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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平安

      2015-01-11 08:52文/不
      青年文學 2015年1期

      ⊙ 文/不 有

      報平安

      ⊙ 文/不 有

      昨晚在火車上,又是一夜無眠。

      剛一進列車,就感到冷氣逼人。短暫的適應之后,才漸漸發(fā)覺,車廂內(nèi)的溫度并沒有因為開著冷氣就得到有效的改善,反而造成了局部的冷熱失調(diào),在短短一節(jié)車廂里尋找鋪位時竟生出陰陽交錯的感覺。

      費了點勁兒爬到上鋪后,發(fā)現(xiàn)空調(diào)口正對著躺下后擱頭的地方,呼呼的冷氣已將枕頭吹涼了一段時間。還來不及為躺下后的問題擔心,空間的局促使得我只能佝僂著身子觀察下方的情況。中鋪雖然空著,但被子都已經(jīng)散開,枕頭上也壓了一個凹形。兩邊下鋪上共坐著四五個像是相熟的人,只有一個男孩看去和我年紀相仿。當他抬起頭注意我時,我便趕緊向他示意,請他幫忙把我還留在下面的行李提上來。這時坐著的幾個女人也都抬頭看我。男孩彎身托住行李的底,斜舉著送上來,我拉住行李的提手,全身別在護欄上,使了腰上的力,總算拽了上來,抱在懷里。鋪腳處的行李格中已經(jīng)有了一件大行李箱,我推開它一些,把自己的箱包塞了進去。

      經(jīng)過這樣一番“勞作”,腦門上沁了汗,便索性躺下身來。

      最終還是沒能忍受住冷氣的吹拂。車廂里的壁燈熄掉后,我悄悄順了扶梯爬下來,踩住自己的鞋,離開近在咫尺的鋪上人的鼻息,挪出了半封閉的隔間,來到了過道上。

      過道一側(cè)的窗簾被列車員拉到嚴絲合縫的程度,列車似乎已經(jīng)移出城市很遠,很久才有一點灰蒙的光撲滅在行進的窗戶上。

      窗沿下的折疊椅翻開來后,面積卻很短小,我雙手置于膝上,脊背繃直,如面對著旅人們的夢境聽講。正在心里打鼓如何這么一夜坐過去,想起之前下鋪的幾個人商量著換鋪位的事兒,其中一個是從臨近的隔間中換過來的(我們這間隔段里有一處下鋪始終空著)。考慮到她的年紀,既然是換鋪,要么是因為先前的鋪位離自己的旅伴有些遠,要么大概就是上下不便了。列車員很久不再巡視了,我離了座位,到相鄰的隔間中察看,果然余有一個鋪位,竟然還是有窗戶可看的中鋪。也不知已在深夜中坐了多久,當我再次攀爬上扶梯的時候,車廂已經(jīng)進入了最寧寂的時刻。

      我抓緊時間把自己的身體放平,體味這奇怪的好運,同時感到尾椎因久坐而受了傷一般隱隱刺痛。這樣躺了一會兒后,再也感覺不到空間的局促和擠壓,不自覺把被角拉到了下嘴唇上;如果不是窗外突然出現(xiàn)的火情,我恐怕真要睡著了。

      當覺出那種光照是在延續(xù)著的時候,已經(jīng)明顯感到車廂里越發(fā)燥熱了,空調(diào)的嗡嗡聲也聽不見了,冷氣的蹤影似有似無。直到嗅到一股尖利的焦煳味道,我才旋著身子,掀開了頭頂一側(cè)的窗簾。隨即發(fā)現(xiàn)山火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一道斜坡點滿滾動著的火團,從車窗上方掠過,火苗的中心猶如快速綻開的笑靨,在視野中曳出黏稠的糖絲般的劃痕。如果此時有人睜開睡眼,映在瞳仁里的火苗馬上就能為仿佛已有流火四溢的車廂再點燃兩盞小汽燈!我擔心人們被熱醒后會發(fā)出喪心病狂的號叫,但由于不知這樣的恐怖騷動究竟何時會發(fā)生,便再也無法躺下,只是一味用發(fā)麻后漸漸失去知覺的臂肘支撐著,向窗外忽然興起的獸群一般的火焰望進去。

      火勢終于一點點黯淡下去,但并不是減弱了,只是隨著列車的遠離,將火留在了山野中。我渾身已經(jīng)濕透,而所有在鋪上還未蘇醒的人似乎正是靠了夢的抵御,才免于慘死。天色漸漸轉(zhuǎn)亮的時候,我早早離了鋪位,一個人閉了門在洗手間里。在鏡中,我眼中的血絲仿佛還留有熱度。

      洗罷臉后,略覺清爽些,便又趕回自己原先的鋪位。我對面鋪上的女孩兒已經(jīng)醒來,被子推到了腰際,弓著的上身像剛從蟬蛻中脫出的蟲腹,脖頸向前延出,嘴里叼著皮筋,正將散亂的長發(fā)歸整在腦后。她的臉瘦小、枯干,梅紅色的近視鏡架擠占了眼眉之間不多的空間。我在掛梯上停頓了一會兒,終于還是爬回鋪上,坐在了靠近扶梯口的一端。

      我看她整理,并試探著跟她搭話(如果忽略兩鋪之間的空中鴻溝,此時我們的對話就如同來自床頭和床尾)。“總算快到站了。”我說。仿佛如果不是我說,她還蒙在鼓里似的。

      她低頭、眼睨斜著向我這方打量過來,從口里解下皮筋,五個指尖鉆入皮筋的圓圈,手掌一擴,便已將皮筋褪在腕上,同時手在腦后仍舉著黑發(fā)。

      “是啊。昨天你真在外面坐了一夜?”

