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湘紅(瑤族)
蘇湘紅
瑤族,1968年生,廣西大化縣人。系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大化縣委政法委,兼縣文聯(lián)副主席。198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廣西文學(xué)》《三月三》《飛天》《紅豆》《靈水》《河池文學(xué)》《特區(qū)時報》《桂林晚報》《北海日報》《廣西法治日報》《右江日報》《河池日報》等區(qū)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曾有小小說《兩眼池》榮獲“宋河杯”全國小小說大賽三等獎;小小說《打鼠》榮獲2001年度廣西報紙副刊年度文學(xué)作品三等獎。
一
報社沒了,我的生活也一切都改變了。
我原來是在一家縣報做個普普通通編輯的,上級忽然一紙通知,縣級不再辦報,人員分流。后來上級又一頁文件,關(guān)于撤銷××報的決定,下面是一顆印章,鮮紅得像妻子涂了口紅的嘴唇。
我家坐落在建豐路東小區(qū),縣實驗小學(xué)附近。建豐路很長很寬,呈個叉開的人字,整天車來人往,川流不息,像條流動的河。連接?xùn)|小區(qū)的是一條老太婆褲帶一樣的小巷,我們每天就在這條褲帶上進(jìn)進(jìn)出出。此刻我就走在這條褲帶上,褲帶頭是我貸款七萬元建的房子。七萬元貸款要扣我十年的工資,我已經(jīng)算好了,不吃不喝十年,直到小孩初中畢業(yè),我才能從真正意義上領(lǐng)到那份屬于我的工資。
剛到家門口,我就聞到了黑豆燉豬腳的香味。這是我家自扣工資貸款建房后,連續(xù)幾年一成不變的一道菜譜。兒子反映同學(xué)們都從他身上聞到豬腳味了。走進(jìn)廚房,就見一只豬腳坦坦蕩蕩地躺在那口大鼎鍋里。
我垂頭喪氣地跟妻子說報社解散了,我待崗了,等待分流。妻子一雙本來就大的眼睛立刻瞪圓了,不認(rèn)識我似的看了我好一陣子,很久才呼出口氣來,說,阿果,看來以后我們要喝西北風(fēng)了。
二
報社解散,我在家里呆了兩個月,上面沒有丁點分流的消息。我只能整天待在家里吃飯,睡覺,看電視,實在憋不住了就到街上游蕩。
一天,在電影院的小廣場上去看人下棋,我碰到了同個小區(qū)里第二排第三間的黃師傅。黃師傅說,大記者來采訪???我說,我待崗了,等待分流,沒事干,來看你下棋。
一看就看到日頭偏西,我才回到建豐路東小區(qū)。妻子正準(zhǔn)備出去。見到我說,阿果,我去加班做報表,你在家照看兒子,吃完飯后記得叫他做作業(yè)。我無條件地點點頭,聽著高跟鞋的聲音穿過廳堂越過小巷消失在車來人往的建豐路。
三
分流的事還是沒有丁點消息,我有些按耐不住了。妻子說,去找領(lǐng)導(dǎo)吧!我想想也是,待崗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領(lǐng)導(dǎo)家的門朝哪開呢!我先翻遍厚厚的電話簿找領(lǐng)導(dǎo)的電話,但打過去都是一個甜膩膩的聲音在說:您所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于是我又翻遍所有的筆記本找領(lǐng)導(dǎo)的手機號,終于在一本兩年未翻的筆記本的角角里找到了領(lǐng)導(dǎo)的手機號。我撥通了號碼,領(lǐng)導(dǎo)說,阿果啊!有什么事嗎?我連忙說您在家嗎?我想過去向您匯報一下工作。一說完我就后悔了,我工作都沒了,還匯報什么呢?沒想領(lǐng)導(dǎo)竟然說,那就來吧,你知道我家在哪嗎?我說,知道知道,于是就掛了電話。掛了電話我想破腦瓜也想不起領(lǐng)導(dǎo)的家在哪里。于是就打一位到過領(lǐng)導(dǎo)家的小兄弟的電話問,確定方位后我才著手準(zhǔn)備怎么去領(lǐng)導(dǎo)家的事。妻子說,買什么去?。款I(lǐng)導(dǎo)有什么愛好?我說,抽點煙喝點酒吧,還有愛洗桑拿做俯臥撐運動什么的,我們家送得起嗎,不至于找個女人送去吧。妻子就很生氣地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把,說,那就買些煙酒過去吧!
