流失隨處可見：全球化擁躉不那么自信了，他們承認“逆全球化”現(xiàn)象正形成勢頭，利益紐帶的加深并不必然阻止國際沖突。規(guī)律論者不那么自信了，他們從馬航客機在東烏克蘭上空被擊落和中美、中日艦機在東海?？战嚯x相遇事件中看到，意外一旦失控，導致戰(zhàn)爭與沖突的風險并非低概率。美國不那么自信了，以罕有的消極、低沉態(tài)度應付國際危機，在中東、歐洲、亞太三個方向之間猶豫不決，引發(fā)其盟友伙伴對美國是否正重返孤立主義的猜疑。歐洲不那么自信了，英國加速離心，德、法各行其是，歐盟和北約成員面對烏克蘭危機寧愿蜷縮在美國的羽翼下而對俄喪失斗志。

人們試圖找出失序的根源。有人重拾比爾·克林頓1992年競選美國總統(tǒng)時喊出的那句口號“笨蛋，是經(jīng)濟”，指出亢奮民族主義和地緣政治緊張的重現(xiàn)總是與經(jīng)濟下滑相伴。有人索引美國的“衰落”，認為正是一超卸任“國際警察”產生的“權力真空”導致紛爭四起。有人譴責日本右翼政權否認歷史、修憲強軍的做法攪起渾水，但這個“夕陽國家”的問題實在不能在全球視野中擔負起整體性的責任。也有人劍指俄羅斯和中國維護核心利益的堅定性，指出“威權同盟”的形成及其與“自由陣線”的對立才是禍首。

還有人熱衷于用“陰謀論”解釋國際政治中的復雜現(xiàn)象，而這恰又反證了“民族主義卷土重來”的判斷，因為形形色色的“陰謀論”實際上代表著狹隘民族主義的膨脹，從中可以看到無原則的護短和將外來者視為“假想敵”的脆弱心態(tài)。某些情況下，它還是掩飾丑行與惡行的“遮羞布”。極端民族主義鼓吹的，如德國歷史學家漢斯-烏爾里?！ぞS勒所說，是希望通過戰(zhàn)爭方式獲得統(tǒng)治威望的病態(tài)思想，是一種過度膨脹、令人遺憾的利己主義保守傾向。

這就是2014年的世界，碎片化趨勢同融入與整合的潮流分庭抗禮，當權者患上“選擇恐懼癥”，民眾得了“真相饑渴癥”，一切似是而非、四處飛短流長。盡管在危機邊緣，自我克制和斡旋外交仍在發(fā)揮作用，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得以暫時松口氣，但冷戰(zhàn)終結后遍布世界的樂觀主義卻在加速走向死亡。

思想深處的激蕩

碰撞也在思想深處進行。歐美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100周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75周年到來之際反思戰(zhàn)爭與和平問題。思想者們認識到，劇變在最初階段總是看似微不足道、無關緊要，但只要決策者做出一系列外交和軍事誤判，即使小小的局部危機也能升格為爭奪區(qū)域主導權的全球沖突。他們認為，在現(xiàn)實國際政治中，美歐毫不理會俄的地緣利益和安全考慮，一心自行建立新秩序，傲慢地對俄進行施壓、懲罰，極有可能重蹈歷史的覆轍。

中國借紀念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120周年完善歷史的現(xiàn)代化敘事。令人欣慰的是，在良知學者和理性政府的共同引導下，有關思辨的焦點最終指向內部變革圖強而非對外復仇雪恨。有識之士指出，兩個甲子之前的慘敗讓中國人明白，“延續(xù)已久的皇權專制到了非變革不可的時候”，“一個強大的、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中國不僅可以避免甲午戰(zhàn)爭這樣的羞辱，而且是世界和平的保障”，由此，“中國迎來了一次沉痛的轉身”。

兩場反思分別發(fā)生在西方和東方內部，雖然彼此缺乏聯(lián)系甚至略顯抵牾，未能在全球和平與安全的整體框架下以遙相呼應的方式進行，但所有殫考仍發(fā)出同樣的詰問：災難和恥辱會在我們這個時代重演嗎？一些思想先行者更是開始思考，歷史發(fā)展到今天，當決定戰(zhàn)與和的主導性因素不再是歐洲或西方內部的紛爭，而是重新歸于東、西方的鴻溝或者發(fā)達世界與新興國家的矛盾，那么能夠避免災難重演的超文明體系的共同安全之道又是什么呢？

