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襲
我的朋友告訴我,陌生人在一個冬天的傍晚到達了他的故鄉(xiāng)——泥河。
陌生人在鎮(zhèn)西邊的大路上往村子中艱難跋涉,那天正午時分開始的大風雪將路兩邊的溝壑旋成與路一樣的平地,陌生人循著路兩邊枝杈朝天的老樹才不致于陷進溝里。他戴著舊毛線筒帽子,穿著襤褸的棉衣,袖口和衣角已經(jīng)露出破敗的棉絮,袖在袖筒中的兩只手緊緊壓緊腰部的棉衣,耳廓和鼻子凍得通紅,毛線帽子邊緣露出的亂發(fā)與眉毛凍成一根根彎曲的針。
村里的老獸醫(yī)趙德奎在給一頭黑白花的母豬注射完并看著后者漸漸凍僵后正在往家趕。頂風匆匆向前的老獸醫(yī)在將一把鼻涕抹到鞋底后抬頭時看到了陌生人登上村口的小石橋。后來,趙德奎說他只一眼,就斷定那不是只好鳥。趙德奎對眾人說,那樣的天氣,只有魔鬼才會出門。我的朋友說老獸醫(yī)說完后得意地環(huán)視了一遍圍繞著他的鄰人,鄰人們點著頭對他的話表示認同,但同時叢生了許多疑竇。趙德奎不顧?quán)徣藗兇驖M他額頭的復雜的眼神,他確實也早已忘記了花母豬的死因,或者,從開始,他就沒有想到過這件事。那天,他只奮力地反手從后脖領口處伸進棉衣里“嗤啦嗤啦”地抓撓著后背處粗糙的皮膚。這時泥河人已經(jīng)被據(jù)說是陌生人身上飛速傳播開來的跳蚤叮得如坐針氈,夜不能眠,食不甘味。
那個傍晚,陌生人在石橋上站了許久,雪團撲到他身上的迎風面,緊接著被風旋到背風面,并迅速凍結(jié)在先前已經(jīng)與破舊衣裳的纖維凍成一體的冰凌上。遠遠地看上去,陌生人一半是白一半黑,白的一半翹起,像一只公雞尾巴。黑的一半豎著凹起來,像把粗糙的彎刀,刀把模糊地伸到他的大腿上,并在膝蓋處消失。合起來看,陌生人像被一把奇怪的彎刀剁去前半個身子的公雞,是一尊具有牲祭意味的圖騰。陌生人站在小石橋上,將上身和下身別成非常不調(diào)協(xié)的角度,一邊不讓風吹進脖口,一邊又能順利地在橋欄桿上將凍在一側(cè)的冰塊擠去。過后,陌生人決然走下橋來,走進村莊。村莊中的炊煙按往常的濃度與節(jié)律升到煙囪口后被風一吹而散,陌生人發(fā)現(xiàn)家家戶戶屋頂之上的雪團在“簌唿簌唿”地發(fā)灰。他默默地走過上著門板的新生活生資門市部和聰聰電器修理部在大同鞋店門口停住腳,從鼻尖上摳掉一塊水滴狀的冰凌舉手敲門。
直到冰凌溶化在陌生人的手心,鞋店的主人鄭大同才出現(xiàn)在玻璃門后。這時候他才回來不久,剛剛用鐵鎬頭鑿開東北洼的葦根地葬了云良。后者在他外出的三年里來到鞋店,并以店主自居。玻璃上有厚厚的冰花,鄭大同咕噥著返回里屋,拿熱水泡過的毛巾在門玻璃上擦出一塊透明并在這塊透明中打量站在外面的陌生人。
你要買鞋嗎?
鄭大同問。
陌生人沒有回答,因為他頃刻被坐在門對面柜臺后的一個女人所吸引。這是個美麗的女人,有長長的黑頭發(fā)和大大的眼睛,還有潔白的堅利的牙齒,這個女人正在認真地用最后者對付一小堆苦杏仁,女人伸出粉紅色長長的尖舌頭,將剝開外殼露出的淡黃色杏仁粘進口腔里,這讓陌生人想起了夏天他在戈壁灘上認真觀察過的一只斑紋蜥蜴。那只蜥蜴就用這種方式吞吃了一只蝗蟲。想到這里陌生人聽到自己艱難吞咽的聲音,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享用過食物。他從袖筒中抽出一只手,用食指觸摸在他的角度看來輕易就取到的柜臺上的杏仁。鄭大同轉(zhuǎn)身看了看他的女人,又回頭疑惑地看了看陌生人,陌生人再一次拿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只杏仁,在想像中把它送到嘴里。
你不買鞋呀!