      后半句來得有些突然,我這才想起,起初因?qū)錃獾牟贿m,曾經(jīng)面露難色地半坐半躺在鋪板上,也許因為這種難挨的神情被她發(fā)現(xiàn),而在一問一答之間向她輕微地抱怨過,透露了自己不想睡在上鋪的打算吧。來不及細想,便遲遲疑疑地回說:“沒有啊,剛開始確實有這打算,但后來在隔壁找到一個空鋪,還是中鋪,總算睡下了?!?/p>

      接著又想起什么,趕緊補充說:“還逃過了補差價。”

      這時她已經(jīng)把頭發(fā)束好,徹底扭過臉來說:“那就好啊?!?/p>

      我稍稍將身子抬起些,好讓承重的手臂略獲休息,并就在調(diào)整身體的過程中間趕緊追問:“昨晚你有沒有被熱醒?”我知道,即使昨晚她真的被熱醒了,由于上鋪已沒有窗口可看到外面,她仍可能在最初的不適后繼續(xù)沉入夢鄉(xiāng),而無法對外面真正發(fā)生了什么有所了解。

      看她停在鋪上,我懷疑她并沒聽清我的問話。但隨后她就回答:“我醒過。還看到你就坐在外面的走廊上。我還想,你真要在火車上坐一夜,干嗎不直接買硬座。是不是?”說完,她翻身,面向床鋪,把腳板摸到梯桿上,準備下去了。

      我一時接不上話,耳邊再次傳來她的聲音,“我下去了”。待尋到她的視線,她正仰頭看我,我感到緊張,生硬地頓了頓下巴。她轉(zhuǎn)身出了臥鋪,下面的人頭也已經(jīng)都動起來了。否是故意,借此從我僵硬的視線中察覺出什么,我每次都必須加快步伐,遠遠地離開這雙重的注目。我想,我對女性的欣賞絕對不亞于父親,但我不想因這層未加解釋的注目而將父親的目光逗引起來,或者說,只要父親在一天,我就不愿讓他知道,我在這方面已然比他還成熟,有多少東西都觀看過了呢。

      她回來后,在她的幫助下,我便開始把同一隔間內(nèi)幾個人的行李依次小心順下去。下鋪像我昨晚剛剛登上列車時那樣坐滿了人,走廊上也擠擠挨挨了不少心急的人,將大小行囊或背在身上,或放在腳邊,等待著終歸要來的進站時刻。

      沒有地方坐,我和那個女孩兒只好站在過道中,將行李擺放在一起。因為實在不習慣緊緊挨在一起卻沒人說話的情形,我還是率先發(fā)問了:“你這是回家還是外出?”

      “是回家啊。”她說。同時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

      “昨晚還是多謝了?!毕肫鹱蛱炻冻鲆桓本綉B(tài)之后她教我把報紙展在臉上抵擋冷氣,不由得說出了感謝的話。只是話出口后才覺得唐突,沒前沒后的讓人摸不著頭腦。

      她自然是有幾分詫異,眼珠在眼眶里含了一回,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tài),竟沒有再說什么。

      如果是在以前,在父親領(lǐng)我坐車的年月里,恐怕難以有這樣的機會好好觀察一個女孩的容貌吧。一旦意識到父親幾乎和我同時發(fā)現(xiàn)了那些好看的人時,體會到他正因視線的轉(zhuǎn)移而扭轉(zhuǎn)頭部,我就感到渾身的難堪和羞澀。——我不愿在父親的這重目光之上再追加我自己的一重。我們走在街上,那些好看的背影在空氣中掀起了遲緩的“波浪”,令他腳步放慢,而正常步速的我?guī)缀趿⒖烫幱谒颓懊娴哪贻p肉體之間,無法知道他是

      到站時間最終定格在六點零一刻。最后這段路程足足走了有四十來分鐘!車速的每一次減緩都能引起車窗旁人們的一陣激動;車廂內(nèi)外的溫差引起中年婦人的關(guān)注,拾掇起行李箱中過分整齊的衣物;因道邊擁擠的居民樓而惹起的關(guān)于房價的議論更讓人感到,在列車奔馳了整整一個夜晚之后,原本以為已被甩掉的現(xiàn)實生活此時又扒住了車窗,再次成為時間的主人。

      面前這位冷冰冰的姑娘越發(fā)給人孑然一身的印象。但只要一到站,她的形象就將如同一片雪花,立刻消融在如流的人群中,那些未完成的對話也就能從形同陌路中得到寬慰和解脫。這樣一想,我也就暗自放松了因始終想嘗試再次打破堅冰而繃緊的神經(jīng)。