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找到領(lǐng)導(dǎo)家,板凳還沒坐熱,領(lǐng)導(dǎo)就安慰我說,你就先在家待著吧。書記縣長一個高血壓一個心臟病,還有兩個副書記一個組織部長到亞歐六國新馬泰參觀考察去了,還沒召開專題會討論研究這事,你瞎急些什么,工資又不少你一分,說完就把我送出門去。
四
我在家里又待了兩個月,還是沒有分流的消息。昔日稱兄道弟的幾個狐朋狗友現(xiàn)在不僅連影子都不見了,而且連電話也懶得打。那個在稅所當(dāng)所長助理的鄰居一碰見我,就說,年輕的離休干部,瀟灑啊!這么惡毒的話讓我很是生氣。所以當(dāng)阿翔問我要不要找點事做時我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樣。阿翔以前和我在報社一起工作,后來販賣假幣被警察逮住,判了兩年徒刑。出來后聽說在某雜志社什么專題部當(dāng)記者,說白了,也就是掛雜志社的名在全國各地招攬廣告,拉贊助,然后要回扣。以前他被關(guān)押時我曾買過水果去探監(jiān)過兩次,他說現(xiàn)在終于找到報答我的機會了。阿翔說他有個叔叔在大橋北路開飯館,隔三差五總有婚嫁什么酒席在那里辦,因流動資金少,他就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若哪客戶先預(yù)交酒席定金的,結(jié)算時每桌少算十元錢,意思是說有哪筆生意找上門交不起定金的,由我先付,客戶結(jié)算時再將每桌十元錢算給我。
力氣終于有了使用的地方,這讓我感到很高興。我偷偷取出這幾年拼命寫稿攢下的一萬三千塊錢,一起交給了阿翔他叔。然后每天七點就準(zhǔn)時到大橋北路阿翔他叔開的那家得銀酒店去等待顧客上門,看哪攤是預(yù)交定金的,哪攤是酒席后算賬的。我每天都等到很晚。當(dāng)我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建豐路東小區(qū)時,總能看見黃師傅靠在一只爛沙發(fā)上,身邊擱著一只收音機,收音機里播放著新聞。黃師母則搖著芭蕉扇坐在黃師傅身邊。他們都是退休干部,看上去他們的生活過得很好。
五
春天走了夏天來了,我的工作還是沒有著落。我每天在去阿翔他叔的得銀酒店路上時,總能看到在阿翔他叔酒店打工的小鄭,或聽到小鄭爽朗的笑聲。我常常打趣說小鄭你的裙子越來越短了,小鄭說我那是在節(jié)省布料啊!我又說小鄭你的衣裙太透明了,小鄭則不屑地說,土老冒,這叫前衛(wèi)!我心里偷著樂,照這樣下去,她就可以一絲不掛上街前衛(wèi)去了。
我每天就像一只機警的獵狗,盯著三三兩兩到總臺上伏著說話的客人,然后等著阿翔他叔打著過來的手勢。
這天柜臺來了兩個肥頭大耳的主兒,訂了一百桌酒席,卻沒錢交定金。當(dāng)肥頭大耳們走后,看見阿翔他叔打個過來的手勢,我簡直樂壞了,樂得嘴巴都差點跟耳朵根扯上了。替肥頭大耳們辦完定金手續(xù),我的心情好極了,待崗憋氣了這么久,我也該自個兒滋潤滋潤了。
服務(wù)小姐將我引領(lǐng)到3號廂。我要了三罐啤酒,兩碟小菜,就自斟自飲起來,然后拿起話筒對著電視屏幕的歌狂吼了一番。又來到表演大廳圍著表演臺的高臺座上要一瓶葡萄冰玫瑰自斟自飲起來。在我的左邊,兩個陪酒小姐在跟她們對座的兩個小伙子玩猜點飲酒的游戲,猜對的人喝酒,猜不對的小姐喝。趁服務(wù)員給我拿酒的工夫,他們兩瓶酒見了底。而我右邊的那個陪酒小姐更能喝,對面坐著六個男人,他們連點子也不猜,小姐不停地跟他們碰杯,一碰就干。
六