鄭大同說。
接著,鄭大同將抹布撂到柜臺上,走了兩步指著站在門外的陌生人對他的女人說:
你到里屋去,外面有個瘋子。
給我一碗熱水也好啊。
陌生人喃喃說著撫摸著鞋店的門玻璃。
我的朋友說,他不明白鄭大同在天寒地凍的雪天為一個睡了他老婆的人下葬,但卻拒絕給陌生人一碗熱水。我的朋友猜測自己到了五十歲,也許六十歲,也許再老一點,就會明白。
門玻璃的溫度讓陌生人聯(lián)想到了屋里的溫暖,陌生人眨了眨眼,無奈地再一次袖好手,走上大街,并在三兩步后與老獸醫(yī)擦肩而過。這之后的一個陽光大好的晴天,陌生人躺在街邊的稻草堆里,對村里的三個以感化他為目的而過來陪他曬太陽的老頭兒講:雖然那天風雪很大,但老獸醫(yī)身上死亡氣息瞬間刺激了他的鼻腔,讓他在風雪中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老獸醫(yī)別著頭,以巧妙的姿勢躲避寒風,舊雷鋒帽的兩只耳蓋被牢牢系起,口鼻中呼出的白氣讓陌生人臉上出現(xiàn)了短暫的神往。
陌生人告訴老頭兒們,他看著老獸醫(yī)在石橋東邊向南拐去后回頭繼續(xù)朝東走并敲了街北邊一家紙草鋪的門。紙草鋪的主人劉修德正在里屋烀紅薯,他首先聽到了門響,然后拿下巴示意圍著爐子烤手的老伴兒到前邊看看。他的老伴兒站起來時習慣性地扶了下在屋里拐了兩個直彎,最后通向墻體中煙道的鐵皮煙囪,燙得“哎喲”一聲將手拿到嘴前邊吹了幾口氣,然后互相搓了搓接著往外走。好像被燙和表達被燙只是個不能造成任何后果的儀式。老太太撩開里屋蠟染著蝙蝠和梅花圖案的布門簾,在堆放著花圈、紙馬紙樓紙電視紙轎車紙別墅紙錢的外間里像立起的一條蛇一樣游走,最后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門。
可憐的人!
老太太說:
這可不是個辦喪事的好天氣,不過,你選吧,過會兒,我傻兒子回來,會準時給你送到家里。
陌生人進到屋里,關上門,在老太太說話的時候貪婪地將紅薯的香氣吸進肺里。
真香?。?/p>
陌生人最后環(huán)視了下滿屋子的紙草說。
陌生人的話讓老太太迅速消失了笑容,她拉下臉,看著陌生人不停地抖頭上和身上的雪花。
你們家沒死人???
老太太問。
老太太的話讓陌生人一怔,隨即,陌生人認真地搖了搖頭:
沒有,我家從來不會死人。
陌生人的話讓老太太臉上浮起許多不屑,老太太將陌生人拉到門邊打開門:
是啊,是?。?/p>
老太太說:
看來,你們家今天是真的沒有死人。endprint
說著,老太太把陌生人推到門外并栓上門。老太太感覺有些異樣。返回里屋后,老太太對老頭兒劉修德講:這個人,怎么這樣輕呢,沒有分量,大概快餓死了吧。劉修德費勁地抬起上眼皮,說,什么人?什么輕?——他已經(jīng)把陌生人的來訪忘記了。
陌生人敲的第三家是理發(fā)店,理發(fā)師傅杜云強捧著一只小盆子坐在一只黑色人造革皮面的轉(zhuǎn)椅上吃面條。他咀嚼著面條,拿筷子指著站在門外的陌生人吆喝:
回吧,回吧。水都凍住了,沒法洗,改天再來吧。
陌生人返回到大街上,在風雪里若有所思。我的朋友說,陌生人也不笨,也許他已經(jīng)明白,他知道這樣下去不會得到一塊熱干糧,也不會有半尺棲身之所。所以,他改變了策略,鉆進了朝向大街開著口的小巷子。
我的朋友說陌生人在面醬鋪受到了最好和最壞的待遇。
陌生人站在面醬鋪的大門前,剛舉起手,“吱”一聲,一個老得看不出年紀和性別的人為陌生人打開了木門。
快進來!我的孩子!
呂呈祥一把將陌生人抱住,把他讓到里屋的火爐前。屋里很暗,是只八瓦的鎢絲燈泡,呂呈祥借著昏黃的光打量陌生人,一面說著他黑了瘦了,一面拿手搓著陌生人冰涼的手指。過后,呂呈祥掀開鍋蓋,從鍋蓋拿出熱氣騰騰的饅頭和蛋花面醬,呂呈祥說:
我就知道,他們都在說謊,你一定會回來??斐园桑⒆?,吃飽了,就不會冷了。吃飽后,你趕緊睡一覺。明天我?guī)愕酱蠼稚限D(zhuǎn)一圈,我要告訴每一個人,我的孩子沒有死,他回來啦。
面醬鋪掌柜絮絮叨叨講著,熱切地看著陌生人狼吞虎咽。我的朋友說在這之后,直到離開,誰也沒有見過陌生人吃過一餐飯,所以,陌生人用什么方法在他們村莊活下去,至今是個謎。
呂呈祥湊近陌生人,拿白毛巾擦陌生人頭上冰雪融化成的水珠,一面替他整理帽子。半飽的陌生人這時候才注意到了面醬鋪掌柜的激動,陌生人發(fā)現(xiàn)呂呈祥的手在顫抖,多年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再不會感動的陌生人這一次確定自己的心為這個呂呈祥快速地跳了幾下。呂呈祥的臉和手讓他想起了前世或今生的某些場面和細節(jié),回憶深處的感動再次與現(xiàn)實呼應,突如其來的感動讓他難以適應,以至于在喝下最后一口湯后打了個噎嗝。呂呈祥后來說在他帶著陌生人去休息時,注意到陌生人的腿竟然不瘸,并且在他舉著手電筒看他的側(cè)面時,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大得出奇的長鼻子。
天哪,你竟然有兩條好腿!
呂呈祥說。
陌生人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呂呈祥心里想,我一直都有兩條好腿呀。呂呈祥舉著手電筒圍繞陌生人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呂呈祥停在陌生人的側(cè)面,拿手電筒直射著陌生人的臉。陌生人在強光中瞪著眼,但這樣的異樣呂呈祥根本沒有注意。
天哪,這么大的鼻子!