      我從衣兜里摸出手機,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屏幕上已經(jīng)停著兩條信息,分別是“快到站的時候給我短信”和“到哪兒了?”看看顯示的時間竟是發(fā)自一個小時之前。老許怎么會起這么早?這樣想著,一陣燥熱襲上腦門,趕緊回復了短信。同時想象著一出站將會看見的老許的模樣。

      離開站臺后(大大小小的拉桿箱下各樣的轱轆依次滾過地面發(fā)出的喧嘩,猶如向前散落的一串串瑣碎的經(jīng)文),便進入了一個狹長的通道,隨后是陰暗的車站大廳,陳舊的站內(nèi)設施被劫掠過一般撒滿了各樣卷翹的報刊、紙張,腳下傳來幾種硬物的觸感,似有人丟落了無人撿拾的分幣。人流向門口的檢票員集中,蜿蜒如數(shù)群被河口的逆流限制住的鱒魚。這一次,排隊的人們倒是出奇的安靜,將粉紅色的車票穩(wěn)妥地出示后隨即放入了門楣上方懸垂下來的一個小紙盒中。我以為這是本地的特色,想到在此趟出差之前,老許曾說在火車站盡量多收些車票回來,就順手從紙盒中揀出了浮擱著的幾張,雖然并沒有人阻止我這樣做,但身后的動靜卻催促得越發(fā)緊急,幾乎是將我推離了出站口。

      還是清晨,到站的旅客在廣場上疏散開后,露出了對面尚未開始營業(yè)的商業(yè)街,竟是海港般的模樣?!獜垞P的路旗廣告仿若桅桿上扯開的風帆,一間間暗色的門面則扮演了望向水面的游艇,在輕輕擺蕩。就連天空也染上了氤氳的水汽,分數(shù)次浸潤的云層襯出濃淡不同的鉛灰,而在薄到即將透露天光的地方,灰色的水汽中又加入了一道反復稀釋的鈷藍,像是稀薄的海風。

      我將行李歇在汪著水漬的石灰地上,正想按短信中的提示確認老許的所在,老許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視野中了。一身米色尼龍防水外套,靛青色牛仔褲,草綠色登山靴,土黃色的雙肩背包單挎在一邊的肩膀上,他夾著紙煙的手沖我一示意,隨即捂回嘴前狠吸了一口,將煙蒂踩滅在腳下,回身上了一輛白灰兩色的小巴,車門未拉閉,司機已經(jīng)將車開出了車位,向我這邊駛來。

      車上一行七人。老許和一個女孩兒坐在第三排的雙人座上。拉合車門后,我彎身向車廂后部晃過去,落座在最后面的單人折椅上。幾乎是剛一落座,便感到這個單獨的座位不僅與我在全車人當中最顯稚嫩的年齡、資歷相匹配,而且也正好是我一直以來在任何場合都不會拒絕的那種座位。既毫不起眼,又不會囿于偏僻,車廂內(nèi)的一舉一動不費絲毫力氣就自動排列到我的眼前。

      車子駛離火車站后,接連的幾個轉(zhuǎn)彎便將街景帶動起來,流轉(zhuǎn)如傳送帶上的景觀。沿途的公交站點上,上班的人們像被填充的棉絮,塞緊在一個個方形的空間內(nèi),被整齊地從清晨的旁邊運離,而我們坐在小巴車上,似乎與這個自然的時刻再無關(guān)系。

      老許轉(zhuǎn)回頭來對我說:“東西都帶了吧?”

      “帶了?!蔽颐笫诌叺男欣?,在它前面,是空著的一排雙人座。

      這時老許身邊的女孩兒也回轉(zhuǎn)身來,從問話中帶出了本地的口音:“你姓王?北京來的???”

      “是啊。您怎么稱呼?”我欠身向前,用手按住膝蓋,肩膀也聳起來。

      “叫我小黃就行?!彼焖俚鼗亓艘幌骂^,瞅了瞅行駛的前方,又繼續(xù)回過頭來,“餓不餓?”這回她干脆有些斜側(cè)著身了。我同時注意到,她肯定已經(jīng)不能再稱之為女孩兒了。雖然燙著時新的發(fā)型,漂染過的頭發(fā)卻在發(fā)絲的根部裸出了灰色,因此不如說是對年輕事物的熱衷,才使得她的面容變?yōu)槟贻p。

      “不餓啊?!蔽液喍痰鼗卮鹆艘痪?,但在火車上,實際卻是滴水未進。

      似乎再想不出別的問話,女人轉(zhuǎn)回身去,坐正了。隨著她的動作,我的視線被重新放置到前方的路況上,路中白色的虛線勻速地從遠方移來,被車窗吞入,像消失在熒屏下方的字幕。雖然只是幾句略顯拘謹?shù)目吞祝韵褚粋€有力的拉手,將我以盡可能快的速度抽入到一個新的交際人群中,這樣想著,我對車上的對話多了幾分留意。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人有著濃重的山東口音,頭發(fā)稀疏的后腦殼頂住靠枕,略向左側(cè)偏轉(zhuǎn),與坐在第二排靠窗留短寸的男人說著話。言談中,消瘦的短寸男人顯露出一副故地重游的神態(tài),點評式的話語逐漸勾勒出一個離鄉(xiāng)數(shù)載的游子形象,如今竟借著返鄉(xiāng)之機,成功抒發(fā)了一回家鄉(xiāng)巨變給心靈帶來的震撼。甚至連坐在后排座上的本地人老許,也不禁隨著兩人的指點而左右交替著觀看。