2014年，三部學術專著在美國的首發(fā)或再版引人注目。首發(fā)的是老資格外交家、戰(zhàn)略家基辛格的《世界秩序》，他執(zhí)著地推銷地緣政治和均勢外交思維，認為美國領導西方在二戰(zhàn)后打造的國際秩序行將沒落，但新興大國還沒有完全升起，世界需要建立相互制約、和而不同的新體系。再版的是福山的《歷史的終結與最后之人》和米爾斯海默的《大國政治的悲劇》，他們堅信自由必勝，竭力維護自己的“歷史終結”論和“進攻性現(xiàn)實主義”學說，但調低了對美國霸權前景的過度樂觀，呼吁在美國和西方內部推行改革和調整以盡快治愈政治失靈，完善遏制戰(zhàn)略，“重建強大的國家能力”。

三部專著無一不把更多目光投向冉冉上升的中國，指出無論在戰(zhàn)略、實力還是制度層面，中國都已成為美國和西方最應重視的競爭對手，中國才是正從根本上改變國際體系結構的那支力量。美國不曾擁有同一個與其規(guī)模和影響力相當?shù)珖鴥日文Ｊ接秩绱瞬煌膰页掷m(xù)相處的經(jīng)驗，守成大國與上升大國角逐世界的戰(zhàn)爭在21世紀并非不可想象。美國必須制定新的對外戰(zhàn)略，深思采取什么樣的有效政策最能防止中國支配亞洲。endprint

而在現(xiàn)實層面，美國對中國進行著“不調之調”。奧巴馬和他的外交助理們一邊毫無新意地重復著美國歡迎中國和平崛起、絕無意遏制或圍堵中國的表態(tài)，扭捏作態(tài)地呼應著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理念，一邊堅持推進“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把更多更先進的武器裝備和加速整合的同盟協(xié)作安放到中國東門外，中美互疑情緒的反彈成為2014年最重要的國際政治景觀之一。

理智中國的進擊

21世紀的核心問題會是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問題嗎？一向懷有高度正義感和道德意識的中國外交似乎總不情愿在國際上被當作問題加以討論，這種心態(tài)其實大可不必。隨著中國崛起勢頭的不斷加強，中國向何處去、中國外交向何處去、中國全球戰(zhàn)略向何處去的問題勢必被越來越多提及，而且外界的關注總是超重、超前于中國的實際作用和能力的增長。即使中國注定成功和平崛起，也無法回避自己在國際上的問題化趨勢，因為各方無論大小都要圍繞國際格局和地緣政治的新現(xiàn)實重置自己的方位、調整自己的方略。

2014年的中國外交盡情展現(xiàn)著主動、創(chuàng)新、布局、鋪排的一面，“一路一帶”、“互聯(lián)互通”、“大國博弈”、“戰(zhàn)略西進”、“南沙筑島”、“對日斗爭”、“點穴訪問”、“主場優(yōu)勢”、“外交閃擊”、“海外追逃”、“貨幣外交”、“亞太自貿”、“亞洲新安全觀”等關鍵詞及相關舉措組合出一個全新的樣貌。中國需要這樣的進擊，因為中國已能在新的基準線上更加自如地運用自己不斷增長的實力，她的利益也在以新的態(tài)勢伸向全球各個角落，無論是維護核心利益的堅定性、拓展重要利益的主動性還是對綜合安全的理解、對規(guī)則制定的參與都在上臺階。

但必須承認，這一年的外交并不是所有難題都迎刃而解、成功在握，也不是所有國家都對中國的新態(tài)勢歡欣鼓舞、心悅誠服，針對中國的懷疑和畏懼情緒并非偶然孤立現(xiàn)象，且有新表現(xiàn)。世界還不確信中國的走向，沒有哪個與中國存在利害糾葛的國家愿意坐等新態(tài)勢的成熟，他們也有自己的開拓進取、合縱連橫，中國成功地和平崛起并不等于就將出現(xiàn)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秩序。

大國崛起的時代必然也是競爭深化的年代。正視自己在世界上的問題化趨勢，坦然施加影響，巧妙解構“中國威脅論”，是開放、務實的體現(xiàn)，也是成功和平崛起之所需。而這，要靠堅持和平發(fā)展的信念，靠謙和包容的行為舉止，靠以符合各方共同利益的方式處理國際問題的能力，也要靠對全球大勢的準確把握。在時間的長河中，客觀事物的發(fā)展只會遵循其內在規(guī)律，而不會投誰所好改變軌跡。中國人應當有意愿、有能力、有條件看清一個真實的世界并基此樹立自己的觀念，而不是習慣于根據(jù)自己的好惡去定義、選擇一個世界。

