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勤
我探頭一看,透過院子里的葡萄枝和高大的桑樹枝葉,只見高處的樹杈上站著一個中年漢子,手里拿著斧頭,正在修剪樹枝。他站著的那個姿勢,那個砍枝條的動作,那嫻熟和不在乎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六十多歲的老人。
羊圈旁邊是柴火堆,柴火一直堆到了羊圈頂部。楊樹就生在羊圈圍墻邊上的柴火堆中。那些楊樹,已經很高大了。六十五歲的阿不都卡德爾·木沙站在三四米高的柴火垛上,手持斧頭在砍楊樹條。
那是在修剪一下樹形,順便把那些坎下來的楊樹條抱到羊圈,給羊吃。圈里有兩只小羊,圍著他抱來的樹枝搖頭晃腦地啃起來了。他站在羊圈里看了一小會,蹲下來順著羊脊背摸了摸,聽見老婆叫他才站起來,臨轉身走的時候,又分別抱了抱兩只小羊。小羊只顧吃草,并不配合他的擁抱。
他的老婆在給我們抱怨,說他今年年初去縣上參加木卡姆的彈唱活動,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進屋時不小心閃了一下,他伸手扶墻,沒有扶好,把右手無名指弄斷了。在家里休養(yǎng)了三個月,還沒有好。在家坐不住的他,聽到哪里有麥西來甫,就立馬跑過去,手指不利索,不能彈樂器,他就跪在樂隊前(民間刀郎樂隊有跪著彈唱的習俗),喊刀郎木卡姆。(在村里,人們習慣叫喊木卡姆,而不稱唱木卡姆。)
她是在抱怨,可聽著那語氣里分明還有一種贊許。聽著她并不是很真心地抱怨,我們在院子里閑逛。院子不是很大,收拾得很干凈,門前有三棵杏樹,一棵桑樹,郁郁蔥蔥的長勢喜人,都掛果了。她伸手摘了些杏子,在衣角擦擦就遞給我們,示意可以吃了。樹下種著一小片韭菜和小白菜,綠油油的。
看著我們羨慕她家的院子,她接著抱怨,這些果樹、花草都拴不住阿不都卡德爾的心,他就對木卡姆、樂器,還有那幾只小羊喜歡得不行。不是自彈自唱,就是捯飭木頭做樂器,要不就是爬高上低地給小羊找草吃。
阿不都卡德爾老人說起木卡姆藝術,滔滔不絕,顯得有些激動,用他自己的話說,手鼓很簡單!我十二歲之前就會打手鼓了,十二歲時就可以把阿瓦提縣的所有木卡姆完整地唱下來,1960年4月14日被縣文工團招去當演員,就是因為我會唱阿瓦提縣的所有木卡姆。老人對那天的事情記得很清楚。
阿瓦提縣是刀郎木卡姆的發(fā)源地,這里流傳著九支木卡姆,已經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阿不都卡德爾這樣說的意思是他可以唱全刀郎木卡姆。
同來的干部告訴我,阿不都卡德爾是縣里文工團的干部,已經退休幾年了??伤e不住,常常會跑去原來工作過的地方,看見年輕人在練功,他都要去指點一下。他告訴人家卡龍琴要這樣彈,要那樣撥弦。一開始還是有年輕人跟著他學習,可他太愛表現自己,總是要說自己當年咋樣學藝的,他一輩子都獻給了刀郎木卡姆了,他彈的卡龍琴是最好的。說得多了,現在的年輕人難免會心情煩躁,沒有人愛聽他嘮叨,有時候還會揶揄他一兩句:你一輩子都獻給了刀郎木卡姆,你彈的卡龍琴最好,你去把身份證上的名字改成阿不都卡德爾·木卡姆或者阿不都卡德爾·卡龍吧!他找不到愛聽他講話的人,就很郁悶的樣子。所以有時候見人家愿意聽他講話,他會拉著人熱情地講個不停,直到人家已經聽膩了,面露厭色,他還在滔滔不絕。
他很肯定地告訴我們:“阿瓦提縣的木卡姆是我一個人收集整理的。我這一輩子獻身木卡姆,就是現在年齡大了也還是想盡自己的可能為木卡姆做一點事情?!彼f這個話的時候神情是毋庸置疑的肯定,但據我推測和觀察一起來的縣里的干部聽他講話的表情,這個說法的可靠程度有待考證。
他極力要給我證明什么,接著說道:“我有一個歷史悠久的卡龍琴,距今有一百五十年了。”當我表示要看看,他支支吾吾說不在家里?!澳堑侥睦锶チ四??”他說被阿克蘇地區(qū)博物館收藏了?!澳侨ゲ┪镳^可以看到嗎?”我的追問,讓他說話有點底氣不足。看我有點懷疑的眼神,他轉而說起了自己會做卡龍琴、手鼓、艾捷克等多種樂器。說著,他嘩啦一下揭開板床上的毯子,板床下的地上堆著很多木料,有些已經是樂器共鳴箱的雛形,可以看出來那些真是用來做樂器的。
