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塵
1.我不知怎么辦了呀
買廉價航空的人似乎總得默默承受生物鐘混亂之苦。
深夜一點半抵達馬尼拉(菲律賓首都)機場后,還要為找便宜客棧折騰,更無奈的是,在承受這兩項對體能和耐心的挑戰(zhàn)后,很多時候還得承受無功而返的失敗。好在我先天有點兒百折不撓的愚勇,在周圍酒店轉(zhuǎn)了一圈后便又回到機場。
人的價值觀的確奇怪:有人會為一個名牌包節(jié)衣縮食幾個月;有人以對方開什么樣的車為擇偶標準;有人則甘愿穿十幾塊錢的二手衣服然后為一只流浪狗花上幾百元。價值觀如何往往決定了旅行方式如何,或者說,旅行方式如何往往體現(xiàn)旅游者的價值觀如何。
我站在那兒,盤算著究竟該以何種方式度過日出前的這幾個小時:找個長得比較帥的小伙聊天還是背乘法口訣?把機場的免費地圖臨摹一遍還是跑到賭場拼下運氣?
“睡這里吧,今晚我值班,可以幫你看東西?!币粋€“菲律賓好聲音”突然落在耳畔。人就是有這個弱點,耳根子軟,特別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句輕聲的關(guān)切有時都能感動得靈魂出竅。
說話的是位機場工作人員,不胖不瘦,不美不丑,不白不黑,普通得一轉(zhuǎn)身就能馬上將之忘掉。他說的“這里”,就是大門邊。
“會不會影響你工作?”
“你需要休息。我一定幫你看東西,否則我不知怎么辦了呀。”對方笑瞇瞇地說。那是種令人放心的笑,就像以前初抵緬甸仰光機場那位跛著腳打傘送我去車站的陌生人。
這個人,他沒有任何義務(wù)幫我看東西,可他說,若不這樣便“不知怎么辦了呀”……從這句話便可體現(xiàn)出,幫助別人于他是件多么理所當然的事。
那晚我沒在機場睡,倒不是不信任那位好心人,而是真的太累了,需要一個稍安靜的地方。我隨著一輛出租車進入這陌生的城市。
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找到家便宜的旅館——那可是如假包換的“鐘點房”——房費只在12小時內(nèi)有效。比如說,你凌晨三點入住,那么最遲的退房時間就是當天下午三點;如果是下午三點入住,那么就得在次日凌晨三點退房……
在那個墻面涂成粉紅色的小旅館里,人們熱情地招呼我喝茶吃點心,熱情地指點路途和方向,然而,當我詢問是否可以不辦退房手續(xù)而連續(xù)住到后天時,他們?nèi)济H徊恢?。扳著指頭算了又算后,他們無奈地搖搖頭,表示這不合規(guī)定。
老板娘是這樣說的:我不知怎么辦了呀,我們的人都不會這么晚才來的呀,我們的人總是只住一晚就走的啊……噢,“我們的人”!那個小旅館,也許就從沒有外國人住過,而且是三更半夜到,而且還想連住兩個12小時……
為了避免凌晨三點被人無情地拍醒趕出門外,我只好一到下午三點就退房,出去晃蕩幾小時,晚八點再回來重新入住——馬尼拉竟是12小時就算一天的么?
新的一天到來。
明媚的陽光下,這個首都城市處以一種蓬頭垢面的形象,如果要我形容,那么便是:混亂、混沌、混濁——這幾乎是走過的所有亞洲國家首都之“必備條件”。盡管如此,這個城市仍有著美麗:比如詳細教我坐公車的婦女;比如那個肥胖的直至幫我如何找到座位才離開的交警;比如默默為我支付車票錢的老人(售票員當時沒有零錢),以及,皮膚黝黑的帶我到集市買椰子的孩子……
這些情景每每令我恍惚:這就是緬甸,只不過背景換了。然而我又明白,不管是這個國家還是那個國家——所有經(jīng)過的大地,都散落著許多如此這般的人們:清貧的、安靜的,灰暗而又燦爛的。
面對我的一再感謝,人們呵呵一笑,說:我不知該怎么辦了呀……
這句可愛的話,在后來的旅途漸漸也成了我的口頭禪。
2.青春
那天,我問那個總是把自己的早餐分我一半的前臺阿姨:“你最想去哪里?”她頭也不抬地答:“八打雁(Batangas),好多游客都去那里呢?!?/p>
這回答讓我糾結(jié)了半天:一個很多游客都去的地方有可能它真的夠美,更有可能,是被開發(fā)得夠徹底。菲律賓不同于其他國度——它由七千多座島嶼組成,因此要想到達另一座島多半只能坐船或飛機。八打雁離馬尼拉不遠,不需長途奔波(對我而言,任何小于8小時的旅途都屬短途)——為什么不看看一個也許從沒出過遠門的平頭老百姓的向往之地是怎樣的呢?
八打雁是個港口城市。下車時,我非常茫然——這個“游人很多”的地方竟只有兩個老外:我,以及一個牽著個菲律賓婦女的白人老頭。見我茫然四顧的樣子,一位女子走過來問:
“需要幫助嗎?”
“海灘在哪兒?”
“你說的是Whitebeach對吧?”
