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專注于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不斷累積的作品構(gòu)成了他們整個虛構(gòu)世界的作家中——比如威廉姆·特雷弗(William Trevor)、埃德娜·奧布萊恩(Edna OBrien)、彼得·泰勒(Peter Taylor)、尤多拉·韋爾蒂(Eudora Welty)以及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艾麗絲·門羅(Alice Munro)在小說的風格、樣式、內(nèi)容與視野上保持了最大限度的一致性。從最初的短篇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1968)和《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Lives of Girls and Women,1971)開始,門羅就展現(xiàn)出了極大的創(chuàng)作天賦,把那些看起來毫無藝術(shù)可言的生活——趣聞、軼事——轉(zhuǎn)化成藝術(shù)作品;同我提到的那些短篇小說作家一樣,門羅專注于描寫鄉(xiāng)村,甚至是邊遠地區(qū)的生活,她的那些講述家庭故事的悲喜劇,如同有了魔力一般,在敘述的過程中便有了寬廣、深邃、多樣的維度:
于是爸爸開車,弟弟盯著路找兔子,而我感到在下午的暮色中,爸爸的生命從車里溜了出去,又往回跑了。天色變暗了,變得陌生了,這景色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你看它時,它顯得仁慈、平凡、熟悉,而一旦你背轉(zhuǎn)身去,它就會變成你永遠也不會了解的東西,你想象不出這景色會變成個什么天氣,想象不出這景色一下子離你有多遠了。
盡管門羅把小說的背景設(shè)置在他處——多倫多、溫哥華、蘇格蘭的愛丁堡和艾特里特谷,在這部短篇小說集里甚至到了俄羅斯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而她最鐘情的地方依舊是安大略省西南部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加拿大的這一地區(qū)居住著來自蘇格蘭的長老會教徒、公理會教徒以及來自英格蘭北部的衛(wèi)理公會派教徒,他們崇尚節(jié)儉,僵化地恪守著“道德”信條,對基督教的虔誠達到了最為嚴格、苛刻的程度;嚴厲的新教教義催生了所謂的南安大略哥特(Southern Ontario Gothic)這一文學樣式,其中包括風格各異的作家,除了艾麗絲·門羅之外,還有羅伯遜·戴維斯(Robertson Davies)、瑪麗安·恩格爾(Marian Engel)、簡·厄克特(Jane Urquhart)、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和芭芭拉·古迪(Barbara Gowdy)等。
在美國南方農(nóng)村,基督教新教教義有著不同的繁盛根基,而刻板、恐外的英裔加拿大文化卻凸顯出了各種“古怪特性”和“偶發(fā)事件”——同一性外表掩蓋下的斷層給作家提供了絕佳的素材。門羅的《怪胎》(A Queer Streak)講述了一個14歲女孩給家里寫了一封怪異恐嚇信之后的結(jié)果;《發(fā)作》(Fits)則講述了在一家發(fā)生了被殺和自殺事件,女主人發(fā)現(xiàn)尸體之后的事情。如何解釋這種發(fā)生在鄰家的家庭悲劇呢?
這個就像……就像地震或者火山爆發(fā)。就像那類事情。這是一種發(fā)作。就像地球會發(fā)作一樣,人也會發(fā)作。不過這在很長時間內(nèi)只會發(fā)生一次。這只是一種偶然事件。
門羅也指出,可能并非如此。并非“偶然”事件。
