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文藝出版社的十七冊“新人文論叢書”,對八十年代的中國當代文學及文學批評,曾有相當重要的影響。從出版時間看,拙著《郁達夫新論》是這套“新人文論叢書”的第一本。一九七九到一九八二年,我在華東師大讀碩士,師從錢谷融先生。讀書期間為交功課,陸續(xù)寫了幾篇關于郁達夫的論文。兩年間有四篇文章約七八萬字(《靈魂奧秘的連續(xù)自白》、《關于“頹廢”傾向與“色情”描寫》、《郁達夫風格與現(xiàn)代文學中的浪漫主義》、《郁達夫創(chuàng)作風格論》),接連發(fā)表在《文學評論》和《文學評論叢刊》上。《文學評論》是行內(nèi)重要期刊,至今在我任教的香港嶺南大學,仍被列為A+期刊。我當時卻并沒意識到作為學生的幸運。和我通信聯(lián)系的編輯王信也是多年后才見面認識(他和樊駿是八十年代現(xiàn)代文學研究“新潮”的幕后推手)。研究生快畢業(yè)時,老作家許杰鼓勵我將論文整理成書稿,寄給浙江文藝出版社的編輯鐵流。近年看李慶西回憶文章,才知此書出版不易。是年輕人新書,又討論有爭議的郁達夫,還牽涉“頹廢”、“色情”等課題。據(jù)說當時總編輯破例將書稿交給編輯室所有編輯看,只要有人反對,大概就得退稿了。偏巧那時大家都支持,初版后又意外銷到上萬冊。“學術書也不虧本”,這就給李慶西、黃育海等出版界有心人推出整套“新人文論叢書”多了一個理由。知道這些“內(nèi)幕”后,我十分感慨:大概在中國,做一件事,能夠突圍,大都不只靠個人能力及努力,背后總有很多其他因素,有其他人在支撐或承擔風險。
必須承認,“新人文論叢書”當時能夠出版,我們能夠參與其中,的確是一種幸運(這種“幸運”也使這班學人日后要更清晰地感受文學的“不幸”)。從地域?qū)W術背景看,叢書作者有北大的趙園、陳平原、黃子平、季紅真,還有北師大的王富仁,社科院的劉納、藍棣之,都是現(xiàn)當代專業(yè)剛畢業(yè)的研究生(其實趙園、王富仁等人當時已不年輕,年近四十,但從發(fā)表文章的時間看,也還是“文革”后“新人”。錢理群、吳福輝,又略長幾歲,結果就沒被拉進叢書)。上海方面,許子東、王曉明、殷國明、李劼都是錢谷融先生的研究生,加上南帆(師從徐懷玉先生),頗能見證華東師大當年風采。吳亮、程德培和蔡翔則來自上海作協(xié)。我不記得研究詩歌的李黎背景,似乎除新疆周政保外,叢書作者皆來自京滬,且主要來自大學研究院—不僅顯示了“文革”后恢復文學教育體制之初步成果,而且在這一批“新人”后面,可清晰看到王瑤、錢谷融兩位先生的身影—王先生的嚴謹學風和錢先生的瀟灑悟性,深刻影響了這些“年輕”學人。
從學科角度看,“新人文論叢書”有一個從現(xiàn)代文學研究向當代文學批評的延伸和發(fā)展。北京學者大都做自己領域,然后有“戰(zhàn)略性”合作(如關注晚清的陳平原、研究周氏兄弟的錢理群與熟悉“新時期”的黃子平合作,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從而影響了學科的格局)。對上海學人來說,這種從現(xiàn)代到當代(甚至再到文化研究)的學術轉(zhuǎn)移,更多是個人興趣的獨立行動(偶有合作,也不太成功)。一九八五年,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轉(zhuǎn)折,與“尋根文學”差不多同期出現(xiàn)的所謂文學批評“方法年”及青年批評家群體,都是當代文學批評的重要事件。浙江文藝出版社的這套叢書,清楚記錄了一九八五年“文學批評熱”的一個重要學術資源,就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對當代批評的影響。這個資源有兩個要點:一是回歸“五四”價值觀,既憂國憂民,又堅持文學獨立性。