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望子
這么些年來,每逢漫長的夏天,喜慶便去打工。倒不是他有多懂事,也不是家里有多拮據(jù),實在是為了躲開父親。
一見兒子整天懶洋洋病害害的樣子,父親便哼哼嘰嘰的,目光酷似殺人不償命。他倒無所謂,母親看了便憂心忡忡,生怕爺兒倆會掐起來。
“要不,你就出去打打工,”母親抹著桌子道,“老是悶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兒呀。”
做做零工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家里呆不得,外面又不想奔,掙點煙錢,也落得大家眼不見心不煩。父親見他有些意動,難得地露出高興的神色,還主動操起電話,立即就給他介紹了份端盤子的工作。
那是高中階段的最后一個暑假。說是說到香江飯店,其實就是端端盤子打打雜。他是不想去的,父親說,打工還挑肥揀瘦?你又不是一輩子端盤子,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找工作有多難,就為這我還欠了老同學(xué)的一份情呢。這倒也是,再說也不能不給父親一個面子。不過喜慶還是告訴他,以后我的事我自己想辦法。父親道,那是那是,我還巴不得你的翅膀早點硬呢。搞定了兒子,父親捧起茶壺晃開,輪到母親關(guān)照,千叮嚀萬囑咐的。
盤子沒有端多久,他便回家了。工錢都沒要。父親氣得吹胡子瞪眼,母親不住地拿眼挖他,希望能挖到一些線索,可他就是沒反應(yīng)。他不喜歡這個工作,又說不出口。端盤子不可怕,挨客人的訓(xùn)也不可怕,他看不慣的是廚子和伙計,雖然他是個未入行的伙計。香江的飯菜還算可口,來吃飯的人很多,不預(yù)訂根本沒戲。香江飯店碰到的問題別的飯店也一樣,那就是上菜的速度。快了客人罵,慢了客人也會叫。上菜的伙計一個勁地陪著笑臉,那笑燦爛得他都微微動容。他想,做人該做這樣的人,為了生存,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哪知屁股一轉(zhuǎn),那伙計再次上菜時,卻在拐角的陰影里往一只熱騰騰的干鍋里吐了兩口唾沫,表情古怪,令他又驚又堵。第二天晚上又讓他瞅見了一幕,二廚為了討好一個女服務(wù)員,竟然把顧客要的王八湯撇出來,重新加了開水,倒進味精雞精,再端上桌子。原汁原葉的王八湯則親手喂入女服務(wù)員的櫻桃小嘴。依他看來,那個名叫翠翠的服務(wù)員,也就一張小嘴兒有些味道,別無所長,可以說是姿色一般,尤其是那兩道跳來跳去的眉毛,讓人很不舒服??蓢@的是二廚,他說他就是讓那對眉毛迷上了。還柳葉眉哩,我看吊梢眉還差不多。每次碰到這種情況,喜慶就默默低下高傲的頭。不是他有修養(yǎng),而是在找磚頭,可就算找到了磚頭又能怎么樣呢。他只能拜拜,一根菜葉也不愿帶走。
從此,喜慶再也不到大飯店里吃飯了,連溜達都繞著走,大飯店留給了他太多不祥的記憶??墒潜砻貌贿@么看,她認為表哥不是心里有愧就是心里有鬼。表妹的話,喜慶向來不答理,讓她找不到對手。讀初中的表妹住在他家里,姨媽叫他輔導(dǎo)她的功課,做老師的當然不會和學(xué)生妹較勁的了。不過他的父親母親是熱衷于進大飯店的。親友們也投其所好,辦什么事都喜歡放在大飯店里,就這樣子父親還不過癮呢。父親經(jīng)常掰著手指頭,算著又該誰家的孩子生日,誰家的孩子訂親了,“就不知道他們會把宴席擺在哪”。父親的理想就是吃遍城里的大飯店,到時美食家的頭銜就不請自來了。這項榮譽似乎很虛,但瞧父親那副自得,好像真的會給他帶來崇高與尊貴。偏偏喜慶不去大飯店,哪家請都不去,這不是和老子對著干嘛。
“不去,說說你的理由,”父親盡量平心靜氣,但越來越紅的耳根掩蔽不了他內(nèi)心的惱怒,好像不去大飯店吃飯,比不去大飯店打工還要令他生氣。
“大飯店嘛,看起來光鮮,其實很臟的。”
“臟?”父親愣了愣,氣得差不多要笑起來,“我怎么瞧見你盡往大排擋鉆?”
