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婕
(浙江中醫(yī)藥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外語系,浙江 杭州 310000)
歸去來兮
——論《湖畔旅館》中的敘事倫理
趙婕
(浙江中醫(yī)藥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外語系,浙江 杭州 310000)
《湖畔旅館》是英國當代女作家阿妮塔·布魯克納問鼎布克獎的力作。文章通過對文本的細致解讀,層層深入地將蘊含于文本內(nèi)部的敘事倫理做了挖掘和闡釋,力圖說明布魯克納在小說中呈現(xiàn)的大齡知識女性面臨艱難處境做出的倫理抉擇背后的必然性。
《湖畔旅館》 敘事倫理 回歸
阿妮塔·布魯克納是活躍于英國當代文壇的著名女作家,憑借《湖畔旅館》、《下一件大事》兩度入圍曼布克獎短名單。其中,《湖畔旅館》(Hotel Du Luc)于1984年為她贏得了這項象征英國小說最高榮譽的大獎。
《湖畔旅館》講述了一個貌似平淡無奇,然而頗具深度的故事,展示了作者對女性,特別是大齡單身知識女性命運的疑問和闡釋。小說的女主人公,愛情小說作家伊迪絲·侯普因做了落跑新娘而飽受責難,她的朋友一致認為她最好消失一段時間,讓人們的議論偃旗息鼓。于是由她最好的朋友出面,將伊迪絲一路“護送”到機場,從倫敦來到了瑞士的湖畔旅館。
湖畔旅館的名字透著詩情畫意,實則遠非如此。它貌似平凡無奇、風格樸素、風景寥寥、乏人問津,然而在行內(nèi),它又是不平凡的。它是為那些被生活欺辱,或弄得疲憊不堪的人們提供的寄居地。諷刺的是,旅行社不知道這個旅館,而律師、醫(yī)生、會計、股票經(jīng)紀人都知道它。而且,當家中有了某個出了差錯的成員,需要被放逐的時候,這個旅館就備受青睞。所以,伊迪絲這次被動的旅行實質(zhì)是一場放逐,是一種遺棄。她在給情人戴維寫信描述旅館時用了“deserted”一詞,意為荒涼,“desert”在英語中還有另外一層含義,“遺棄”??梢娨恋辖z被好友拋棄,不被理解的感覺是相當敏銳而強烈的。在這一節(jié)敘述中,旅館的名字和內(nèi)里大相徑庭,旅行為表、放逐為里形成劇烈反差,作者的反諷藝術(shù)可見一斑。而伊迪絲旅居的目的與結(jié)果構(gòu)成了文本中最大的反諷和隱喻。原本打算在湖畔旅館里靜心養(yǎng)性的她意外地得到了一位黃金單身漢的求婚,而更出人意表的是她選擇回到不靠譜的情人戴維身邊。這一選擇從根本來說是個倫理選擇,即對道德困境做出的抉擇①。而《湖畔旅館》從根本上說就是一番倫理敘事,是對現(xiàn)代社會大齡單身女性面對 “我該怎么辦”的問題做出的個人倫理印記②。下面通過對小說的解讀,對這一選擇背后的倫理意蘊作探究。
小說并非以逃婚一幕開篇,而以伊迪絲在湖畔旅館的房間里憑窗眺望揭開小說的面紗。如果要以一種顏色描述閱讀小說的感覺,就只有灰色,無所不在的灰色。作者這里運用的色彩和典故隱喻著伊迪絲渾身披裹的憂郁之感。陰郁之氣不僅體現(xiàn)在灰色的場景中,更體現(xiàn)在伊迪絲被分配到的房間里。床很窄,衣櫥很窄,陽臺很窄,房間采光糟糕,厚厚的窗簾更擋掉了稀有的光線。在這樣閉塞的環(huán)境中,能夠修復身心簡直是荒唐。這更像是一個囚室。伊迪絲無異于一個被綁架到這里的囚犯。因此,她以“austere”形容桌子,“correct”形容椅子,“stiff”形容窗簾?!癮ustere”既指樸素,又有嚴苛的意思?!癱orrect”既是相應合適,又指示伊迪絲走所謂正確之道?!皊tiff”既指窗簾的質(zhì)地僵硬,又預示著整個旅館的僵化陳腐。