呂呈祥的驚詫和疑問再沒有讓陌生人有所反應。陌生人正在走向墻角的一張窄床,床上鋪得齊整的被褥讓陌生人周身感覺松懈舒適,一陣困意立即襲來,他感覺抬不起眼皮??僧斔韽澭址龃惭?,打算躺上去的時候,頭部遭受了猛烈的敲擊。
陌生人倒在床邊的地上,呂呈祥扔掉斧頭,把陌生人拖到大門外邊的雪地里。
哼,大鼻子老李,去死吧。
呂呈祥關上大門,朝著門外小聲而堅定地說:
你個破公安,我兒子根本沒有殺人,沒有殺人!
我的朋友說陌生人一連幾天,找不到住處。陌生人醒來是在幾天后。風停后的村莊到處堆滿冰雪,陌生人孤獨地沿著大街小巷游蕩。他一直希望能有人請他進門、希望有人給他一塊干糧。他懷著這樣的和其他的某些信念游蕩,從街頭走到街尾,走遍了村莊中的大街小巷。沒人主動跟他說一句話,在陌生人游蕩了兩天后,一只流浪狗做了陌生人的朋友。陌生人遇上這只流浪狗時,后者正被毛昌拿著扁擔打出門外。我朋友說陌生人看到流浪狗的一條后腿已經(jīng)被打斷,從毛昌家的院子到門口拖出一道殷紅的血線。毛昌很生氣:
放肆的畜生,糟蹋了這么多地瓜干兒!
毛昌拿著幾塊被狗咬過的地瓜干兒展示給對門。對門的于道三袖著手,沉默地看了眼憤怒的中年男人后打量起陌生人。
咦,是個生人。
于道三看到了陌生人。
毛昌正打算關上大門,聽到于道三的話重新打開未關嚴的大門探出上半身。陌生人與毛昌有了片刻的對視,陌生人發(fā)現(xiàn)這個中年男人的目光中仍然包含著很多憤怒。毛昌好像感應到了什么,走到大門外,不小心碰掉了好多根檐下的冰凌柱,那些冰凌柱掉在地上,發(fā)出脆響。流浪狗把冰凌柱當成了某種福利,急切地挪跳過去低頭嗅時被毛昌一腳踢開。毛昌沒有為流浪狗嗚嗚的吠叫分神,他對著陌生人說:
你是來走親戚?
陌生人將毛昌的詢問當成了友誼,陌生人禮貌地往上碰一碰舊毛線帽子,沖著毛昌笑了笑:
不,我這里沒有親戚。
陌生人的話讓毛昌和于道三一齊笑了起來。
那你叫什么?從哪里來?來泥河干什么?
于道三問。
于道三的話讓陌生人好一陣沉默,最后,陌生人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低聲說:
我是個魔鬼……我來這里,不干什么。
哈哈,魔鬼?有意思!
于道三說。
唉,可惡,今年來咱們村的瘋子特別多。
毛昌說完,關上了門。
于道三歪著頭,打量了陌生人一會兒,吊起一只嘴角,帶著陌生人不能明白的復雜表情對著陌生人笑了笑,點上煙,悠閑地跨出門檻,朝巷子口走去。陌生人蹲下來朝縮在墻根下的流浪狗伸出手,流浪狗又嗚咽幾聲,陌生人執(zhí)意伸著自己的手,臉上露出剛才對毛昌那樣的笑。流浪狗站起來,試探性地往前艱難地挪了幾步,陌生人招了下手:
好,到這邊來。
流浪狗嚇得后退了。陌生人只好重新開始,最后,終于得到了流浪狗表示友好的嗅手禮。陌生人撫摸了下流浪狗的腦袋,加深了彼此之間的信任和友誼。endprint
陌生人和狗走出巷子口,漫無目的地向東走時,被南墻根下一群曬太陽的老頭兒叫住。
哎,到這邊來!
于道三抽著煙,指著陌生人對眾人說:
哈哈,他說他是魔鬼。
眾人笑起來,過路的聽到笑聲,紛紛駐足。
魔鬼?真好玩,我活到這么大年紀,只聽說過,還沒真見過什么魔鬼呢,哎,你過來,讓我好好看一看。
另一個老頭兒招呼著陌生人。
陌生人跨步向人堆處。
有意思,瘋子們都說自己是帥哥,還沒有說自己是魔鬼的,你是第一個,有點意思。
陌生人停住腳步,義正辭嚴又有些羞愧:
我不是瘋子,我是魔鬼——
又一陣大笑:
好吧,好吧,你就是魔鬼。
又一個老頭息事寧人地說。他說完,從身旁草窠中端出茶壺,對著壺嘴呷了幾口后重新將壺塞進草窠中。
過來坐坐吧,來,魔鬼,坐坐。
由于陌生人的原因,人們沒有在意那只又臟又瘦的流浪狗。流浪狗過去臥在陌生人的腳邊,像個找到了母親的嬰兒。流浪狗拿頭輕輕蹭著陌生人的腳踝,陌生人則伸出手撫摸著流浪狗的腦袋和脖子。
人越來越多,眾人圍成一個圈,將陌生人圍在中間,這讓陌生人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在另一個地方裝成魔術師的惡作劇。那次陌生人將手絹變成一只老鼠爬進了一個小伙子的褲筒里。陌生人想著那次逗樂笑了起來。陌生人的笑聲在人們的嗡嗡聲中顯得特別,但沒有人注意,因為人們都在指著陌生人,互相告知:
他說他是魔鬼,嘻嘻,真有意思!