“對。”其實我根本不知Whitebeach是什么地方,只想著大概就像廣西北海的銀灘那樣子吧。后來才知道,幾乎每個島都有Whitebeach——只要沙子是白色的。
女子是菲律賓人,在新加坡工作,這次跟男友回來度假。“跟我們走吧。”她說。不僅如此,她還幫我買了稅票(當時我不知菲律賓的“游客島”都得交稅的)。就這樣,海島之旅開始了。
經(jīng)過兩小時的輪船之行,下船后又是一陣茫然:女子說這里的房價沒有低于1500PS的(1元=6.5菲律賓比索)——這樣的話,我那點錢別說一個月,就是半個月也待不了。不由想起“遠方”(我在大理的客棧),很多人都說它簡陋,可跟所有我在國外住過的地方比,簡直是五星級了啊。還那么便宜!對比是痛苦的。用力甩甩頭,摸摸錢包,給自己打氣:錢多當然好,但有時錢緊也有其好處,那就是——你會想辦法走物美價廉的“非尋常路”,而那樣的路途,往往通向——民眾。
情侶度假自然不能打擾太多,道過珍重后,我們分道揚鑣——他們往右,我往左。這是經(jīng)驗:跟領(lǐng)新加坡工資的人相反就意味著跟昂貴的1500PS相反。后來,當?shù)竭_海灘,當看到一個又一個散落在海邊的村落,我知道自己選對了——那些村莊里的百姓,才是這片海域的真正子民。endprint
安頓好后,時值傍晚,我開始漫步海灘看取斜陽。
一路寂靜,除了幾輛摩的外,全程只見到一個女孩呆呆坐在一座美麗的石頭房子前。當時她在馬路那頭,我在這邊。那是家客棧。我遠遠欣賞一下便離開了——我已找到了便宜旅館(500PS/晚),不必再去比較然后慶幸或失落一番了。
隨著行走,暮色愈濃,一條荒疏小徑直抵一片無人海灘。正當我沉迷于夕陽晚景時,一個“撲通”聲突然響起,回頭——那個坐在石頭房前的女孩竟就在身后——離我絕不會超過三米。也就是說,一個多小時來,她竟是悄無聲息地尾隨。
“你真美?!边@是她的第一句話。
“你是英國人嗎?”這是她的第二句話。(一句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話)
“你真美。”這是她的第三句話。
接下來,同樣的話她至少重復(fù)了十次。贊美有時的確很受用,但那刻,我內(nèi)心可一點也不激動而是升起陣陣寒意:天色已暗,所有東西影影綽綽,而她——當她一張嘴,里面竟沒有一顆牙——牙齦全都可怕地隆起且發(fā)黑。還有那虛弱、單調(diào)的不斷重復(fù)的話語……在路上,被人跟隨不是沒有過,卻從沒被一個陌生女性跟這么久,這么遠。她看上去如此年輕卻又如此可怕的衰老。
“我,我是中國人。”
“哦,中國人,你真美。”她說。
海灘離公路至少五十米,小徑上不是草木就是石頭。我不可能跑得比她快??伞覟槭裁匆苣兀?/p>
“你好,你家在這里嗎?”我盡量讓語氣顯得友好又鎮(zhèn)靜。
“嗯。你真美。”
我感到心都要跳出來了。她重復(fù)越多,我就越搞不清楚含義。更可怕的是,她始終跟我保持兩米左右的距離: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
“你為什么一直跟著我呢?”我突然轉(zhuǎn)過身。我不再徒勞地猜了。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她顯然對我的反應(yīng)毫無防備,只見她迅速扭過頭,同時用手緊緊捂住嘴——當捂住嘴時,她的一切顯得是那么的青春飽滿……
我只好繼續(xù)往前走,她則繼續(xù)一言不發(fā)地跟著。
“我已經(jīng)22歲了?!彼蝗徽f。聲音比之前大了許多。
我停下,迷惑地看著她??粗粗?,心便慢慢縮起來:這驚慌又執(zhí)著的、這丑陋又青春妙齡的……女子。她跟隨我,既不是為錢也不是為了奉承,而僅僅是——孤獨。這就是我得出的唯一答案。
22歲意味著什么——青春愛戀,蓬勃飛揚。
島上游人其實很少,而如我般的單身旅人,則根本沒有。在不經(jīng)意經(jīng)過的瞬間,她終于有了勇氣——跟隨一個同樣形只影單的人——跟隨一個心底的“美夢”。
這世界,哪個女子不愛美呢?我不再想跑了,甚至不想再說話了——不是不愿,而是不想再讓對方總緊緊地捂住嘴。
我們沉默地走著。偶爾,我放慢腳步,回頭對她笑笑。她的目光是那樣驚喜,仿佛這友好是莫大的恩賜,這目光再次刺痛了我……
兩個身影慢慢越來越近,最后,她走在了我身邊。并列著。
“可以幫你拍張照嗎?”她突然又開口了。聲音不再那么虛弱。
她幫我拍了。征得同意后,我也為她拍了一張。拍照時,她是那樣緊張:緊抿雙唇,站姿僵硬。之后,她一路沉默地跟著我直至客棧門口。我沒有邀請她。我只是站在那里安靜目送——那把長長的黑雨傘在她粉紅色的衣裳邊就像一個木偶伴侶……
這個女孩,我甚至不知她的名字。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千山萬水,寂寞的身影在流年間碰撞過,惺惺相惜過。
后來,當回國,當與朋友們分享這段旅程時,我總是巧妙地隱去那張相——盡管私下里不止一次悄悄翻看。我小心地保留、珍藏——就像守護一個年輕、美麗又寂寞的夢。
3.他們
銀灘離客棧三公里。打私人摩的的話得花150PS。對一個吝嗇的游人來說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混進當?shù)乩习傩贞犖橹?,然后乘搭身體某部分不得不懸掛于車外的公共摩的——只要25PS。
馬尼拉那位阿姨應(yīng)該是弄錯了——這里的游人實在少得可憐。或者說是我的理解有問題——長期生活在中國的人,到國外后大概看哪都人少吧(當然印度除外)。偶爾,在走了很久以后,會遇到一個滿頭銀發(fā)、腹肌松弛的西方老頭挽著個身著比基尼、青春妙齡的當?shù)嘏?。他們看上去都很快樂。事實上,一個月的菲律賓之行,這樣的情景可說司空見慣。愛也好,各取所需也好,都不過是人生百態(tài)里的一景。
海邊有不少漂亮的Resort(度假村)。其中一間私宅簡直漂亮得令人發(fā)指。那地兒,兩層簡約現(xiàn)代的木樓百分百面朝大海,柵欄至少延綿一公里,柵欄之內(nèi),花園、涼亭、草坪、酒吧等一應(yīng)俱全。
我才越過柵欄一寸,一個制服筆挺、戴著雪白手套的門衛(wèi)便趕緊上前,禮貌又不容置疑地說:“對不起,小姐,這是私人空間?!蔽尹c點頭,把越過雷池的腳收回。門衛(wèi)笑笑,馬上又一絲不茍地回到崗位——空蕩蕩的大門邊。屋主已返回西方自己的祖國,即便這豪宅一年真正使用只兩三個月,門衛(wèi)也得這樣整天守著——就像主人在時一樣。