移步換景,伊迪絲來到了大廳,進一步感受到了湖畔旅館的監(jiān)獄性實質(zhì)。高高在上、不作一聲,整個旅館“死水一潭”,一切有人存在就該有的聲音幾乎聽不見。這簡直就是剝奪人生、壓制話語權(quán)的地方,環(huán)顧四周,伊迪絲體會出自己被投放到何種境遇里來了,只能無奈的一聲嘆息。然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時,伊迪絲對自己的逃婚還是覺得相當出格且真心懊悔的,因而對朋友的安排并未抗爭,而是忍讓、順從,來這里是有些悔過自新的意味的?!拔視氐侥羌膳碌氖虑榘l(fā)生之前的我……我做那事之前壓根沒仔細考慮,但我現(xiàn)在仔細思考了”。可以說,這時的伊迪絲不僅是湖畔旅館的囚犯,還是困在自己過失中的囚犯。作者在開篇寫及旅館窗外的灰色景色時,在許多該用不定冠詞a,或an的地方都用了定冠詞the。如 “It was to be supposed that beyond the grey garden,which seemed to sprout nothing but the stiffish leaves of some unfamiliar plant,lay the vast grey lake.”從語言學角度分析,不定冠詞有著不確定的意蘊,而定冠詞則有既定的意義。結(jié)合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以這樣的形式開篇的用意——這是個一切都按照既定模式和標準運行的刻板世界。人們的一舉一動都是范式之內(nèi)的。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伊迪絲被放逐到這里來的既定目標就是被規(guī)訓、勸導至所謂正確的軌跡上。正如伊迪絲自己暗忖的:“在這個灰色悲傷的地方度過一段治愈的時間之后,人們會允許我回去,繼續(xù)我平靜無波的生活?!保?]這個階段的伊迪絲可以用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中兩句詩概括:“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p>
然而,伊迪絲是何許人也,她是一個在39歲高齡還能逃離結(jié)婚現(xiàn)場的女子,在這場規(guī)訓與人心的較量之中,哪一方能勝出呢?小說后面的發(fā)展可謂一波三折、懸念迭出。
在伊迪絲旅居湖畔旅館期間,各色人物粉墨登場,個個都成了她頓悟自己心之所向的推手。伊迪絲到達旅館之初,劈頭就撞見了包尼威爾伯爵夫人。她穿著邋遢、老態(tài)龍鐘、面無表情。伊迪絲起先覺得她不是個令她感興趣的人物,對她也沒有特別關(guān)注。然而,當某一天,伯爵夫人的兒子兒媳把她接回去,做一日游時,另一位房客莫妮卡道出了伯爵夫人的悲慘命運。她本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大房子,但貪婪的兒媳想要獨霸住宅,為了不讓兒子受氣,伯爵夫人自己搬到了旅館。每月一回的兒子探訪是她最快樂的時刻,也是她臉上有表情的時分。莫妮卡說道:“她就為了她兒子而活。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子?!敝懒诉@一情況的伊迪絲“陷入了沉思”。可以說,伯爵夫人是個典型的“無我”的女人,她的個人倫理是“無我”的倫理。在她身上,我們看見了傳統(tǒng)女性被賦予的特征——犧牲。但伊迪絲的沉思倒并不完全出于對她的同情,作者對她的思緒也沒有過多著墨。從后來伊迪絲還是未對伯爵夫人做出更多同情的舉動可以看出,像伯爵夫人這樣的女性,可能伊迪絲看得非常多,因而在同情她的同時,內(nèi)心并沒有更多觸動。直至小說臨近結(jié)尾,得知伯爵夫人的兒子連湖畔旅館都不讓她住了,直接把她送進了養(yǎng)老院。這時,伊迪絲的心理激蕩起了漣漪。她想象著伯爵夫人將要面臨的遭遇,狹小黑暗的房間,少得可憐的食物,鮮有的服務,以及缺失的尊嚴。伊迪絲在伯爵夫人身上將“無我”女人的結(jié)局看得明明白白。可以說,伯爵夫人帶給伊迪絲的是對“無我”女性悲慘結(jié)局的震撼,讓她初識“沒有自我”等于沒有未來。
