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侃
從省城回來的路上,司機老唐像個碎嘴婆,一路叨嘰。埋怨午飯?zhí)?,小雜魚有異味;責怪不該當天往返,應(yīng)在省城住一夜。天氣盡管很熱,別克商務(wù)轎車里涼風習(xí)習(xí),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小宋卻感到背上刺撓了。小宋頸部一動不動,黑眼珠從眼角處掃了老唐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鬢角上白發(fā)茬子好像曬焦了的干飯粒,硬撅撅的。老唐是到了更年期了,更年期的男人就像女人一般愛嘮叨。這么想著,小宋原諒了老唐。小宋說:“咱們趕到家也就該吃晚飯了,到那時散伙怪對不住你的。不散吧,人家說我們到家了,還蹭公家的飯。咱們何不在前面的九牧鎮(zhèn)歇一下,吃過晚飯,再不急不忙地開回去?”
坐在后排的大胖子梅工和矮小禿頂?shù)奶m科都說:“好?!?/p>
前面道路上蒸騰的熱汽影影綽綽的,路面上的瀝青柏油被日頭烤著,好像要化掉的女人面妝一樣。別克商務(wù)駛下了高速公路,拐進九牧鎮(zhèn)一條繁華的小街,街兩邊擠挨著不少小飯鋪。小宋說:“有家叫中原餐廳的,據(jù)說生意不錯,來來往往上省城的,都喜歡去她家吃。”老唐說:“我也是老來的了。知道為什么嗎?”小宋說:“不知道。”老唐把嘴巴包成個雷公嘴,反倒高深莫測地不再說什么了。
一行四人下了車,挑起塑料門簾,鉆進有冷氣的中原餐廳。老板娘是一個肥白豐碩的女人,從吧臺后面迎出來,像一只笨鵝那樣跩著身體,挓挲著兩只胖胖的小手,好像托著一條看不見的哈達似的,熱情地說:“您幾位?要包間還是大廳?”小宋說:“包間吧?!币恍腥烁习迥镉瑟M窄的樓梯上樓,進了包間。這時候吃晚飯還太早,老唐便嚷嚷說:“拿牌來,打兩把摜蛋。”老板娘親自拿來兩副新?lián)淇?,一位腰扎藍布白碎花圍裙的女服務(wù)員給四人沏上了四杯綠茶。
大胖子梅工與矮小禿頂?shù)奶m科來自同一個處室,兩人很自然地坐了對家。小宋是這次赴省城辦事的牽頭人,車是他向公司小車房要的,便與司機老唐坐了對家。摜蛋的玩法有點像爭上游,又有點像八十分?,F(xiàn)在社交場上不再流行斗地主了,入流的君子會說一句新的口頭禪:飯前不摜蛋,等于白吃飯。
摜蛋前,梅工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秕了的煙殼,用食指與中指捅開,從里面夾出一支煙來,表情夸張地說:“哎呀,煙沒了?!闭f著,將煙殼一攥,表示里面真的沒有了,卻沒有就手扔掉。他說煙沒了時,抬起眼角瞥了小宋一眼,似乎有所期待。小宋與蘭科都不抽煙,只有老唐也是抽的。梅工把那根擠扁了的煙卷拈在手上讓了讓老唐,老唐不屑地拒絕了,捧起了茶杯。
小宋留意到梅工的空煙殼是豎著攥的,攥完后又放進了口袋,他忽然對那煙殼是不是完全空了產(chǎn)生一絲狐疑。這時,蘭科抬手捋了捋禿腦門上不多的幾根稀毛,側(cè)過臉來低聲說:“宋科,是不是上兩包煙?”小宋這才領(lǐng)悟到梅工瞥向自己的那一眼包含的意義,馬上說:“對對對,上煙,上煙?!迸せ仡^來,對著門外喊:“服務(wù)員,上兩包紅中華。”
服務(wù)員的尖下頦小臉探進門縫,問:“硬的?軟的?”
