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1月30日,奧匈帝國31歲的皇太子魯道夫,茜茜公主和弗朗茨·約瑟夫皇帝的獨子,在位于維也納西南郊的馬雅嶺自殺身亡。同赴黃泉的,還有他年僅17歲的小情人瑪麗·維切拉。
魯道夫自殺后,奧匈帝國皇室旋即將所有關鍵文件銷毀,并勒令所有相關人員一律三緘其口,不得對此事件提供任何信息,作任何表示或評判。此事遂成百年懸案。
125年來,馬雅嶺那座卡麥爾修女院肅立于塵世。去春,細雨瀟瀟間,我造訪了她,見四周曠野沉寂,山色黛綠,松柏常青。通向修女院的僻靜小路上,幾個行人躑躅著,沉默無語,仿佛也在尋覓、感知、冥思,思量百年前撲朔迷離的皇家血案。今春,我重返馬雅嶺,為的是再次回顧那段歷史,尋覓事件的蛛絲馬跡。修女院依舊,院前的迎春花盛放,兩棵老朽垂柳,蹲在小小的蘆葦池邊,粗壯而古舊的樹干上,抽出無數鮮嫩而曼妙的枝條。
馬雅嶺早在公元900年左右,便得其名,地屬兩位貴族。馬雅嶺的修女院,史上曾是隸屬于圣十字架修道院的一座教堂。1412年,圣十字架修道院首次修建此座哥特式教堂,并命名為圣勞倫斯教堂。1529年,教堂被土耳其侵略軍夷為平地。1642年,圣勞倫斯教堂復建,重見天日,并成為周邊天主教徒的朝圣之地。未料它災難深重,1683年,土耳其人第二次入侵,再次將之摧毀。但教堂很快又被重建,成為更多教徒的圣地。
1886年,哈布斯堡皇太子魯道夫對馬雅嶺一見鐘情,將這座教堂買斷,改建成皇家狩獵場。此后三年,這里成為奧匈帝國的一座狩獵城堡,魯道夫出入頻繁,視馬雅嶺為遠離塵囂、忘卻煩惱的好去處。因魯道夫性情恭謙,溫文爾雅,和藹可親,毫無皇族傲慢之氣,故當地村民與之交往甚多。當時一位馬車夫很自豪,因為魯道夫常坐他的馬車,還稱他為“親愛的鄰居”;一位女郵遞員回憶道,她曾因為不顧天色已晚,將一份電報急送至馬雅嶺,獲得了魯道夫贈送的一座金鐘,讓她欣喜若狂??梢?,魯道夫極有親和力,在當地臣民中口碑良好,頗受愛戴。
然而,骨子里具有親民思想,甚至民主意識的魯道夫,與其父,即堂堂奧匈大帝弗朗茨皇帝時有爭執(zhí)。政見的不同,使得這對父子琴瑟難和,常常針鋒相對。魯道夫年輕氣盛,難免言語不遜,這讓弗朗茨十分不安,對皇權使命在身的皇太子產生了怨懟和提防。而弗朗茨的獨裁和強權,也讓魯道夫感到社會不公,身不由己,前途渺茫。父子倆彼此不理解,隨著時間的推移,隔閡漸深。魯道夫那顆孤獨而善感的心,急需安撫,他深愛的母親茜茜公主,卻又經常出遠門,不在身邊。
一個公認不諱的事實為,魯道夫自幼聰慧好學,但性格內斂,天生敏感,是個需要呵護和耐心對待的孩子。然而,仿佛天意捉弄,魯道夫兒時的首位啟蒙老師竟是鐵掌大將軍,法國人貢德勒庫伯爵。這個“鐵面無私”的強勢人物對魯道夫實施的教育,是充滿險道和恐怖的軍事化模式。貢德勒庫伯爵的粗暴和不顧后果,給魯道夫細膩而敏覺的幼小心靈,留下了不少陰影。長大后,魯道夫雖有心儀之人,卻在父母包辦下,不得不與門當戶對,卻毫無感情的皇族女子成婚。加上因挑戰(zhàn)皇權,常年與父皇唇槍舌劍,欲罷不能,皇太子煩惱無數,情志抑郁。
可以說,不得意的魯道夫短短一生,心靈的土地上千瘡百孔,坎坷不平。自殺,是不是他得以最終超脫的抉擇?然而,在過去的125年里,被人為銷毀或掩飾的證據時而顯山露水,又似乎暗示著這位并非沒有自殺傾向的皇太子,未嘗不是一個時代陰謀的犧牲品。
走進卡麥爾修女院,便見曾經擱置魯道夫臥床的地方,已上下兩層打通,改成偌大的祭壇。壇頂的彩繪圖上,眾天使在柔和的圣光里飛翔。祭壇左邊的側室里,有個罩在鑲金拱形門內的圣母石像,高約170厘米,精工細雕。雕像的胸口,插著一把匕首。當年茜茜公主獲悉兒子自殺后,身心俱裂,斥資建成這座雕像,喻義自己如被匕首穿胸,生不如死。
茜茜公主絕沒有料到的是,九年后,即1898年,她自己厄運降身,在瑞士旅行時,遭意大利無政府主義分子暗殺。而暗殺者的武器,竟也是一把匕首!