幾個衣裳襤褸的孩子迎面而來:他們在朝我微笑的同時毫不松懈地搜尋沙地上的空礦泉水瓶和易拉罐。他們像小魚一樣沿著柵欄移動,當門衛(wèi)的身影出現(xiàn)時,他們便一溜煙向大海跑去——懷里緊緊摟著地上尋到的“財寶”。這一幕長久地在我腦海揮之不去。
人越來越少,石頭越來越多。約兩小時后,我被迫停下——一塊伸到海里的巨石不僅成功地將這個孤單的旅人擋住,高高拍濺的浪花還將之澆了個透。巨石至少五六米高,邊上有條陡峭的泥濘小道,幾間竹屋搭在小道盡頭的坡地上。
“喂,喂!”我大聲嚷嚷。
過了幾分鐘,一個光著上身的男人從窗子里探出頭驚奇地看著。只聽他哇拉哇拉幾聲,另一個男人出現(xiàn)了——他,就是我日后的朋友、向?qū)б约按颉幔℉ASER)。一位一眼就能使人產(chǎn)生信任的伊斯蘭教徒。
“上來吧?!焙笳哂糜⒄Z說。當我狼狽地爬上小坡,光著上身的男人正笑嘻嘻地逗著一只小猴子。他只有一顆門牙。不過他的牙床比跟蹤我的女孩要“健康”得多,笑起來當然不迷人,但并不可怕。除了猴子,男人還有一些雞以及—群狗。這些島民家家都有狗,狗生小狗小狗長大再生小狗,所以一家擁有三五只狗是很常見的。這些生靈就與島上的人們一樣,安然生息、繁衍。主人有東西時就喂它們一點,沒東西時就任它們在島上游蕩,自己想辦法活下來。endprint
哈舍自然不是沖著朋友家的動物來的,而是——朋友擁有一臺12吋的黑白電視機。那是整幢竹樓甚至也許是整個村莊的奢侈品了。
男人與小猴一直在親昵玩耍。我打算將這和美的一幕拍下,卻怎么也按不動拍攝鍵——相機被海水打濕了。于是他們翻箱倒柜,最后找來一塊已完全看不清原來顏色的小海綿——家里唯一最“柔軟干凈”的東西。我笑瞇瞇地用了(當然我又偷偷再用裙角擦了一遍),然后把所有能拿出來的零件都弄出來,可曬了半小時,相機依然不為所動。
“別著急,我有個朋友什么都會修。這東西小意思了?!惫嵴f。他的信誓旦旦讓我大為放心。等待的過程中,哈舍跑到一間約摸五平方米的竹棚(他的家)翻騰一陣,找出一根鐵絲和一堆漁網(wǎng),然后示意我將鞋脫下——他注意到我的涼鞋壞了——他竟像補漁網(wǎng)那樣嫻熟地補起鞋來……
用漁網(wǎng)補好兩只鞋子,又分享了幾支煙,“什么都會修”的朋友出現(xiàn)了。他接過相機,眼神顯得很是內(nèi)行(雖然他把相機拿反了):“這里沒有工具,我回家弄,半小時一定好?!闭f完他就摟著相機走了。半小時后,他滿頭大汗地跑來,很嚴肅地告訴我說有一個重要零件壞了,而這零件只有馬尼拉才有賣,所以他愛莫能助……
“嘿,哈舍,有沒有可能讓我在村里住一晚?隨便安排個地方,能睡覺就行。”我可不想回馬尼拉,再說,我喜歡這些人——雖然他們沒把相機修好。
“啊?噢,可以可以。”哈舍的嘴一張一合,不知所措又非常開心。
“明天我直接來這找你,一點半左右?!?/p>
“???當然當然。”
就這樣,我穿著用漁網(wǎng)補好的鞋,抱著拍不了相片的相機,興高采烈地跟他們擊掌約定。
第二天,我背著大包再坐那種25PS的摩托到達銀灘,然而司機說什么也不愿送我到目的地——哪怕我愿再加一倍的錢。他委屈的模樣似乎對這個外國人竟然跟當?shù)厝艘粯又换?5PS就能到銀灘感到很不公平。我只好背著大包慢慢前行——一路都是上坡。更麻煩的是,我竟忘記路了:昨天我是從海邊走,而今天從公路來。于是,每見一個人,我就問:“你認不認識那個有一只猴子的男人?”問了至少十來個人吧,終于有個小孩子點點頭。原來那個村莊名叫“塔里班納”(TALIBANAN),居民90%都是伊斯蘭教徒。
到達時已經(jīng)兩點。見到我,哈舍驚訝極了?!澳惘偭耍趺纯赡茏∵@種地方?!”這是后來哈舍告訴我的大家取笑他的話。他一直相信我會守諾。后來,當時鐘指到一點五十分時,他終于也認為,那個中國女人不會來了。可現(xiàn)在我就在他面前——活生生、氣喘吁吁的。
“住我堂弟家行嗎?”哈舍問。
“行?!蔽铱催^哈舍的“家”:那間除了一堆漁網(wǎng)幾乎再無他物的五平方米竹棚。而堂弟家至少有兩間竹棚——住著一家五口。
就這樣,到達菲律賓的第四天,我成了一個小村莊一戶人家的客人。神奇的是,當?shù)竭_阿布杜拉(堂弟的名字)家時,相機竟莫名其妙地好了。這下可把哈舍那個什么都會修的朋友郁悶壞了,他說,日本人的相機……有問題。當然。要知道他的修理技術(shù)可是全村有名的呀。
到達時阿布杜拉并不在家,在家的是他妻子——她端著一大盆衣服剛從海邊回來。聽哈舍說明來意后,她瞪了我好久,然后大夢初醒般放下臉盆跑進屋里。她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我來自火星。那是一個身體結(jié)實,神情總有些郁郁寡歡的年輕女人。
那真是地地道道的床:沒有床單、毯子,沒有枕頭。屋里漆黑一片。一張?zhí)鹤訏煸谖蓓斚?,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客人睡的是床,為什么他們卻把唯一的毯子掛到天上?半夜終于明白——雨水從屋頂漏到毯子上,再從毯子落到地上。毯子不是用來蓋的,而是用來擋雨的。
菲律賓的十二月,是雨季。
那晚我睡得很不好,雖然已有了枕頭(背包)和蓋被(睡袋),但不時滲下的雨水,黑暗潮濕的房間,以及就像瘋狂的戰(zhàn)斗機般的蚊子……然而,當觸到某樣東西——一只小布馬玩具時,我慢慢安靜下來。那是阿布杜拉小女兒的——當媽媽把她帶到另一間屋,困了的孩子便忘記拿她心愛的小馬了。于是那晚,一只可愛的小馬玩具——一個孩子最簡單透明的夢,終于帶著一個異國女人進入夢鄉(xiāng)……
清晨時分,缺了四個門牙的阿布杜拉笑呵呵地跟我打招呼。他令我再次想起那個海邊的女孩。午餐之后,我鼓起勇氣問:“這里很多人都沒有牙齒,是怎么回事?”阿布杜拉咧著嘴哈哈一笑說,糖啊。
哦,糖啊。這糖當然不是巧克力,而是——椰糖。阿布杜拉三個孩子的牙齒看上去還好,但后來我到另一個村莊——天啊,所有孩子都沒有門牙!物質(zhì)的匱乏使得伸手可及的椰子成為最通常的零食:在菲律賓期間,我真是把一生的椰子都吃盡了:椰肉、椰汁、椰子飯、椰子糖水……每當吃的時候,我都非常擔心自己的牙齒,但別無選擇——那些村莊,就連動物的主食都是椰子!