蘭科插嘴說:‘硬的,硬的就行了?!?/p>
中華牌香煙通體紅旺旺的,硬的比軟的便宜。軟包裝顯得貴氣,硬包裝棱角分明。兩包香煙送來,藍布白碎花圍裙的服務(wù)員交給小宋,小宋一人一包發(fā)給梅工和老唐。
煙霧在開了空調(diào)的包間里彌漫開來,伴著攪和了煙味的習(xí)習(xí)涼風,四個人打起牌來。小宋一邊出牌,一邊偷眼端詳打牌的對手——梅工和蘭科,有如一句俗話說的,真是一對活寶。
梅工職位比蘭科低,但是塊頭卻比蘭科大。梅工的臉膛因為高血壓時常泛著紅光,頭發(fā)茬子像豬棕似的根根站立。在他手臂上,汗毛下有一片發(fā)紅的皮癬,讓人揣摩不透它的性質(zhì)。小宋老是擔心那皮癬是否會傳染。
蘭科個頭比梅工矮,長相也寒磣,他小小身量腆著個大肚子,腦瓜子也大,毛發(fā)稀疏,像個冬瓜。小宋尤其見不得蘭科笑,只要他咧開嘴一笑就看見一口細碎黃牙,門齒向外翻呲著,好像豬八戒剛剛啃完西瓜。這樣一副尊容,論才干也算不上突出,怎么就提了副科長呢?小宋心想,還不是馬屁拍得好了。
這時蘭科的手機響了,蘭科瞄了一眼來電顯示,臉上的表情立時恭敬起來,連忙把手里的牌扣在桌上,站起身來,擎著手機說:“褚總!”
眾人聽見這聲喚,都知道是誰了,馬上屏息斂聲,不讓牌桌上的嘈雜聲傳到電話里去。蘭科說:“褚總,我在省城回來的路上,晚上可以到家?!比缓髮χ娫捗{肩諂笑,一疊聲地應(yīng)答,“唔唔唔”,頭點得像小雞啄米似的。收了線。老唐問:“是總公司的褚總?”蘭科炫耀地說:“是啊,他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提到副廳級老總了,有事還喜歡找我?!毙∷涡闹屑刀实卣f:“你跟褚總很熟???”蘭科說:“還行吧”。梅工揭蓋子說:“褚總早在我們處當處長時,撈在職研究生文憑,畢業(yè)論文就是蘭科捉刀。蘭科為褚總鞍前馬后效勞,像個私人秘書似的。”
蘭科以抱上褚總的大腿為榮,把諷刺當成贊揚,笑瞇瞇地說:“他去北京參加論文答辯,都是我陪他去的。”小宋心想,這回褚總找他又是什么事呢?小宋是這樣一種人,沒事喜歡琢磨別人,總是不厭其煩地觀察那些細枝末節(jié),想要從中發(fā)現(xiàn)生活的真相。這種癖好與能力在打牌上也發(fā)揮出來,別人手上最后幾張牌他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兩局牌打完,聽見門外又來了幾拔吃飯的客人,看見窗外停駐的車輛也多了起來。司機老唐說:“不打了,開飯了?!贝蠹冶阏酒鹕韥恚瑥姆阶琅驳綀A桌邊上。
等著上菜的時候,老唐說起自己當年在部隊給首長開車,有機會提干沒提,卻轉(zhuǎn)了志愿兵的事。老唐說:“那時我給軍首長開車,要想轉(zhuǎn)干易如反掌。只要送去教導(dǎo)隊培訓(xùn)三個月,出來就是一個排職。不過也沒有太大的意思,都是給首長開車,志愿兵不交伙食費,排長倒是要交的?!?/p>
小宋瞥了一眼老唐滿臉的皺紋褶子,心想:他都離退休不遠了,心里卻還惦記著當年轉(zhuǎn)不轉(zhuǎn)干的事呢。他悄悄觀察老唐,發(fā)現(xiàn)他一雙滴溜溜的圓眼睛,兩只招風的薄耳朵,活像糧倉里窺伺動靜的米老鼠。小宋握過老唐的手,那手軟乎乎的,卻攥得很緊。
冷菜上來了,小宋問了一句:“要不要喝點酒呀?”