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歐洲,平民階層的自主意識,民族獨立的強烈呼聲,已如洶涌波濤,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令帝國皇權招架不住。王儲、貴族階層岌岌可危,正被社會大潮逐步淘汰,其代表人物,自然成為矛頭所向。魯道夫自殺后,弗朗茨皇帝之弟卡爾·路德維希的長子弗朗茨·斐迪南大公,成為皇室繼承人。斐迪南與魯道夫性格迥異,社會主張相去甚遠。斐迪南雖然自己娶了庶妻,但心中無民主意識,反而,更多的是稱霸世界的帝國野心。他認為,由奧地利和匈牙利組合而成的二元奧匈帝國要想更加強大,就應該吃下南斯拉夫,與之組成三元帝國。然而,20世紀初的塞爾維亞王國,其民族主義運動已初見端倪。1914年,斐迪南大公攜妻視察奧匈帝國波黑省首府薩拉熱窩時,遇刺身亡。這個事件,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導火索,同時也埋葬了奧匈帝國。
1916年,弗朗茨·約瑟夫皇帝駕崩。1918年,奧地利成立第一共和國。哈布斯堡王朝在一戰(zhàn)的滾滾硝煙里,壽終正寢。
魯道夫死在這樣一個特別的歷史時期,自殺他殺,眾說紛紜,并不奇怪。畢竟,當時社會動蕩,各種勢力林立,陰謀迭出。筆者在翻閱了一些資料后發(fā)現,1989年,德國《明鏡》周刊在哀悼哈布斯堡王朝的沒落女皇琪塔謝世的文章里,曾提及女皇對她兒子奧托所言,即魯道夫和瑪麗的馬雅嶺之死,非魯道夫所為,他們是“政治陰謀的犧牲品”。同年,女歷史學家布麗吉塔·哈曼在接受奧地利雜志《側影》的采訪中也說,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當年魯道夫之死與共濟會組織有關,是“掩人耳目之舉”。共濟會打著博愛的旗幟,其成員卻大都是政治家和社會名人,權貴意識濃厚,其秘密宗旨是統(tǒng)治世界,建立世界新秩序。endprint
后來,筆者發(fā)現早在1983年,德國《時代》周報便驚爆女皇琪塔的回憶。這位在世98年的老人,成為一個逝去時代的活化石。她無數的回憶,雖有些自相矛盾,但畢竟提供給了世人一個窺探皇室內幕的重要棱鏡。琪塔對周報說,魯道夫是一個國外地下組織的政治陰謀犧牲品,這個組織在獲悉魯道夫與其父不和后,多次派人慫恿他,協(xié)助刺殺弗朗茨·約瑟夫皇帝。而他,不予以配合,還暗中保護其父。這引起那個地下組織的不滿和恐慌,最終,他們派遣法國人克萊門梭前往馬雅嶺,刺殺了魯道夫及其小情人。