一家之主阿布杜拉,他的工作就是每天穿梭往返于銀灘,一遍遍向游客推銷那些用貝殼或石子制成的手工小飾品。我就曾數(shù)次婉拒前來推銷產(chǎn)品的人。阿布杜拉全家月收入大概是1500PS(300元左右)。好一些時可達2500PS。我曾以為,這些故鄉(xiāng)就是大海的子民,雖吃不上別的大餐,但魚一定是大大的有,然而真實情況卻是:捕魚也得看季節(jié),而且就算捕到魚,絕大部分也被用以換取生活用品。因此哪怕他們是漁民,卻并非能時常吃到魚。更艱難的是,為了“凈化海灘”,明年政府就要取締這些“無證小販”了,也就是說那每月的1500PS都將不能有保障了。我終于明白何以讓阿布杜拉的妻子總有些郁郁寡歡了。
除了賣飾品的小販,當?shù)氐娜藗兒苌偃ャy灘——那些華美酒店,那些“額頭上印著美元”的游人,使得他們在那片從小就熟知的大地上卻更像過客。
那天,當哈舍說起一個中國女人要住到自己家時,阿布杜拉的第一反應(yīng)是:“開什么玩笑!外國人住我們家?不是你瘋了就是她瘋了!”所以,當晚歸的阿布杜拉看到我竟在自家門口晾衣服時,眼神也跟他妻子一模一樣:就像看一個火星人。我不是火星人,也沒瘋,我只是——一個愿意跟他們成為朋友的過客。endprint
村莊里是沒有飯店的,所以我的食物全出自村里唯一個面積不會超過兩平方米,日均只有五個雞蛋和三個西紅柿的雜貨鋪。食物簡單但好歹還能買上,但怎么煮卻成了問題:阿布杜拉廚房的爐子邊上只有一小堆炭和骯臟的塑料袋。是哈舍幫生的火:用火柴引燃塑料袋再引燃木炭。火生起時,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塑料味。而油——廚房里所有的油只夠煎半個雞蛋。這里的人們每天都到雜貨店買油——每次只買5PS(5毫升油的價錢)。這令我納悶:油天天都要用的,為什么不一次性多買些呢?也許是生活太清貧,人們無法一次付太多油錢,或者,若一次買太多的油,會擔心不夠珍惜那彌足珍貴的一點一滴。
每當我做飯時,大人都會把孩子全趕出去——為了避免孩子離食物太近。雖然我的食物通常只是一包快餐面和幾個西紅柿,偶爾加一個雞蛋。孩子們知趣地出去了,只有那只饑餓的小貓一遍遍固執(zhí)地跳上桌子——在菲律賓,原來貓、狗、豬、猴子,都可以成為素食者。
那只小貓,從此成了我在這個貧窮家庭里唯一的“餐伴”。
4.海的女兒
到菲律賓之前,我從沒潛過水:無論浮潛還是深潛。
當然,我見過數(shù)次大海,但那些海與這里不一樣:在這里,海就是生活所在、生存所倚。
阿布杜拉有一艘小漁船——在未來的幾天里,它成了我的“專用交通工具”。
那天,大概航行半小時后,我與哈舍到達一片海灘:兩個當?shù)丶彝ィ欢押⒆?,就是那片海域的所有訪客。我們的設(shè)備極其簡單:哈舍借來一個大潛水鏡和一支呼吸管——我用,他則只有一個很小的孩子用的潛水鏡。
這一生中,我面對過不少的壯闊,但這樣被無邊無際的大海包圍,與之如此親近,還是第一次,而海底世界——那陌生、深幽、瞬息萬變的領(lǐng)域,對我更是一種挑戰(zhàn)。
哈舍下水了,我緊跟著他。所謂少見多怪吧,我才剛把頭埋進水里便馬上被嗆著了——那些只在電視畫面上看過的海底世界,竟然觸手可及!若不是哈舍及時拉住,我就算不被嗆個半死也會因為亂蹬而被海膽扎個半死——成千上萬的海膽,成千上萬尖銳修長的刺幾乎到處都是!而魚——各種只在水族館見過或沒見過的美麗魚群,從指間、腳縫、腋下游過——它們多得能把整個人徹底籠住。還有珊瑚,紅的、藍的、長的、扁的……這個陌生瑰麗的世界徹底把我震住了。偶爾,驚嘆之余我會掉頭看看哈舍——他簡直就是一尾魚!只見他不斷潛到水底撿拾一些美麗的珊瑚——他與阿布杜拉的生活費,全仰賴這些大海的禮物。
那真是一種奇特的體驗:海底世界的光怪陸離令人迷戀又讓人膽寒。特別是當有時哈舍不知潛去哪里時,我著實感到畏懼。海如此無邊無際,波浪是那樣沉靜又不容置疑,光線忽明忽暗,觸手可及之物柔滑怪異……
有一次,至少五分鐘我怎么也找不到哈舍,我感到恐懼極了,我無助而孤單地漂在那里:我對海一無所知,對身下深不可測的世界一無所知。
最后我選擇了靜止:既不張望也不游動,只讓海水靜靜托著。慢慢地,恐慌幻化成為虛無:這個世界只剩下水,而世界,也只由水與孤獨組成。我看到自己漂浮在水面的長發(fā)——它們被波浪推著不斷涌動,它們令我想起《鋼琴課》里那個刻骨銘心的鏡頭:當啞女艾達隨著鋼琴沉入水底的那一刻——“海底是那么靜,令我進入夢鄉(xiāng)。像一首怪異的安眠曲……有一種寂靜是無聲的,有一種寂靜是在深海的深處,全然靜止。”
“嘿,感覺怎么樣?”是哈舍。
我笑笑,又沉下去了——這一次,我沒有要求哈舍陪伴。這種由巨大恐慌而來的虛無,由虛無而來的寧靜,已將我俘獲……
當最后一次浮上水面時,天氣越發(fā)陰沉,岸上的其他人已全然消失,只有哈舍靜靜站在船邊。等走近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竟在不斷哆嗦。這令我驚詫,同時領(lǐng)悟到:認為這些生活在大自然懷抱里的人身體應(yīng)當都挺好的想法不過是一廂情愿,由于清貧,由于缺醫(yī)少藥,他們的體質(zhì)其實有可能更弱。
現(xiàn)在想想,這首次的浮潛實在是一場冒險。雖然哈舍水性很好,但他并沒有受過帶人訓練——他時常消失在我視野之中就是證明。而我們所到之處,完全屬于“野區(qū)”。之所以我毫不猶豫地下水,既有自己好奇的天性,更因為,從頭到尾他們誰也沒問過我到底會不會游泳,沒問過我潛過水沒有——他們不會想得到我生活的地方竟是沒有海的。他們無法想象那樣的大陸,那樣的生活。對他們而言,一個生活在沒有海的地方的人,一個沒在海里潛過水的人,是不可能自己跑到這里來的。