人們雷同的情緒和語言讓陌生人開始厭倦。陌生人拍拍流浪狗的腦袋,示意它站起來。這時候,一個抱孩子的女人大聲問:
你說你是魔鬼,有什么證據(jù)?
女人的問話讓人群剎那間鴉雀無聲,人們的目光集中在問話的女人身上。轉(zhuǎn)瞬,人群暴發(fā)出更加狂放的笑聲:
魔鬼?證據(jù)?啊哈哈,她真信了。
問話的女人看看四周,終于羞紅了臉并退到人群后匆匆離去。
陌生人再一次拍拍流浪狗站起來,分開人流向外走去。人們開始四散,曬太陽的老頭兒們再次談起他們早已遺忘的往事:
我那年在劉家稻口——嗯——對,是在劉家稻口——
陌生人突然站住,帶著流浪狗返回來。
我是魔鬼,我很輕,我比你們要輕快,沒有分量,不信,你們可以試一試!
正在離開的人們又返了回來。老頭兒們又一次中斷了他們不知道說到哪里的舊事,齊齊看著陌生人。但沒有一個人上前試試,陌生人伸出自己的一只胳膊:
你們拉我一下,試試,真的,我很輕。
陌生人將胳膊伸向不同的人,突如其來的“證據(jù)”讓“魔鬼”這個字眼在人們心里有了可怕的質(zhì)地,人們紛紛后退,退得越來越遠。
這時從西邊過來一群背著書包的孩子,一個很瘦的男孩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人們七嘴八舌地對他解釋,他搖搖頭,表示沒聽懂。一個比他更高的孩子說:
看,那邊,他說他是魔鬼,他說他很輕,他讓我們上前試一試。
瘦小孩點了點頭:
魔鬼?
他的臉上露出驚畏。
什么魔鬼,可能是個變戲法的吧。
更高的孩子說。
變戲法的很輕嗎?
瘦小孩問。
誰可知道,總之,騙人的把戲。沒意思。
高小孩很老道地說。
瘦小孩看看高小孩,高小孩高高抬著下巴,仿佛對陌生人和周圍的一切不屑一顧。瘦小孩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幾步:
那就讓我試試吧。
瘦小孩握起了陌生人伸出的手,弓起穿著厚棉褲的一條腿,運勁往前一推。陌生人被他推了出去,街面的冰上留下兩道淺淺的痕跡。瘦小孩臉上顯出了驚奇的紅暈,兩只眼睛顯得更加大而突出。這一次,他不再弓腿,而是伸手輕輕一推,陌生人再一次被推了出去。
真的,他真的很輕,他真的是——
瘦小孩捂上自己的嘴巴,迅速抽回握著陌生人的另一只手。
人群奔跑著后退,在瘦小孩轉(zhuǎn)頭跑開之前疾速離開。曬太陽的老頭兒們手捧茶壺,面面相覷。陌生人有些得意,直到發(fā)現(xiàn)流浪狗在隨著眾人向西邊挪跳著奔跑。陌生人去追趕流浪狗從而讓人群和狗瘋跑起來,流浪狗在冰雪街面上打了個趔趄后艱難又堅定地跳起來繼續(xù)飛奔。陌生人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他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墻根下的老頭兒亦消失得無影無蹤。陌生人在短暫的熱鬧之后再一次孑孓伶仃。
陌生人站在街上,瞇著眼打量這個銀裝素裹的世界。好大一陣子后,他后退幾步,坐在剛才老頭兒們坐的稻草上。并把稻草堆當作了他在泥河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棲身之所。棲身之所,陌生人就是這樣說的,陌生人還告訴我的朋友,這是他對能容他度過兩個以上夜晚的地方的通稱。
我的朋友說村里的人后來才意識到讓人寑食難安的跳蚤是從這堆稻草上傳播開來的。這些跳蚤有芝麻粒子那么大,趁著人們睡覺、吃飯、勞作和出神的工夫像空氣一樣悄無聲息地將人們包圍。無所畏懼地從人們掐滿黑血的指甲縫中逃逸,然后死死叮住叮得上的每一寸肌膚。吸飽肚子后紛紛從人和家畜家禽的身上滾落下來悲壯地死去。牲畜和家禽不會抓撓,被叮得在圈中暴跳,直到被叮咬和暴跳到奄奄一息,才在周身痙攣中死去。平日里溫順的牛羊躥出圈欄,在大街小巷里瘋狂地亂抵亂撞,村最北邊小巷子里的一戶人家被一頭發(fā)瘋的公牛頂開了門,將男主人一角釘在了映壁上悲慘地死去,公牛也被自己撞斷了脖子。一些公雞則破天荒地飛到了村北廢舊農(nóng)場里的破水塔上,扇動著翅膀,爪子亂舞,發(fā)出老鼠一樣“吱吱”的叫聲,最后從水塔上摔到冰面上撞斷脖子。天寒地凍,無法掩埋,不幾天,街邊和巷子中堆滿了家禽和牲畜的尸體,尸體上面落了雪,像一座座小山。有人看到小雪山不斷有跳蚤爬出,它們從雪中跳出來,彈跳著四散而去,循著新鮮血液的味道,奔向一個又一個尚鮮活的肉體。endprint
已經(jīng)顧不上動物了,人們支上大鍋,煮一鍋又一鍋的開水,不斷燙著自己身體和衣裳,但不多久后就發(fā)現(xiàn)一些跳蚤竟然浮在熱水上悠然嬉嬉,還有些在輕快舞蹈。人們買來篦子從頭發(fā)中篦下跳蚤,無奈拿到眼前后發(fā)現(xiàn)跳蚤像一些發(fā)散的火花一樣跳到他們抓不到也看不到的別處去。最后,農(nóng)資公司的老板在街上嚷嚷,還是敵敵畏管用!一句話驚醒夢中的一村人。已經(jīng)被折磨得焦躁難安的人們再一次振作起來跑向農(nóng)資公司,搶購盡可能多的敵敵畏。人們抱著棕褐色的藥瓶子返回家里,濃度越來越高地噴遍每個角落,稀釋后抹在頭上和皮膚上,質(zhì)地尖銳的疼痛讓人們感覺很過癮,對徹底消除跳蚤充滿了希望。但幾秒鐘后隨之來的頭暈、惡心、嘔吐和看到跳蚤們在農(nóng)藥溶液中歡快沉浮讓人們意識到這些小生物比他們自己的生命頑強幾百倍。
——難道沒有辦法了么?