梅工把臉上掛著的肉褶子往下抻了抻,說:“喝點吧。要不,干啥來了?”
蘭科說:“宋科,你不是帶了酒來?”
小宋說:“是呀是呀,原想在省城請客,請不上還得帶回去?!?/p>
老唐說:“要不要去車上拿酒?這是車鑰匙?!?/p>
小宋接過老唐的鑰匙,問梅工和蘭科:“喝白的還是紅的?”
蘭科說:“紅的吧,白的一瓶喝不完?!?/p>
梅工說:“白的好, 20年的老汾酒,五六百一瓶呢。”
蘭科順著梅工說:“也好,喝不完你帶回去喝。”
小宋出門提酒的功夫,梅工說:“這么好的酒咱們不喝,還不知便宜了哪個兔崽子呢?!?/p>
蘭科心里一動,想起早晨出門小宋提了四瓶汾酒,兩瓶法國干邑上車。這些酒帶回去之后怎么處理呢?小宋說帶回去交公,說的好聽,這種事怎么好認真呢?再說,他是采購中心那邊的,跟自己又不是一個部門,他跟辦公室說消耗掉了,誰去驗證核實呢?
小宋拿了一瓶青花瓷的汾酒回來,打開瓶蓋,一股芍藥的香味彌散開來。老唐是司機不喝酒,要了一罐飲料。小宋給蘭科斟酒,邊斟邊說:“今天環(huán)保材料交上去了,多虧了蘭科長。”蘭科端著自己的酒杯往上抬,說:“好了好了,我不能多喝?!毙∷斡纸o梅工斟酒,梅工的酒杯放在桌面上,人坐得穩(wěn)穩(wěn)的,不吱聲,盡他斟,一只能盛三兩酒的玻璃杯被斟得滿滿的。最后,小宋給自己淺淺地倒了一個杯底子。老唐雖然不喝酒卻勸酒,說:“你至少要向蘭科長看齊吧?”小宋就又續(xù)了一點,舉起杯子來說:“咱們?yōu)榱斯具M口固體廢料的事忙了不少日子了,今天總算把環(huán)保方面的材料交上去。接下來迎接評審,還少不了諸位幫忙。我代表采購中心敬各位一杯?!?/p>
梅工說:“這事辦成了,你們給公司打報告請獎,別忘了我們?!?/p>
小宋說:“放心放心?!?/p>
蘭科瞥見老唐的嘴巴噘得能掛油瓶了,就說:“這事有沒有獎金都得干,我們職能部門應(yīng)該配合的,應(yīng)該的……”
梅工意識到蘭科在照顧司機老唐的感受,發(fā)現(xiàn)自己多嘴了,干巴巴地冷笑了兩聲,說:“我是毛竹杠子進巷道,直來直去的大老粗?!?/p>
蘭科伸過杯子來,歪著杯口,在梅工的酒杯腰上碰了一下,說:“誰敢說你粗呀,梅高工,活都是你干的,我要謝謝你。”
小宋聽蘭科這么說,也來敬梅工。梅工自恃老大,沒有像蘭科那樣稱呼他宋科,而是在他的姓氏之前冠以小,說:“小宋,咱們雖然頭一次共事,但是看得出你是個少壯派,年輕有為的?!毙∷味酥票f:“梅高工,像你這樣的高工才是我們公司的人才?!彼麄儍扇说木票隽艘幌?,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梅工受到奉承,加上酒喝得快,臉上紅彤彤的,放光發(fā)亮了。
老唐語帶譏諷地說:“你們都是公司的棟梁之才,公司發(fā)展少不了你們這樣的有為君子。”
小宋知道梅工提獎金的事刺激了老唐,情緒還在發(fā)酵,馬上舉起酒杯來說:“要是有獎金,當然也少不了考慮到你。你是公司的老同志了,來,我敬你一杯?!?/p>
老唐說:“我們小車房司機,個個都是包打聽,有什么好事,瞞天瞞地瞞不了小車房司機?!?/p>
小宋臉上飄過一絲尷尬,像一縷繚繞的煙靄那樣散去了,說:“唐師傅多慮了,來來來,喝酒喝酒?!?/p>
老唐舉起飲料罐子,說:“你們喝酒我喝醋啊?!?/p>
小宋發(fā)現(xiàn)又讓老唐逮住話把兒,臉上頗不自在。梅工嘿嘿笑起來,打圓場說:“不會的,哪能叫你老師傅喝醋呢?”
