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
1978年秋天,在騰格里沙漠南端的“五七”農(nóng)場,我上了中學。雖說上了中學,卻沒有多少新鮮感。從小學到中學,僅僅是穿過一片100多米寬的空地,從南邊的土坯房搬進北邊的紅磚房。老師們也大多數(shù)是隨著我們一起“升”入中學的。唯一新鮮的,就是澡堂子燒鍋爐的老馮當了老師,而且是中學老師。
老馮是南方人,大約40出頭。江浙口音,說話細聲慢氣。高而且瘦,帽檐軟耷耷的布帽子下面,臉色蒼白永遠。和那時候農(nóng)場的多數(shù)大人一樣,衣服上綴滿新舊補丁,勉強看得清本色。補丁的針腳很細,據(jù)說是他自己縫的。因為他老婆很看不起他,既不管他穿,有時候連熱飯也不給他吃。很多人撞見他在鍋爐邊自己和面烤玉米餅吃。不過他的衣服總是顯得比別人整潔一些,雖然每天都與黑乎乎的煤打交道。與他的身份不相稱的是,他的上衣口袋總是插著兩支筆。而這常常成為人們的笑柄,因為只有知識分子和場長一級的干部才會如此。
老馮基本沒有什么脾氣,連我們這幫半大小子也敢欺負他。趁他進來澡堂子試池水溫度的時候,躲在池子里往他衣服上撩水。他的反應也不過是說一句:“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后來在課本上讀到《孔乙己》,腦海里立刻就浮現(xiàn)出他的樣子。
開學后才知道,老馮原來就是教師,如今是落實政策,回到了本行。他教數(shù)學,又教生物。下午課外活動的時候,他還教我們做游戲。他叫我們手拉手站成圓圈,玩一個“找朋友”的游戲。十二三歲的男孩女孩,正是極不情愿當眾拉手的年紀。他就不惜力氣地一個一個看著拉好,然后就臉色紅潤地站在圈子中間,蹦蹦跳跳地示范:“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但是他的努力并沒有效果。不但孩子們扭扭捏捏,有些路過的家長也起哄,喊著讓他教點正經(jīng)玩意。一連幾個下午,這個游戲都玩不起來。他也有點泄氣,但依然臉色紅潤地教。
那時候,我們一伙男孩子正執(zhí)迷于一個興奮而殘酷(后來才意識到)的游戲:找一根粗木棒,擔在大石頭塊兒上,就成了一個簡易蹺蹺板。把捉來的麻雀折斷翅膀和爪子,放在粗木棒的一頭,拿一塊大石頭往木棒的另一頭使勁砸下去。在一片緊張而興奮的驚呼當中,那只麻雀便支離破碎地射向天空。待四散落地之后,大家再忙著各處去數(shù)那只可憐的麻雀究竟變成了多少“零件”,以此來證明誰更厲害。不過,有這種“行刑”膽量的只有那么幾個人。其他孩子只是熱心的看客。有時候,有大人路過,也看兩眼,叫上自家的孩子就走了。這個游戲持續(xù)了很多天,最后是馮老師終結(jié)了它。
有一天下午,當我們逃離了“找朋友”的游戲,躲在教室背后給麻雀“分尸”的時候,馮老師來了。他厲聲讓正在行刑的孩子停下來,說:“不許玩這個?!比缓髧@著氣走了。他剛走出不遠,“行刑”的孩子就把那只麻雀送上了天。在我們的歡呼聲中,馮老師返身回來,臉色慘白,照著那個孩子臉上就是一巴掌。那孩子臉上很快出現(xiàn)紅紅的指頭印,嘴巴大張著,連哭的反應都沒有。這一巴掌終止了“分尸”游戲,也讓我們這些半大小子多少知道了惡不可為。
1978年的記憶里,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們對一個遲到的美好游戲的拒絕和另一個殘酷游戲的終結(jié)。
演員
從蘭州搬家,顛簸到農(nóng)場已是半夜。又累又困,在剛搭的床鋪上倒下就睡著了。天亮的時候,聽見外面鐵锨鏟土的聲音。窗戶開著,父親在門外,母親在房子里面貼著門板和父親說著什么。再后來門慢慢推開,涌進來一地細沙。
從父母的談話中知道,昨夜大風,刮來的沙子堵了門道,父親是從窗戶爬出去清理了沙子才開開門的。這樣的活計后來我干過很多次。春天是沙,冬天是雪。門被堵了的時候,就從窗戶爬出去清理。
發(fā)生這種狀況和我們住的地窩子的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地窩子是一種簡陋的半地穴式建筑,先在地面上挖出2米多深、10米見方的坑,四周鑿平,宛如墻面,南側(cè)挖出1米多寬的樓梯通道方便出入。然后在通道兩側(cè)砌一道1米來高的土墻,留出兩扇小窗戶的位置。一座房子的前墻就算就緒了,后墻大概也就是兩塊土坯的高度,木頭椽子一架,席子一鋪,再加上兩層防水的油氈,撒上厚厚的一層土,房子就算建成了。在風沙很大、條件簡陋的地方,地窩子是一種非常高效的建筑。保暖、防風沙,冬暖夏涼,陰濕。但是對習慣了房屋居住的人來說,怎么也不愿意承認這也算房子。
在地窩子里,有我童年的特別記憶,這些記憶主要是一些聲音。嗚嗚的風聲,沙子劃過窗戶玻璃的聲音,夜半狼和狐貍的叫聲,野鴿子煽動翅膀的聲音和咕咕咕的低鳴。最特別的是黃羊群經(jīng)過的聲音,幾百上千只黃羊,半夜里轟隆隆飛馳而過的時候,地窩子的房頂都在顫動。