但是,根據魯道夫的多年情人米琪提供的消息,魯道夫因為思想激進,極不得志,故早有自殺之心。為此,她還通知過警方,卻從未被人重視。1889年1月27日,即馬雅嶺自殺事件的三天前,皇太子魯道夫去維也納與米琪度過了最后一夜,翌晨返回馬雅嶺。見她時,魯道夫請求她陪自己共同完成赴死計劃,遭她婉拒。
魯道夫的自殺跡象不止于此。魯道夫在1887年便寫下遺囑,交給其父皇。遺囑將所有財產留給自己的女兒伊麗莎白·瑪麗,給情人米琪也留下了3萬古爾盾銀幣??上?,魯道夫死后,米琪拒絕任何采訪,完全低調生活,直至43歲時去世。死后,她未留下任何筆記、信件或回憶錄。一條線索就此斷掉。
再有的一個自殺證據,是魯道夫在死前留給妻子,比利時列奧波德二世之女史蒂芬妮公主的一封信。信中說:“親愛的史蒂芬妮,你將從我的存在和折磨里解脫,幸福地我行我素了!……我安靜地走向死亡,唯有死亡,才能挽救我的善名。”
與史蒂芬妮的包辦婚姻,是魯道夫心頭的痛。兩人雖然有了女兒,但他們的婚姻從來不是夫唱婦隨的金玉良緣。
魯道夫婚前曾經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1878年,魯道夫完成學業(yè)后,奉命前往布拉格服役。在布拉格逗留期間,他邂逅一位年輕貌美的猶太女孩,陷入熱戀。據他的外孫女回憶,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場真正愛情。這個猶太女孩與他成雙成對,出入于社交場合。維也納警署的秘密檔案文件中記載道,這個女孩甚至陪同他前往過布魯塞爾,在皇宮參加新娘選秀活動。猶太女孩命運多舛,不久被流放,并客死他鄉(xiāng)。
傷心的魯道夫巡走歐洲和其他大陸,時而隱名匿姓。他走遍奧匈帝國的疆土,并動員專家,把各處的風俗文化地志歷史等,記載在案。他也親手捉筆,撰寫文稿。這些旅行讓他眼界大開,他開始陶醉于大自然,成了鳥類專家。
魯道夫婚后與史蒂芬妮在布拉格居住了幾年,并有了女兒,即伊麗莎白·瑪麗女大公。但事實上,新婚伊始,兩人已冷語相向,不依不饒,難享琴瑟和鳴之樂。回到維也納后,魯道夫秘密情人不斷。但,似乎這也無法給他帶來真正的心靈慰藉。我想,他心中最大的結,該是政治上的激進主義,無法與皇室的清規(guī)戒律合拍。他遠走天涯的那些旅行,使他無可遏制地擁抱自由和民主。他對德國自由主義和匈牙利民族運動的同情和支持,讓他在皇室倍遭孤立和冷遇。
馬雅嶺的皇家狩獵場,給了他反思的空間??上В蛟S這個空間讓他愈發(fā)地仇視人間??梢哉f,他的絕望,也建立在不可思議的孤獨之上。他決意棄絕塵寰時,竟然希望有人同行。這,對于一個溫良開明的皇家紳士來說,是怎樣的人性悖論!