      坐在短寸男人旁邊、頂著一頭彈簧卷、裹著披肩的胖婦人,看年齡,她大概就是老許在電話中提到的教研主任王秀霞了,而副駕駛座上侃侃而談的定是教育局的相關(guān)領(lǐng)導無疑。當車還在市區(qū)里時,短寸男人下了車,被囑咐了稍后會合的地點后,就消失在灰撲撲的街巷中了。

      似乎因起得過早,當汽車再次啟動后,已經(jīng)有了些倦意的老許往空出的座位上展了展身體(黃姓女士已經(jīng)去和彈簧卷主任坐到了一起),隨即將后腦仰在頭枕上,任憑來自各個方向的擾動持續(xù)打亂頸部的平衡,將頭顱搖成一桿水中的蘆葦。我坐在那里,無意中細看到老許的頭發(fā)楂兒,竟是紅棕色的,像是由于腦袋腫大而充了血?;叵肫鹪诟赣H的引見下初次見到老許,看到他那膨脹的眼泡兒難過到了擠壓視力的程度,竟不免為老許的智力擔心——這雙多少失去了對稱的眼珠在眼白中緊張地漂浮,像說不出話的胖頭魚。

      在頭腦中這樣對老許排遣了一番之后,車廂中新一輪對話的重心已經(jīng)來到了司機的身上?!皡伪?,可是我們這兒最好的司機,”教育局領(lǐng)導嗓音成熟,咬字松弛,帶有拖腔(出入各種需要發(fā)言及無論何時都必不可少的調(diào)侃的場合的有效憑證),“彪子昨天睡了幾個點兒?”

      “四個?!眳伪胍淮蚍较虮P,汽車在一個十字路口轉(zhuǎn)向,迅速傾斜的窗景里,屬于工作日的交通剛剛延伸出一個繁忙的長度。

      “?。俊崩显S忽然叫了一聲,“能行嗎?”

      “沒問題?!痹趨伪氲暮竽X勺上,靠近天柱穴,繃著幾塊橫肉,像多余的脂肪。

      “贏了多少?”領(lǐng)導問。

      “贏不多,都是小錢?!?/p>

      “彪子孩子多大了???”王秀霞問。竟是奇怪的啞嗓,讓人想起沙地上出現(xiàn)的一圈圈字跡。

      后視鏡里呂彪壓扁的臉上,黑眼珠拐向眼眶邊緣,快速地看了一眼右側(cè)的超車鏡,隨即眼瞼又恢復成半合的狀態(tài),輕輕說了句:“還不到滿月呢。”

      似乎該有人在這時起個哄——滿月里酒席已經(jīng)置辦好,就等著有人來扎破那第一個氣球了——我聽著,但再沒人吱聲。汽車偏離了主干道,歪扭著拐上路旁的斜坡,對準車位,停住了。

      拉合門“嘭”的一聲關(guān)閉后,面前是一幢外觀樸素的小灰樓??諝庵腥允菦鰸櫟母杏X,像是美玉。天上的云海正一點點調(diào)配出浮島,直至有大片的魚形云跡從島隙中游過。

      教育局領(lǐng)導、王秀霞和黃姓女青年已經(jīng)掩身在旋轉(zhuǎn)門中。另一截扇面空間接續(xù)著在老許、司機和我的面前徐徐展開,將我們投入到了仍是一片燈火輝煌的大廳當中。

      看到古金色的電梯間里已經(jīng)進去了七八個人,團團站立,老許決定去走樓梯,我當然跟隨著。

      “你父親最近怎樣?”老許盯著腳下的水泥臺階問。由于走在他的外側(cè),在轉(zhuǎn)彎處,我不得不加緊步伐,以保持跟他說話時仍處在同一平面。

      “還可以啊。就是剛一退休還有些不適應吧?!蔽液鋈幌肫疬€未和家里通過電話,告訴父母,我已經(jīng)和老許在一起了。

      “都是這樣,過一段就好了。”

      來到二樓的樓口(最后這半層樓梯老許仍舊踩得有條不紊,而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躍級而上,一股趕緊沖進明亮怡人的空間中去的渴望被無聲地壓制下來),幾步之外,沉重的電梯門正往兩邊的墻內(nèi)退去,拉開了一張張高低雜厝、被燈光映照得黯然的人臉,仿佛合影前的一刻。

      “呀,你們走樓梯也這么快啊?!彪S著人影從電梯間里釋放出來,黃姓女青年再次站在了我們面前,她的話就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游戲項目。