莫妮卡是伊迪絲進入旅館以后遇到的第二個房客。出于一位作家對美的敏感度,這位有著芭蕾舞者體態(tài)和姣好面容的女子一出現(xiàn)就引起了伊迪絲的興趣和崇拜,覺得她是可以攀談的人,并且一下子打聽出了她的底細。她有個貴族丈夫,卻由于一直無法懷孕被驅(qū)逐到湖畔旅館,讓她休養(yǎng)到身體恢復為止。如果不能,則她的丈夫就會要求她空出自己的位置。因為抑郁,她患了厭食癥。厭食癥既是抑郁的表現(xiàn),又象征著空洞和不滿足。對于這樣一位楚楚動人的女子伊迪絲倍感惋惜,然而在她倆后來的交集中,伊迪絲發(fā)現(xiàn)她依然沒有發(fā)覺自己悲劇的根源。她堅持認為納威爾先生是個“凱子”。由此可見,莫妮卡盡管受了很大的折磨,過得多么不幸福,仍然認為女人的幸運在于找個闊丈夫。如果說伯爵夫人是個“無我”的女人,那么莫妮卡則是“無感”倫理的代表。至此談話以后,伊迪絲就覺得在思想上和她格格不入。
普賽夫人是作者通過伊迪絲的視角著墨最多的一個人物。她一出場就以無比強大的自信震撼了伊迪絲。普賽夫人來旅館的唯一目的是購物和享受。她浮華、傲慢、自以為是、目空一切。伊迪絲卻在這樣“耀眼”的人物面前失去了屬于自己的哪怕是小小的光環(huán)。她受到吸引,覺得脆弱。普賽夫人走過時,甚至會在伊迪絲心中引發(fā)“一陣恐懼的顫動”。可見,初到湖畔旅館的伊迪絲的自我意識其實是很微弱的,在與“嫁得好,過得妙”的女性面前明顯感到自卑。所以當普賽夫人將她召去,要跟她做朋友時,她雀躍不已,有些謙卑地自我介紹,然而沒等她說完,普賽夫人就顧自報上自己的名號,并在伊迪絲回說:“你們曾經(jīng)來過這里嗎?”時又粗暴地將她打斷,介紹自己的女兒詹妮弗??梢哉f完全沒把伊迪絲當成平等的人看,對于普賽夫人而言,伊迪絲不過是她的又一隨從而已。伊迪絲最初對這種角色并不抗拒,因為普賽夫人的權(quán)威感令她對“怎樣才算是女性應有之儀”產(chǎn)生了更深的疑問,她想從普賽夫人處找到答案。同時,由于與母親的疏離,使她異常羨慕普賽夫人與詹妮弗之間貌似的極度合拍,母女情深。然而,隨著了解的深入,她對普賽夫人的畏懼敬慕之情漸除,看穿了普賽夫人的自戀、空虛、貪婪。普賽夫人對丈夫的姓名、職業(yè)、儀表都諱莫如深,唯一大肆宣揚的就是丈夫的寵溺。這樣選擇性的透露,雖增加了自身的神秘感,但這和普賽夫人張揚的個性相反。伊迪絲念及此,就憤憤不平地想到,“我也有過去。我也有生離死別的親人。但我卻學習著隱藏起來,不讓人看見,不展露傷疤?!弊屑氀凶x這句話,其言下之意是普賽夫人必然有自己的傷口,而且是跟丈夫相關(guān)的。她的錢來路不明,或許只是丈夫給她的遣散費,又或許出自情人的饋贈,她并非如外表那樣如意光鮮。在她大肆張揚的保護色下,掩藏的是一顆空虛乏味的心。她過的是一種完全虛偽的生活,是持“無感”倫理的女性中的高手。這種處事方式、這種生活倫理絕不是伊迪絲想要的。她與女兒詹妮弗的關(guān)系也遠非如外人看來那樣親密無間。39歲的詹妮弗無論是打扮還是舉手投足間都像個孩童,穿著像她母親一樣華麗,卻沒有母親那份優(yōu)雅。她過胖卻身著緊身衣飾,令伊迪絲覺得毫無美感,衣服也毫無藝術(shù)可言。匪夷所思的是打扮得體的普賽夫人卻自稱“總是費心思將詹妮弗打扮得像個皇后”。而人們雖然認為兩人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但母親的風采遠蓋過女兒。事實上,作者對詹妮弗的外貌描寫集中于不可思議的孩子氣和過胖的身材,令人聯(lián)想起一種寵物“僵豬”。普賽夫人對詹妮弗的養(yǎng)育方式就像對待寵物一般,以少女的方式對待她、打扮她,也不為她張羅合適的對象。究其根源,應該是普賽夫人的操縱欲在作祟,在其內(nèi)心,是深怕女兒奪走她的風采的。那么詹妮弗本人呢?在她一成不變的蒼白的笑容之后掩藏著怎樣的所思所想所為呢?這些都令伊迪絲不解。令人驚訝的是,正是這位貌似天真的女人在伊迪絲最后的選擇中扮演了一個關(guān)鍵角色。
在湖畔旅館,富商奈維爾先生對伊迪絲起了意。在第一次散步時,倆人有了一次交鋒。他首先對伊迪絲的愛情觀一票否決,認為沒有感情上的付出,個人會變得自由。伊迪絲反駁說人離開愛情沒法好好生活。幸福就是讀書、寫作,愛她的人晚上總會回到她的身邊,并且強調(diào)是每個晚上。這番話道出了伊迪絲的愛情觀和她對愛情的信念,她要婚姻,也要愛情。對伊迪絲對愛情不可或缺的想法,奈維爾先生嗤之以鼻。以權(quán)威的語氣告訴她,她需要的不是愛情,是社會地位,是一場婚姻。一旦結(jié)了婚,她就可以肆無忌憚,會受到每個人的歡迎,會發(fā)現(xiàn)如此多的共同語言。從實用主義角度來說,奈維爾所言非虛。