但是這些聲音對擔負著養(yǎng)家糊口重擔的父母來說,顯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記憶。母親現(xiàn)在說起當年的生活,毫無依戀。她說,那時候不知道哭過多少次,認為這里不是人活的地方。其他家庭的母親,也都這么哭過。
有必要描述一下地窩子以外的環(huán)境。這個叫草窩灘的地方在騰格里沙漠南端,是一片平坦而干旱的荒原。到處是低矮的沙丘,長滿了沙生植物。在農(nóng)場建立之前,很少有人居住。在景電引黃水利工程之前,沒有多少可以耕種的土地。當?shù)剞r(nóng)民們侍弄著村莊旁邊有限的田地,收獲有限。所以有能力的家庭會再種一點跑田。所謂種跑田,就是春耕時節(jié),忙完自家的播種,帶著干糧和犁鏵,牽一匹牲口云游。遇到可能種植的地塊,就簡單耕一下,撒下種子。等到夏收結(jié)束,再帶上鐮刀口袋,牽上牲口去找,有了就收點,沒有也無所謂。真是有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意思??雌饋頌⒚?,其實是無奈。
具體到我們生活的農(nóng)場,其實完全就是在正待開發(fā)的荒灘上。有低緩的山,除了沙丘就是礫石。
有幾間房,是作為農(nóng)場場部辦公用的。也有樹,一棵,準確地說是樹苗,小孩子胳膊般粗細。就在場部門口,方圓幾十里唯一的樹,寶貝一樣。
農(nóng)場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來了也有走的,多數(shù)還是留下,也哭,哭了還是留下。留下是因為這里比原來的家多了一點希望,或者是別人給描述的希望。描述總有夸大的成分,甚至完全虛假。虛假帶來的反差就讓人非常失落。失落就會出現(xiàn)很多狀況。
一樸姓人家,朝鮮族。從遙遠的東北吉林來,歌里面唱“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女人姓什么,不知道了,就叫樸家阿姨吧。長什么樣,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干凈、漂亮,穿衣服講究。因為她是演員,原來在延邊的歌舞團跳舞。
但是有時候也不漂亮,在瘋了的時候。
來農(nóng)場之前,她的工人丈夫告訴她是去一個比蘭州還大的城市。等到了地方,滿目荒蕪,讓她深受刺激,逐漸變得精神失常。犯病的時候,她常常穿上朝鮮族的長裙在家門口的小山坡上跳舞。她邊跳邊唱,最后總要說一句:“你是美(帝),你是壞(分子),你是反動派?!边@成為我們很長時間相互逗樂的句子。她發(fā)瘋的時候一般不怎么嚇人,我們一幫小孩子總跟在后面看。但有一次她說完“你是美(帝),你是壞(分子),你是反動派”后,突然飛起一腳踢到大頭身上??蓱z的大頭從山坡上骨碌碌滾了下去。從此,我們只是遠遠地看著她,不再緊跟了。
很奇怪,雖然發(fā)瘋的時候亂跑亂跳,我記憶中,她的裙子卻永遠雪白。
補襪
我的中學老師里有一位姓何,教化學,廣東人,以前在飼養(yǎng)場喂豬。他老婆是陳老師,也是廣東人,以前在食堂幫廚。據(jù)說他們以前都是大學生。當上老師之后,明顯比以前快樂了。以前很少串門,后來晚上經(jīng)常走家串戶。
他們也不是閑逛,到每家都干活——用自己配的藥水補尼龍襪子,其實說粘襪子更準確些。具體的做法是找來有破洞的襪子,把破洞周圍剪平整,盡量剪成圓形。再找一塊花色相近的襪子布頭,對應地剪下比破洞稍大的一塊,在邊沿小心地抹上膠水。待晾一晾,粘到破洞上。接下去的程序是把襪子小心地鋪展在桌面上,然后用一把中號掛鎖平平的底部在抹了膠水的破洞周邊用力砸,使其粘合更牢固。
何老師做的時候,陳老師就給他打下手。兩口子配合默契,手法熟練。邊干活還邊介紹這種方法的科學性,以及牢靠的質(zhì)量。襪子很快補好,確實非常牢靠。也比用針線縫的平整好看。東家感謝和夸贊的時候,他們就很自豪。
一段時間,他們滿面春風、樂此不疲地給家家戶戶補襪子??刹灰詾檫@是有償服務,那個年代,幫人干活都是不講條件的。他們無私助人的行為受到大家好評。
但是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的行動開始遭到明里暗里的抵制。原因一是該補的襪子都補完了,他們的業(yè)務甚至擴展到了周邊的其他農(nóng)場。另一個原因是對家具的破壞,具體說就是把每家的炕桌、飯桌或者食品柜等凡有桌面的家具都砸得坑坑洼洼。
記得我家有一張方桌的時候,全家都很高興。木匠師傅做完以后,母親自己打膩子,刷油漆。我家的飯桌是用清漆配了一點紅顏料刷出來的,顏色鮮亮。母親每天用軟布擦得能照出人影。何老師夫婦曾一氣給我家補過十幾雙襪子,墊底的就是那張新做的桌子。等他們離開之后,可憐的桌面上滿是星星點點的麻子。要處理好就得把桌面刨平重新刷油漆,這工程可就大了。害得我母親心疼了很久。從此絕不再讓何老師補襪子。
問題是何老師還沒有明白原因。每到一家都不再受歡迎,有的人家甚至冷言冷語,連杯水都不給倒。后來變成了何老師陪著笑臉幫人家補襪子。終于有一天,有家人不客氣地把何老師轟了出去,因為他家新做的茶幾面子被毀了容。
從此,何老師不再給人補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