天氣越來越炎熱,平時在建豐路東小區(qū)躥來躥去的風(fēng),如今卻一點兒也不見了。由于攬了一筆大生意的緣故,我已有幾天不出門去得銀酒店了。早上起來,我決定從今天起繼續(xù)去得銀酒店等生意。路過黃師傅門口時,黃師傅躺在躺椅上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由于肥胖的緣故,他正伸著舌頭像一條夏天的狗。黃師母靠在一邊,在看一張六合彩碼報《雷鋒內(nèi)幕報》不停地嘀咕,雷鋒主編的報紙怎么也不準(zhǔn)!連毛主席老人家都為他題詞了呢。我說,這個雷鋒不是那個雷鋒。那個雷鋒是人民學(xué)習(xí)的榜樣,你這個雷鋒是騙人的。
對門阿霜拎著只塑料桶從我們身邊走過,她低垂著頭,穿著花色中褲,她是去實驗小學(xué)那個公共水池洗衣服的。她不用家里的水而跑去實驗小學(xué)蹭公用水是因為要節(jié)約。她爸原來是某建筑工頭,在一次進(jìn)貨時遭遇泥石流翻車死了,連個囫圇尸體都找不到。全家一下失去了經(jīng)濟(jì)來源,她媽又經(jīng)不得苦,后來就仗著那張還算俊俏的臉蛋,讓某老板包下當(dāng)了金絲雀,久不久回趟建豐路東小區(qū)的家,給阿霜和年邁的奶奶一點生活費。兒子兒媳婦一個死了一個去“覓食”了,阿霜奶奶每天就早早起來推著輛從廢舊收購站買來兩輪單車到電影院廣場,去撿紅男綠女們一夜放浪形駭后丟得滿地的廢紙、礦泉水瓶、易拉罐等垃圾去廢舊站賣,換取祖孫倆的生活費用。我說,阿霜,放假了?阿霜說,已放有兩個星期了,還有半個月開學(xué)了。我說,學(xué)費呢,她搖了搖頭。整個建豐路東小區(qū)的人都知道,阿霜讀的是北京廣播電視學(xué)院。整個建豐路東小區(qū)的人也都知道,阿霜的學(xué)費要靠她那個母親供奉。
小鄭穿著超短裙從我們身邊飄了過去,她的頭發(fā)染得像一只火紅的狐貍毛皮,讓建豐路東小區(qū)的男女老少看了很不舒服。黃師傅常用“呸!”的一聲來表示對他的不滿,妖里妖精的,像個雞婆!我心里想,她就是雞婆。每每此時,黃師母就警惕地看看四周,然后壓低聲音說,死老頭,活得不耐煩了。黃師傅則更大聲地說,我都是黃土齊脖頸的人了,我怕什么!黃師母嚇得一把捂住了黃師傅的嘴。
我來到得銀酒店門口時,大門緊閉。大門的柱子上貼著一張大紅紙,上面用毛筆字歪歪扭扭地寫著:內(nèi)部裝修,暫停營業(yè)。一看就是阿翔他叔土得掉渣的毛筆字。我心里想,暫停營業(yè)也好,我也過幾天清閑日子。
七
得銀酒店裝修完畢,重新開張了,但老板卻不是阿翔他叔。我的腦袋立即脹大了。要知道,我替那兩個肥頭大耳交的一萬元定金阿翔他叔還沒有退給我。還有,預(yù)交一百桌定金的一千塊回扣阿翔他叔也沒有結(jié)算給我。
我想我得盡快找到阿翔他叔,只有找到了阿翔他叔我那一萬多塊稿費才能要回來。我首先打店里的電話,但所有的電話都已是空號。我又打阿翔他叔的手機,但手機己經(jīng)停機,我立即有了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我忽然想起了阿翔,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手忙腳亂地給阿翔打手機,一接通我便對阿翔大罵,他媽的,你可把我害慘了!然后語無倫次地向他訴說了我的困境,最重要的是問他叔究竟有幾個電話。阿翔說,現(xiàn)在他正在九寨溝現(xiàn)場體驗容中爾甲《神奇的九寨》的意境,并說他已找到了人間天堂的感覺。他說,你若再待崗幾個月還沒有什么著落的話就投奔我吧!然后才說他和他叔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沒通電話了。我如五雷轟頂,一下子癱軟在地上,連手機也沒記得關(guān)。
八
為了收回這幾年拼命寫稿攢下的一萬多塊錢,我跟哥們借了三千塊錢,告別妻子和兒子,我踏上了尋找阿翔他叔的艱難歷程。
我想我首先得有把刀,我并不是想殺了阿翔他叔,而是為了防身。平生第一次買刀,當(dāng)我向那個小地攤一步步靠近的時候,我聽到了心在胸膛里的狂跳,甚至懷疑蹲在地上的那個攤主也聽到了我心跳的聲音。但是他只是表情呆滯地抽著煙,根本沒理睬我的心跳。小攤上躺著五花八門的鐵器,有錘子,有扳手,甚至還有一把用來開石的鋼釬。水果刀就躺在鋼釬旁邊,一尺半長,一泓寒水似地臥在那里。我正想蹲下看刀時,肩頭被人撞了一下。我扭頭,是個冒失的學(xué)生伢子。見我滿臉鐵青,他立即被駭出笑容滿面,連聲用普通話說對不起對不起。攤主也突然扔了煙槍擺出微笑,討好地對我說要哪樣,都是些好貨。