      老許禮貌地回應著:“你們也不慢啊?!?/p>

      腳下的猩紅地毯托住了走廊向前延伸,在鉆過前方的一個玻璃門后,又進入新的空間。在我們前后的人都走在這同一個方向上。

      裝飾著枝蔓花卉圖案的暗紅色通道壁板邊,一輛金屬小推車減緩了人們的腳步,先后有人堆積在那里,拿走了什么。走近一看,原來是餐盤和取餐用的鑷夾。

      這個安排老許并沒有對我說過,想不到還有一份早餐等在這路途的起始,想必是沾了同行領(lǐng)導的光。我也拿了自己的一份,向左手邊的餐室走去。

      一進去,竟是一個敞廳,隔音良好,從外面根本察覺不到內(nèi)部的熱鬧。從一入門的地方餐車就擺好了迎接的隊形,貼著墻壁一路配比停當。適應過后,在持著鑷夾選菜的同時,便也感到這種熱鬧還只是視覺上的生動,并不涉及聽覺,實際上,來往走動、閑散聚談的用餐人員仍有幾分困意未消的克制,即便是站在餐車后協(xié)助食客的服務人員,也三兩一群,互相攀比著慵懶的儀容。

      尋找座位時,我注意到敞亮的餐室中間有七八張可坐十來人的圓桌,在前面卻是一個小型的舞臺,無人使用的黑色握柄的麥克仍遺留在臺上。餐桌上方的天花板上,遠近各吊著四只炫彩的燈球(此時發(fā)著銀色的反光),看來當圓桌撤出后,這里便是人們獲取歡樂的舞池。

      在最靠近舞臺的一張空桌旁坐下后,老許端著餐盤尋過來,坐穩(wěn)后,看了看我面前的餐點對我說:“多吃點兒。這趟路程遠,下一頓可不一定什么時候吃了。”

      我看看老許的餐盤,足夠豐盛了:一碗淡綠色荷葉粥,兩只泛著褐色亮汁的茶雞蛋,兩根厚實墩壯的油條,一碟五個短圓的黃金小窩頭,一屜油汪白軟的小籠包,還有配菜,是木樨肉和一小盤香芹豆干。

      我起身,又到餐車中間走了一圈,此時門外還不斷有人進來,秩序仍是井然的,像是被某種西式的氛圍所籠罩,熟悉的人之間也保持著禮貌的客氣,眼神的寒暄。而在這么一頓收斂的用餐之后,我和其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再有見第二面的機會,到底只是一面之緣的過客而已。

      好不容易等來新燙出的水餃,也沒看見黃姓女青年、同車的領(lǐng)導在哪里落座,待回到餐位,呂彪?yún)s已經(jīng)將自己安排在了老許的身邊,偌大的圓桌只供應著我們?nèi)齻€的進餐,仿佛蛋糕上羞澀的一角。

      趁著用湯匙攪涼米粥的當兒,我也觀察了一下呂彪,發(fā)現(xiàn)他取了不少肉食,餐叉捏在手中(像棵搖光葉子的小樹),頜骨上一拱一拱(像皮膚下對稱著擰了兩顆在上緊的螺絲),臉色鮮亮,并不像熬夜過度的模樣,甚至從快速的一瞥中,我還發(fā)現(xiàn)他顴骨上飛著兩朵沒來由的紅暈,略顯滑稽。

      舞臺兩邊對應著側(cè)幕條的位置,各架起一臺電視,都在播放早間的新聞,音量較小而顯得播報員也有幾分敷衍和不自信:“……華北、黃淮、華南……全國大范圍地區(qū)出現(xiàn)降水過程,局部地區(qū)出現(xiàn)暴雨及冰雹……”鏡頭轉(zhuǎn)到街邊,斜伸的話筒前,一位市民身著盛夏時的涼爽打扮,正接受記者的采訪,從聲音(該死的巨響)、畫面(夜里的手電筒)兩方面回憶著昨夜的響動,并給記者指出今早在街上發(fā)現(xiàn)的幾處陌生景致?!皻庀髮<翌A計,本市今天還將出現(xiàn)暴雨過程,并伴有短時大風,瞬間風力可達七級,請市民……”

      “昨晚雨下得很大嗎?”這條有關(guān)氣象和災害的新聞一過,我問老許,嘴里已經(jīng)停住動作。

      “大啊,”老許對著我的這側(cè)腮幫子上團起個小肉瘤,“你在火車上不知道?”說完他將筷子伸向呂彪從餐盤上端下來的小碟子里,往嘴里塞了兩條咸菜絲。

      “不知道啊。昨天……”我決定還是收回不必要的描述,“車上那么吵,就是下冰雹也聽不到吧?!?/p>

      老許似乎挺認可我的話,沉重地點了點頭。

      “還會再下的,這個地方常年雨水不斷。”呂彪忽然直接對著我說道,“到這個地方來出差還是得準備幾件保暖衣裳?!?/p>

      呂彪似乎并不清楚我有一個長年跑這條線的父親,早已給了我許多忠告,但這建議對我仍是傳遞了寶貴的善意?!耙呀?jīng)準備了,謝謝您??!”我回道。

      說過話,三個人又各自低下頭去吃飯。因為不愿意發(fā)出任何惹人注意的聲響,我把一個煮雞蛋在桌布上滾了幾個來回,終于弄出了陶瓷開片似的紋路,一邊剝著,耳朵里又聽到新聞。這回是日食。