在她新出版的第13部短篇小說集《幸福過了頭》中——讀者會發(fā)現(xiàn),這部集子的標題兼具諷刺性與真實性的特質(zhì)——門羅在主題、背景、場景的處理上均未有大的變化,這些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她對語言的運用數(shù)十年來也幾乎未有變化,這與她對短篇小說的概念是一致的;門羅繼承的是契訶夫與喬伊斯抒情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他們對海明威式的緊湊、樸實、由對話展開的小說毫無興趣,也視納博科夫虛飾的、作家式的傲慢為異類,是某種形式的“實驗”。(有人猜測門羅或許會贊同弗蘭納里·奧康納對實驗文學的鄙夷——“如果看起來很滑稽,我是不會去讀的?!保?/p>
門羅的聲音似乎顯得很直接,甚至是未加修飾的,但卻表達了涵義深刻、有某種詩歌特色的現(xiàn)實主義特點,敘述過程中的聲音則顯出了反復思考、分析與評判的特質(zhì),卻也流暢自然,似乎是讀者自己的聲音:
她(羅斯)覺得慚愧的是她可能一直關(guān)注著錯誤的事情,報道的也都是些滑稽可笑的事。而生活中往往有更高的境界,有格調(diào),有深度,有光明,她無法追求,也追求不到……她做的每一件事有時都可看作是錯事……她是她那個時代的孩子,不禁要問問她(對拉爾夫)的感情是不是很簡單的性熱情、性好奇,她認為不是。似乎存在一些只有在解釋時才能說清的感情,也許只有在解釋時才能流露這些感情。那么索性別說也別流露這些感情,這才是明智之舉,因為解釋本身是件含糊不清的事,同時也是件危險的事。
《丐女》(The Beggar Maid,1979)中的故事帶有一種回憶錄小說中親切的、令人信服的語調(diào),使得讀者相信羅斯的聲音與門羅的沒有顯著區(qū)別。在《幸福過了頭》中的短篇《孩子的游戲》(Childs Play)里,這一聲音也基本上甚少變化,盡管敘述者比羅斯要年長得多,但是她對過去的追憶并沒有因某種具有諷刺意味的,對逝去歲月的懷念而得到改變,反而是把羅斯——一位居住在大城市的“職業(yè)”女性——帶回到了她在安大略省漢拉蒂的冷酷故鄉(xiāng)。在《孩子的游戲》中,敘述者經(jīng)歷了某種完全不同的自我探索與內(nèi)?。?/p>
(在人類學著作《偶像與白癡》中)我研究的是不同文化背景中人們的態(tài)度——我指的是那些不可能稱之為“原始”的文化背景——研究這些人對精神或者身體異常的人的態(tài)度。“有缺陷”、“殘廢”、“遲鈍”這些詞匯當然都進了垃圾箱,也許有好的理由——不僅是因為這些詞語表現(xiàn)出優(yōu)越感,以及習慣性的不善態(tài)度,也因為這些詞并非準確的描述。這些詞匯忽略了這類人群身上豐富、精彩,甚至卓越的(至少算是特有的)力量。最有意思的是,除了迫害之外,其中還能發(fā)現(xiàn)一定程度的崇拜,有一系列的能力被歸咎(這個詞并非完全不準確)為神圣的、神奇的、危險的,或者說,有價值的。endprint
敘述者對兒時就認識的一位智力遲鈍女孩的“恐懼”,是這一有諷刺意味標題的短篇《孩子的游戲》中主要的描寫對象。在故事的開篇,讀者預(yù)期敘述者會講述她加拿大聯(lián)合教會的成長背景以及在安大略省圭爾夫的生活,還有她與一位名叫沙琳的女孩的親密友誼,但這一預(yù)想?yún)s過于天真:
沙琳和我的目光落在了對方的身上,我們都沒有看我們的手在干什么。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喜悅的神采。我猜想我的眼神也是如此。我想我們并沒有罪惡感,也沒有為我們的邪惡得意洋洋。感受得最多的是,我們仿佛正在做神奇地召喚我們?nèi)プ龅氖聝?,仿佛這是我們這輩子當中,讓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自己的一個最高點,一個巔峰。
這里的“我們自己”恰恰表達了女孩們的文化傳統(tǒng)——對那些偏離規(guī)范、對狹隘家庭生活的準則構(gòu)成威脅的人們的深度懷疑。那些“邪惡的”女孩沒有長成“邪惡的”成年人,而僅僅只是普通的成年人而已。一個尋求遲來的赦免,而另一個則是自我譴責和自我寬恕的敘述者,也是門羅小說中睿智的見證敘述者之一,決絕地逃避這一話題:
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我沒有想過嗎?一次也沒有?你可能覺得, 當我瞥見廣博的憐憫(即便有些小小的狡猾),我可能便崩潰了,崩潰是明智的。但是我沒有。不適合我。做過的事情都做過了。天使云集,卻血淚斑斑。