當我問起他是怎么學樂器的,他說小時候家里窮,喂了些雞,每天喂雞的時候,麻雀也來吃。父親把一個破舊的卡龍琴掛在院子里的樹上,上面系著鈴鐺,風一吹過來,卡龍琴就響。這個聲響用來趕麻雀很管用。阿不都卡德爾聽著那些聲音很好聽,就解下來,放在家里了。幾年后,鄰村有個上過中央民族學院的人來到家里做客,無意中看到了那把破舊的卡龍琴,要拿走,他沒有給那個人。阿不都卡德爾用他農民的思維方式想:這么破舊的東西,別人既然都想要,一定是個好東西,留下來我自己學學。于是他就摸索著裝上琴弦,練習彈奏??h里會彈卡龍琴的不多,彈得好的就更少了,為了學習卡龍琴的彈奏方法, 他還去百十公里外的巴楚縣找熱合曼·艾力學彈卡龍琴。熱合曼是喀什有名的卡龍琴師,人稱熱合曼·卡龍琴。在名字后面加上樂器名,是當地人對某人彈奏此種樂器表示尊敬的一種方式。
但其實卡龍琴非常難學,阿不都卡德爾在巴楚呆了十三天,家里有事情,只得先回家了。后來,阿不都卡德爾又把熱合曼請到自己家里,好吃好喝地招待著,自己則悉心地學習和求教。這樣跟著熱合曼彈了一個月,阿不都卡德爾就開始自己練習了。
因為家里只有那一個破舊的卡龍琴,弦還是阿不都卡德爾自己裝上去的。阿不都卡德爾和這個民族其他男人一樣喜歡鮮艷的、亮閃閃的東西,他用很多小亮片片把這個琴裝飾得很華美,很閃亮。他開始自己研究卡龍琴的制作過程,拿塊桑木自己挖、雕、推、刨,經過幾次試驗,居然真的做了一個卡龍琴,裝飾得無疑很好看,彈起來音色還是很美好、清越的。不能否認他真的是心靈手巧,后來他又自己摸索做了七八個卡龍琴和一些手鼓、艾捷克。同來的縣上干部也說,縣文工團也曾經在他這里買過樂器。
他大約是說得有點累了,進屋把家里的卡龍琴、手鼓、熱瓦甫拿出來,一一擺在廊前的板床上,一個一個彈給我們聽。不大的板床就是他的舞臺,他彈得投入,唱得忘我,好像下面有幾百個觀眾在聆聽。我和縣上來的干部對視一下,那是他在告訴我阿不都卡德爾就是這樣的自我。不過他在彈奏卡龍琴的時候,我還是被震撼了??埱侔l(fā)出的那種清越的聲音,像是空中裂帛的聲響,一下子就抓住了你的心,那么多婉轉的心事和繾綣的心緒都被琴聲勾出來了,讓人不由惆悵起來。
有傳說卡龍琴是希臘文化中豎琴的變種,又有傳說史籍中稱七十二弦琵琶的就是現在的卡龍琴。到底哪種傳說是真的,沒有人考證過。我們面前的卡龍琴形狀酷似揚琴,琴身用桑木制成,共鳴箱呈中空的扁梯形,左曲右直,有點梯形的樣子。一頭寬,一頭窄,長長短短三十二根弦,其貌不揚,卻又能發(fā)出那么干凈、明亮的聲音,真是叫人難忘!
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候過去了,他也已經唱累了。但他依然抱著熱瓦普,說,小時候就喜歡音樂,一聽到聲音他的手指就抖,就想彈奏。如今他把自己的四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培養(yǎng)出來了,他們都會彈奏刀郎樂器,尤其是三個兒子都會彈奏卡龍琴,這在縣城是難得的大事。現在縣上除了他和他的兒子會彈卡龍琴,幾乎沒有人會彈了。這讓他很自豪和得意,也是他說把畢生精力都獻給了木卡姆的原因。
但縣上同來的干部聽他說到這里,忍不住說:“你為什么不全部教給你的兒子,為什么不愿意多帶幾個徒弟呢?”
“卡龍琴不好學,他們沒有天賦,笨得很!”
“你都沒有教,怎么知道人家沒有天賦?縣上請別的地方的卡龍琴師來教,你又為什么罷工,不同意呢?”
面對這樣的詰問,阿不都卡德爾并不感難堪和羞愧,他笑嘻嘻地說:“縣上有我會彈卡龍,為什么又要請別人來教呢?這樣不是顯得我彈得不好嗎?那些年輕人自己不用功,又沒有天賦,請別人來教,會讓人家認為我們縣的人都很笨?!?/p>
縣上的干部偷偷給我說,他很自私,不教別人,就是他自己的兒子,他也沒有傾其所有,也是有所保留的。縣上會彈卡龍琴的老藝人不多了,他很有點要拿把人的意思,在新的卡龍琴師沒有培訓好的時候,還不能惹惱了他。他不知道縣上已經辦了好幾期卡龍琴培訓班了,在外地請的卡龍琴師來教,學員有民間老藝人,也有文工團的演員。
可以想見,等到培訓班的學員可以熟練彈奏卡龍琴的時候,就沒有人請他去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