對一個已經(jīng)找不到多少有共同語言朋友的大齡單身女子來說,婚姻可以解除她的孤獨,給她談資,給她圈子,然而人僅僅為這些表象而結(jié)婚嗎?伊迪絲疑惑了,但不得不被奈維爾的話所動。奈維爾這番談話只不過是他要達到目的的一個前奏。在他認為伊迪絲已經(jīng)被他的勸導所動后,他直截了當?shù)靥岢隽饲蠡?。不同于一般的求婚辭“Would you marry me?”他提出,“I think you should marry me.”“我認為你應該嫁給我?!币粋€“think”就道出了這個求婚的真相,這絕不是出于愛意的求婚,而是深思熟慮,由理智做出的一個規(guī)劃?!皊hould”一詞更透露出奈維爾自認為比伊迪絲高高在上的地位。爾后,他冷靜無比地將自己的經(jīng)濟條件和對婚姻的安排像籌碼一樣一一攤開,認為伊迪絲是填充他一年當中有大半時間空置的寓所的女主人的適當人選,因為她看起來值得信任,不善調(diào)情。并且稱自己在提議一種最開明進步的伙伴關(guān)系,伊迪絲和他可以在體面的掩蓋下各自擁有情人。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求婚是多么實用主義:經(jīng)濟、地位、適合、伙伴關(guān)系,唯獨缺了最基本的愛情、仰慕、親密,可見在奈維爾那里,妻子只是一個擺設、一個職位而已。正如伊迪絲指出的他的求婚是給伊迪絲工作,并且開出了工作條件。這便是奈維爾的婚姻倫理——絕對利己主義和實用主義。然而,伊迪絲終究還是妥協(xié)了,她決定接受這份“工作’。
伊迪絲寫下了與戴維的斷交信,準備與奈維爾結(jié)婚。就在伊迪絲早早起床,準備將信寄出時,卻意外發(fā)現(xiàn)奈維爾戴著神秘的笑意從詹妮弗的房間躡手躡腳地走出。小說前面所有的懸念都在一剎那解開,詹妮弗房里有蜘蛛時,奈維爾在那里幫她將蜘蛛打死,到場得那么及時。半夜里,詹妮弗的房門老是有動靜。這些碎片在這里被拼湊了起來。作者早已給了我們足夠的鋪陳,然而我們還是在這里體會到了巨大的張力。詹妮弗表面的天真與內(nèi)在的放蕩,伊迪絲剛接受求婚,就發(fā)現(xiàn)未來丈夫出軌,都形成了莫大的反諷。這一荒唐的事實令伊迪絲看清了如果與奈維爾結(jié)婚,自己軟弱些,就必將成為另一個包尼威爾伯爵夫人,另一個莫妮卡,若殘忍些,則是又一個普賽夫人。總之,她領(lǐng)悟到,無論如何,她都將不再是自己,她將永遠失去信念地活著。于是,她撕掉了給戴維的信,發(fā)出了一封電報:“回歸?!痹僖淮危x擇了孤獨,選擇了做自己,選擇了與戴維不穩(wěn)定,卻多少真實的關(guān)系。如果說上一次的逃婚是潛意識地對不合適婚姻人選的抗拒,那么這一次,她明明白白地了解了自己。伊迪絲是一個追求真實、追求本真的人,她對于愛情的信仰使她無法接受一個茍且的,或者虛偽的婚姻。她需要的是完全自然的、自發(fā)的婚姻。因此,“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這便是布魯克納在這部小說中展現(xiàn)的生存?zhèn)惱?。她不僅展現(xiàn)了大齡單身女子在婚姻問題上的坎坷、焦慮,展現(xiàn)了她們的生存困境,更重要的是她堅持了女性在婚姻問題上對自己本真狀態(tài)的回歸,她期待女性能自然地、不畏懼于任何外在程式規(guī)范而活,而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
注釋:
①②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1]阮煒.二十世紀英國小說評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2]Brooker,Anita.Hotel Du Luc.Random House,Inc.,New York,1985.
[3]Sadler,lvnn Veach.Anita Brooker[M].Boston:Twane Publishers,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