老唐呷了一口王老吉涼茶,聽見小宋鄭重其事地敘述自己做事從不會讓老師傅吃虧,明顯地帶有暗示和指向,這才稍稍化解了怨氣。他把腦袋一擰,從梅工這邊轉(zhuǎn)向蘭科,好像電視機頻道轉(zhuǎn)換,換了一個話題,說:“蘭科,陶菊隱這個傻逼,你們認識吧?”
蘭科指著小宋說:“宋科應(yīng)該認識,陶菊隱以前管過設(shè)備進口和外事。”
小宋說:“陶總呀,我進公司他就退休了,聽說是文革前畢業(yè)的老清華大學(xué)生,很有本事的?!?/p>
“屁!”老唐不屑地吐出一個字,鄙夷地說:“我們曾經(jīng)把他搞得很難看?!?/p>
眾人都瞪大了眼睛盯著老唐。老唐想要顯派的勁頭更足了,說:“老外跟中國人談生意,見面常要贈送小禮品。H型鋼軋機引進那個項目,談判地點在上海,我們小車房去了好幾個司機,我給公司元老柏總開車,也去了。那回的禮品是一只盒子裝著兩支筆。陶菊隱便玩花樣了——他給我們小車司機的盒子里,只剩下一支圓珠筆,另一個粗一點的槽子空掉了——那是盛鋼筆的槽子嘛,值錢的鋼筆被人拿掉了。哪有這樣子欺負人的?三個小車司機都來跟我講,問我怎么辦?我是柏總的司機嘛。第二天早上,柏總坐在咖啡吧里聽鋼琴喝普洱茶,我就跟他說了這事,別的司機也湊過來,掏出禮品盒子給柏總看,為我的話做見證。柏總很生氣,當即叫來了陶菊隱,說,‘老陶啊,你們外事處窮得買不起鋼筆了嗎?買不起筆打個報告給我,我批。陶菊隱老臉掛不住,耍賴皮說是他手下辦公室主任干的。其實,辦公室主任跟我們關(guān)系老鐵了,還不是他陶菊隱的主意!”
小宋說:“你別以為跟你們關(guān)系鐵的人就不會坑你們,他堂堂一個大處長,怎么會關(guān)注這些小事,八成是被人栽贓了?!?/p>
老唐義憤填膺地駁斥:“我看人不會有錯的,事情又不止這一件……”
蘭科意味深長地笑,瞥了小宋一眼,顯然對事件有著更為復(fù)雜的見解,卻不愿深入剖析。梅工說:“不管是誰干的,這種做法有點下三濫?!?/p>
老唐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謬,說起陶菊隱的另一個壞話。故事發(fā)生的地點轉(zhuǎn)到了南京,還是外事活動,具體地說是宴請外賓。宴請外賓時司機沒機會上桌子,按理應(yīng)該請司機們在大廳用備餐??墒墙鹆觑埖甑膫洳蜋n次很高,價格昂貴,吃一頓自助餐要168元。那時候司機們一個月工資也就千把塊吧。陶菊隱的小氣勁上來了,他唆使辦公室主任給他們在外面的飯店安排就餐。這一下可把老唐氣壞了,他堅持留在金陵飯店,宣稱自己今天打算絕食,如果開車回去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那是因為絕食造成低血糖的緣故。
“結(jié)果呢?”梅工興致勃勃地追問。
“那還用說”老唐得意地搖頭晃腦,“誰拿村長不當干部都沒關(guān)系,可是誰他媽的不把司長當回事兒就大錯特錯了。結(jié)果是飯也吃美了,仇也記下了。你們說,這陶菊隱是不是犯賤?真他媽的不是個玩藝兒?!?/p>
小宋說:“陶菊隱是跟別人不大一樣,他的生活方式完全有別于我們,有人說陶菊隱是個異數(shù)?!?/p>
蘭科問:“怎么個不一樣法?”