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小說盡管存在表層的不同,但依舊對門羅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門羅小說中的主人公也在尋求“寬恕”——或者赦免。然而奧康納的視野是超脫塵世的,“寬恕”也是來自上帝的恩賜,門羅的視野則具有固定不變的世俗性:不管他們的處境是多么絕望,她的角色還是缺乏超越的推動力;他們生活的意義并不存在于那些顯而易見的救贖時刻中,而是存在于更具平凡意味的人類的友愛、慷慨與寬仁的行為中。
比如這部小說集里的《森林》(Wood),有些古怪與暴躁的家具整修工羅伊,著魔似的去森林里鋸木頭,這個愛好“很私密,卻不是秘密”。羅伊在森林里跌倒,嚴重到不能回到卡車上去了:“他不愿意相信會有這么疼。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會被疼痛打敗?!鼻闆r危及,他被一只禿鷹盯上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那遭受抑郁折磨、近乎癱瘓的妻子卻救了他一命:“乘小汽車過來的,她說——聽她的語氣,就好像她從來沒有放棄過開車——她開車過來,把車留在了公路上。”此刻,羅伊的險境解除了;他沒有被遺棄在“荒無人煙的森林”,而是被妻子救回了。他的妻子,在拯救丈夫的過程中,也從抑郁的魔咒中被喚醒:“據(jù)他所知,她從來沒有開過卡車?,F(xiàn)在她開得很棒?!薄渡帧芬越跽鎸嵉拇髨F圓結(jié)局收尾,而讀者們似乎期待著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就好比杰克·倫敦(Jack London)殘酷的小寓言一般,人類通常都會屈服于自然的力量。
這部集子里的第一篇小說《多維的世界》(Dimensions)也是如此,它記錄了多麗的生活,一個不明智地選擇與精神上不穩(wěn)定、虐待她的丈夫保持婚姻關(guān)系的女子:“反對(勞埃德的)看法沒用。男人需要敵人,就像需要開自己的玩笑一樣?!鄙踔猎谒麄兊暮⒆颖粍诎5職⑺?,他被診斷患有精神疾病入院治療后,多麗還是不能與他分開;和勞埃德一樣,她寧愿相信孩子們在某種程度上講進了“天堂”:
孩子們在(勞埃德)稱為另一個維度的地方。這個想法漸漸占據(jù)了她的心頭……頭一回,有什么讓她感覺輕快,而不是痛苦。
同樣是出人意料的結(jié)尾,多麗突然擺脫了對她前夫病態(tài)的依賴,那是在她通過人工呼吸,拯救了一個在車禍中受傷的男孩以后:
之后,她確定了,男孩的嘴里,呼出了一口氣。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摸索,剛開始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他的胸膛在起伏,還是自己的在顫抖。
是的。是的。
真的是呼吸。呼吸道打開了。他自己在呼吸了。他正在呼吸。
這部新集子里同樣令人痛苦的是《深洞》(Deep-Holes),一位母親不得不承認這一痛苦的事實,她失去了兒子,無論如何也找不回他了;兒子從她的生活中消失,然而卻以宗教老師的身份去幫助在多倫多貧民窟中無家可歸和身體殘疾的人,與其家庭卻不能保持某種“正常的”關(guān)系。他生硬地對她講:
我不是說我愛你,我不用這么蠢的語言……我并不經(jīng)常找人家說話。我慣常是避免和人有關(guān)系。我說的是真的,我盡力避免和別人有任何關(guān)系。
對莎莉的兒子而言,生活沒有精神的維度——“那沒有任何內(nèi)在的東西……只有外在,不管你做什么,它存在于你生活的每一刻。我意識到這些,我就無比高興?!痹獾骄芙^與拋棄,這位宗教老師的母親最后和一群與她類似遭遇的人結(jié)成了某種關(guān)系。她的勝利是微小的,卻是可以達到的:
總而言之,這樣的一天,還是應(yīng)該有什么,讓這一天不至于變成一場絕對的災(zāi)難。并非是一場絕對的災(zāi)難,不是嗎?她最后說的可能,他并沒有糾正。