      對啊,今天有日全食。新聞提醒市民,注意不要用裸眼觀測日食。記者沿街調(diào)查了幾款紙片日食眼鏡,鏡頭里,好奇的市民正佩戴上這種簡易“墨鏡”向天空望去。同時天文臺的專家也站在鏡頭前指導市民如何利用隨手可得的材料制作觀測工具,材料包括:曝光后的底片、X光片上的深色區(qū)域,或者,被火燎過的玻璃片,還有從廢棄的3.5英寸軟盤上撕下的黑色磁片,以及賽璐珞膠片(更像是出于編導自己的喜好)。

      雖然沒記住具體的時間,但憑借曾經(jīng)觀測日食的經(jīng)驗,天空暗下來的時刻,一定是能察覺的吧。

      日食的消息過去之后,在“每日奇聞”這個標題下,記者們轉(zhuǎn)戰(zhàn)火葬場準備破除“尸體在火化過程中會坐起來”的恐怖傳聞。這樣的小科教片節(jié)奏拖沓,旁白虛張聲勢??吹蕉唐锍霈F(xiàn)了一具焚燒中的骷髏微微抬起上半身的畫面后,我不再盯著電視,在胃口徹底敗壞前吃完了自己的這一餐。領(lǐng)導會合了。在等待女士們手拉手前去占領(lǐng)一個洗手間的空閑里,呂彪已經(jīng)來到大堂外面,在駕駛座上,把車發(fā)動著了。隔著咖啡色的玻璃墻,外面街道上的聲音也被染上了茶銹的顏色。

      大樓外面,濕潤的風所攜帶的信息越發(fā)印證了呂彪的說法,頭頂?shù)幕以茦O少形單影只的,都潑在一起,漫染到整個天際。

      回到車上后,車里的座位重新調(diào)整過了。老許和黃姓女青年坐到了第四排(這回黃姓女青年坐在了臨窗的位置);第三排(老許他們之前的座位)是一對先前并未見過的青年男女,頭倚著肩(墨鏡強調(diào)出了女孩兒棱角堅硬的臉型),做出親密的樣子;短寸男人再度和王秀霞坐到了一起,像一對老搭檔;副駕駛座上依然是右手緊緊抓住側(cè)窗上方把手的教育局領(lǐng)導(大伙都叫他“趙局”),老邁的手腕依然沉著有力,提醒人們真正對方向的掌控是來自這里。

      汽車平穩(wěn)地滑入主路,周邊的事物恢復了快速的輪廓(不再是平日里在城市中步行所習慣的景色)。比起剛從火車站到用餐處的短途駕駛(一次對近距離目的地的悠閑命中),從現(xiàn)在開始,起碼從主觀感受上,汽車改變了前行的風格,而更趨堅定。

      在輕松超越了幾輛風塵仆仆的皮卡之后,道邊視野逐漸變得疏闊,瀝青路面也配合著收卷起來,只留下一來一往兩條車道,和許多雨后明亮的水坑。

      在大堂里,中途下車的短寸男人如約和

      趙局長回憶起了什么,用一邊肩膀頂住椅背,回過頭來,越過情侶的“丘陵地帶”,好好看著老許身邊的小黃,說道:“我說嘛,以前肯定是見過面,黃玲,黃玲,哎呀,剛才吃飯時怎么也想不起來。小黃現(xiàn)在在哪個學校干?”

      黃姓女青年說了個學校名。原來她并非本地的教員,而是在某個遙遠的小縣城里生活。

      “九幾年那會兒您就說要把她調(diào)上來的。”王秀霞的啞嗓慢慢轉(zhuǎn)了一回。

      “哦?還有這事兒?”局長面向小黃,“那你當時怎么回事?哪點兒卡住了?”

      “當時孩子太小,沒人看,就耽誤下了?!?/p>

      趙局長和王秀霞相視一笑:“現(xiàn)在孩子多大了?”

      “在城里上大學了。”

      待局長坐回身去,老許接著孩子的問題和黃玲聊了起來。

      也許是年齡上的接近,兩人挺聊得來。老許正為孩子入哪所幼兒園的問題煩惱。借助老許的孩子(一臺粉嫩的時間機器),小黃老師也回到了親子關(guān)系的起始,談論起入托之類的話題,更是輕車熟路。老許干脆把手機掏出來,猶如從身上拔下來一根羽毛,邀請他粉色的兒子在旅途中擔當一個過渡節(jié)目的嘉賓。

      百天、滿月、爬行,在手機中,嬰兒們成長得更快、更秀氣。“這不太像你啊,還是像你媳婦多一些!”這評價讓人稍感意外,但又馬上能激起反駁的樂趣,讓話題滾動著不至半途墜地?!岸歼@么說,但,你看這眉毛,還有鼻頭?!崩显S上套了?!肮氵@么一說,倒是真像!”

      車上的對話如果不是有意壓低分貝,便是說給全車人聽的。在讓車后方的這兩個人獨自交流了一會兒后,趙局長再次轉(zhuǎn)回頭來,對短寸男人說:“公子已經(jīng)工作了嗎?”

      短寸男人四根指骨戳在頭頂上,停住不動,想了想,說:“還沒有,”隨即回過頭來向情侶中的男孩兒發(fā)問:“是大四吧,今年?”