我蹲下去,拿起水果刀掂了掂。分量不重,很順手。不銹鋼的,快得很,攤主說。我說,不用你講我也曉得這刀快得很。他說,十五塊錢要么?我瞪了他一眼。他立即改口說,十塊算了,算是我?guī)湍氵M(jìn)貨。我丟下十塊錢,拿起水果刀,走了。
我的第一站是南寧,聽小鄭說阿翔他叔在朗東開發(fā)區(qū)有個情婦。姓吳,湖南人。小鄭說你到南寧,即使找不見他你也知道他到哪里了。因為沒下雨,所以氣溫就一直沒有降下來,太陽火球一樣一直在頭頂上懸著。到安吉站下車,我立即搭上開往朗東的32路公交車。公交車上的人過于緊密,一進(jìn)去,前后左右就被封死,幾乎動彈不得。我正想著見到阿翔他叔后如何開口討回我的稿費和回扣錢時,一只手無聲無息地貼上了我的屁股并慢慢地游動。我裝作沒有感覺,頭望窗外,右手悄悄地從手提包里抽出那把水果刀,探索著朝那只罪惡的手劃去。我斜著眼望著棚頂,看到一張驚恐的臉迅速扭曲變形,他小聲地在我的耳畔道歉,師傅,得罪您了。這個吃獨食的家伙,把我看作同行了。
沒費很多周折,我就找到了小鄭所說的東湖路陽光花園C棟六單元P樓P02室——阿翔他叔藏嬌的窩。
門口擺有一男一女兩雙皮鞋,這就說明這家伙肯定在家。
我習(xí)慣地用腳把門踢了一下,防盜門拉開了一道縫。我撥開門邊的女人沖了進(jìn)去。屋里光線很暗,在暗色中我看到一張驚慌失措的臉,我一記直拳就擊了出去,幾滴血濺到了我的臉上。
莫打了!莫打了!
女的尖叫著。
開燈!
我對那女的喝道。
燈亮了。燈光下,我才發(fā)現(xiàn)那男的不是阿翔他叔。??!打錯了!我瞟了一眼像攤爛泥一樣趴在地上的男人,點燃了一支煙,看青色的煙圈在白熾燈光中蕩漾。
韋昌輝呢?我問。阿翔他叔的名字叫韋昌輝。
到昌都去了。
女的驚惶失措地說。
什么時候去的?
兩個星期前。
干什么去了?
聽說是去承包一個叫什么帝王的酒樓。
帝王酒樓我曉得,是昌都縣的紅燈酒樓。吃喝嫖賭毒,什么都有,聽說后臺老板很有背景。
敢騙我,回頭一刀剁了你!我惡狠狠地說。
九
坐了七個多鐘頭的快巴,我來到昌都縣城。這個老牌縣城,解放了幾十年一直是橫豎兩條街。直到前幾年“空降”一位新領(lǐng)導(dǎo),這個縣城才一夜之間徹底變了樣,燈光如晝,街道鱗次櫛比,人流如織。
下了車,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帝王酒樓,總臺立馬有個服務(wù)小姐站起來,臉上堆滿了笑容謙恭地說,歡迎光臨!先生,請問你找誰?我沒作聲,直接向二樓跑去。
在二樓大廳轉(zhuǎn)悠,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竭力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悠閑的單身顧客,在各個包廂門前游蕩。包廂里時不時傳出陣陣?yán)诵β暫托〗銈兛鋸埖募饨新?。一名醉漢跌跌撞撞地從包廂里晃悠出來,由一名小姐攙扶著一路走一路嘰咕,你陪我,一夜幾多錢你說,他媽的老子有的是錢!忽然有位小姐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身旁,含笑注視著我,滿眼充滿了曖昧。賤X!我暗罵一句,便向三樓走去。
三樓是桑拿按摩室,我猜想阿翔他叔可能就在里面,因為現(xiàn)在這些老板們手里有了幾個錢,就覺得屁股燒火了。我敲開一間間桑拿浴室的門,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我很失望。沒有見到阿翔他叔。
我不得不問柜臺的一個領(lǐng)班小姐。
領(lǐng)班小姐說,老板到廣州去了。
幾時回來?我說。
她說,我哪曉得。
我說,老板去干什么?