小宋說:“比如說吧,外事處打出租可以報銷。出租車票每張十元,上面有從1到10的十個格子,誰不都是頂格報十元,有幾張票報幾張票?可是陶菊隱不一樣,他報銷的出租車票,用鋼筆在格子上劃勾,付幾元就在幾元上劃個勾,用多少報多少,既不少報,也絕不多報。我聽說只有外國人才這么干!”
老唐滿臉不屑地說:“他那是作秀!”
蘭科問:“老唐怎么想起陶菊隱來?”老唐悻悻地說:“昨天陶菊隱翹辮子了?!毙∷误@問:“他死了?”老唐說:“蹬腿了!”這兩種說法都是本地對死亡的比較解氣的俚語。眾人一時無語。
老唐神氣活現(xiàn)地環(huán)視了一眼眾人,問:“你們知道他為啥死的嗎?”大家連他死了都不知道,更答不上來這個問題。老唐說:“他不是清高嗎?他不是潔身自好嗎?可是他的兒子陶堪,身為檢察官卻被雙規(guī)了,受賄幾十萬。陶菊隱是被這個消息活活氣死的?!?/p>
小宋說:“難怪!陶總這個人,平常穿戴得清絲絲的,是個講究體面的人……”老唐打斷他的話說:“體面值幾個錢?死要面子活受罪,連他兒子也不理睬他那一套了?!?/p>
梅工說:“這么議論死去的陶菊隱有損陰德,還是說說老唐你的事吧?!?/p>
老唐說:“我有什么事好被人說!”
梅工轉(zhuǎn)向小宋和蘭科說:“要說我們唐師傅,確實是司機中的梟雄,人才?。∩洗挝腋鲜〕菂⒓右粋€頒獎會,見識了唐師傅高超的本事?!?/p>
小宋趕忙問:“你得了一個什么獎啊?說說看,說說看?!泵饭ふf:“安慰獎。領(lǐng)導(dǎo)看我忙得屁打腳后跟,把一個協(xié)會頒發(fā)的優(yōu)秀職工獎派給了我。別的單位只有一兩個名額,我們單位大,又是副會長單位,給了十個名額。領(lǐng)導(dǎo)派唐師傅開一輛面包車拉我們到省城來領(lǐng)獎。獎品是什么呢?每人一套三件頭的名牌餐具,不值什么,可是沒有唐師傅的。因為我們做代表的開會是繳會務(wù)費的,唐師傅只繳100元住宿費,連飯錢都是會務(wù)組貼了,哪里還肯給他獎品?!?/p>
老唐聽到這里,笑罵道:“梅工你別戳我屁眼。”
梅工笑嘻嘻的,說:“我當面說說你的佳話,哪里是戳你屁眼呢。”老唐說:“你就嚼舌根子吧,小心讓活鬼撥了你的舌頭去?!闭f罷起身上廁所去了。梅工便繼續(xù)說下去——
“第二天會議組織大家去鎖心湖風景區(qū)參觀游覽。老唐因為沒要到獎品,鬧情緒了。協(xié)會的秘書長想搭乘我們這輛車,因為租賃的大客車人員滿載。老唐看出苗頭,囑咐我們的領(lǐng)隊:不許秘書長上我們的車,座位空著也不行,我們游覽完鎖心湖就直接回家,不再繞道經(jīng)過省城了。老唐不肯讓秘書長搭車,卻讓領(lǐng)隊去得罪人。領(lǐng)隊也不是傻鳥,秘書長上車時,領(lǐng)隊說,‘我們司機不肯繞道把你送回省城來了。他把球又傳給了老唐。秘書長便向老唐申明,回程時他再換乘大客好了。我們以為老唐會趕秘書長下車,豈料老唐客客氣氣地接納了秘書長。那天,我們都穿著長袖襯衫,只有秘書長穿的是短袖。老唐把車里的冷氣開得很足,不一會兒我們都抱起了膀子,秘書長更是冷得不行。