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
聽說北大搞燕京學堂,沒啥感覺,各高校都心儀這類項目。后讀北大教授高峰楓《誰的“燕京學堂”?》,兩個提問讓人聯(lián)想起一些題外話來?!氨贝笞员贝?,燕京自燕京”(引自高文),一個自清朝建校,便是國立京師大學堂,另一個是私立美國長老會的教會大學,北大占用燕京校址,后者早被撤銷,緣何為燕京招魂?另一個問題,北大有全國最強的中文系、歷史系、哲學系,中文、中哲、中國史各科建制齊全,為何疊床架屋,大張旗鼓再搞“中國學”?
什么是“中國學”?誰都說不清。似乎接續(xù)西方漢學、日本中國學或美國區(qū)域研究的學術脈絡,倒也未必非得明確皈依哪個門派,但肯定不在中國本土學術脈絡上,不然北大三個人文系順手接管了?!爸袊鴮W”與中文、歷史、哲學等學科方法不同,它把“中國”客體化,像人類學做田野調查觀察土著一樣。我們自己的人文學,以繼承或反思中國傳統(tǒng)為主,這與英美國家的英語系、歷史系對待本國文化的方式一樣。既然燕京學堂對接海外“中國學”,須移情到外人視角中,想象自己是費正清、竹內好、顧彬,以冷眼旁觀中國。這需要相當的想象力與自我異化的能耐,土生土長,浸淫于中國文化的學者,架勢要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易。如今中國高校不差錢,風聞北大間或延聘西方漢學家來京,用英語給外國學生講中國文化,可保證原汁原味,避免“中國學”洋涇浜化。
雖說苦心孤詣,若讓歐、美、日去研究他們的“中國學”,咱們不摻和,本可省去種種麻煩。薩義德說,亞洲研究之類的學科,不關乎對象國,只處理自身與對象之間的關系,著眼點在西方內部。北大的創(chuàng)意是把東方學移植到東方本土,怕會“見光死”。凡事怕倒過來想,假如哈佛大學樂意,北大派些英語系教授赴哈佛,在它的英語系外另設“海外英語系”,教師從中國請,學生是華人,上課用中文教英語文學,哈佛作何感想?國人怕也噓聲一片:坑人呀,誰還費那么大勁送孩子上哈佛?學術造假到美國了。
有人可能會說,這樣比附有何道理?人家強,我們弱,豈有對等之理?中文系怎比海外“中國學”?一門心思想與人家列坐抗禮,根底是義和團的脾氣,不識相,不理性,不服必然規(guī)律。亞歷山大大帝馳騁歐亞,希臘就是普世文化。羅馬帝國疆域遼闊,拉丁語便是歐洲學術通用語。新一波全球化(西化)浪潮已沖擊百年,英美兩個帝國前后相繼,其勢洶洶,遠過歷史上任何擴張性文明。中國的教會學校,是新型帝國文明的遠東前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取締它們,不過一時之逆流。如沒有“二戰(zhàn)”后形成的兩大陣營,中國沒在東方陣營的蔭蔽下,若非美國為首的聯(lián)合國軍搞不定小小的朝鮮半島,無暇顧及教會產業(yè),諒你不敢下此狠手。漢學家修中國史,當筆涉西方僑民遭逐、教會學校被廢,每每欷歔不已。冷戰(zhàn)一結束,全球沉浸在攜手共贏的一個夢想中,不斷有人呼吁給傳教士正名,恢復教會學校名譽。重啟“燕京”之名,為人心所向也未可知。
當下評判對錯的標準:不論事之功效,只問美國之有無。每與人家爭辯,我精心羅列一堆論據,結果人家一語定音:這類事在美國如此這般。一言九鼎,在座無不服膺。按此邏輯,我試問:怎么就不能開設“中國學”呢?美國不也有American Studies嗎?