“就是就是,”表妹幫腔道,“我看怕是某人擔(dān)心大飯店嫌他臟吧。”
對于學(xué)習(xí)緊張的表妹來說,去大飯店,無疑是難得的喘息。她毫不猶豫地站在姨父那邊,一點也不顧及師生之誼。也許,在她心目中,表哥根本配不上做她的老師。喜慶只要朝她飄一眼,她就會針鋒相對,挺挺小小的胸脯。
他憐憫地看著表妹,還有他的父親母親。瞧他們那個興奮勁兒,好似不去大飯店用餐,就白過了一天,可他們都還蒙在鼓里哩。一想起飯店伙計們的惡作劇,他就有些反胃。他不能說,一點都不能露出口風(fēng),要不然沒完沒了的追問、懷疑、嘲笑、責(zé)罵就會紛至沓來。他憐憫的表情看在父親眼里,就是輕蔑,父親終于給激怒了。“不去是吧,那好,那你就呆在家里吧,不過,我們可是出了人情的,你既然不去,那在家也別吃了,明天也別吃。”行,喜慶點點頭,覺得父親說的有些道理,他向他們保證,三天之內(nèi)粒米不食滴水不進。表妹主動要求留下來,為的是監(jiān)督他?!叭トト?,你個小丫頭添的什么亂呀!”父親把一腔沮喪的怨氣全部潑到了表妹身上。
他真的做到了。到了第四天,他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爬不起來就躺著吧,他要打破自己的記錄。這個記錄自然沒有多少意義,不過很多事情都是沒意義的,人們還不是一頭的勁去做去撞!母親勸不動他,只能躲到房里抹眼淚。表妹一副看熱鬧的樣子,跑進跑出的,好像在觀賞一個被縛的人,而且還關(guān)在籠子里。父親在外間發(fā)狠,不吃,不吃是吧,那就永遠都別吃了。這樣也好,人為什么要吃飯呢。不吃多好呵,吃了還得拉,拉完了還得吃。最后是班主任來了,班主任是個化學(xué)教師,他坐在床頭,認真地盯著喜慶,好像在看一具標本。見喜慶沒反應(yīng),便嘆了氣道:行了,差不多就收手吧,再不吃,你就是心理有問題,就是自虐行為了,你應(yīng)該沒問題吧。說完,他站起身,邊往外走,邊說道,再說,你和你父親掰腕子,有意思嗎。
也是呵,既沒意義,又沒意思。喜慶艱難地側(cè)過身子,喝了一大口酸奶。
第二年,高考結(jié)束后,喜慶沒待父親嘀咕,便跟著女同學(xué),跑到電視臺,當起了見習(xí)記者。女同學(xué)的小姑是臺長,她的案頭上堆滿了會議通知和新聞通稿,正愁派不出人手呢。喜慶的到來,讓她大喜過望。弄文字,背機器,值夜班,喜慶被她支使得團團轉(zhuǎn)。不過好處還是有的。不管哪個主辦單位,除了吃,紅包是少不了的。紅包之外,還有些小禮品,什么領(lǐng)帶呀,皮帶呀,皮鞋呀,襯衫呀,內(nèi)衣哪,蠶絲被呀,麻蝦醬呀,草雞蛋哪,公文包哪,豆?jié){機呀,果汁機呀,甚至還有個單位發(fā)了一打名牌胸罩。禮品也不像以前那樣,要到會議接待處領(lǐng)取,而是一張購物券,夾在裝紅包的信封里,注名在規(guī)定期限到指定商場去拿。有一次喜慶拿到了一大包的高級衛(wèi)生巾,柜臺上的女營業(yè)員們吃吃吃的笑起來。喜慶不明就理,趕緊閃人,回家一拆,哭笑不得。正郁悶間,表妹放學(xué)了。一見禮品包,表妹不由分說就搶過去,瞅一眼,一聲尖叫,臉一紅,朝喜慶眨眨眼,聲音突然小得像蚊蚋,喜慶一時之間不適應(yīng),根本沒聽清她在說什么。表妹哼了哼,問是不是特地買給她的。表妹還說,哪有給自家表妹買這東西的呀。
“買給你?”喜慶白了她一眼,“也虧你想得出,我有病還是你有病呀?!北砻孟褙?,嗚嗚地哭著,抹著眼淚告狀去了。喜慶無奈地搖搖頭,也慶幸馬上要進大學(xué)了,這個表妹,他真的是沒辦法應(yīng)付。
頭一次拿紅包,喜慶似給燙了一下,趕緊往人家手里推。人家笑笑,也不看他,直接塞到他口袋里,他還想掙,人家已經(jīng)忙著招呼別的人去了。那天的會,喜慶始終惴惴的。口袋里的紅包就像一枚定時炸彈,讓他不知所措?;氐睫k公室,他急忙向主任報告,上交所得。主任卡通般地抬了抬眼皮,怎的了,不要,為什么不要,不要白不要,但是你不能擱我這兒,擱我這兒就是行賄,行賄,你懂的。喜慶一驚,又收回手。坐到辦公室里,呆呆地想了半天,決定還是給臺長匯報一下。他是臺長弄進來的,不能塌了臺長的面。
女同學(xué)的小姑倒是蠻熱情的,關(guān)心的話問了一大籮,喜慶只能嗯嗯嗯的應(yīng)答著。正想開口,臺長又說,對了,下午開發(fā)園區(qū)還有個會,你去吧,我看好你,小伙子,至于那個嘛,大家都一樣,你不要,別人怎么看,行規(guī)嘛,大家都要遵守的。
是的,他再推脫,就有些矯情了。可他心里還是不舒服。為啥不舒服,不曉得。估計臺里的人看他,也有些不舒服吧。他是臺長的人,雖說臨時工,大家也不好和他說道個啥。什么也不和他說,就是招呼他,也沒有以前那個熱乎勁兒。喜慶有種被孤立的感覺。孤立就孤立吧,我還不想干了呢。這都什么事兒呀??伤麤]有理由退出,真的退出,那就不識好歹了。
不管怎么說,家里人還是挺高興的。隔三岔五,喜慶就有錢物帶回家,想不高興都不行。喜慶這孩子從來不藏私,拿了什么都交給母親,母親又順手交給父親。就有一次,父親嘿嘿笑著,扔給母親一張大票子,讓她去買些熟菜,兒子長大了,總得為他慶祝一下,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不喜歡去飯店,那就家里吧,在家還少些開支呢。晚上,有功之臣喜慶就像一個英雄得勝歸來,接受全家的祝愿,父親滿滿敬了他一杯,母親只管夾菜給他,表妹的甜言蜜語就如黃河之水。酒足飯飽,父親說,趁這當口,我們開個小會吧。父親做過電鍍車間的班組長,開會還是有一套的。又特地叫上表妹,丫頭,你也聽聽,聽聽對你有好處。表妹溫順地搬來小板凳,坐到喜慶身邊,還捺捺頭發(fā),嫵媚地飛了飛喜慶,嚇得他魂飛魄散:這丫頭,還會放電,她才多大根蔥呀。
議題是喜慶的高考志愿。喜慶連忙擺擺手,分數(shù)沒出來,現(xiàn)在談志愿為時過早吧。父親擺擺手,噯,未雨綢繆嘛。喜慶只得硬著頭皮聽他講。父親裝腔作勢道,喜子的擔(dān)心,我也考慮過了,既然分數(shù)沒出來,選哪個學(xué)校就先放在旁邊,有問題先擱置,我們可以討論討論,把專業(yè)確定下來嘛。老頭子的全新話語讓喜慶刮目相看,他仔仔細細打量著,看不出父親有啥變化,只是那眼神飄然,飛快地飄了飄表妹。喜慶來不及多想,表妹已經(jīng)開了口,這不現(xiàn)成的嘛,就上這個,做記者!