回家路上碰到一個當?shù)嘏?,與其他沙灘女孩不同——她沒有身著比基尼,挽著她胳膊的也不是老頭而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外國帥小伙。他們是戀人。小伙子望著女孩兒的眼神就仿佛她是全世界的焦點。后來得知,小伙子為了戀人已是第三次到菲律賓了,他希望她跟他走,可女孩兒卻從沒答應(yīng)過:“我沒法去過看不到海的生活。我喜歡水。我是海的女兒?!?/p>
女孩的回答輕柔而又果斷。小伙子深情地望著她,輕輕撫著她那被海水浸濕的黑發(fā)。
5.盲羊村
這一站名叫“MangyuanVillage”(下文以音譯“盲羊”代之)。哈舍的一位侄女嫁了位盲羊人。
盲羊人是菲律賓的少數(shù)民族,世代居于山上,善狩獵、耕種(雖然耕種面積非常有限),水性遠不如海邊的居民好。隨著時代變遷,這些林中百姓慢慢遷至低地,而其他仍居住在山上的族人,依然如他們千百年前的祖先一樣:除了胯間有一小塊布外,渾身赤裸。山上遠比海邊寒涼,但就是冬季,他們也只裸身睡于吊床或是竹板上——被子毛毯這類東西,是不存在的。遷至低地的盲羊人雖在椰林間安下家,白天所有時間仍在山上度過:男人耕種,婦女采摘、編織。
這個村莊是幸運的:一個西班牙人為47個家庭建了47間整潔寬敞的竹樓。西班人出物質(zhì),村民出勞力。村里有干凈的公用衛(wèi)生間、自來水,籃球場、一所學校(村莊的孩子上學一律免費),還有一個專門的編織品陳列室——一些游客將會看到它們,并有可能買下。雖然住下的兩天里,我只見過兩個韓國人。endprint
盲羊人與其他菲律賓人最明顯的區(qū)別是:幾乎每個盲羊人都有一頭濃密卷曲的黑發(fā),永遠赤足,男人身上永遠佩戴一把鋒利的柴刀。城里人談起他們時會這樣說:一些盲羊人還長著尾巴呢,頭上還有角呢??次颐曰蟮臉幼?,人們便哄然大笑。從這種玩笑,我感到,盲羊人是被人漠視的一族。對那個以實際行動關(guān)懷這些“邊緣人”的未曾謀面的西班牙人,我由衷地尊敬。
去往村莊途中經(jīng)過一處豪華又寥落的大型建筑,哈舍說那是一個外國人留下的。工程非常浩大,但弄到后來,老外錢不夠了,建筑就成了“爛尾樓”,自此在風雨中衰敗、腐壞——直至下一個“開發(fā)者”到來。這些外國人圈下的地,足以住下整村的人。
住下之前,哈舍要帶我去看美景——村莊后面有一道瀑布。這一生,我游走過許多地方,唯一鮮少涉足的是熱帶雨林。我有個致命弱點——害怕一切軟體蟲。怕歸怕,看著哈舍期待的樣子,還是硬著頭皮答應(yīng)下來。正是這一走,我的腳足足吃了半個月苦頭——倒不是蟲來了,而是,螞蟻來了。那種螞蟻體積不大,但咬人可是生疼,一旦被咬,傷口會久久遷延不愈——菲律賓是島國,炎熱與潮濕并不利于傷口愈合。
林間滑膩的苔蘚使我的鞋徹底壞了:并不是哈舍的漁網(wǎng)不好,而是鞋的質(zhì)量太遜。因此一路上,我是穿著哈舍的人字拖走的,他則光著腳——螞蟻嘛,對他不過是再多幾個疤而已。
那段時間,哈舍一直神氣地掛著我的相機。當有人出現(xiàn)時,他就很內(nèi)行而又自豪地說:嘿,這是日本的松下相機,不用膠卷就可以拍相片的哦,還可以錄像呢,不信?你唱個歌我馬上就錄下來……他一抬手,人們就笑著躲開,他一停,人們就又好奇地圍過來。我喜歡那些目光:坦白的、直接的、和善的。
對于我的到來,侄女一家既高興又緊張:高興的是居然有外國人到家里做客,緊張則因為擔心鄰里議論:西班牙人與村民曾約法三章——除了直系親戚,不允許任何家庭留宿任何外人。大概是西班牙人擔心村民沾上“銅臭”——他需要他們自力更生。
無論怎樣,我住了下來。這是一家樂觀快活的人。不久我又發(fā)現(xiàn),這一家之主——那個瘦小、其貌不揚的侄女婿阿里根本就是個天才——不僅兩分鐘就為我的房間弄了個漂亮門栓,還制作有一個精美的“樓中樓”模型:在那個小小的竹編工藝品里,樓梯、閣樓、陽臺一應(yīng)俱全。阿里說,以前在山上時一直渴望有一間美麗的新房子,在夢想的驅(qū)動下,他開始自己動手設(shè)計。不久后,他們真的如愿以償住進了新房子,雖然跟他設(shè)計的不太一樣,但比起以前來說實在已是好得不得了了。
房子的確美麗:整幢樓包括所有家具,百分百純手工竹編。而手工之精湛,質(zhì)量之完美,在我的經(jīng)驗里絕對是首例。稍遺憾的是,對一個長期生活在喧囂城市的旅人而言,這個沒有任何簾布、兩間房僅以半人高的“竹壁”隔開的空間,使她無法擁有任何隱私:任何一個路人都可從竹格子窗看到室內(nèi)景況。而當我睡下,透過身下的竹縫便可看到小雞或是在吊床上玩耍的孩子——每天的午覺便總是這些可愛景觀伴我進入夢鄉(xiāng)。
夜晚的村莊透心的涼,但人們從不需要或者從不知道睡覺還需要墊被這樣的東西——無論誰,都是直接躺在硬邦邦的竹板上。那兩天,哈舍的“床”便是客廳的竹椅。據(jù)說晚上被灌入的風冷醒好幾次。這種情況對一個已退化了的“城市人”當然更吃力:總得想方設(shè)法把什么弄成枕頭或墊子,然后再絞盡腦汁對付無所不在的蚊子。
此次行程我?guī)Я艘桓崱D鞘谴罄淼囊粋€朋友送的。那個晚上,在說了很多的笑話喝了很多茶后,我把簫拿了出來。一曲終了后,阿里拿過簫前后左右看了兩遍,然后在廚房里搗弄——半小時后,一支美麗的竹笛竟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眼前!接著,他用把刀在炭火上烤紅,往笛身上刻了“我愛菲律賓”以及一棵椰樹。
那竹笛,我一路千山萬水帶回來——就像曾經(jīng)從約旦帶回那個羊皮手鼓一樣。東西的價值于我便在這里——它曾那樣真切地參與、目擊你的生命。
雖然在西班牙人的幫助下,人們已向新生活邁進,但物質(zhì)上依然簡單清貧——人們的食物多半取于山野。每次晚飯,一兩個珍貴的雞蛋往往只能是孩子的特權(quán),大人則吃些野木瓜、野辣椒以及某種樹葉。.