——我們會死的。
人們開始絕望。
這樣說時他們相約集中在村主任于道河家里,一致請求村主任拿出切實可行的主意。
于道河也被跳蚤折磨得體無完膚,他和他治下的村民一樣一邊說出一些沒有任何含金量的話,一邊拿手抓撓夠得到的肌膚,晃動著每一處能晃動的地方狠狠地在蹭得到的物體和另一個身體上蹭來蹭去。他家的墻皮和院中的杏樹干,放在院中的拖拉機、曬衣服用的水泥桿,一會兒的功夫就被蹭得油光锃亮。
我們?nèi)デ竽莻€,那個,魔鬼吧!
人群中一個聲音說。
我的朋友說對于求不求陌生人的問題僵持了好長時間。最后,人們憑著頑強地與跳蚤抗爭之余不太多的清醒想起跳蚤災難是最先從有愛曬太陽的老頭兒的家庭中開始。由此,人們得出結(jié)論:跳蚤確實是陌生人帶來的。
我活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跳蚤,和牛犢子一樣!
面醬鋪掌柜呂呈祥說。
去求他吧!
更多的聲音附和。
村主任于道河“喀嚓喀嚓”抓撓著后脖頸搖了搖頭:
我是不能去,大風雪的夜里,我把他趕了出去,他不會給我面子的。
村主任的話讓人們沉默了。每個人都想起了大風雪之夜自己惡劣的行徑。
大風雪夜里,你們當中有誰沒看見他,誰?
村主任掙扎著大聲喊。
我!
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太太應了聲。
噢,謝天謝地。
村主任說:
太好啦,你去求他吧。這個村莊,只有你沒有見到過他,沒有傷害他,或者,他會給你一個面子。
好吧,好吧。
雙目失明的老太太說。
人們在踩著積雪和不停抓撓的雙重“喀嚓喀嚓”聲中擁著老太太走出小巷,走上大街,走向陌生人所在的稻草堆。遠遠地看到陌生人之后,于道河示意人們停下腳步:
大家不要再往前走了,以免讓他看到我們感到不快。讓老人家自己去吧。一直向前走,你感到腳底下觸著柏油路面的地方,向左轉(zhuǎn),他就坐在你的面前。
老太太踮著小腳,磕磕絆絆往前走,人們自覺地分成兩隊,盡可能站在街的最邊上,以企最小限度地驚擾陌生人、或者讓陌生人想到曾經(jīng)的不快。老太太扎煞著兩只手“嚓嚓”地向前走,時不時打一下滑,讓人們一片虛驚。老太太在人們急切的注視中走到了雪化后的柏油路面上,準確地向左轉(zhuǎn)身,面對著陌生人。陌生人在人們的注視下由半躺改為坐姿。過了一會兒后又站起來,還向前走了一步,像在對老太太解釋著什么。老太太打著手勢,朝前探著身,最后,人們看到老太太和陌生人都不斷地點頭。
興奮使人們忘記了跳蚤的叮咬,伸出長脖子企盼老太太快些往回返。老太太扎煞著兩只手,“嚓嚓”地往回來。
怎么樣?
怎么樣?
人們急切地問。
他說了,跳蚤確實是他帶來的。
老太太的話讓人們長噓了一口氣。像小便完后輕松的儀式。
他說,該怎么治?快說呀。
人們說。
關于老太太與眾人的對話,非常瑣碎漫長,中間夾雜著許多許多次的重復和詰問。我的朋友說近在咫尺的距離,誰也沒有勇氣過去問陌生人,而是反復地糾纏那個不利的消息和帶來消息的老太太,直到老太太累得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陌生人告訴老太太跳蚤確實是他帶來的,但他不知道怎么對付這些小東西;他到過的每一個地方人們都遭受了跳蚤的折磨直到他離開;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村莊,他只接受命運的安排。
命運!
命運?
人們說。
難道,魔,魔鬼也有命運?
對。他說到了合適的時間,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要離開了。
那他怎么知道他離開后跳蚤會消失?