真是瞌睡送上了枕頭,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表妹什么時候也曉得聞弦歌知情意了!父親樂得眉開眼笑,喜慶就明白,表妹說中了父親的心思。剛才他還以為,看不懂父親呢,其實父親還是那個父親,父親是個講實際的人。繞來繞去,父親就是希望喜慶當記者,看在那些個紅包和小禮品的份上。
喜慶搖搖頭說,我不喜歡新聞傳媒,我想做歷史學(xué)家。曉得,我曉得你想做歷史學(xué)家,父親不溫不火道,可你想做就做得了嗎,金字塔可不是一天能建成的。歷史能當飯吃嗎,飯都沒得吃還怎么造金字塔!父親又繞開了,喜慶曉得不能聽任他如此擺活,又說,歷史你們不喜歡,那我就選生物。別看歷史與生物八竿子打不著,還的確是喜慶的興趣所在,他尤其迷醉于轉(zhuǎn)基因。轉(zhuǎn)基因早就推廣應(yīng)用到糧食上面了,聽說危害極大。喜慶有個想法,看看能不能以毒攻毒。所以到底選歷史還是生物,他有些為難。歷史務(wù)虛,生物務(wù)實,要想清閑當然歷史好了。至于記者什么的,他還真的沒想過,但他聽說,紅包,很多時候就是封口費。他可不想做一個假人假馬。
生物有什么好,表妹搶口道,我最討厭上生物課了。喜慶橫了表妹一眼,給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笑瞇瞇地說,百花齊放,允許暢所欲言,大家也是為你好。我的事我自己選擇。你才多大,父親點點桌子,嚴肅道,一步錯步步錯,這種選擇是沒有回頭路的。就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打了一巴掌,隨即表妹又給了表哥一顆棗,不過你要是研究蝴蝶標本,我可能,哦不,我可以投你的贊成票。表妹示好地舉起小拳頭。
臺里還有個實習(xí)記者,人家是正兒八經(jīng)的女大學(xué)生。大四女生很嬌小,也很嬌柔,動不動就喊喜慶跑腿幫忙,幾乎把喜慶當作他的跟班小伙計。喜慶也不計較,有活干就成,反正是來鍛煉的。臺里的老油子看不下去,就取笑他們倆,柔柔呀,喜慶這么待你,你怎么謝人家呀。怎么謝呢,大叔你說怎么謝就怎么謝,大不了以身相許唄。說完白一白喜慶,還不忘哼出百轉(zhuǎn)千腸。哼,還真把俺當菜鳥了!咱在高中社團里,紙條收了一抽屜呢。不過這里不是吹牛的地兒。喜慶裝出臉上掛不住的樣子,夾著頭就躲出去,后面?zhèn)鱽砗逄么笮Α?/p>
喜慶去找小D。小D是臺里的金牌記者。金牌自然是有來歷的。市里省里全國的獎牌,小D都得過。電視臺的榮譽,有一半歸功于小D。和小D在一起,喜慶最開心了。小D不欺生,個頭比喜慶小,卻喜歡和喜慶搭肩膀。小D知識淵博,什么都懂,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又不讓你木。什么雜癥疑難,只要小D一點化,喜慶就開竅了。所以,喜慶愛做小D的跟班。小D有什么事,也愛帶著喜慶。當然,臺里的人都希望和小D搭幫。喜慶跟不上趟時,眼巴巴的,小D就問,喜子,一起去?喜慶便屁顛屁顛的跟著跑了。
今天喜慶和小D去了王府。下午三點,要在五樓南京廳召開一個“全市新的社會階層代表人士聯(lián)誼會”。名字拗口不說,還讓人一頭霧水。在接待處登記,領(lǐng)取會議資料,拿了一張禮品券。喜慶跟著小D坐到最后一排的記者席。說是三點,來的人三三兩兩的,主持人和工作人員穿梭奔跑著,還有個電話打到小D,問D記者到了沒有。小D朝門口招招手,打電話的人在門口也朝他招招手。不一會兒,主持人在臺前抱拳叫道,會議推遲到四點半開,主要考慮到會后留影并有酒會,酒會之后,請大家到大堂領(lǐng)取紀念品。他這一說,臺下的人又躁動起來,打電話的,去洗手間的,東張西望的,喝水喝得咕嚕嚕的都有。喜慶沒事干,只得玩筆。在學(xué)校的課堂上,喜慶就養(yǎng)成了這一習(xí)慣,一支筆,能在他手指尖上玩得飛轉(zhuǎn)。
小D問他,新階層是些什么人。這是在考他了。喜慶想了想,撓撓頭道,不會是指新興的中產(chǎn)階級吧。小D笑笑說,差不多吧,不過中產(chǎn)階級這個概念在中國太寬泛了,你看看這上面。他把聯(lián)誼會的章程翻開來,遞給喜慶。