      車里沒有音樂。情侶選擇共用一副耳機,將同一段音樂同時奏響在兩個大腦。一路上,兩人的背影像一個敞開的琴盒,低聲的交談除了使人意識到他們剛剛也許說了什么,并不透露言語的細節(jié)。

      此時男孩兒的頭從女方的肩膀上抬起來,伸手將耳機移開:“是大三好不好。過完這個暑假才大四?!?/p>

      “在大學學什么的?”趙局長又問。

      男孩已經(jīng)把耳機填回了耳郭中(好像微小的紫砂壺蓋),頭也跟著重新攏回一旁的女生肩膀上。這一次,對話的漣漪只是輕輕漫過了男孩的頭頂,而在距離觸發(fā)漣漪的中心不遠處,短寸男人回答了局長。

      “畢業(yè)后有什么打算,打算讓他接你的班嗎?”趙局長又恢復成正向前方的坐姿,搭在把手上的四個指頭依次起落了一回,與下方的拇指捏合。

      “沒有沒有!”短寸男人否定得很堅決,但又想起了某種可能,“還得看他自己,這次帶他出來也是讓他見見世面?!?/p>

      “哦,這是好事?!壁w局長說。

      我看到前風擋上長起了白色的水斑,陰沉的天終于再次破了一個洞。

      時間一久,隨著雨勢的加大,由于僅有雙向兩條車道,加上迎面而來的多是車速極快的重型載貨卡車,在這條公路上超車變得越發(fā)困難。呂彪已經(jīng)在前面一輛卡車的后面跟了很久。從前車的尾部掀起白色的水霧口袋,雨刷奮力游動卻不能再將雨幕掃開,如穿行在水簾洞中,前方的視野花白一片。持續(xù)了幾個不安的瞬間后,車子忽然加了速,后背上傳來推力,身體一側(cè)輕微失重,車子向左側(cè)傾出,鉆出了雨簾的阻擋,逆行將慢條斯理的卡車超過。前方遠遠的有一個黑點,當它迅速變大時,呂彪已經(jīng)將車開回了正常行駛的車道,一道淺白的黑影便貼著左側(cè)的車窗倏忽向后面落去。

      車上沒有睡去的人看到了這段歷險。趙局長輕輕地夸贊車子:“這車,穩(wěn)啊?!崩显S也醒著,加進來:“是啊,這種路況,跑起來一點兒不打晃兒。”在雨中,我也體會到了這車的舒適,才一改先前車身的外形留在心中的呆板印象。紛沓而至的雨滴一次次退卻在玻璃的表面,侵襲不到裸露的皮膚;至少在這暴雨淹沒的瞬間,在這四面郊野的省際公路上,坐在快速向前推進著的革制座椅上,這個長方形盒子是我們最后的庇護所。

      我試著將側(cè)窗推開一道縫隙。馬上有傾斜的風混著雨絲強灌進來,將低溫扎進了皮膚上的毛孔。這風在耳畔盤旋、更新,我已無法聽清車里是否還有人在說話,以及是否有人被這呼嘯的噪聲所吵擾(用詫異的神情轉(zhuǎn)過頭來,衡量我的舉動潛藏的對他們休憩的威脅)。

      有時獨獨有一棟院落立在田地的中央,獨自承受著翻卷的烏云所傾倒下的所有的雨,它本身也被淋濕成了一片著陸的雨云,和它看守的莊稼一起,永遠地停止了進化。

      當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小黃老師也已將她那側(cè)的車窗敞開了一道大縫,正舉著手機把窗外的山梁拉進她那一小方虛擬的彩色空間中。在屏幕里,水汽繚繞的山景后退得更慢,一格格在閃爍。老許對半山腰的停云發(fā)生了興趣,特意指出它們,還有些筒形的豎云,干脆就要掉到山腳下的洼地里去,好像遺失的玩具。

      中途,小巴車開進了道邊的服務區(qū)。響了幾聲喇叭,卻并不見有人出來。地上畫著白線,但除了我們的在雨中打轉(zhuǎn)的車,并沒有別的車輛停泊。汽車終于還是挨著服務區(qū)的門口停下了。

      車上的人坐久了,都不免有幾分疲勞,加上雨中車窗長時間緊閉,空氣難于置換,越發(fā)憋悶,此時便都撐了傘走下車來。

      我和老許共用一把花傘,腳尖剛一沾地,瀝青地面上便鼓蕩起了涌出紋路的小浪,打濕了鞋尖。面前一個積水的凹坑,把我和老許一下分開左右,傘柄慌張著像頭小鹿,從我的肩頭移走,更多的雨流注下來,我索性扯開了步子,躍上臺階,沖到了服務區(qū)商店的前廊下。

      商店內(nèi)還只是毛坯房的樣子,并不見售賣的柜臺,也沒有照明開啟,一條通道卻很深邃,直向內(nèi)降落。先行進入的短寸男人和小情侶不時丟出一段段回聲。我靜下來轉(zhuǎn)身看著雨簾外白色的天地,汽車被澆在雨地里,車頂上長起了白色的水花,每一朵開了又滅,滅了又開,不留一寸空閑。

      老許在我旁邊點了根煙,吸起來,呼出的紊亂氣流帶散了一些煙霧。車中部的拉門洞開著,正露出王秀霞坐著的座位。我覺得老許也在留意車里,便問他:“她是在吸氧嗎?”