人們不放心。
他說,他說,他有,信使。
老太太在倒地之前說完最后一句話。
那我們大家一起想想辦法,讓他早一點離開吧。
村主任安排人將老太太往家抬后對大家說。
第一天,陌生人就得到了一大盆狗肉。但陌生人沒有吃,而是對著那盆狗肉沉思,最后伸出手撫摸了一下盆壁。陌生人的動作讓村主任想起了陌生人那天在稻草堆前撫摸那只流浪狗的情景。在村主任的逼問下,端來狗肉的人終于承認,他沒有舍得打死自家的狗,而是把那只流浪狗用油條誘騙到他們家院子里砸死扒皮后燉了。村主任嘆了口氣?;丶夷昧藷狎v騰的饅頭和辣椒炒肉給陌生人。陌生人將臉轉(zhuǎn)向了別處。人們換著樣式,端來各種各樣的吃食,陌生人都無聲地拒絕了。最后,面醬鋪掌柜呂呈祥說他知道陌生人愛吃什么,因為陌生人剛來到村里時在他家吃晚飯,吃了好大一堆東西。面醬鋪老板端著滿滿一大盤與那晚一樣的吃食出現(xiàn)在陌生人面前,并用當天那把斧頭敲了自己的腦袋,砸出了血。陌生人仍然面無表情。
這時候,又一次風雪光臨了村莊,比陌生人到來那次更猛烈。這時候人們才想起來,他們竟然任由唯一能拯救他們的陌生人躺在街上,躺在冰天雪地里。在村主任的帶領下,大家冒著風雪,把家里最好的被褥抱到了悅來客棧北面的磨房里。大家投票選出最好的三床褥子和被子。村主任把他們家的大火爐搬來磨房里。用毛三布店里最上等的花布把磨房打扮得簇簇新。endprint
但陌生人不去,任由人們怎么請,陌生人盯著自己露在鞋外的腳趾。不為所動。陌生人的動作又一次提醒了村主任,他讓大同鞋店的老板拿來三雙好鞋子讓陌生人挑,陌生人一揚手把鞋子扔到了街那邊,然后又換上那副茫然的表情。
他好像很傷心。
人們又一次聚集在村主任家沒有火爐的屋里,邊打著寒戰(zhàn)邊抓撓著身體說。這時候每個人身上都血跡斑斑,每一寸肌膚上都新傷加舊痕。每個人看另外的人時都想到了“鬼”這回事。
對呀,他真是好像很傷心。
他不會是失戀了吧?
這句話讓人們議論紛紛,談論起與情感有關的各種話題。村莊里擁有最漂亮的女兒的那家夫婦恐懼地低下了頭也沒有逃過勢必要到來的噩運。這噩運由一系列出自不同人之口但又異常緊密關聯(lián)的對話或者說疑問決定了下來。
對呀,看他那么不開心,一定是失戀了。
魔鬼也應該分男女吧,他該是個男的吧?
是個男的吧。
那如果——
是啊,是啊——是該——
就得這樣。
必須這樣。
如果他擁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做妻子,就應該開心起來了,一開心,就什么話都好說了。
是啊,是啊——
人們齊齊地看向那對夫婦。
村莊里最漂亮的姑娘很快被打扮成一個新娘子,如果不是她不斷拿手抓撓背部和胸部,不是拿兩只腳不斷交替著蹬大腿和小腿的話,人們認定,連陌生人也會相信,她是世界上最美麗最端莊的新娘子。
新娘的父母在家門口哭斷了腸子,他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將自己心愛的女兒送到陌生人手里去。
沒有辦法,她如果不去,我們都會死的,她也逃不過去。
村主任于道河的話讓姑娘的父母無言以對。默默地松開抓住女兒胳膊的雙手。
陌生人仔細看了兩眼人們送到面前的姑娘的臉,疑惑再次將他的臉籠罩起來。通曉大義的姑娘盡自己所能強忍著跳蚤的叮咬之痛朝著陌生人微笑。姑娘的笑讓陌生人的目光放得更加長,像要躍過街上人家的屋頂,躍過村南邊的泥河,一直飄向傳說中遙遠的城市。姑娘就這樣在陌生人面前跪了一夜,第二天,人們看到她時,由于寒冷、微笑和跳蚤的叮咬還有比這更加痛苦的對著叮咬的端莊的抗拒,姑娘臉上、脖子上,一切人們看得見的肌肉都在痙攣。她的父母哭著將她抬回到家里,看著她在床上不停地顫抖,像是渾身裝滿不斷被施加壓力又突然松開的彈簧。
你們都想錯了,你們仔細看過陌生人的臉沒有,他的臉上滿是憂傷,也許,他需要有人與他說說心里話。你們不要那樣淺薄,以為他會要什么。內(nèi)心,你們應該關注他的內(nèi)心!
說這話的是村主任的父親于繼忠,村里的老村主任。村中公認的智者。老村主任在一片“喀嚓喀嚓”的抓撓聲中再一次朝著人們撇起了嘴。
人們像原來附和他在位時的每一句話一樣附和著他。并且在略加思索之后真心認為他的話十分有理。
是啊,你看,他是多么孤獨??!
他的眼里充滿了憂傷!
對,他一定是個需要撫慰的人。
人們決定,從即刻起,人們分批次晝夜不停陪著陌生人說話,用最最真心的話來撫慰和鼓勵陌生人。
是啊,人心都是肉長的。
老村主任說。
魔鬼的心,也是吧?!
老主任在環(huán)視了人們一圈發(fā)現(xiàn)了人們細微的表情變化之后補充道。
但是一切都沒有用,我的朋友告訴我,人們強忍著錐心的叮咬,賠著笑臉與陌生人聊天,說盡了天底下最最讓人溫暖和感動的話后,陌生人仍然不為所動。人們的肌膚已經(jīng)開始腐爛,每個人的指甲中都散發(fā)著皮肉腐敗的惡臭。
要不,我們打死他算了。
被折磨得忍無可忍的人們咬牙發(fā)著狠。
這句話立即引來無數(shù)試探式的附和。
對呀,打死他吧。
是,打死他吧,實在受不了啦。
村主任咬咬牙,說:
對——
對個屁!
