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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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談?wù)劗斚略姼枧u的狀況,一直都懶得去說。就像我們經(jīng)常看到有人當街扔垃圾吐痰一樣,因司空見慣而認可。我這樣說,并不是當下沒有好的詩歌批評和好的詩歌批評家。而是好的批評和好的批評家太少。有一個現(xiàn)象是奇怪的,這些年都想當批評家,竟使得批評家多如牛毛。批評家多不是怪事,自詡是批評家者太多,就是怪事。最怪的是:只會浮淺地表揚也自稱是批評家。為啥都想當批評家?不言自明:有利可圖!騙錢者有;騙色著亦有。沽名釣譽者多;無知蒙事者多。具體例子我就不舉了,給那些假批評家留點兒面子,也給自己積點兒陰德。
我們需要什么樣的詩歌批評家?當然是有知識,有個人見解,有自己主張的思想者。思想者是永遠醒著的人。那么,批評家應(yīng)當是經(jīng)驗的,還是理性的?我想:沒有理性支撐的人難為批評家,同樣,沒有經(jīng)驗的人也難稱批評家。經(jīng)驗和理性不是一對天敵,對批評家來說是“人”字的一撇一捺。一個批評家,首相要對文本提出“為什么?”并能回答這個“為什么?”要在理論的范疇里自圓其說,要能征服作者和讀者。不是把書本里的專業(yè)術(shù)語堆砌在一起嚇唬人,也不是對作品中的字詞句進行反復(fù)推論。我想大膽地說:詩歌評論絕不是科學(xué)范疇,或絕不可能成為一門科學(xué)。首先,詩歌批評一定要具有強烈的個人性,失去了個人性的批評,就是對以往理論的總結(jié)和歸納。其次,詩歌批評所關(guān)注的價值是情感,而情感恰好是科學(xué)要忽略的價值。若像分析天文地理那樣去分析詩歌,像辨析石頭的紋理植物的葉脈那樣去辨析詩歌,詩人還能是感情動物嗎?
詩人是感情動物,詩歌作品也是感情的產(chǎn)物,在感情世界里,怎樣產(chǎn)生科學(xué)?
詩歌批評只能是對所批評的作品給批評家的感受做推理論述,而這個論述的檢驗標準是感情,不是宏大理論的賣弄。不能用一種道德代替另一種道德,更不能用書本理念代替感情。
至于那些打著批評家的幌子,挪用一些貌似高妙理論來蒙事的人,就不多說他們了。因為,他們只能蒙低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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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二十幾年文學(xué)編輯,最怕的事就是走到哪兒都躲不開文學(xué)。上班讀文學(xué)稿子是職業(yè)需要,可是和朋友吃個飯,也要有人和你談文學(xué),喝個茶也有人和你談文學(xué),游山玩水時,也會有人跑過來和你談文學(xué)。真煩!我當然理解那些不失時機來找我談文學(xué)的人,可就是沒人理解我這個想不失時機躲開文學(xué)的人。
能正身修德的是世道人倫;能滋養(yǎng)心脾的是風(fēng)花雪月。所以,我從事了大半生文學(xué),還是關(guān)注世道人倫,熱愛風(fēng)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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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看到一位久違的女士。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原來的一副苦哈哈的臉,現(xiàn)在竟是春光燦爛。一問,方知她五年內(nèi)離了三次婚,并靠離婚發(fā)財了。真是生財有道?。?/p>
我們不去說婚姻法怎樣努力地保護女性而讓一些女性有了靠離婚發(fā)財?shù)摹暗馈?,也不想說用婚姻形式賣身比妓女光彩多少,只想說,用神圣的婚姻發(fā)財,不是把自己弄得只有虛情假意了嗎!盡管我們每個人也不可能在婚姻狀態(tài)里完全是真愛,但決不能完全是假愛吧!