這種“五四”傳統(tǒng)必然會抵制了當時(乃至今天)意識形態(tài)管理部門提倡的“文學為政治服務”的延安精神,也和后來某些“后現(xiàn)代”理論中有關文學只是權力話語策略等時髦觀點保持清醒距離。第二,現(xiàn)代文學研究大都從作家論入手(陳平原之林語堂,陳思和之巴金,王富仁之魯迅,王曉明之沙汀、艾蕪,許子東之郁達夫……)這種比較老實、比較“笨”的方法也影響了這些新人后來的研究。為一個作家寫幾十萬字,最起碼需通讀該作家全部作品,翻閱有關這個作家全部(至少大部分)評論,還要盡可能閱讀同時期的作家作品(作為比較),還要看各種相關理論(借助觀點)……嚴格來說,做一個完整的作家論,就是小半部文學史。在方法上,需確信數(shù)據(jù)文本是理論穿越的基礎;在視野上,從晚清、“五四”回到當代,就不大會輕易為“新時期”、“新話題”、“新現(xiàn)象”而興奮激動。我在別處說過,當代評論那時容易題目大、材料少,以論帶史,為觀點找證據(jù),“論……三大趨勢”,“關于……若干問題”?!靶氯宋恼摗钡淖髡邆儯ㄌ貏e是我)也常犯此病,但至少,比較清醒自覺一些。
當然,在另一方面,從作家論起步的學人,后來再進入“后現(xiàn)代”書寫策略,也會比較遲疑猶豫一些。這是當代文學批評“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的分別。不知是禍是福。
錢理群、趙園、吳福輝等北大學長,我最初都是通過閱讀文章而引以為“知己”(于是認為,通過文章更能認識一個人)。后來到北京開會,便去北大和他們聚會,還曾一起去過張家界,發(fā)現(xiàn)錢理群不僅是“領袖”,還十分可愛;趙園不但有才,而且善良。記得老錢有次說:本來看到你們?nèi)A東師大新人多,替北大擔憂,后來王瑤先生招了陳平原讀博士,“我們就不怕了”。趙園則一定要帶我們繞未名湖一圈,在北大一個亭子里對大家(包括黃子平、王曉明、陳平原、汪暉等)說,你們之中,將來汪暉最有出息(像個大姐的口氣)……三十年了,只言片語仍然記得。真佩服他們對北大、對學術之熱忱。
如果說北大王瑤學生圈是“新人文論叢書”的“后院”,那上海作協(xié)吳亮、程德培、蔡翔諸君,便是這套叢書的“先鋒”(這也是我當時交往最多的兩批同行朋友)。
《郁達夫新論》增訂版被列入“新人文論叢書”時,我的研究已轉(zhuǎn)向當代。雖在華東師大留校任教,但住在南京西路,三天兩頭往附近上海作協(xié)后樓的一個小屋跑:吳亮、程德培當時在那個煙霧繚繞的創(chuàng)作研究室坐班,馬原、王安憶等人的手稿都在那里得到最早的讀者和批評……今天回頭看,那也是當代文學及文學批評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一不小心成了歷史,有必要記錄一下。
名家名作和文學批評有什么關系?在五四時期,名作多由其他名家推薦。如巴金從法國投稿《小說月報》,葉圣陶推薦;老舍、曹禺的早期作品,則由巴金介紹出版。文壇批評,有時是同人聲援、流派之爭,如成仿吾為郭沫若、郁達夫叫好,錢杏邨批評魯迅“過時”等。但也有跳出社團流派的較客觀的評論,如周作人欣賞郁達夫、陳源贊揚魯迅小說。endprint
這種景象在三十年代以后逐漸減少乃至消失,因為文學批評后面的政治標準、政策策略和政黨目的越來越明顯。一九四九年后出現(xiàn)了國有文學生產(chǎn)機制,主要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通過作協(xié),將所有作家納入干部體制;二是以稿費逐步取代版稅,讓作家更多考慮出版(及審查部門)意愿,更少向讀者直接負責;三是將文學批評作為當政者管理文學(包括作家和讀者)的工具(前三四十年重管理作品思想創(chuàng)作動機,近二十年主要管理作家行為與作品后果)。五六十年代的文學批評,除管理文學外,有時甚至還超額完成任務,成為政治運動先聲并影響政治斗爭局勢。一般說來,這種國有文學生產(chǎn)機制中的批評,不會出現(xiàn)真正對抗的文學論爭。中央點名批判的,地方不敢保護。北京刊物欣賞的,上海也不大會反對。但是在八十年代初,由于執(zhí)政者交給文學的任務與管理文學的方法不無矛盾,導致自“兩個口號論爭”以來空白了近半個世紀的真正的文學論爭又重新出現(xiàn)了。開始,還是意識形態(tài)管理部門的策略搖擺(“歌德”與“缺德”、如何考慮“社會效果”、要不要“清除精神污染”)。但漸漸地,便出現(xiàn)了新的“民間”因素與學院力量。