在多年情人米琪拒絕了他的殉情要求后,魯道夫的目光,轉向了不久前剛剛結識的年輕女子,男爵夫人瑪麗·維切拉。
1871年出生于維也納的瑪麗·維切拉,如許多年輕姑娘一般,癡情于皇太子魯道夫。1888年10月中旬,年僅17歲的瑪麗給魯道夫寫了封情書。兩人一見面,遂成情人。這離兩人共赴黃泉,僅有三個月的光景。1889年1月29日,魯道夫派人叫來瑪麗,與他共進晚餐。對于可能發(fā)生的事件,瑪麗毫無察覺。她歡天喜地,梳妝打扮,盛裝赴約,準備與魯道夫共度良宵。站在早已改為祭壇的臺前,我問修女院里的接待員,兩人翌日如何被發(fā)現。這位上了年紀,慈眉善目、笑意盈盈的修女說,魯道夫的侍從一般在早晨10點左右會敲門,服伺他起床。但那晚,他們知道瑪麗在內,不便打擾,就一直恭候到午后。 然而,太陽西斜了,室內依舊沒有動靜。這時,人們才警覺起來,開始叩門,卻不見應答,無奈,破門而入,眼前,驚現慘不忍睹的一幕:血流滿床,魯道夫和瑪麗雙雙中彈身亡。
經法醫(yī)鑒定,魯道夫先執(zhí)槍,對著瑪麗頭顱開了火,之后舉槍對準自己腦門,飲彈自盡。當晚,茜茜公主和弗朗茨·約瑟夫皇帝趕到馬雅嶺,肝腸寸斷。之前,瑪麗的尸體已被藏匿,留下魯道夫,獨自瞑目在床。有人就此圖景畫了素描。參觀勞倫斯教堂,人們可以在墻壁上懸掛的圖文資料里,找到這幅觸目驚心的圖畫。
因為身份不同,瑪麗被葬進馬雅嶺當地的墓園,魯道夫的遺體,則在當晚被運回維也納霍夫堡皇宮,后安葬進哈布斯堡皇室位于市中心的皇家墓室。
雨中,我站在瑪麗的墓前,看那個如花似玉的年輕生命,天真無邪,癡情純潔,卻轉瞬即逝,燦若繽紛落英?,旣惿八烙诜敲篮?,還幾度遭遇不測。她30日死亡,31日便被裝進當地木匠用松木制成的棺木里,匆匆下葬。同年5月,瑪麗的母親托人造了一口華麗高檔的銅棺,給女兒舉辦葬禮??蛇@口銅棺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前燒殺搶掠的混亂局面里,被盜墓者肆意破壞,面目全非。1959年,一位名叫特蕾西亞的女子(她祖父輩曾是弗朗茨·約瑟夫皇帝的獵友)讓人給瑪麗重修了一口錫棺。然而,這口棺材又在1991年被一個家具商盜走,連同瑪麗的遺骨。一年后被發(fā)現追回時,家具商當下表示,他只是對瑪麗其人其事感興趣,花錢聘請了醫(yī)學專家,對瑪麗的頭蓋骨和毛發(fā)進行DNA鑒定。但鑒定結果并未公開。1993年,瑪麗的遺骨被安放進一口金屬棺材,她的第四口棺材,并葬于圣十字架村墓。
魯道夫和瑪麗死后不久,弗朗茨·約瑟夫皇帝即在年內下令,將馬雅嶺狩獵城堡全盤改建。魯道夫的臥室內部完全拆除,修成祭壇教堂,教堂內放置魯道夫生前的一些圖文資料,供人追悼。1891年,改建后的城堡交付給卡麥爾教會,只接受修女,成為眼下寧靜柔和、肅穆安詳的卡麥爾修女院。修女院的修女們每日早晚誦讀經書,粗茶淡飯,守護著這充滿悲劇色彩的方圓之地。維持日常開銷的,只是時而慕名而來,回顧歷史的人士給予的微薄施供。
房屋好拆,心痛難補。雖然魯道夫的臥室被就地拆毀,修成了一間紀念他的教堂,臥床位置,也成為天光與燈火交輝,眾神起舞,通明永晝的華美祭壇,然而喪子之痛,成為茜茜公主一生最大的悲哀。這位曾經與弗朗茨·約瑟夫皇帝相親相愛的巴伐利亞公主,一直對皇室的森嚴等級頗有微詞,對民主政體充滿遐想。她曾在詩化的文字里表示:“我觸摸我的發(fā),它的存在,卻像我頭上的異物。”這句話,在獨子魯道夫離世后,該是她絕望心態(tài)的最好寫照。所有的榮耀繁華,都是過眼煙云,不值一提,而自己唯一的血肉,竟如此決絕離去!
歷史學家布麗吉塔·哈曼曾評論道:“茜茜是個聰慧而具反叛精神的女性?!弊鳛槟赣H,茜茜想必是了解兒子的,魯道夫的寂寞無奈,又何嘗不是她的心事?然而,即便茜茜伶牙俐齒,在封建皇權的時代,她為兒子所說的話,想必如滄海一粟,不為人覺,亦不為人解,甚至,是要遭皇室唾棄的。何況她多年與弗朗茨貌合神離,影響力大約蕩然無存。母親無力回天,無力阻擋兒子匆匆離世的腳步。千年古地,百年懸案。馬雅嶺,終成茜茜公主永遠的心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