阿里家唯一也是最豪華的現(xiàn)代化機器是一臺半自動洗衣機。我沒有使用。我洗衣服的地方是村里那道美麗的小溪。
在阿里家的第二天,我生病了,全身就像灌了鉛般沉重。晚上,找來一個空玻璃瓶,自己悄悄撥了火罐。第二天一直沒敢脫圍巾,但哈舍還是注意到我的肩膊青一塊紫一塊。他嚇壞了。我安慰他說,不用怕,這是中國的傳統(tǒng)治療。
我沒病到要上醫(yī)院,事實上,就算真病得嚴重,這也沒醫(yī)院可去。人們生病了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漂洋過?;ㄒ惶鞎r間搭船到城市,一是等死。哈舍認識一個人,因不慎從山上摔下導致小腿骨折,可他上不起醫(yī)院(交不出2000PS的“巨款”)。幾個月過去,那人的腳從小腿一直爛到大腿根部,這個不幸的生命,與死亡相會已是指日可待。
次日清晨,我再次經(jīng)過村莊的學校,心里想著,教育固然很重要,但目前更重要的,也許是醫(yī)療。
6.亞班納
“走,我?guī)闳ヒ粋€朋友家,他是很有名的按摩師。”那天早晨,哈舍誠懇地說。這個好心人仍在擔心我的身體,雖然我已好多了。
阿布杜拉的小漁船又開始在海面上航行,船上載的,依然也只是一個旅人和一位船夫(哈舍)。約摸四十分鐘后,我們到達另一片海灘——它是如此安靜、空曠,美不勝收。這個村莊,名叫“亞班納”(Yabanan)。
那絕對是整個菲律賓期間我住過的最美的地方:二十米開外便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寬敞明亮的院子里一排高大的椰樹迎風招展,一張用大樹根做成的“茶幾”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貝殼,花兒種在空椰殼里,一張在日后消遣了不少時光的大吊床潔凈牢固。進得房后,更是驚嘆于布置的溫馨——那是我進過的唯一有窗簾的菲律賓之家。
主人名叫“拉修”(RASSEL),皮膚黝黑,身材精瘦但充滿力量,很有“型男”氣質(zhì)。一年多前,拉修的房子只是一間竹棚,隨著一次可怕臺風,所有海邊的竹棚盡被摧毀,之后,其他人撤離到離海岸更遠的地方,唯他仍留守故地。這個勤勞又聰明的人用低廉的價錢收購了鄰居的土地并修筑了水泥房,自此,方圓一公里之內(nèi),獨此一戶。他的伙伴是一群動物:雞、鴨、貓、狗。他看這些生靈的目光充滿愛憐。endprint
那時我仍堅持素食,而這里蔬菜卻是難得一見的奢侈品,思忖一會兒后,拉修走向正在孵蛋的鴨子:兩個鴨蛋拿出來時仍如此溫暖。我知道這對拉修很不容易——那些雞鴨蛋,不是用來孵化小雞小鴨就是拿去賣的。
為了不浪費拉修的寶貴物質(zhì),我決定在飲食上“取之于自然”,于是從那天起,我開始了“椰子之旅”:早餐是幾杯鮮椰子汁及半個椰子肉,偶爾會有兩塊很難吃的餅干,午餐是椰囊(一種嚼起來類似棉絮沒什么水分的椰肉),晚餐稍豐富些——椰肉拌飯和幾乎將我甜吐的椰子糖水……偶爾,為了給我換下口味,拉修會弄來一盤芭蕉花——當然仍少不了往里加椰汁!
屋子的結(jié)構(gòu)為“兩室一廳”,分別以薄薄的三合板隔開。我選了那間一拉開窗簾就可看到大海的。房間的大小也正是床的大小——每晚要睡覺只能從客廳直接跳到床上。那床,看上去很美:不僅有毯子有枕頭,甚至還有枕巾!然而,當我準備美美睡一覺時,才發(fā)現(xiàn)還不如直接睡沙地——所有彈簧全都嚴重變形,躺在上面就像架在高低不一的梅花樁上一樣。不僅如此,床上還全是沙粒,因此每天起床必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頭發(fā)、睡衣和身上的沙粒抖下來。
每天傍晚,為拉修工作的盲羊人都會進院子喝一杯雇主請的咖啡。拉修不止一次對我說:這些盲羊人是最干凈的。他說的干凈,指的便是誠實。我相信。每當那些盲羊人出現(xiàn),我總是悄悄打量——他們的眼神是如此專注、直接、坦然。我也觀察過他們做活:從不投機取巧、從不貪婪、從不怠工。他們沉默、清貧,臉上總帶著不卑不亢的微笑。這種氣質(zhì)不屬于有錢人,也不屬于窮人,而是屬于——內(nèi)心有力量、有準則的人。
這幢海邊的孤獨房子沒有電,我們點的是椰油燈。當談話終止,惟一的聲音便只有咆哮的狂風和拍擊的海浪;當白天到來,海又是如此包容仁慈,被風雨打落的椰子靜靜躺在明媚的陽光下。
如哈舍所說,拉修是個按摩師,每個周末他都會到銀灘為游客按摩,其它時間則用來打理“山莊”——除了海邊的房子,拉修還擁有屋后半個小山坡。他的理想是以后能在山腰建一幢房子,那樣的話,整個海灘將盡收眼底。
我在的那幾天不是周末,拉修決定陪我到附近走走。椰林深處有一伙勞作的盲羊人——他們在建造新的教堂——舊教堂已在風雨中破敗不堪了。這教堂,是村民們自己湊錢自己動手蓋的。那是我見過的最簡樸的教堂——除了人們誠摯的信仰,沒有任何多余的浮華的東西。
拉修向人們介紹我。人們溫和地抬頭笑笑,繼續(xù)手中的活。我來自哪里是什么人對他們沒有意義。生活本身,才更加真實。