吳亮和程德培是兩個喜歡讀書的普通工人,八十年代中期成為《上海文學》“培養(yǎng)”的“業(yè)余作者”。吳亮偏愛西方理論,閱讀面很雜很廣,雖未經(jīng)過正規(guī)訓練,卻寫得一手好文章?!兑粋€批評家和他友人的對話》,用翻譯體的理論碎片,就當代美學問題展開辯論,把雙方觀點都講得頭頭是道卻不透露作者立場。程德培則擅長細讀作品,從王安憶最早的《雨沙沙沙》,到前年金宇澄的《繁花》,他是當代中國小說最忠實、最勤奮的讀者。文字不花哨,分析相當靠譜。還有蔡翔,雖然也讀大學,也做編輯,但始終堅持從上海工人與左派文人的角度讀文學。吳、程、蔡三位雖被“招安”進體制,寫的文章卻和傳統(tǒng)“作協(xié)評論”很不相同。我常去他們研究室那幾年,是他們與馬原、莫言、王安憶、韓少功、張承志、孫甘露、格非、殘雪等所謂“探索作家”來往最頻繁的時期。新作還未發(fā)表,他們已提意見。作品剛一發(fā)表,他們就提出一些口號來“定位”。不夸張地說,一九八五年的所謂“先鋒文學”,不管成功與否,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這班作家與青年評論家的“共創(chuàng)”。吳亮等人的文風改變了《上海文學》理論版,《上海文學》理論版又影響了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猶如《文學評論》影響了“文革”后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
《上海文學》即使在文學的黃金時期,其影響也從來不如《收獲》、《人民文學》(尤其是王蒙擔任主編時期的《人民文學》)。地方作協(xié)刊物本應以發(fā)表作品為主,“理論版”一般只是點綴,主要用來培養(yǎng)鼓勵當?shù)刈髡?。只是因為李子云負責這個版面,《上海文學》理論版一度破例在國有文化生產(chǎn)體制中發(fā)出不同的聲音、發(fā)揮不同的作用—在一九七八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就以“本刊評論員”名義刊發(fā)《為文藝正名—駁“文藝是階級斗爭工具”論》。在一九八二年刊發(fā)李陀、劉心武、馮驥才等人關于高行健《現(xiàn)代小說技巧初探》的通信(“四只小風箏”),實際上與北京《文學報》展開了關于“現(xiàn)代派”的文藝爭論。這里當然有個人和偶然因素:李子云五十年代做過夏衍的秘書,她和巴金、張光年、王蒙等人關系良好,而且她本人又真心熱愛文學,兼有政治膽識和學術修養(yǎng)。但這里也有時代和必然因素:八十年代的政治氛圍使得即便是作協(xié)體制內(nèi)一度也可有不同的文學評論,地方雜志甚至可以和中央刊物展開實質(zhì)性的文藝論爭。這種論爭,或者說論爭的權利和氛圍,影響深遠。
在李子云和茹志鵑合作時期的《上海文學》,除了發(fā)表很多重要作品外,還做了一件不僅與“新人文論叢書”有關,而且對整個中國當代文學都有重大影響的事情,那就是一九八四年的“杭州會議”。