老村主任打斷了村主任的話:
他說只有他離開,我們才會好起來,是離開,不是死去。
村主任看了看他的父親,第一次說了一句悖逆的話:
他是魔鬼,誰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
村主任的話讓老村主任目光瞬間黯淡下去,但只是一瞬間,人們發(fā)現(xiàn)只是一瞬間,眨了眨眼的功夫,老村主任目光再次恢復了熠熠的自信。
寧可信其有!
老村主任說。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我們把他打死了。就再也沒有辦法讓跳蚤消失,我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再說,他是魔鬼,他是不是會死,再說,我們有沒有能力把他殺死,都是問題呀!
老村主任語重心長的話讓人們嘖嘖有聲:
姜還是老的辣呀,還是老的辣。
那我們該怎么辦呢?
老村主任把手上的血擦在一塊抹布上,咬咬牙說說: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接下來,去陪陌生人說話的人們體驗到了希望和絕望緊緊擰絞在一起的獨特的心情。這種心情在他們的面部表情上準確地體現(xiàn)了出來。如果不是有厚厚的血痂和不斷流出來的鮮血做掩護,陌生人一定會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坐了一群正犯著毒癮、看到近在咫尺的毒粉卻怎么也吸不到身體中的癮君子。這種復雜的心情已經(jīng)超過了跳蚤本身對他們的折磨,有人小聲地發(fā)誓,如果今天還不行,晚上就回家上吊。他話音未落,有人已經(jīng)跳起來跑到街邊拿頭撞墻,接著有更多的人在效仿或者說被引爆,人們紛紛拿頭向墻上撞去,頭臉上的血跡更加肆無忌憚流下來。
陌生人扭頭看著癲狂的人們,不為所動。坐在陌生人面前的人們不再在意自己的形象(實則早已無形象可在意),紛紛拿手和稻草抓搓著自己的身體。
這是你的家嗎?endprint
一個稚嫩的童音突然響起。
陌生人和人們都為之側(cè)目。
一個穿戴齊整的小女孩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人們發(fā)現(xiàn),小女孩的手臉白白凈凈。人們立即議論紛紛。
太奇怪了,她竟然躲過了這一劫。真是奇跡。
人們感嘆著,并把目光集中在小女孩身上。
這是你的家嗎?
小女孩湊近陌生人,撫摸著他身下的稻草問。
陌生人轉(zhuǎn)頭看著小女孩,空洞的眼神中盛滿了人們說不上的某種情愫。
我的家?
陌生人說。
對呀,你不是天天在這里睡覺嗎?
小女孩歪著頭,打量著陌生人,并在他的頭發(fā)上摘下一根稻草放到自己的小鼻子下面聞了聞。
陌生人看著小女孩的臉,好像回憶起了好多年前的一件事:
家?
陌生人喃喃地說。
包括撞墻的人們都抬起頭,注視著小女孩和陌生人的一舉一動。小女孩繼續(xù)歪著頭,睜著一雙大眼睛在等待陌生人的回答。陌生人撓了撓頭。
對,這是我的家。
陌生人說。
陌生人說完,松了口氣,像完成了一件很大的事。人們也偷偷地舒一口氣。
你的家可太糟糕啦!
“嚇!”小女孩的話讓人們剛剛松弛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陌生人聽了小女孩的話,四下看了看身下的稻草,甚至打量了一下他自己。陌生人又一次撓了撓頭發(fā),還摸了下鼻子。
我的家?糟糕嗎?
“唔——”陌生人的笑讓人們稍稍放了心。
對呀,你的家太糟糕了,連個寶寶都沒有。
小女孩說著,小臉兒上露出遺憾和傷心的表情。
陌生人聽完瞪大了眼睛,稍候,陌生人聳了聳肩攤開雙手:
是啊,真是糟糕,太傷心了,連個寶寶都沒有,你來當我的寶寶吧!
陌生人話音未落,小女孩一下子站起來。人們不由地屏住呼吸,等待他們來不及想象的下一步。
小女孩撫平了自己的衣角。
好啊,讓我當你家的寶寶吧。
小女孩走上前,摟住陌生人的脖子,閉著眼,在陌生人的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突如其來的擁抱和親吻讓陌生人詫異,陌生人瞪大了眼睛,眼白有些過分突顯地慢慢轉(zhuǎn)動,緊緊抿起的兩只嘴角微微下耷。人們感覺陌生人這樣的表情持續(xù)了好幾輩子。后來,人們互相印證,說那天一點風也沒有,身子下的雪一點也不冷。老獸醫(yī)說那時候他感覺他從骨頭里往外冒小泡泡,讓他輕飄飄的。老獸醫(yī)話一出口附和聲一片。有人立刻補充說,哪里是泡泡啊,簡直是小蝴蝶,小風箏,還有說感覺那時那刻的自己是只燕子,總之,人們的口中,都是些飛的東西。
好不容易,陌生人緊緊地閉上眼睛,臉上的肌肉像那個最漂亮的姑娘在陌生人面前端莊地坐了一夜之后那樣痙攣起來,陌生人抬起兩只胳膊,兩只手先是遲疑地,后來堅定而有力地緊緊摟起小女孩,兩行淚從眼角涌流而下,打濕了小女孩的衣裳,還有一些滴落到了稻草上。
最后,陌生人松開小女孩,擦了把臉。在人們的注視下嘟起嘴唇,輕輕地貼到小女孩臉上。小女孩掙脫了陌生人,擦著自己的小臉:
好濕?。?/p>
小女孩說。
小女孩趴在陌生人耳朵上:
你等著,我回家抱我的娃娃,你等著我回來當姥爺。
陌生人目送小女孩離開,不斷涌流而下的淚水讓他的送別更加戀戀不舍。
好啦,好啦,這下可好啦!