我得到的體會是:虛情假意無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無人可得到安寧,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性愛。
用肉體愚弄自己,總有一天情感會發(fā)起報復(fù),而且會是毀滅性的報復(fù)。像民諺說的那樣,“不是不報,時機未到”。發(fā)這個感慨的同時,也要發(fā)問:哪個婚姻還是可靠的?即使不怕失財,還不怕失去使用真感情的膽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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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我曾多次想動筆寫一篇小說,寫一篇荒誕小說。題目都起好了,叫《今天,地鐵休息》,內(nèi)容是某年某月某日,北京地鐵因某種原因停運一天。然后說因地鐵停運帶來的各種狀況。混亂,大混亂!地面交通癱瘓,人如熱鍋上的螞蟻。各種秩序無章可循:有黨政機關(guān)的;有企事業(yè)單位的;有個人家庭的。生老病死、恩愛情仇,在地鐵停運這天都會有個意想不到的爆發(fā)和結(jié)局。等等。我是想按荒誕小說去寫,可我轉(zhuǎn)念一想,如果地鐵真的停運一天,我會怎樣?我們身邊的人與事會怎樣?我的筆觸無論如何也無法寫盡那種狀態(tài)的。
有寫這篇荒誕小說的想法,是我多次在地鐵的擁擠中產(chǎn)生的。
一次,早晨坐地鐵上班,地鐵進站,我站在人群里不用主動用力,就被后面的乘客推進車廂。進車廂后就一動不能動。我稍一低頭,和我面面相覷的是一位青年女士,兩個人胸貼胸?zé)o縫隙地站著。被推上車時我的雙手一直是舉起的,此時,我的雙手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放下了,放下手就要從這位女士的胸前擠過去。這可不僅僅是“瓜田李下”之嫌,身體任何部位動一下都可能招來非禮的責(zé)罵。直到下一站,車門開了,車廂內(nèi)的人才可以活動一下身體,我才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這位女士,才讓我緊張的神情得以放松。我當時就想,這地鐵會發(fā)生多少故事?尷尬的,扭曲的,溫暖的,甜蜜的一定都有。
地鐵六號線剛開通時,我就開始乘坐。前三天,車廂里寬敞明亮,人流有序,我感覺六號線是北京運行速度最快的地鐵。三天后就擁擠不堪了。我還嘀咕:這些人都是從哪來的?我一邊抱怨擁擠,一邊慶幸六號線又為地面交通減輕了不小的壓力,那些不用開車上班的人,又為減少大氣污染做了貢獻。我原來一直是乘坐公交車或打出租車上下班的。因飽受地面擁堵之煎熬,才下定決心走近兩公里到地鐵站,也下地鐵。
有一次,我真的遇到地鐵停駛。我在六號線呼家樓站換乘十號線,那天,十號線就單向停運一小時,我們所有換乘的乘客都往地面上走。哪里是走?簡直就是隨著人潮飄出地鐵口。到了地面,依然是邁不動腳步,人挨著人地緩慢移動。公共汽車被擠得走不了,出租車沒有空車。彼時,呼家樓地鐵站口一片混亂。我溜著人群的邊上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單位。走一步念叨一句:沒有地鐵,真可怕。
有網(wǎng)友這樣調(diào)侃說:地鐵是活人上車,相片出來;餅干上車,面粉出來。我覺得這兩句還是客觀、客氣的。還有兩句就不好接受了:有在地鐵里擠離婚的,有在地鐵里擠懷孕的。等等??梢赃@樣說:乘客在地鐵里,不僅是過客,而是一天中重要的一段生活。地鐵里有人間百態(tài),有一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有人生觀、價值觀。地鐵是社會狀況的一面鏡子。endprint
地鐵每天要運送多少人次,會有專業(yè)部門來統(tǒng)計。地鐵里每天要發(fā)生多少故事,沒人來收集。不過,可以肯定地說:社會上有什么事,地鐵里就會發(fā)生什么事。
地鐵,已經(jīng)不是用交通工具這個簡單概念可以涵蓋的事物。它不只是有軌的車,是社會形態(tài)的組成部分,是城市重要的生命運輸線。
大概沒有哪一種事物,像地鐵這樣被信賴,被依賴;被抱怨,被痛恨。被嘴里怨恨心里喜歡著。
目前,北京地鐵的總長度有370公里,已經(jīng)是世界城市地鐵排名第二,但仍然不能滿足日益增長的人口和人們對地鐵日益增長的依賴。據(jù)說,到了2015年,北京地鐵將達到662公里,那時會怎樣呢?依然不敢樂觀。城市規(guī)模在不斷擴大,社會分工在不斷細化,人口的流動性不會減弱。我們只能期待地鐵有序發(fā)展,有序運行,來保證我們各行各業(yè)的有序發(fā)展和運行。
春天來了,地鐵運行在春天里,春天走了,地鐵依然要運行在春天里。春天里的故事必然會次序發(fā)生。地鐵里的事,是人間的事,是和你我息息相關(guān)的事。
我至今也沒動筆寫那篇荒誕小說,一是怕自己寫得不夠荒誕,被讀者認為是真實事件;二是,我怕寫不盡地鐵真的停運一天會發(fā)生的那些荒誕事,讓讀者看到我的無才。最重要的是:我怕地鐵真的停運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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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今年第一次看到蝴蝶,在云南的漾濞。
一只白色的蝴蝶,輕盈而優(yōu)雅地在我眼前舞動著雙翅,她白得潔凈,白得奪目。我喜歡白色。我一向認為白色是最豐富的色系,它蘊藏了天下所有的色彩。