這時,老唐開口了,他說,‘秘書長,我這里有一件工作服,你要不嫌棄的話,臨時套上吧。領(lǐng)隊給秘書長套上了老唐的工作服,納悶兒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賞玩了鎖心湖上的旖旎風光,下午上車時秘書長并沒有換乘大客,而是又上了我們的車。我們更納悶了,這是唱得哪出戲呢?這才想起,午飯后,曾看見老唐跟秘書長站在一株白果樹下嘮了很久,也不知嘮的什么嗑。車子往回開的時候,老唐宣布說,‘他的手機落在賓館里的枕頭下了,所以我們這輛車必須繞道再去一趟省城。大家納悶,來時一路上那么長的時間,老唐怎么沒發(fā)現(xiàn)手機丟了的事呢?汽車開回省城,領(lǐng)隊陪著老唐下車,在賓館里找了一通手機沒找著,回頭卻不見了老唐。領(lǐng)隊回到車上,正悶悶不樂,卻見老唐回來了,手里拎了一套三件頭的名牌餐具——正是會議發(fā)的獎品?!?/p>
梅工說到這里,老唐上罷廁所回來。蘭科看著他笑道:“唐師傅,最近流行蘋果手機愛瘋4,你沒換一個?”老唐瞅了蘭科一眼,笑罵道:“扯什么雞巴犢子,老子一個手機用了八年都沒換過?!毙∷闻c梅工交換了一個眼神:顯然,老唐把他撒的那個謊忘光了。
小宋說:“唐師傅,你成年累月給首長開車,拿獎品、拿禮品、拿贈品,拿到手軟。你發(fā)財了吧?”
老唐一臉的委屈,說:“發(fā)財?發(fā)棺材!老子混到今天,都快退休了,混得鳥是鳥、蛋是蛋。兒子過年整三十了,還沒成家,找老子要一套房子呢。老子到哪兒撈一套房子給他?”
梅工笑話道:“憑你這么大本事,前幾年沒有給兒子買下一套房?”
老唐說:“人不是沒有前后眼嘛,我估摸著房價要跌,沒想到越等越漲。如今一提這事兒,兒子就跟我吵。”
說到這里,老唐悲哀起來,眼睛擠巴了幾下。小宋以為他要掉眼淚了,卻看見他勾起小拇指,摳掉的只是眼角的一粒眼屎。蘭科勸解道:“不只是你一個過這種日子,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呀?!泵饭ぐl(fā)出大合唱一樣的詠嘆:“是啊,是啊,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呀……”蘭科說:“大家都一樣,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泵饭ふf:“我的生活品質(zhì)甚至還不如你老唐?!?/p>
老唐一副頹喪的模樣,沒有喝酒卻露出一副醉態(tài),歪著頭乜斜著眼睛,不知道問誰——“我們活著,活得巴巴結(jié)結(jié)地,凡事不肯落在人后,卻總活不出個人樣來,你們說為什么?”蘭科說:“老唐你不要妄自菲薄,怎么說你也算一條好漢,提起公司小車房誰不知道你的大名?!崩咸剖忠粨],像揮開一只蒼蠅,說:“我算什么東西!”梅工說:“要說不是東西,在座的誰又是東西呢?”老唐胳膊肘支在桌上,手在臉前搖晃著,說:“你別忽悠我,你梅工是機關(guān)干部,蘭科是帶長的,就說小宋吧,三十不到,已是副科級了?!?