新階層包括民營科技企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和技術(shù)人員,私營企業(yè)主,個體戶,受聘于外資企業(yè)的管理技術(shù)人員,中介組織從業(yè)人員,自由職業(yè)人員等等方方面面。自由職業(yè)人員?喜慶念叨道,照這么說,下崗的,夾包的,走穴的,算命的,打屁的,都屬新階層了?兩人相視一笑,又捂住了嘴。喜慶又悄聲道,那在座的都是老板嘍。也不一定,小D說,老板們不一定得空,可以讓人代的,現(xiàn)在會油子多了去了,不信你打聽打聽,喜子你試試吧。要試你試,喜慶才不上他的當呢。兩個人嘻笑著,互相搗著肉肘子。
會議議程有十大項,你方唱罷我登臺,半個小時也就完事了,倒是合影留念折騰了不少時間。喜慶還在發(fā)呆,小D一拉他,走罷。喜慶一愣神,不吃飯了?吃什么飯呀,小D在前面走著,回過頭來說,你不會是想著拿禮品罷。喜慶紅了臉,趕緊頭里走。其實喜慶心里是開心的,他就怕吃飯,怕拿禮品,好像他們來開會就是為了這個的??墒撬粫缘眯心里怎么想的。現(xiàn)在小D要走,正合他意,他自己卻洗不清了。不過走了幾步,上了車,小D又說,其實我真想吃了拿了再走呢,干嘛不呢,一走了之別人就會把你當君子么??砂承是個苦命人,要辦的事多著呢。
小D要去采訪拆遷戶。喜慶說能不能帶上他,小D一臉為難。是不是有人跟你了。沒,沒,也怪了,見我去采訪拆遷戶,人都沒了。這不是還有我嗎,喜慶躍躍欲試,D哥,我可是賴上你了哦。你準備好了嗎。有啥可準備的。喜子你就不想想,為啥這個活兒沒人愿意去的哩。沒人去才能顯出D哥的本事哩???,喜子你也會拍馬屁了呀,小D苦笑道,喜子你聽著,這活兒是要住在那里的。我沒問題。而且可能吃力不討好。不會吧,喜慶猶豫道。怎么著,怕了吧,怕了你就下車吧。我怕個啥呀,喜慶挺一挺胸,我反正是來見習(xí)的。我怎么忘了這茬呢,小D喃喃道,喜子其實和我一個樣呢。我怎么敢和D哥一樣呵,D哥你可是臺里的頂梁柱呢。
他們坐車去了一個小鎮(zhèn),又在小鎮(zhèn)換坐了個面包車,來到正在施工的公路邊。這是一條省道。省道碰到大片良田,還有十幾家農(nóng)戶。田地的事早就落實了,拆遷也就剩兩三戶人家沒搬,雙方正僵著呢。
公路建造總指揮親自出面,把小D和喜慶迎進工棚,就是那種活動板房。剛剛坐定,外面?zhèn)鱽硇β?,原來是書記?zhèn)長駕到了。喜慶沒想到小D這么厲害,這可是迎接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排場呀。小D卻咬著耳朵說道,能上電視露露臉的事兒,誰不想呀,余秋雨,曉得吧,那么大的人物不還是不能免俗。喜慶爭辯道,不是還有個錢鍾書嘛。小D不以為然道,老錢那是窩在圍城里出不來了,換了現(xiàn)在,也說不準呢。喜慶堅持道,什么時候也有圍城的,現(xiàn)在也有圍城的,每個人都有自個兒的圍城的。小D愣了愣,盯著他,一時接不上話。喜慶摸摸臉,有些發(fā)熱,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沖了,在小D面前窮擺活,不是找不自在嗎。
兩個家伙一會打醬油,一會俯臥撐,旁若無人。奇怪的是領(lǐng)導(dǎo)們一點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人人臉上掛著很有營養(yǎng)的微笑。待他們喘氣喝水的空兒,書記才說,歡迎金牌記者到咱這旮旯,接風(fēng)酒已經(jīng)擺上了。小D說,謝謝領(lǐng)導(dǎo)了,我們不會喝酒的。鎮(zhèn)長說,不會喝沒事的,那什么,總得給我們一個機會,表達一下鄉(xiāng)下百姓們的心意吧。小D也懶得糾正他的語意,說那行,不過我有一個要求。書記拍拍手道,有要求就好辦,怕就怕你沒要求呢。小D說,我們想換個地方住。書記看了看房間,說那成,這里的條件是那個了點,那就住賓館呢,你還別說,咱們鎮(zhèn)政府的賓館還接待過一個將軍呢。小D緩緩地搖搖頭。
小D打算住在農(nóng)民家里,就想住在拆遷戶的房子里。鎮(zhèn)長臉色一變,正待開口,總指揮急道,那恐怕不妥,那些村民蠻野慣了,很危險的。危險,有啥危險,他們會吃了我!小D淡然道??傊笓]的臉有些綠,鎮(zhèn)長打圓場說,大記者,總指揮也是好心,他是擔(dān)心有人趁機鬧事呢。能有啥事可鬧呀,要鬧早就鬧了吧??磥硇鐵了心,大家都盯著書記。書記畢竟是書記,他說瞟我干嘛,人家大記者這樣做肯定有他的道道,說不定還給咱們排憂解難了呢,當然了,記者同志,你沒有這個義務(wù),我可不是給你下任務(wù)哦。