深究“美國學”的學科史,便知兩邊的初衷不同。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美國愈發(fā)意識到自己的獨特性,好事者不滿美國學院繼承歐洲學術傳統(tǒng),于是挖掘美國精神內核,從本國的主體視角,重新審視西方文明。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一躍成為頭號強國,重新修史的沖動愈難遏制。上世紀五十年代,“美國學”正式建制,發(fā)展出“神話與象征”的系統(tǒng)方法論,弘揚美國文學巨匠如愛默生、梭羅、霍桑等,打造新的“美國文明”。
反觀燕京學堂“中國學”的目標,主要是中國學術與西方接軌,避免本土知識的“不兼容性”。聘漢學家按“國際規(guī)范”來華授課,帶動中國學界走向“世界”—具體到哪兒,地點不詳,但別當真以為世界各國,絕大多數國家忽略不計,只幾富國撐起“國際”或“世界”的語義。更重要的,外國學生來華深造,可提升中國高校的國際地位,教育國際化的一個重要指標是國際學生。為吸引國際學生,只能學美國的“中國學”,以英文授課,交英文論文。
有人或許會說:西方人學中文確實難,中西分屬兩個不同文明體系,印歐語與漢語之間又沒有親緣關系,思維方式南轅北轍,學對方語言一定不容易??煞催^來,對中國人也一樣難呀!多少中國留學生涌到歐美,沒見誰給中國學生開小灶,上中文課。更沒聽說哪位東亞系的留學生提交中文論文。
美國人用英語學中國文學,我們學英語文學卻禁用中文,在家里搞不平等。中國高校的英語語言文學方向,學生曾一度從本科到博士一律英文做論文,文獻、索引也隨之源自英語世界,原汁原味才正宗。于是研究的問題意識在國外,本土學術圈沒有討論平臺,也無獨立于英語世界的學術關切。所以,最高目標是追逐“國際前沿”,結果東抄西湊,無所建樹。研究生答辯時,教授們不厭其煩地挑剔論文的語法、拼寫錯誤,博士論文權當英語大作文。有人戲稱中國外語類研究生教育是:上完大四上大五,接著大六、大七、大八……多虧北大外語學院早覺悟,要求博士論文用中文。
這么一比,還得佩服美國的中國研究。人家自始至終堅持自己的學術視域,在借鑒大陸、臺灣的成果之上,仍未偏離獨立的立場,以“亞洲研究協(xié)會”(AAS)為交流平臺的共同體內,中國研究學者相互切磋、促進,成果顯著,雖然在美屬邊緣學科,如今卻反過來影響大陸、臺灣主流學界。我們的外語界并不邊緣,原創(chuàng)性的成果乏善可陳。只知譯介、照搬,求知動力何來?三十多年延宕在“麥斯特的學習時代”不能自拔,為何總進入不了“漫游時代”?
比來比去,無非還是“美國有無”的標尺,支持“燕京”也罷,反對也罷,邏輯一致—向美國看齊。這才是我們真正的困境:不憑自己想要什么,只眼盯著別人如何行事;別人的眼光規(guī)定著我們的行為,他人的看法,塑造我們的形象。自晚清落后挨打,一步步迷失天下圖景的坐標,惶惶然向異邦尋圖存之道。從此落魄失魂,耳目不能自主,只想給人留下“印象”。
奧運開幕式大搞“印象中國”,不查自己有什么文化,一心琢磨西方想象的中國情調。結果外賓大飽眼福,印證固有的偏見。我們也欣賞異域情趣的自我,還驚喜地“發(fā)現中國”?!爸v好中國故事,中國文化走出去”,打造“國際形象”,一套套說辭包裝自己,表演性文化從國家意識形態(tài)滲透到百姓日常倫理。家長拼孩子升學、留洋,有多少是為子女深造,多少是給自己“掙臉”?國外瘋狂購物,竟被吹成“為國爭光的愛國之旅”。北大排名本無可爭議,非在國際排名榜上爭“世界一流大學”,結果被“燕京”鬧得惶惶不可終日。搞人文的,成果該讓同仁分享,可校方非要求在國外發(fā)表,才算貨真價實。結果,讀者與作者萬里相隔,沒交集,更無對話。論文既不為探討問題,難免東拼西湊,組裝一件,形式大于內容,發(fā)表高于一切。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我們說:你承認,我才在。
目睹幾十年之怪現狀,燕京學堂算什么?隨大流而已,“燕京”本無事,眾人借題發(fā)揮。說些雅人不愿聞、智者不屑講的怪話何用?現實比牢騷更怵目驚心?以前聽“歷史大潮滾滾向前,螳臂當車,不自量力”的口號,只覺得虛張聲勢,這次全球化大潮到來,才知此言著實不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