2014年4月，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所長牛新春在《現(xiàn)代國際關系》雜志發(fā)表《集體性失明：反思中國學界對伊戰(zhàn)、阿戰(zhàn)的預測》一文，堪稱本年度投入中國國際關系研究領域這潭靜水中的一塊石頭。在習近平主席提出“建設中國特色新型智庫”的年份，這塊石頭投得正當其時?；乜慈舾赡昵鞍l(fā)生的全球重大事件，牛新春直言“當年中國國際關系學界的主流判斷和預言，不論是戰(zhàn)略性判斷還是戰(zhàn)術性預測，幾乎是集體性走偏”，究其原因，是因為大家“都從一個（現(xiàn)實主義）理論視角解釋某個事件”，理論與實踐脫節(jié)、國別研究與戰(zhàn)略研究脫節(jié)。牛新春希望把浮躁的學風沉下來，“國際關系作為一門學科要專業(yè)化、科學化，必須依靠理論、方法，必須積累大量的案例研究，必須研究具體、實在的問題”。

牛新春不是在揶揄中國學術界的預測失誤——預測總是很難，“人類永遠不可能找到完全科學、準確的預測結論”，而是希望中國學術界做講真話的群體。《集體性失明》一文發(fā)表之際，正值烏克蘭危機激化，中國國內輿情挺俄呼聲高漲，主張中俄結盟對抗美國者大有人在。所幸，多數(shù)專家學者堅持扎實分析，從長期積累的烏克蘭政局、北約東擴、美俄關系實情中提煉對趨勢的判斷，新外交沒有被輿論裹挾輕率行事、選邊站隊，而是從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出發(fā)積極推動政治解決?；粮袂∏≌J為，在烏克蘭危機中，俄羅斯是在以戰(zhàn)術上的挺進掩飾戰(zhàn)略上的虛弱。

《集體性失明》沒有回避“政治正確”的問題，指出在中國學術界，作為“政治避險的捷徑”，把美國的威脅估計得嚴重些是永遠正確的，看壞、唱衰美國也是永遠正確的，“過去幾十年的學術歷程大體表明，中國學術界對美國威脅的估計往往偏于嚴重?！贝宋牡母已匀绮荒芤饘W者和官員們的重視，將是完善對美工作努力的一個遺憾。不可否認，奧巴馬政府處理國際事務的猶豫不決、軟弱無力是中國外交展現(xiàn)更多進取姿態(tài)的重要背景，但并沒有多少人敢對“美國已走上衰落道路”打保票。客觀判斷美國國運走勢、妥善處理對美關系，在可預見的未來仍將是正確制定和順利實施中國對外戰(zhàn)略的重要前提。

即將到來的轉折

“我們看世界，不能被亂花迷眼，也不能被浮云遮眼，而要端起歷史規(guī)律的望遠鏡去細心觀望”;“要充分估計國際格局發(fā)展演變的復雜性、世界經(jīng)濟調整的曲折性、國際矛盾和斗爭的尖銳性、國際秩序之爭的長期性和中國周邊環(huán)境中的不確定性”——習近平在11月29日中央外事工作會議講話中的告誡極為深刻。

這本是一個紛亂的世界，因為大國的離心離德和各有難處而更加紛亂。中國作為積極有為的負責任大國承載著人類社會的部分新希望，中國正在進行的道路探索、和平追求、融合努力將能為世界提供可資參考和選擇的新范式、新路徑、新方案。中國必須自信，敢以自身發(fā)展和國際貢獻做全球樂觀主義復歸的旗手;但也要看到，成功實現(xiàn)和平崛起需要的是深厚的戰(zhàn)略思維，而不是淺薄的樂觀主義，這也許正是2014年國際形勢帶給中國的最大啟示。

多少年后回頭看，2014年將不會作為國際秩序與格局的轉折之年彪炳史冊，但會被視為一個從量變到質變加速積累的年份記錄在案，轉折更可能在2020年前后到來。在國內改革與外交進取號角中走過2014年的中國將會發(fā)現(xiàn)，翻過一座山頭，前面還有更高更險的山峰，身上的行囊也更重。中國沒有時間沾沾自喜，必須扎實邁出謀勢維勢的新步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