小宋連忙申明,“我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
蘭科說:“宋科比我強多了,我是四十歲才提拔的,如今干了六七年,還是個副科?!?/p>
梅工白了蘭科一眼,不屑的表情不加掩飾了,說:“蘭科,你給褚總的材料寫好了,就該轉(zhuǎn)正了?!?/p>
梅工的話正戳在蘭科的心尖子上。蘭科鞍前馬后地為褚總效勞,日子可不短了。他為褚總提供的服務(wù)并不局限在工作上,更多的深入到私人領(lǐng)域去了。褚總的事,蘭科總是有喊必到,不計白天黑夜,不計年節(jié)假日。為了討到一頂副科的官帽,蘭科使出了全部心智,其中的酸甜苦辣種種滋味實在難以為外人道。簡單一點兒說吧,那種心路歷程就跟老唐為討到一套不銹鋼餐具所經(jīng)歷的差不多。好在付出總算沒有白費。褚總在高升之前,給老唐提了副科。因為用順手了,如今貴為總公司副職的褚總,中間隔了正處、副處、正科三級,仍然時常要用蘭科。蘭科忍不住想,褚總什么時候能給下級打個招呼,把他這大男人的“婦(副)科病”一洗了之呢?
蘭科感覺到梅工的諷刺,卻不應(yīng)戰(zhàn),拉攏他說:“梅工酒沒喝好吧,再斟再斟,滿上滿上?!?/p>
梅工奪過小宋給他斟酒的青花瓷瓶,在耳邊搖了搖,聽了聽響聲,說:“唔,起碼還有四兩。不喝了,不喝了。酒,喝好了是養(yǎng)人的,喝多了不是人養(yǎng)的。剩下的我?guī)Щ丶液取!?/p>
老唐看了梅工一眼,心里算計:20年的老汾酒將近600元一瓶,4兩汾酒價值200元以上了。他不嫉妒在酒桌上喝的酒,但是要說帶回家喝,他也是樂意咪一小口的。
酒桌上,蘭科對梅工展開了收買人心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兩人小聲地譏咕著單位里的人事關(guān)系,不知道在議論誰,彼此說得投契。
小宋起身上廁所,老唐抓住這個機會跟了出來。站在小便池前,老唐剛剛尿過了,此時掏出家伙做個樣子,與小宋并排站著,把小宋喊成了宋科,說:“宋科,我有一張違章停車的罰款單,200元。你看我跟你跑得這樣辛苦,能不能替我解決掉?”小宋說:“我拿了你的罰款單,回去也報不掉!你說我有什么辦法?”
老唐扭頭看了小宋一眼,小眼睛聚光放電了,說:“這事其實很好解決的,結(jié)賬時老板娘給你開發(fā)票,你要她多打200元就得了?!毙∷卧尞惖溃骸斑@樣行嗎?”老唐說:“怎么不行?”小宋說:“要多開發(fā)票,恐怕她不肯。”老唐笑道:“你知道這家叫‘中原餐廳的小飯店為什么這么火嗎?你知道來來往往上省城的為什么都喜歡踅進‘中原餐廳來吃飯嗎?嘻嘻,不是我點拔你,你只管問她多要,她要不肯開,你把我這破嘴割去當逼撕了?!?/p>
話說得這樣難聽,簡直令小宋害臊起來,擔心他再說出什么好聽的,只得點點頭,說:“好,那我試試看?!?/p>
回到包間,小宋看大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問:“還要吃點什么主食?”眾人表示,“不要飯,不要飯。”老唐打趣說:“中午吃得晚,晚上又吃了這么多菜,‘豬食就算了?!靶∷吸c點頭。老唐深謀遠慮,已經(jīng)想到回家的路上去了,問:“回去把各位送到哪里?”梅工說:“你把我送到家吧,繞不了多少路?!毙∷握f:“剩余的酒要帶回單位,你把我送到單位就行了。蘭科,你呢?”