這只白色的蝴蝶,像在逛花園,像在獨自散步,在漾濞的這條千年的茶馬古道上,悠哉游哉,翩然躚然。我的目光追隨著她,一直到花草的深處。
我是專程來看這條路,看這條千年古道的。當?shù)厝朔Q作“老街”。
有人跡的地方,就會有路。有人跡有路,就會有歷史;有歷史的路,就會有讓人心動的故事,就會提示今天的人們怎樣走路、修路、護路。
我喜歡讀史,讀史是為了知今。
有一幅中國歷史上所有茶馬古道的線路地圖,其中一條是由中原至昆明再至漾濞再至緬甸、印度?,F(xiàn)在,我腳下的這條路,就是上邊說的那條茶馬古道保存最好的一段——漾濞段。
路面的石板隨處殘留著歷史的痕跡,路邊的建筑依稀可見當年的繁華,甚至可以想象當年這里人喧馬嘶駝鈴響的景象。這段老街,曾經(jīng)是個街市,驛站??梢钥隙?,中國歷史上發(fā)生過的事,都曾經(jīng)在這里風(fēng)云際會。
走在這樣的老街上,并不是要刻意去挖掘那些被炒熱了放涼了再炒熱再放涼的故事。我一直認為,歷史上所有古道、街市、驛站的故事都是大同小異的,只是人物、場景不同,細節(jié)略有所別而已。至于那些故事的社會意義、教育意義早已成為常識,“三尺小童即可背誦”了。
我走在這條老街上,一是想看看那些“衣上征塵雜酒痕”的馬幫伙計們,當年走的是什么樣的路;二是體會一下“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的意境。
其實,路,就是路。只是歷經(jīng)了千年,便成了風(fēng)景。成了風(fēng)景,便有人來游覽,便有我這等文人墨客神經(jīng)兮兮地來發(fā)感慨。路,是不會理睬我這等人的感慨的。路聽到的東西太多了,看到的東西也太多了。路把耳聞目睹的事都記錄下來,卻不會去傳播。路珍藏著所有的風(fēng)花雪月、刀光劍影。也許,那些不能言傳、永久珍藏的東西,才是最真實的。
路,一直都是被動的。魯迅先生說:“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比藗冏畛酢白摺背雎穪恚菫榱松娴男枰?,或叫經(jīng)濟的需要。后來,路的用處多了,人們又強加給它了政治、軍事、文化等命名。
站在漾濞這條老街抬眼向山上望去,就能看到另一條盤桓在半山間的白練一樣的路。那就是被譽為抗日戰(zhàn)爭生命線的滇緬公路。那條路是專為抗日戰(zhàn)爭修的供給線。當時,老百姓用最原始的方法修建成了最難修建的路。三千里公路,用三千條人命換來,為了一個民族的存亡,這里的老百姓用最樸素也是最珍貴的生命來修那條路,護那條路。那條路已載入戰(zhàn)爭史、民族史和筑路史。
想富,要修路;想生存,也要修路。
路,總是一些人在修建,一些人在毀壞。一些人在路上走過,一些人在路上倒下。從路上走過的人,會銘記自己的腳步;在路上倒下的人,就永遠銘刻在路上。大部分的路都比人的壽命長,所以,人們常常會記得這樣或那樣的路,而在路上走過或倒下的這樣和那樣的人,隨著時間的磨蝕,就漸漸地模糊,以至落花流水了無蹤影。
現(xiàn)代人不太注意讀史,一是活得現(xiàn)實,眼前的事常讓人目不暇接、措手不及;二是活得輕松,認為歷史的事都是“莫須有”的,明天也可以莫衷一是。這不是現(xiàn)代人的錯。我們的歷史常被“顛倒過來再顛倒過去”,人們不知該信哪一句。還有,現(xiàn)代生活的節(jié)奏太快了,每天緊張地學(xué)習(xí)、工作,仍然覺得自己落后。
歷史是無言的,人若刻意地搬動,就會有是非,就像路。
站著的人,走躺著的路;躺著的路,承載著人類的所有悲歡。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薄肮诺牢黠L(fēng)瘦馬,小橋流水人家,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薄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薄按猴L(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等等,這些與路有關(guān)的詩句,讀來都是讓人“愴然而涕下”的。
漾濞老街的一端是漾濞江,江上一座鐵索橋名曰“云龍橋”。人走在橋上要上下左右地搖晃。橋是路,而且是更為生動的路。尤其是這種搖搖晃晃的橋。常有老人對孩子說:“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長?!崩先苏f的橋,大概就是這種搖搖晃晃的橋。沒有生活經(jīng)驗的孩子是不懂得路會搖晃的。歷史告訴我們,那些被稱作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要塞之路,都是搖搖晃晃的。
云龍橋邊有一小日雜商店,店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妻。我們一行人走累了,在此小憩,買幾瓶水。這對夫妻聽說我們是外地人,是專程來看老街和云龍橋的,便把家里能坐的家什都搬出來讓我們坐。一時,椅子,板凳,馬扎擺了一排,還把自己家樹上的果子,壇子里腌制的梅子拿出來讓我們吃。我們一邊感謝一邊大為驚詫:“此地民風(fēng)依然如此淳樸?!?/p>
路是舊的,人是新的。老百姓的生活態(tài)度幾千年始終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尤其是在這遠離燈紅酒綠的山區(qū)。
漾濞江依然不舍晝夜地流著,茶馬古道依然素面朝天。我沿著這條老街往回走,又看到了蝴蝶,是兩只。是兩只色彩絢麗的互相追逐的蝴蝶。有人看到蝴蝶就會想起一些浪漫的事或悲壯的事,而我,只想到了青春。
這千年老街上有彩蝶飛舞,就會有青春的腳步。
老街不老,老的都是那些“不廢江河萬古流”的人和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