《幸福過了頭》中最明顯受到弗蘭納里·奧康納影響的是那篇標題怪異的《游離基》(Free Radicals),故事講述了一個有著“硬朗的長臉的”男孩——“模樣滑稽”——通過欺騙進到了孀居老婦妮塔的家中,騙子以電氣公司職員的身份贏得了老婦的信任。接著他聲稱患有糖尿病,急需補充營養(yǎng);最后,在精神病患者似的獨白中,他坦言自己殺了人——殺了自己全家——“我把自己漂亮的小手槍掏出來了,乒乒乓乓,開槍打倒他們?!笨謶值膵D人以為他想偷自己的車——她自己則剛剛從癌癥的病痛中恢復——她給這個男孩講了個故事,數(shù)年前她曾毒死過一個女孩,因為她的丈夫愛上了這個女孩。故事自然不是真的,對這個精神錯亂的男孩而言也沒什么區(qū)別,但是卻顯示了妮塔對年輕時奪走別人丈夫的愧疚。在男孩搶走了她的車后,妮塔意識到她似乎并沒有為丈夫的離世真正悲傷過:“里奇。里奇。現(xiàn)在,她才明白了思念他的真正滋味。就像吸入的空氣一般?!边@是一個令人好奇的故事,也笨拙地糅合了奧康納與門羅的風格,故事引人探究而非令人滿意,結(jié)局則是警察告知妮塔那個殺人男孩開她的車出了車禍:“死了。當場就死了?;钤摗!眅ndprint
通常認為門羅的短篇小說細節(jié)豐富,充滿了心理觀察,讀來好似緊湊的長篇小說,但是《游離基》和這部集子里的其他一兩篇小說,卻顯示出了奇聞軼事的些許單薄。
《幸福過了頭》的精華是與其書名同名的小說,一篇想象豐富、結(jié)構(gòu)精巧的中篇長度的作品,與門羅其他設(shè)計精巧的稍長故事,如《好女人的愛情》(The Love of a Good Woman)、《忘情》(Carried Away)和《阿爾巴尼亞圣女》(The Albanian Virgin),以及故事相連的小說集《石城遠望》(The View from Castle Rock,2006)的模式相同。小說講述了俄國數(shù)學家、小說家索菲婭·科瓦列夫斯基(Sophia Kovalevsky,1850—1891)的故事——她是第一位在北歐一所大學獲得教職的女性——門羅展示了她小說中最引人注目且值得同情的年輕女主人公之一,她在性情上與門羅早期小說《丐女》中的女主人公羅斯相似。關(guān)于羅斯她寫道:“(她的)性情就像一個帶刺的菠蘿,但是慢慢地,悄無聲息地,強烈的傲慢與懷疑疊加,這甚至讓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索菲婭·科瓦列夫斯基的命運恰恰是由她的獨立性所決定,在冬天經(jīng)歷了辛勞的火車獨自旅行后,她心力交瘁,身患惡疾,相應(yīng)地,羅斯也顯得與她的故鄉(xiāng),邊遠的安大略小鎮(zhèn)漢納蒂格格不入。盡管羅斯從未陷入任何實質(zhì)性的危險中,但是對她自身價值的懷疑卻從童年一直延續(xù)到了成年,那是長輩們對她正直品質(zhì)的持續(xù)質(zhì)疑。
《丐女》的最后一篇小說題為《你以為你是誰?》(Who Do You Think You Are·)——這個糟糕的,具有嘲弄與諷刺意味的問題是對某些具有獨立思想的女性的質(zhì)疑,通常由其師長與支持者提出,且都是一些年長的女性,比如海蒂小姐,羅斯的高中英語老師,她瘋狂地堅持要求羅斯遵守她索然無味的課堂要求。由于有壓抑的新教社區(qū)賦予的權(quán)威,海蒂小姐壓制羅斯就好似她是一個叛逆的小孩,而不是有天賦的高中少女:“你別以為因為你會背詩就比別人強干。你以為你是誰?”盡管怒火中燒,但是讀者猜測,羅斯的反應(yīng)恰恰是門羅自身的反應(yīng),是門羅作為20世紀40年代安大略小鎮(zhèn)威漢姆一個天資聰穎的高中女孩的反應(yīng):
問羅斯“你以為你是誰?”已不是第一次了。實際上這個問題就像一面單調(diào)的鑼常在她耳邊響起,只不過她不去注意罷了。但后來她才明白,海蒂小姐并不是一個喜歡虐待人的老師,她并沒有在全班同學面前說剛才那句話。她也不是一個愛報復人的老師……她也并沒有為此進行報復。她現(xiàn)在給她單獨上的這一課在她看來比任何詩都重要,而且她確實認為是羅斯最需要的一課。好像還有許多人也認為羅斯需要這一課。
當然,索菲婭·科瓦列夫斯基生活的世界比安大略省西南部的農(nóng)村更為褊狹、拘束,至少在她的祖國俄羅斯,未婚女性在未得到家庭成員允許前是不能出國旅行的。為了獲得解放,索菲婭和一個她并不相愛的思想激進的年輕人結(jié)婚了,為的只是離開俄國到國外求學;在丈夫自殺離世后,她獨自與女兒生活在一起,同時面臨著事業(yè)發(fā)展的挑戰(zhàn)。1888年,索菲婭獲得了一個國際數(shù)學競賽的一等獎,這個獎項是匿名評審且沒有性別歧視的。在巴黎“勃丁獎”豪華的招待會上:
開始是這個獎轉(zhuǎn)移了她(索菲婭)的注意力,枝形吊燈和香檳酒讓她眼花繚亂。令人頭暈?zāi)垦5馁澝篮妥YR,無窮無盡的贊嘆和吻手,但仍然是不方便,永遠改變不了的現(xiàn)實。他們永遠不會給她提供和她的天分匹配的工作機會,能在一個省立女子中學謀一份教職,就已經(jīng)足夠幸運了,這就是現(xiàn)實。
那些給予索菲婭榮譽的男性數(shù)學家們寧愿雇傭一只“受過訓練的黑猩猩”也不愿意給她大學的教職。和褊狹的安大略省那些自鳴得意、自以為是的女性一樣,這些大科學家的太太們“都不想看見她,當然也不愿意請她去家里”。最令索菲婭痛苦的是,她失去了——至少是暫時地——生命中所愛的男人,一位社會學與法學教授,被禁止在俄羅斯擔任教職的自由主義者,他叫馬克西姆·馬克西莫維奇·柯瓦列夫斯基。(巧合的是他們同姓——索菲婭的第一任丈夫是馬克西姆的遠親。)
索菲婭對馬克西姆的愛慕一方面點亮了她作為女人的生活,另一方面也帶來了危害。讀者感覺到,除了與這位超乎尋常的人共度家庭生活的少女般的幻想外——“他285磅的體重,分攤在碩大的身架上。他是個俄羅斯人,常被人稱作大熊,或者哥薩克人”——他并沒有如索菲婭對他的迷戀一般深愛著她。兩人都是40歲,但是索菲婭要顯得成熟些,情感上也更脆弱些。馬克西姆似乎不能原諒索菲婭和他一樣才華橫溢,也不能忍受她“離奇的璀璨聲望”,更多的是對她才華的嫉妒。就在索菲婭對馬克西姆寫下的那些少女式愛慕的地方——
他非常地快活,也非常地憂郁
一個討厭的鄰人,卻是杰出的伙伴
極為輕率,也格外造作
義憤填膺的天真,但又甚為漠然
真誠得可怕,卻又十足地狡猾
——馬克西姆卻寫下了一句“可怕的”話:
要是我愛你,我在信中所寫的理當有所不同。
這時,索菲婭的命運發(fā)生了轉(zhuǎn)折,她受聘任教于瑞典的一所學?!罢麄€歐洲唯一愿意為自己的新大學聘用女數(shù)學家的”。但是她從柏林前往斯德哥爾摩的旅程卻是一次冒險之旅,彼時的哥本哈根正因天花肆虐而遭遇隔離,這趟旅程如果不是過于莽撞也是非常危險的:“馬克西姆這輩子有沒有坐過這種火車?”就在索菲婭最終抵達斯德哥爾摩的時候,她的身體完全被肺炎摧毀了,她也再沒有醒來。在索菲婭的葬禮上,馬克西姆提起她“更像是提起一位他相熟的教授”,而不是他的愛人。對于這位充滿活力、有成就的“解放”女性而言,這一結(jié)局是令人悲傷的,她勇敢地生活于她的時代之前,并且沒有依靠男性的庇護。
《幸福過了頭》在故事的結(jié)尾蓄積了強大的敘事動力,記錄了索菲婭最后的歐洲之旅,也是唯一的一次出國旅行,那個國家的一所大學將聘她為教授。和安德莉亞·巴拉特(Andrea Barrett)精心研究與記錄19世紀科學家生活的小說,如《船熱》(Ship Fever,1996)和《地圖的仆人》(Servants of the Map,2002)一樣,《幸福過了頭》的素材足夠幾部小說了,而且還時不時地會在缺乏戲劇性和不大真實的段落中安排過多的說明性文字,作者似乎急于顯示她的描寫對象是歷史上真實可信的,而非完全出于想象:
要是這個姑娘醒過來,索菲婭要向她說:“抱歉,我夢到了1871年,那時候我在巴黎,我姐姐和巴黎公社社員相愛。他被捕了,可能會被槍斃,或者被流放到新喀里多尼亞,不過我們想辦法讓他逃走了。我丈夫幫的忙。我丈夫弗拉迪米爾,他不是巴黎公社的,只想看看巴黎植物園的化石。”
在小說結(jié)尾的致謝中,門羅指出,《幸福過了頭》的部分文字來自從俄語翻譯過來的文本資料,包括索菲婭的日記、信件以及其他一些文字,而她的主要參考來源則是尼娜與唐·H.肯尼迪夫婦合著的《小麻雀——索菲婭·科瓦列夫斯基的一幅肖像》(Little Sparrow: A Portrait of Sophia Kovalevsky,1983),這是一部令她“著迷的”傳記。索菲婭·科瓦列夫斯基的確是一位令人著迷的人物,也是迄今為止門羅寫過的最為引人注目的人物。因而,門羅在《幸福過了頭》卷首引用歷史上真實的索菲婭·科瓦列夫斯基的話開篇是極為合適的:
很多沒學過數(shù)學的人,分不清楚數(shù)學和算術(shù),以為數(shù)學是干巴巴的、無聊的學科。其實,這門學科需要無上的想象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