她白了我一眼說,找俄羅斯小姐唄!
我捏了捏藏在褲袋里的水果刀,對小姐說,謝謝你。
街道漸漸冷清了下來。摸著褲袋里為數(shù)不多的錢,我決定投宿一家最便宜的旅館,于是我向一家寫著“紅星”招牌的旅館走了過去。門口坐著兩個年輕女人,一張臉胖一張臉瘦。見到我來,便遞過一本皺巴巴的登記簿說登記,登記完了胖臉女人說,住103號房。
這是一家地下室的旅館,沿著階梯下去,穿過昏暗的過道,我在一排油漆斑駁的木門上找到了一扇寫著103的門,并把鑰匙插進(jìn)了鎖孔,試探著轉(zhuǎn)動。
門沒鎖,你不用瞎費勁。
有一個聲音在里面說道。
我推開門,房間很小,一左一右放著兩張小床,還有一張桌子,就這幾樣?xùn)|西把房間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中間的過道僅能容一個人走動。燈光下,只見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床沿上就著花生米喝酒,花生米的碎皮屑落得他胸前衣服滿襟都是。
兄弟,喝兩口。
還沒等我坐穩(wěn),那個人就拎著瓶德勝米酒向我遞過來,出門在外都是朋友。我說,我不會喝酒,他搖搖頭說,可惜了,要不然我真想跟你喝個通宵呢!
這一夜,我躺在簡陋的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眠,企盼著天亮。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我連忙走出旅館直奔車站,搭上開往直達(dá)廣州的快巴。
十
廣州叫花城,可是我沒見到一朵花。我見到的是一幢幢摩天大樓以及豪華的汽車和步履匆匆的人群。我笨拙地邁動著雙腿,以一個鄉(xiāng)下人的姿勢走在這個城市的馬路上,從一個路口轉(zhuǎn)到另一個路口。我忘記了睡眠和吃飯,我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大街小巷數(shù)不清的酒樓飯店、洗頭屋不停地奔走,瞪大雙眼在人群中辨別阿翔他叔——那個千刀萬剮的韋昌輝。
現(xiàn)實的情況越來越不妙,每個與我打照面的人總是再回頭瞧瞧我的臉,那眼神讓我覺得居心叵測。好像這座城市里的每個人都知道阿翔他叔在哪里,可對我卻又守口如瓶。在幾個大酒樓,我曾壯著膽子上前去打聽,被詢問的這些人大都一問三不知,搖搖頭用我聽不懂的廣州話擺脫了我。我也曾遇到過幾個熱心腸的年輕人,可是他們耐心告訴給我的地址都是公共廁所。有一次我似乎看見了阿翔他叔的臉在人群里一閃,于是我便推開前面的人大步朝那個人追去。我跑到那個人面前,激憤得漲紅了臉。那個人滿臉驚訝地望著我,我才發(fā)覺自己認(rèn)錯了人。又有一次我在一輛飛馳而過的黑色轎車?yán)锼坪蹩匆娏税⑾杷?,我立刻舉起雙手對著汽車揮舞,可是疑似阿翔他叔的家伙卻視而不見,汽車停都沒停,我不得不跟在車后邊狂奔,一邊揮舞著雙手一邊大聲地呼喊韋昌輝韋昌輝??墒侵蛔妨藘蓚€路口,汽車就駛出了我的視線。還有一次我走過一家燈火輝煌的大飯店,看見前面花圃邊的燈影里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極像阿翔他叔,我不假思索加快腳步朝他走去,到了近前沖著他就喊,韋昌輝!
滾開!