臺里的人為啥沒興趣,喜慶有些明白過來。這次下來,無非是正面宣傳,領(lǐng)導(dǎo)重視哪,拆遷到位哪,責(zé)任落實哪,齊頭并進哪,鎮(zhèn)領(lǐng)導(dǎo)、村民、造路的,幾下一湊合,稿子就出來了??尚這樣的人從來不會講究牌理,他得的獎多,風(fēng)險也大得多。小D到底要干啥呢。喜慶有些緊張,又有些好奇。
擔(dān)心的事并沒有發(fā)生,他們剛走出工棚,三個沒有拆遷的農(nóng)戶便拖家?guī)Э诘挠锨皝?,要接小D和喜慶去住。消息如此靈通,喜慶怎么也想不透,更想不透的是他們的熱情,簡直是要綁架了。喜慶有些慌,小D倒是大將風(fēng)度,對著胳膊上的幾只手說,謝謝鄉(xiāng)親們的好客,不過總得讓我看看再定吧,我們只來了兩個人,要是三個,那就一家住一個得了,現(xiàn)在嘛,我只能選一家了。
最終小D選擇了房子最簡陋的一家。這個農(nóng)戶激動得雙手直抖,搭伙吃飯的事也應(yīng)承下來,小D和喜慶只好向鎮(zhèn)長雙手一攤作無奈狀。鎮(zhèn)長大度道,好說好說,你不喝,我們自個喝,只是回去別說我們鄉(xiāng)下人禮數(shù)不周。書記沒吭聲,只是抓緊小D的手重重地握了握,又拍拍喜慶的肩頭,拍得喜慶心頭一陣舒坦,喜慶便暗罵自己賤骨頭,不就一個鄉(xiāng)鎮(zhèn)書記嘛。
簡陋歸簡陋,收拾得倒是干凈,完全沒有拆遷撤退的意思。攤子鋪得也大,前后三進平房,依次是老屋,新屋和蠶屋,夾出兩個天井。一個天井長了成片的柿樹,已經(jīng)結(jié)出青果,另一個天井里種著櫻桃,綠葉中綴滿緋紅的果子,梔子花也開得正盛。喜慶不能不佩服小D的眼光之毒。
吃過晚飯,小D和喜慶便在蠶屋里安頓下來。那個村民急得直跳腳,說怠慢了客人是要挨人罵惹人笑的,可小D說什么也不肯住到正房去。鋪好床,放了蚊帳,剛躺下,門響了。小D讓門外的敲了一會,說,睡覺了。明明聽到腳步聲遠去,過一會門又被敲響了,喜慶雖說疑惑,也有樣學(xué)樣的說,睡覺了。如是再三,他們干脆打起了呼嚕。可喜慶怎么也睡不著,他還從沒這么早睡過呢。中考高考,多年寒窗,早就把他練成了夜貓子。鄉(xiāng)村的夜晚特別靜,靜得讓人發(fā)慌。喜慶把窗簾撥開一線縫,月亮掛在天上,夜如白晝。樹影憧憧,仿佛藏龍臥虎。他坐起來,伸了個懶腰,靠在墻壁上,便聽見小D在對面的床上翻了個身,呼嚕也停了。
怎么了喜子,睡不著?小D也爬起身,靠著墻。是呵,喜慶說,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睡在這里的。睡不著,那就說說你的事吧。我有什么事,我沒什么事的。說說你的第一次戀愛吧。喜慶搖搖頭,我沒有戀愛過。這么說的時候,喜慶的臉有些燙,好像在撇清自己,又好像沒有戀愛多么丟人。那暗戀,單相思,總有過的吧。嗯。那就是有過。算是吧。喜慶的腦海里漂浮起一個個女同學(xué)的身影,還真是找不到一個令他動心的呢,他壓根就沒朝這方面想,看到別人爭風(fēng)吃醋甚至大打出手,他覺得很滑稽,女同學(xué)偷偷塞給他紙條,他也是一笑了之。但是不杜撰一個,顯然過不了眼前這一關(guān)。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不怎么樣,喜慶覺得自己的回答有些生硬,便問,你呢,你那位呢。在寧波,等著我過去呢,說再不結(jié)婚,她就找別的男人。那就結(jié)吧。嗯。你去還是她來。你不知道吧,我正在辦辭職手續(xù)呢。辭職,你要辭職,我可是聽說你在考研呢??歼^了,又不想去上了,還是結(jié)了婚再說吧。那邊的工作聯(lián)系好了吧。沒有,再說吧。
喜慶的心里一下子空落了,小D真爽,說要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小D說,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次采訪了。那你剛才怎么不放他們進來,人家肯定是反映問題的。放進來又能怎么樣,我們又不是工作組,唉,還是明天再說吧,他們還會來的。我有些擔(dān)心。你擔(dān)心什么。你說,要是他們反映了不少問題,臺里能用這樣的稿子嗎。當然不能用,小D說,換了我是臺長,一樣的斃了。哦,喜慶點點頭,腦子里面更加糊涂了。你不會是想曬到網(wǎng)上去吧。我有那么傻嗎,這點組織原則我小D還是有的。喜慶閉上眼睛,他有些困了,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吧。