由于是雨季,山下河流暴漲,這意味著我們無法尋訪仍居于山上的盲羊人(若要另覓陸路上山得一整天工夫)。于是我們順水而下,一個盲羊人出現(xiàn)在眼前,他便是天天早上為我摘椰子的男孩的父親。他也為拉修工作。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他忠誠的伙伴——狗。在完成雇主布置的工作后,他要繼續(xù)上山勞作。螞蟻阻擋不了他,河流阻擋不了他——他就那樣,帶著不卑不亢的微笑,一步步涉水而去。水很快就漫到他的腰,隨著一個轉(zhuǎn)彎,他突然消失不見了。而那只聰明忠誠的動物則另辟蹊徑——從另一側(cè)只適合小動物走的小道跑去。拉修說,狗將會跟主人在深山某處會合。
我們繼續(xù)趕路。途中遇到一位年輕的盲羊女性——她有兩個孩子,一個牽著一個抱著。他們剛從村里唯一的小雜貨店買油回來。就為了這5PS的油,他們先是花三小時下山,再花三小時上山。后來,又遇到好幾個捏著最多10PS票子在林中疾走的孩子,也是這樣,為著人民幣一兩元的小東西,來回花上幾小時。
此程的最終目的地是一個荒僻的盲羊人村莊,做為一個陌生的“不速之客”,我的到來并沒有引發(fā)騷動:人們安靜地坐在自己那以椰葉和竹子編成的棚里,安靜而略帶羞赧地望著我們。這個村莊大概有十戶人家左右,戶與戶之間——草棚與草棚之間,相距約二十來米。最先到達的家庭共有兩個竹棚,一間大約五平方米,住著一對年輕夫妻、兩個孩子,以及一只剛滿月的小狗——狗和嬰兒都在吊床里。里面的所有家當為一張床(竹席)、一口黑乎乎的小鍋、一個簡易的剝椰子的工具,以及一兩件舊衣裳。另一個竹棚則住著一對老人及四個流著鼻涕的小孩。
出發(fā)之前,我想大概會在經(jīng)過的村莊吃午飯,為此特地把村里唯一的小雜貨店里的糧食一掃而空:一扎方便面、兩個茄子、三個雞蛋、一個小南瓜、一扎十根不到的豆角以及幾顆大蒜。我萬沒料到抵達的竟是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村莊。而涌到面前的孩子——我數(shù)了數(shù),至少十五個!有我們落腳的人家的,有鄰居家的,還有——天知道從哪冒出來的!
這下我為難了——總不能自己吃然后讓一堆孩子看著吧。可這里,除了椰子什么也沒有。絞盡腦汁想了很久,最后決定:吃飯計劃繼續(xù),但我們幾個得分頭去尋找食物。幸運的是,拉修終于在另一戶人家弄到了一個大冬瓜。那位婦女在看到我們的當時很是高興——似乎所有的盲羊人見到拉修都很高興,原因很簡單:拉修的工人都是盲羊人,哪怕一年里,雇傭他們工作的機會也許只有一次。當拉修說明來意后,婦女的笑容變得僵硬,最后幾乎是愁苦了——那個唯一的瓜,在這貧瘠的土地上是多金貴的東西啊。也許她在等著與自己的家人分享,也許會用它去換上幾比索的糖或油……拉修一再安慰說到時一定會補償給她的——讓她男人到他那工作。婦女難過的神情才緩和過來。
我們扛著得之不易的糧食離開了,但那婦女的目光,像鉆子般深扎在我心頭。
回到原地米飯已做好了。我開始做菜——帶來的那些簡單的食物,對他們是那樣的陌生而遙遠,他們好奇地注視著那些也許從沒能力購買從沒有機會品嘗的東西,臉上煥發(fā)出幸福與滿足。當我將菜做好,戶主也將他們的“拿手特色菜”捧出——在阿里家吃過無數(shù)次的樹葉和野山椒,以及永恒不變的椰汁。煮菜用的是飯鍋:他們先把米飯做好,盛出來,再用這唯一的鍋煮菜。那天我們的餐具是這樣的:一張寬大新鮮的芭蕉葉(菜盤),數(shù)個空椰殼(飯碗),以及無數(shù)雙手——筷子。
那是頓令所有人都興高采烈的沒有油的午餐。endprint
7.拉修的眼淚
那天起床后,我先是發(fā)現(xiàn)一杯沖好的速溶咖啡,然后是一瓶水和一大袋新鮮椰肉——這是拉修為即將離開的我準備的。除此之外,拉修還叫來幾位朋友——他希望朋友捕些魚兒送我。“素食”對他而言是奇怪的——說不定我無法拒絕剛上岸的海鮮大餐呢。
那是我首次觀看菲律賓人奇特的捕魚方式:他們口含簡易呼吸管,身佩“寶劍”,像魚一樣潛入水中。他們在水中跟蹤慌亂的魚群,時機成熟便一劍刺向魚兒——沒一次失手!那場景就像中國武俠小說里的“百步穿楊”,但意境更迷幻,因為是在蔚藍的大海里,在無數(shù)美不勝收的珊瑚和魚群中間。
上岸時漁民們不僅腰間掛滿了魚兒,還捕獲了一只長達一米的烏賊!可憐的烏賊在滴下一大堆墨汁后,即被人們一分為二:一半歸拉修,一半歸朋友。
小狗跑來了,貓貓跑來了,甚至連鴨媽媽也帶著孩子搖搖擺擺地出現(xiàn)了——除了我,現(xiàn)場的每個生命都急不可待地參與到這頓大餐中來。拉修幾次試圖將海鮮放到我碗里,我笑著婉拒——真正吸引我的,是這些人們,這片海域美麗的生命。
我打開包摸索一陣,拿出了幾小袋藥,也就是旅途常用的創(chuàng)口貼、繃帶及腸胃藥等。它們是我覺得最合適也最實用的禮物。拉修喜出望外的表情證實了這點?!爸x謝你,我的朋友?!彼f,然后禮貌地請求我將藥的用途一一用英文標上。
離別就在眼前。收拾背包的時候,拉修說:“我很難過,因為你就要走了,我想哭?!蔽倚呛堑鼗亓艘痪?,噢,我也要哭了——我以為他只是開玩笑,然而,當轉(zhuǎn)過身時,我愣住了——大顆大顆的淚水正從拉修深深的眼窩里滾落。它們滑過黝黑的臉龐,浸濕他顫抖的嘴唇……哈舍雖然沒有流淚,但眼眶是紅的。
我完全怔住了。數(shù)年的漂泊,無數(shù)次的別離,何以,在這里——這樣一些陌生而遙遠的人們,竟真情流露如親人一般。
“我很孤獨……你在這里,我們這么快樂……”拉修喃喃重復(fù)著這些話,一邊抹著不斷滴落的淚水。
孤獨。剛來的時候,我問過拉修,一個人住在這里,是否感到孤獨?他當時的回答是,才不呢,我快活著呢。那時候,初來乍到的我對拉修而言,也許只是個來此享受逍遙時光的游客罷了,而現(xiàn)在,他對我說,他那么那么孤獨。