蘭科正把半瓶酒給梅工塞回硬紙盒子里,說:“我跟你一樣,也到單位吧。”梅工把那瓶酒從撕破的盒子里又拎出來,抱在懷里說:“到家都九點了,你還去單位干什么?”蘭科說:“我要給褚總趕材料呢。”
四個人吃飽了,剔著牙花子往外走。老唐走在最前面,梅工抱著半瓶酒跟后,蘭科和小宋并排走在最后。蘭科比小宋矮了半個頭,此時揚著嘴湊到小宋的耳邊,悄聲道:“回去你就跟上面匯報,說我們幾個人喝了兩瓶汾酒。”
小宋驚訝地回頭打量了蘭科一眼。
蘭科訕笑了一下,說:“汾酒的味道確實怪好的,可惜今晚有事,不能多喝。”
小宋理解地笑了一下,說:“本來嘛,老唐和梅工又拿煙又拿酒的,怪對不住你蘭科的?!?/p>
蘭科朝小宋豎起大拇哥說:“你是好樣的”。
小宋朝結(jié)賬的吧臺走去,眼角的余光瞥著蘭科,看他是否好意思盯著自己,監(jiān)視自己結(jié)賬。果然,蘭科很識趣地朝門外走去。小宋站在吧臺前,內(nèi)心里好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吧臺內(nèi)老板娘很快報出消費賬單,558塊。小宋的內(nèi)心忽然狂跳起來,這倒不是因為他馬上要說出的數(shù)字是加上老唐要的200塊,而是他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有心給自己也要 200塊錢的彩頭,要叫老板娘開958元。但在這么做之前,他受到良心的遣責,有一種罪惡感縈繞不去。
老板娘看見小宋咬著下嘴唇,眼睛不住地眨巴,似乎有無數(shù)條小魚在他的腦海里穿梭游泳,又似乎站在懸崖峭壁前擺出跳水運動員的姿勢。其實老板娘什么也沒有看見,這些只是小宋在想象中以為老板娘看見的情景。老板娘意識到小宋壓力山大,主動開口問:“開多少?”
小宋忽然想到了死去的陶菊隱,內(nèi)心忽拉一下平靜下來,像一盆搖晃得厲害的水嘩地一聲潑在了地上。他迅速地說:“就開758吧?!?/p>
老板娘眼皮眨也不眨地說:“好的?!彼褦?shù)字敲進電腦,打印機吐出一小張卷曲的紙條。
這時候,小宋發(fā)現(xiàn)老板娘的表情會說話了,她一定誤會了,以為那200塊錢是小宋自己私藏了,便心虛地自白說:“多余的200塊錢是為我們司機解決罰款的?!?/p>
老板娘肉嘟嘟的小嘴說:“沒事的,你不需要解釋什么?!?/p>
小宋拿到發(fā)票,放進票夾,內(nèi)心翻滾著種種計較,走了出來。得與失,榮與辱,清白與污漬,上算與吃虧……內(nèi)心有如開了一個雜貨鋪,五味俱全。天不知什么時候黑透了,外面已是黑影僮僮。撩開塑料門簾時他沒有抬頭看路,差點跟什么人撞了個滿懷。那人身材頎長,腰躬著,頭伸向前,身上有一股酸腐的臭味。小宋像見了鬼一樣往后跳開,只見那人伸出手來,可憐巴巴地說:“行行好,給點吧?!?/p>
原來是個叫花子。小宋心里正煩著吶,抬頭看見汽車旁還有另一個小叫花子纏著前面的幾位討要,隔著一條馬路,傳來幾個同伙異口同聲的回絕——
“沒有沒有?!?/p>
“走開走開?!?/p>
“哪來這么多的討飯花子?!?/p>
小宋聽得出分別是老唐、梅工和蘭科的聲音。他的腦筋陡然間出現(xiàn)了短路,忽然不自信起來。他對自己剛才報給老板娘的數(shù)字恍惚起來,吃不準究竟是758還是958。也許自己記憶中出現(xiàn)了錯誤,老板娘給自己開出的發(fā)票是958元。這時,身后傳來服務(wù)員喝斥那個險些撞上自己的叫花子的罵聲:“滾開,你這個賊坯子!”
小宋像胸口中彈那樣,眼前陡然一黑,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他來不及細想,怕敢細想,急忙擺脫腦海里有關(guān)叫花子的糾纏,快步向老唐他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