喜子,你有什么夢想嗎。小D的話音在半夜三更很清冽,喜慶眼皮睜不開,卻醒了一半。夢想,現(xiàn)在大家的夢想不都是要有一套房子嗎,還能有什么夢去想。我有。你有?我就想寫一本書。一本書?我想寫一本《中國大拆遷》。這就是你的夢想?怎么了,不好嗎,也算是我對記者生涯的總結(jié)吧。喜慶的腦子一下子塞住了。原來小D過來,不是為了抓新聞,也不是為了找問題,是為了他的書。寫得怎么樣了。還在積累素材呢,不過也快了。小D啪的拍在胳膊上,想是打死了一只蚊子。這恐怕也是你辭職的原因之一吧。呵呵,咱們喜子一點不笨嘛。
兩人說著說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過去的,一大早就給吵醒了。村民們簇擁在天井里,嘰嘰喳喳的,有的還捧著粥碗,也有搖膀子看熱鬧的。小D赤著膊,咬著牙刷,正要去井臺洗臉,手機響了。是臺長打來的。找你的,小D把手機遞給喜慶。臺長說,你趕緊回來吧,再不回家你爸要急瘋了。班主任相召,要填志愿了。這么說分數(shù)也該公布了。連日來的勞碌,喜慶幾乎忘記了他就要上大學(xué)了。那你還是回吧,這是大事。小D不由分說,給喜慶找了輛摩的,直接送他到學(xué)校。
喜慶再也沒有見過小D,只記得臨別時小D的擁抱,還記得小D花了二十塊錢給他要車。學(xué)校里忙完,已經(jīng)過去一周。喜慶再去臺里,小D已經(jīng)走人了。小D留了兩本書送他,一本《中國問題》,一本《曾國藩家書》。帶著這兩本書,帶著再也見不到小D的遺憾,喜慶踏上了求學(xué)的路。喜慶勉強進了一本,所讀的大學(xué)在當?shù)剡€算有名,但放眼全國,勉強夠得上二流。這個陌生的城市,夏天特?zé)?,冬天又奇冷。好在他們在新校區(qū),平時也沒處逛,除了聽課,喜慶整天泡在圖書館里,太空人一般。就是同宿舍的室友,一個月也說不上幾句話。
大一第二學(xué)期,喜慶也有了個女朋友,夜游圖書館遇上的。本來喜慶不想談得這么早,可別人都談了,他不談,就是異類。他不談,就會閑置一兩個女孩,徒添怨恨。追喜慶的女生同時有好幾個,他有些手忙腳亂,拿不定主意,干脆將就一個得了,免得大家都難堪。他不認為,他的女朋友就是他將來的老婆,他相信,對方有著同樣的想法。不過他還是不明白,大學(xué)的女孩都怎么了,好像不趕快捅破那道膜,就低人一檔似的。既然如此,那就照單全收好了。話雖這么說,第一次做愛,喜慶還是很緊張,躲是躲不過的了,硬著頭皮上,當然要露餡了。喜慶已經(jīng)記不清最初的細節(jié),女朋友卻每每津津樂道他的笨拙,把他的笨拙當作下一次纏綿的開胃點心。不過,有總比沒有好,至少翹課也不用擔(dān)心沒人記筆記了,兩個人搭伙開支也少了,藏在床鋪下的臭襪子臟衣服也有人清理了,生日也有人慶祝了。一個月下來,他竟然重了五斤,身形更為勻稱了。有個女朋友,貌似也不錯。
“說,你怎么謝我?”女朋友大馬金刀的騎在他身上,長發(fā)飄飄,他一個鴿子翻身,把她扳下去,說:“那就讓我們把浪費的青春奪回來吧?!?/p>
暑假又快到了,女朋友問他在哪兒過。喜慶想了想,說想留在城里打工。打工還不如做家教呢。打工也有打工的好處。有什么好處,累死累活的,還挨訓(xùn)。接觸社會嘛,自個才脫離苦海,又去折磨別人家的孩子,不忍。歪理,你不做,別人也會做的。我管不了別人,我管自己。意見不統(tǒng)一,并沒有妨礙女朋友的決定。她也要留下來,而且星期天就去找房子,她想他們有一個“獨立、安靜、瘋狂”的空間。
談?wù)勄?,說說愛,可以;真要一起過日子,喜慶慌了。慌的結(jié)果是,他立即打了票,跳上了火車,才給女朋友發(fā)了個短信。他想,他這算不算閃愛呢。有點像,談不上愛得有多深,但還是有點空落,這空落和去年小D的離開又有點不同。他的心里還是有小D的位置的,要是哪一天小D從天而降,他一定會欣喜若狂,對她呢,他就拿不準了。小D呵小D,不知你的那本書進展如何了!