一個男人的聲音惡狠狠地對我喝道。還沒等我轉(zhuǎn)過身來,一團(tuán)白乎乎的東西就直飛過來,打中我的腦門并粘在上面,原來是一口濃痰。我抬起胳膊去擦,濃痰轉(zhuǎn)移到我的手臂上。
好多天過去了,我尋找阿翔他叔的努力依然毫無頭緒,我就像一名無家可歸的孤兒,浪跡于廣州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又一個夜晚來臨,我沒有像往常那樣選擇人群最擁擠的地方鉆,而是情緒低落地徘徊在一個冷清的街心小花園里。夜?jié)u漸深了,我鬼使神差地走進(jìn)一段黑暗的地鐵車站。此時連末趟車都早已發(fā)走了,但里面的鐵柵欄門還沒上鎖,通道里一片昏暗。我走下長長的臺階,這時黑暗里仿佛有個人對我咳嗽了一聲,于是我便朝發(fā)出聲音的地方走去。
要黃碟嗎?國內(nèi)國外的都有。
一個小青年從陰影處冒出來,撐開的黑色塑料袋里露出一堆亂七八糟的碟子。我忽然想起帝王酒樓的那個小姐不是說阿翔他叔來廣州是想弄幾個俄羅斯小姐過去的嗎?于是我便問小青年哪里有坐臺的俄羅斯小姐。小青年說你買一張碟,我就告訴你一個地方,以此類推。我一下買完了小青年手中的四十二張碟子。
循著小青年給的地址,我終于在一家夜總會門口堵上了阿翔他叔,挽阿翔他叔胳膊的是一個高挑的洋妞。見到我,她很曖昧地向我笑了笑。我說,笑什么,跟誰你都笑!洋妞見我怒目圓睜的樣子,嚇了一跳,立即縮到阿翔他叔的后面。阿翔他叔壓低聲音說,阿果,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我說,我一路討飯過來。阿翔他叔說,你來找我干什么?我說,你心里應(yīng)該明白。阿翔他叔說,可是我現(xiàn)在沒錢。我說,你沒錢?沒錢你跑到昌都去承包什么酒樓,沒錢你能在南寧養(yǎng)小蜜,沒錢你能跑到廣州來泡洋妞?阿翔他叔說,過一段時間再還你好不好?我說,現(xiàn)在就還,我討飯到這里不是來商量的。說著我把那把一尺多長的水果刀亮了出來。阿翔他叔旁邊的洋妞啊地尖叫了一聲。我對阿翔他叔低吼,你叫她別吱聲,不然我連她一起廢了。阿翔他叔就對洋妞說了一句什么,那個洋妞立即緘了口。
阿翔他叔尷尬地笑了笑,說,兄弟,我真的怕了你了。說著從俄羅斯小姐拎的手提包里取出兩沓錢,數(shù)出一百四十張百元大鈔遞給我。我接過錢往褲袋里一塞,看也沒看阿翔他叔和洋妞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這時,我聽見從門里傳出一聲,阿叔,發(fā)生什么事了?我回過頭,立即愣住了,阿翔木頭人似的僵在那里。
十一
從廣州回到建豐路東小區(qū)的第二天一大早,我揣著兩千塊錢匆匆走進(jìn)阿霜家交給她,說這是兩千塊。阿霜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我忙拉起她,說你別這樣,這種行為沒出息。她大叫一聲“叔”就撲進(jìn)我懷里大哭起來。
當(dāng)天,我在建豐路東小區(qū)出入處的墻壁上貼了一張告示:尊敬的東小區(qū)里各位住戶,我們小區(qū)最優(yōu)秀的阿霜同學(xué)現(xiàn)在讀書遇到了重重困難。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是我們小區(qū)歷來的光榮傳統(tǒng)。希望大家都獻(xiàn)出一份愛心,幫助她渡過難關(guān)。愿意捐助阿霜開學(xué)費用的,請在告示的空白處寫上自己的名字和捐助的金額。
三天后,我去看那張大白紙。大白紙的空白處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捐助的金額,黃師傅和黃師母正在告示前閱讀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忽然黃師母指著小鄭的名字對老伴說,你看你看,連她都捐了,一百塊呢!黃師傅不以為然道,不就是松一回褲頭嘛!黃師母則一把捂住老頭子的嘴說,你又亂嚼舌頭了,聽說人家早改邪歸正準(zhǔn)備嫁人了呢!
阿霜開學(xué)的那天我得到通知,叫我到組織部報到,另行安排工作。
責(zé)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