      王秀霞坐在那里,胸前抱起了灰綠色的充氣枕頭,鼻前的軟管若隱若現(xiàn)。

      “她的一側(cè)肺今年切除了,肺癌晚期了?!崩显S邊說,邊用夾著煙的那只手的拇指指背蹭了蹭下嘴唇,“你沒聽她聲音嘶啞,這是肺氣不足了?!闭f完,老許把煙移近,吸紅一個圈。

      “???!”這著實讓我驚異,在我來出差之前,父親曾對王秀霞在領(lǐng)導面前的做派頗有微詞,而現(xiàn)在,她卻已經(jīng)是一個風燭殘年的晚期癌癥患者了!

      “她病成這樣還來干什么?這一路這樣辛苦,不要命了嗎?”我不禁說出我的疑問。

      老許搖搖頭,“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p>

      心里說不出是因吃驚而感到困惑,還是為這個去年還曾跟父親打過交道的活生生的人在短短一年之間竟至如此境地而感到有幾分難受,聽完老許的話,我愣在原地。

      直到恍惚看見黃玲在車中做出揮手的動作,老許已換成一副緊急的表情,滅了煙,按住我的肩頭說:“快,快去拿東西,日食要開始了。”

      “什么?”

      我被老許一推,已到了雨中,呂彪從車前繞過來,掀開了車廂的后蓋,翻身在我的行李上干著什么。

      我心里有點兒急,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身后又傳來老許的聲音:“讓你帶的吸水紙,快,拿出來。”

      見我行動遲緩,這時老許也顧不上雨了,超過我,率先一步到了呂彪身邊,竟一起把我的行李撬開,翻開了衣物。吸水紙,是墊在行李最底部的啊。

      忽然身邊有輕飄飄的紙在落了,我抬眼看看四周,向上移了視線,才看見從陰雨的云層中已破出一個方形的洞口,露出太陽的藏身所在,白熱刺目的圓盤上已有蠶豆大小的陰影黑起來了。而從那一點兒令人不安的黑里,正著起火來!飛蛾般的小火球源源不斷地自那里往外滲出,但在從天而降的過程中,逐漸長大到紙船模樣的火苗又都開始有條不紊地熄滅。終于,在半空中,眼看著從一簇簇火里燒出完整的紙來!一枚枚紙幣就這樣輕旋著托在降雨之中……

      地面上,老許和呂彪兩個人彎了身,淋得透濕,專注地收納那些飄落在水中的紙幣,抖一抖就夾在手中的兩大幅吸水紙之間。我蹲下身去,看著一張被封在水洼里的紙幣,認清了那上面的人像,是玉帝。

      我沒有去撿冥幣。身后是去商店深處探險回來、呆若木雞的三個人,我想往有前廊遮擋的臺階上避避雨,卻邁不動步,就看著他們?nèi)齻€。摟著那個“女孩兒”的已換成了短寸男人,而“女孩兒”也早已摘下了在黑暗中成了無用裝飾的墨鏡,暴露了自己已不年輕的年齡。歲月的修飾加速著她臉的釀造,當她再和那個依傍過她的男孩站在一起時,她的臉就只剩了精心保養(yǎng)的疲憊。一對關(guān)系奇異的母子,被過分寵溺的男孩,生意場上的父親,此刻也許正在冰凍的頭腦中快速地掂量自己的處境吧。

      黃玲向我招手了?我想起剛才的畫面,就往車子走去。經(jīng)過老許身邊,我起了一點兒想為他打傘的念頭,但腳下沒有停頓,縱身上了車。

      王秀霞已經(jīng)停止吸氧,呂彪扔上來的紙板就堆在過道里,如同爛泥。她正像制作標本一樣,用吸水紙盡力干燥冥幣,再把它們壓整齊,壘成磚形,一轉(zhuǎn)手熟練地塞在了座位底下。黃玲在車廂后部、我坐的位置附近舉手轟著什么蠅蟲。副座上局長的背影仍然伸出了影子般的手臂,指頭抓在把手上,像一個無人理會的毒誓。

      “小王,還記得嗎,我們在雨中超車出了車禍……”老許隔著車窗,嘴唇一開一合,我卻分明聽懂了他說的話。

      火車上奇怪的炙烤、新聞里挺起的尸身、長久的雨水……原來我竟早已被火化、被撒了親人的眼淚和祭奠的紙錢嗎?“你早就知道?……”我吞下了后面的話:可一路上你們談的都是活人的事情,心心念念的都是生,又怎么可能真的明白自己此時在哪兒?在干什么?就算今天撿了這些活人給我們燒來的紙錢,又怎么知道它在前面的路上一定用得上?

      我心下已經(jīng)凄然。下了車,走到車廂后蓋處,滴落下來的雨湯砸在水地里的幾張冥幣上,從紙中挖出了窟窿。黃玲看到我,有些奇怪,說:“怎么還不去撿紙錢?。恳院蟮穆芬玫?!”

      在膝前,是我敞開的行李箱。我翻出夾層里的手機,界面中輸入的信息內(nèi)容還是“我和老許在一起了,放心”??吹剿?,我不死心,又按了發(fā)送鍵。久久沒有信息發(fā)送成功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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