人們紛紛站起身來,沖著陌生人彎腰致禮后各自回家。人們用自發(fā)的儀式再一次印證了老村主任的精明。
我就說嘛,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當晚,在村主任家里,老村主任兩只手同時打著奢侈的手勢,再一次忍著痛苦,為自己的英明決策與即將到來的美好生活所振奮和鼓舞。
那晚人們商定,陌生人走后,將街上的稻草清理走。這一提議立即引出更好更有效的措施,有人說,最好將稻草當街燒毀,那樣,里面的跳蚤一定會被燒死。再不用害怕它們爬到各個人家。人們還商定,陌生人走后,村子里人人有份兒,按人頭來,每人拿出一百塊錢,為小女孩買一份珍貴的禮物。
真是個好孩子??!
老村主任說。
我的朋友說,當?shù)诙?,人們拿著火機與鐵叉子走到街上稻草旁準備實施昨夜的計劃時。發(fā)現(xiàn)稻草里一陣蠕動之后,陌生人的頭從里面鉆出來,接著是上身,腿腳。
陌生人沒走。
人們身上的疼痛一下子加劇,人們?nèi)拥羰掷锏墓ぞ?,跪在街上,當街揪開衣服,抓撓著全身。猛然而至的失敗與失望讓人們感覺上了當。上了當?shù)母杏X又重復加劇了疼痛,這樣周而復始之后,人們抓狂起來,有的人再次撞墻,有的人當街失聲痛哭,有的人則到漁具店里買絞絲繩回家準備上吊,有的人已經(jīng)從農(nóng)具店里抄起了鐮刀——既然生不如死,索性死了干凈吧。
你難道沒有感動嗎?
一向沉得住氣的老村主任當街發(fā)難。
感動了。
陌生人回答得很老實。
你難道沒有流淚么?
老村主任再次向陌生人邁了一步,拿手指著陌生人的鼻子。
我流淚了,我很感動。
陌生人看著老村主任,回答得既老實,又真誠。
那是個好孩子。
老村主任提高了嗓音,喊了起來。人們從來沒聽到老村主任用如此高的聲音說話:
那你為什么還不離開!
老村主任咆哮起來。老村主任扭曲的面孔和咆哮的高叫讓以各種形式忙碌著的人們停下來、靜下來,并且感動了恐懼。
你個魔鬼,你個騙子!
老村主任跳起來叫道。
我是魔鬼,但我不是騙子。
陌生人仍然回答得很老實,語速不徐不疾。endprint
我為什么非要因為孩子給我的感動而離開呢?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甚至,甚至——
陌生人說到這里變得有些怯懦:
甚至,我還想抱抱那個孩子,我想她了。
陌生人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休想!你這個魔鬼,你這個騙子!
老村主任喊完,悲哀地向西走去。人們再一次看了眼立在街邊撓頭的陌生人,悲憤地望著瓦藍瓦藍的天空,最后,轉(zhuǎn)過身,追隨著老村主任而去。
——沒有別的辦法了。
老村主任說這話時,沒有像往常那樣環(huán)視眾人。而只是略微抬了下支在炕沿上的一只手:
遷到河西去吧,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一次,沒有一個人高聲附和,人們聽完,默默地走出村主任家的院子,就連抓撓身體時也那么有氣無力。這一夜,人們專注地打著包裹,將劫后余生的牲畜和家禽用細繩連在一起。村主任再一次聽他父親的安排,讓各個小分隊的隊長分別派出得力的人,去預定縣里運輸公司的汽車。下半夜時,已經(jīng)一切就緒。人們想,第二天,天一亮,他們就朝河西開拔,他們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但是,為了活命,沒有別的辦法了,去河西吧,讓稻草上的陌生人和跳蚤再也追不上他們。
人們憧憬著沒有陌生人和跳蚤的新生活,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黑臉膛的中年男人走進了村子,并在每家每戶門口走過。這個黑臉男人風塵仆仆,身后的背包有些憋。這個黑臉男人在他最后造訪的院子前站定,臉上露出失望和迷茫的表情。
全變了。
黑臉男人小聲地說。
沒人注意到他,更沒有人同他說一句話。最后,黑臉男人在街邊的稻草上坐了下來。他將背包解下來當作枕頭,他太累了,必須睡上一覺。陌生人從稻草中抬起了頭,在星光中與黑臉男人脈脈相視。彼此并不驚奇。
你不是這個村的人?
陌生人問。
噢,是。
噢,不是。
黑臉男人仿佛拿不準該怎樣回答。
實際上,我離開家很久了,很久了——
黑臉男人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再次抬起頭看著陌生人。
——鄉(xiāng)鄰們,已經(jīng)都不認識我了。
陌生人扒拉開稻草,爬出來與黑臉男人坐在一起。
你出去求學?還是經(jīng)商?你不會成了個流浪漢吧?
陌生人問。
陌生人的問話讓黑臉男人深深地埋下頭去。過了很久,黑臉男人抬頭看著陌生人:
不,你不要問了,我什么都不是,我是個魔鬼。
黑臉男人說。
我的朋友告訴我陌生人以擁抱的方式向他告別。
陌生人說:
我要走了,一個村子,有一個陌生人就足夠啦。
陌生人說完離開了村莊,我的朋友送到小石橋上。
他們就是在小石橋上擁抱告別的,像多年的好友那樣自然和依依不舍。
你們村子里去過陌生人嗎?
我的朋友問我。
不知道,我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回去了。
接下來,倆人一起陷入沉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