到了家,最激動的要數(shù)母親。喜慶抱著母親,母親落了淚。父親看不過去,拿著報紙嘩嘩啦啦嘟嘟囔囔的把自己關(guān)進房里。母親抹抹眼睛說,這個老家伙,你沒在,他天天念叨,你家來了,他又裝神弄鬼的。誰知父親推開一條門縫,嚷嚷道,現(xiàn)在回來做什么,我倒是希望他遠走高飛,飛黃騰達,到時候拖兒帶女,衣錦還鄉(xiāng)才好呢。喜慶對母親說,這不是頭一個暑假嘛,以后我可就不回了。母親急道,你還真的生他的氣呀。
這一次,喜慶找了一家建筑公司軋鋼筋。工地就在翻身河邊,離家不算遠。父親聽說后,哼哼道,沒出息。喜慶沒言語,嘿嘿一笑。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做父親的總是有反對意見,好像這是必須的。母親問他吃不吃得消,工地管一頓午飯,可那能有啥營養(yǎng)。喜慶現(xiàn)在的飯量之大,母親又高興,又吃驚。一見喜慶取衣服往包里塞,說是要吃住在工地上,母親不讓。父親說,讓他去吧,我看是好事兒,還省得你天天跑菜場哩。
這是一片大型住宅小區(qū),房子已經(jīng)成形,工人們就住在毛坯房里,有衛(wèi)生間,還可以沖澡。大房間住8個,小房間5個,擠是擠了些,臊氣熏人,也熱鬧。工頭把靠窗的下鋪給了喜慶。工地上來了個大學(xué)生,大家都很稀奇。也不是沒有大學(xué)生,但那都是些管理人員,預(yù)算員,施工員,項目經(jīng)理什么的。喜慶謙讓了一番,就坐到床邊。工人們很開心,好像喜慶答應(yīng)下來,解決了他們一樁心事。他們似乎想笑,瞅瞅喜慶,又忍住,裝著若無其事,扭曲的表情便顯古怪。
他們待我為啥這么好?喜慶也有些奇怪。不過他一向是不以己度人的。他戴上安全帽,照照鏡子:嗯,有點像那么回事的了。
其實鋼筋已經(jīng)軋得差不多了,到了內(nèi)粉刷階段??梢坏搅烁苫顑?,工頭就不客套了,拌漿,提桶,挑垃圾,搭腳手,什么活兒都支使,哪里差人了都喊他,好似不把他治趴下就不稱心。幸好喜慶身子骨結(jié)實,只是一到晚上就呼呼大睡,有時連衣服也懶得脫,更沒精氣神聽工人們打鬧說葷話了,他想聽,但聽不見,他還沒倒向鐵架床,眼皮已經(jīng)合上了。
和喜慶搭手的是粉刷工吉祥,住在里間。吉祥是個矮個兒,滿臉的痦子。喜慶沒來之前,那些零碎活兒,包括收拾用具扣件,打掃衛(wèi)生都是吉祥干的?,F(xiàn)在全推給了喜慶,工頭不準他沾手。見了喜慶,吉祥就掛著腦袋,很不好意思。搭幫時,吉祥特別賣力。只干了兩天,他們的配合就很默契了。吉祥和喜慶一樣,沒有多話,有時候一個動作,就能明白對方的需要。不過,喜慶很快就發(fā)現(xiàn),吉祥少言,是因為有些結(jié)巴。只要他一開口,就有人學(xué)他笑他。他便憋著氣,胸脯高高的起伏,往他的小房間里鉆。喜慶只記得那些緋紅的跳動不已的痦子。
正午,太陽最毒。工人們都放羊般地找地兒涼快。吉祥肯定是和喜慶坐在一起的。水已倒好。他們會心一笑。那滿臉的痦子瞧在眼里,異常實誠親切。喜慶問吉祥家里幾口人。五口。五個人?爹媽,奶奶,妹子,我。還是吉祥好福氣,我怎么就沒有個奶奶哩。你奶奶哩,吉祥好奇道。我出生之前,她老人家就告別人間去天堂了。吉祥嘿嘿一笑,又覺得笑得不是時候,撓撓頭,又笑。哪個說你說話打結(jié),你這不是很順溜嘛。吉祥一聽,喝了口水,抿上了嘴。喜慶抓抓他的膀子說,有個名人,小時候也結(jié)巴,可比你厲害多了,可人家怎么著,竟然成了著名播音員呢。真的嗎,他怎么會的。他嘛,他唱歌。確實有這么個結(jié)巴的播音員,喜慶也不曉得他是怎么搞法的,只能瞎編了。都唱些啥,吉祥顯然來了興趣。兒歌呀,童謠哪,什么都唱的。那你也教教我,行不。你還用教嗎,我看挺好的。哼,喜慶你還是不是我的兄弟呀。行,那我給你找找,你可得刻苦哦。
那天晚上,喜慶特地去了一趟網(wǎng)吧,從百度上搜來了大量的兒歌童謠,記在紙上,交給吉祥。吉祥高興極了,他一高興,就往小房間里奔,就和他傷心郁悶時一樣。
張小花愛畫畫
拿筆想在桌上畫
桌子說了
別在我臉上亂畫畫
小花想往門上畫
門說了
別在我臉上亂畫畫