關于“杭州會議”,現(xiàn)在各種當代文學史都有記述,也有李陀、蔡翔等人的回憶。時間是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地點是杭州一二八陸軍療養(yǎng)院(離西湖不遠),主辦方是《上海文學》雜志和浙江文藝出版社。與會者都經(jīng)特別邀請(不像中國作協(xié)開會由各地選送代表,也不似學術會議學者可報名提交論文),包括當時正紅的青年作家陳建功、鄭萬隆、阿城,上海及南方作家有陳村、曹冠龍、韓少功、李杭育等。參加會議的評論家有北京的李陀、黃子平、季紅真,上海的周介人、陳思和、吳亮、蔡翔、程德培、許子東、南帆等。顯然,“杭州會議”有點像是“新人文論”評論家(當代部分)與他們的研究對象(當代青年作家)的一次集體對談?!靶氯宋恼搮矔钡牟邉澣死顟c西、黃育海則負責會務組織。這是一個形式很特別的會議,沒有主題(主體)報告或宣讀論文,每人發(fā)言或長或短,交叉討論,但會議竟連續(xù)開了三四天,大家都意猶未盡,全然沒空去游西湖。后來我參加過幾十、上百次文學或?qū)W術會議,再也沒有類似的會議經(jīng)驗和收獲。
會議的后果,今天的文學史上已有結論:引發(fā)了一九八五年的“尋根文學”。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會議的原因,如前所述,是《上海文學》與中國作協(xié)的論爭,有關文藝是否必須為政治服務,有關中國是否可以有“現(xiàn)代派”文學。茹志鵑、李子云煞費苦心,請人避“中”就“青”,創(chuàng)作評論兼顧,會議地點也有講究,不到你北京開,也不去我上海開,選一個杭州(“新人文論”出版地)。沒有想到,南北青年作家、評論家一碰頭、一聊天,原來壓在李子云等前輩心頭的“文藝與政治關系”及“現(xiàn)代派”話題竟然完全不是問題:第一,文學當然不該只寫政治,但問題是,不該或不能再寫政治之后,該寫什么呢?第二,我們當然可以引進“現(xiàn)代派”,但中文小說是否只應學習西方小說技巧?
在幾十位新一代作家、評論家的各種故事、詮釋、議論和交流之中,“杭州會議”如果說有什么“共識”, 那就是兩點:文學不只是寫政治,更應寫“文化”;我們不應只學翻譯文體,應向傳記(尤其筆記小說)尋找語言。
剛在《上海文學》發(fā)表了《棋王》的阿城和創(chuàng)作評論兩棲的李陀是會議的明星。一向頗有學生領袖氣質(zhì)的韓少功聽了兩天會,一直“不響”。晚飯后在西湖邊,對我悶悶地說:“回去我要弄點東西?!薄诙辏桶l(fā)表了著名的文章《文學的“根”》,“尋根文學”于是被命名。
所以長遠來看,“尋根文學”是中國文學對政治壓力和西方影響的雙重躲避和反彈,是某種民族文化的自我保護策略。一九八五年以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才進入第二個高峰。因文化尋根及技巧探索而出名的賈平凹、王安憶、莫言、韓少功、張承志、張煒等,后來一直是當代文學的主流作家。
但像“杭州會議”這樣能推動文學潮流轉(zhuǎn)變的評論家、作家合作關系,之前少有,后面也不多見。九十年代后,作協(xié)體制的文學批評空間有限,各種資源都流向?qū)W院?!靶氯宋恼摗弊髡咧?,今天有的官至部級,有的流亡海外,但大多數(shù)都在學院,美其名曰“守望理想”。還在作協(xié)系統(tǒng)的,只有吳亮?!皹I(yè)余作者”,只有德培。
而在當年文學轉(zhuǎn)折期中擔任幕后英雄的李慶西、黃育海,除了主編“新人文論叢書”和籌辦“杭州會議”以外,在八十年代末還策劃了一套“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大系”,系統(tǒng)記錄了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眾聲喧嘩。只因主編人選原因,大系至今未能出版。其實回顧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真正有文學爭議的,只有二三十年代和八十年代。
如今文壇,不僅寂寞,而且和諧。無論作家之間,或流派刊物之間,均極少批評論爭。名家名作今天怎么產(chǎn)生?只能一靠評獎,二托媒體,三打官司了。
二零一四年九月十八日于九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