從此,吉祥有事做了,不管是干活兒,還是歇工,嘴里總是念念有詞的。誰也聽不清他在叨咕個啥,只有喜慶心里明白。喜慶也不知道這樣有沒有效果,會不會害了他。工人們扯住他,大聲問他,摸摸他的腦門,他理也不理,繼續(xù)咕嚕咕嚕的。晚飯后,吉祥來喊喜慶。他們在翻身河邊溜達,吉祥先是不好意思,悄聲背給喜慶聽。喜慶假裝聽不清,他的聲音便越說越大,越說越興奮,臉上的痦子也越來越白亮。
他們坐在河邊的防護欄上。干燥的風(fēng)吹在臉上,有些臭,還有些粉塵糙人。吉祥告訴喜慶一個秘密。那張床的秘密。吉祥說得吞吞吐吐的,不過喜慶總算搞清楚了。床原來是小青睡的。小青帶了只雞回來睡。完事后想掛賬。雞就和他吵鬧。這個小青也是,沒錢找什么雞呵,再熟的雞也是雞呀。祥子,你有沒有找過。我沒有,我?guī)托∏喟奄~給了。你就沒想過。翻身河邊有的是雞,我沒有,雞找過我,我怕臟。你還怕臟,喜慶笑道,雞嫌你臟吧。喜慶突然想到表妹說過類似的話,便順溜出口。是真的,吉祥嚴肅道,老三就得過臟病,回家傳給了婆娘,婆娘傳給了相好的,鬧的動靜挺大哩。
小青呢。小青摔斷了腿?;丶依?。沒,好像還在街上,聽說在做討飯交易。小青其實蠻好的一個人,就是喜歡雞。拿了錢就喂雞,身子也喂虛了。
喜慶發(fā)現(xiàn),吉祥和他說話時一點也不結(jié)。吉祥和他說這些是把他當作兄弟。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他一點也不結(jié),好像在自說自話。不過,躺在床上,喜慶想得更多的是那個小青。那個他從沒見過的小青。小青是個什么樣子呢?,F(xiàn)在又是什么樣子呢??蓱z的小青。他也睡過這張床,還帶雞睡過。喜慶不自覺地扭扭身體,翻來覆去,無所適從。身體里有些癢,抓不著的癢。抓不著的癢好像看不見的流竄犯。喜慶忽然有些想家了,近在咫尺,到了工地,他還沒有回去過哩。
早晨,喜慶正在琢磨請假的事,小房間里傳來嘻鬧,還有吉祥的掙扎。吉祥在夢中,一不小心冒出了“張小花”,這下好看了。張小花是誰?是雞,還是他的對象?吉祥就是不吭聲,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以往吉祥怕胳肢,一胳肢他就招了。這次怎么胳肢也不靈了。
工頭很痛快地準了喜慶的假。還說可以住在家里,隔天別遲到就成。黃昏,喜慶回到家,表妹也在。表妹已經(jīng)高二了。從前那個表妹不見了,表妹文靜得讓喜慶有些懵,清純得讓他失神。表妹只說了一句,你回房去吧,瞧誰來了。
臺燈下,女友在看書。光圈罩著她青春的臉,更加紅潤誘人。看到喜慶,女友撲過來。喜慶讓她抱著,心如止水。他想,既然不會和她一輩子,還是讓她早點明白吧。
母親更高興了,連父親也得意地擺出長輩的姿態(tài)。說實在話,喜慶的女友還是拿得出手的。不過,喜慶心意已決。要是讓父親曉得了,也不知他會如何急眼。母親問喜慶吃什么。喜慶說,我請她們?nèi)コ远箵瓢伞?/p>
喜慶拉著表妹和大學(xué)女友出了家門。吃完豆撈,她們又一起逛街。喜慶給女友買了一條絲巾。表妹也要,喜慶只得給她買了個手機掛飾。表妹有些不高興,嘟著嘴。喜慶笑了,他就是想瞧瞧,表妹是否還是原先的那個表妹。買完東西,表妹又要吃麻辣燙,說是關(guān)在學(xué)校里,門也不讓出,好久沒辣過了。喜慶有求必應(yīng),他現(xiàn)在有錢,他也做出有錢的樣子。
吃到一半,喜慶起了身,說該回工地了。工頭只批了三個小時的假。不顧二女的埋怨,喜慶走向翻身河邊。還沒進宿舍,老遠就聽到宿舍里傳來的喊叫。難道他們又在逼問吉祥!喜慶搖搖頭。
推開門,喜慶給嗆了一口。喜慶的大房間里煙霧繚繞。不過,喜慶還是撕開剛買的金南京,每人發(fā)了一支。發(fā)給他們做什么?吉祥叫道,還不如給老黃抽呢。老黃是工地養(yǎng)的大狼狗,每天跟在買菜的后頭,乖巧得很,嘴上叼個十斤八斤重的菜籃,一點不在話下。
吉祥一罵,大家都尷尬,有兩個工人趕緊從喜慶的鋪上爬出來。喜慶的床真的像狗窩了。也難怪吉祥要罵,老四趁喜慶回家的當兒,翻喜慶的床鋪,不曉得他要找什么。喜慶倒沒覺得有什么大不了。在大學(xué)里,他們的床鋪比這好不了多少。但喜慶越是客氣,工人們的臉上越是掛不住。有人把金南京扔回到喜慶的鋪上。喜慶又重掏一支,遞過去。那人不要,還推了喜慶一把,說,你小子就別裝好人了。吉祥不依了,吉祥揮起和他個頭差不多長的鋼管,就朝那人的后腦勺招呼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