有人說過,這世間,除了生死,哪一樁不是閑事呢?是的。但,這些“閑事”中,依然有一部分令我永遠無法無動于衷,比如這海洋、這笑容、這些真誠的心和熱淚。
我沒有哭。甚至不難過。我只是突然感到寂寞徹骨。我走過去,跟拉修緊緊擁抱了一下——他的淚水浸濕了我的肩膀。然后,他低頭走進房間,換了一套干凈的有著陽光和海水氣息的衣裳出來。他臉上帶著罕見的莊重——他要跟我合一張影。
如今,每當我打開相冊,每當看到那張與拉修唯一的合影,我都心有悸動。那么多走過的路已被風塵覆蓋,那么多的曾經(jīng)已成為記憶,但那生命的足跡仍在腦海中清晰,那些愛和溫暖仍恒遠如暖陽。
8.蔗糖沙灘
到達“蔗糖沙灘”前,我曾在一個叫“Raxas”的小鎮(zhèn)住了一晚。
到達鎮(zhèn)子已是夜晚,當時暴雨降下,一個好心人帶我到一家賓館,但詢問后覺得價格有些貴。于是我問前臺的服務(wù)員:“能不能借一把傘?能不能告訴我哪里還有更便宜的賓館?”他們很快就拿來一把傘,然后用不靈光的英語和氣地說,哪哪兒有一家旅店,哪哪兒還有另一家。就這樣,我撐著這個賓館的傘,在大雨里去找另一家賓館。
在一間便宜的小旅店,我對那個靦腆的小伙子說,“我渴了,能不能給一杯水?嗯,我會住這里,但這傘是借人家的,所以請你再借我一把傘,以便還傘后能再回來。”小伙子二話不說倒了杯水,然后給這個手里已有一把傘的女人另一把傘。他憨實的樣子仿佛從不知道有一個詞叫“懷疑”:一個沒有行李沒有證件沒交押金手里已有一把傘的女人,莫明其妙出現(xiàn)然后拿走他們一把傘。傘不是什么珍貴東西,但對生活在這小地方的人們,仍是一筆經(jīng)濟開銷。
Raxas,一個雨中匆匆路過的小鎮(zhèn),希望有朝一日,會再來細看它的風采。
“很安靜。你應(yīng)該會喜歡?!边@是一位路上碰到的荷蘭小伙的原話,而這安靜所在,指的便是——蔗糖沙灘。
當從那輛小摩的上下來,迎接我的不是傳說中的沙灘,而是一片寬約五十米的水域以及一個孩子。孩子跑上來,二話不說背起我的行李——背包幾乎將他整個都擋住了。沙灘就在水域另一頭。我會游泳,但我的背包不會。孩子是當?shù)厝耍摹奥氊煛本褪翘焯焓卦诤涌?,等著像我這種沒有導游書的“兔子”撞來。
“多少錢?”我看看面前那艘小漁船,問。
“隨便?!?/p>
這下為難了——我最怕的回答就是“隨便”,因為通常這“隨便”其實沒法隨便——我總不能只給他1PS吧。
“20PS?”我隨便了一下。
“30?!睂Ψ酵遥f。沒錯啊,隨便其實不隨便。
“有沒有可能住在你家?”過得河岸,我問。
孩子的頭點得像雞啄米。他才十三歲,但目光里完全看不到天真,而是一種肩負重任的早熟。孩子家里一共七口人。
“不過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情況怎樣,這樣吧,明天一點鐘到這里告訴你我的決定。”我說。
第二天我準時到達河口,告訴孩子將繼續(xù)住客棧。因為我知道了,真正的渡船價(當?shù)厝说膬r)只需5PS??v然內(nèi)心有一千種理由不去怪這個孩子,但卻有一個理由阻止了我——不想自己受到歡迎只因?qū)o他錢?;蛘哌@便是旅行的雙刃劍——在得到的同時失卻。至于失卻什么,不同的人心里有不同答案。
一直記得孩子見到我時那種興奮的樣子——他幾乎是跳起來了。也許他已告訴家人終于拉到了一個外國客人,也許家人已因即將擁有一筆經(jīng)濟收入而高興了一晚……我不知道。我只記得,當自己像個罪人般說出決定時,孩子臉上一覽無余的失望以及由失望而來的不知所措……雙刃劍同時刺傷了彼此。唯一讓我有所安慰的是:我沒有承諾他。沒有不守諾。盡管這安慰整整兩天后才生效。endprint
那片粗糙的、黃沙糖般的沙灘,面朝大海一帶全是客棧,然而這是多么安靜的游客區(qū)啊,住下的一周里,每個人差不多都認識了——晃來晃去都是那十來張面孔。
我住的地方名叫“浮木”(Driftwood),而那個十人間,整整一周,只接待過一個中國女人??蜅@习迕斜说?,這個西方人娶了菲律賓妻子后,就在這里安營扎寨了,而在客棧工作的姑娘們,她們仿佛是為了笑才來到這世界:做菜時笑,走路時笑,開酒瓶時笑,甚至吵架也要抽個間隙笑上一陣……難怪這里的客人十有八九都是“回頭客”,特別是那些來自天氣總是陰郁的歐洲的男人,不止一次發(fā)出感嘆:“我真是愛死了她們!”在這樣一種“愛死了”的情況下,客人與姑娘墜入愛河便成了經(jīng)常的事,愛來愛去就長住直到簽證結(jié)束:一些一去不再回頭,一些則次年再來再待至簽證到期。
其中一個三十出頭的德國人,他一共到過亞洲四次——每次的目的地都是蔗糖沙灘。我離開不久,就聽說他有了第四任菲律賓女朋友。還有一個英國男人,在我離開一個月后,竟與店里那個有著兩個可愛酒窩的姑娘舉行了婚禮——難怪他在浮木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幫采購、扛貨、遛狗。彼得夠有頭腦,招攬這么一堆可愛的姑娘做服務(wù)員,這樣就是淡季也至少有回頭客墊底啊。
我的確很喜歡這個安靜的海灘,不過有個小問題還是偶爾困擾著我:雖然姑娘們廚藝相當好,素菜卻永遠只有一種。我決定到后面的椰林轉(zhuǎn)轉(zhuǎn)。
跟拉修的村莊一樣,這里椰林茂密,果實累累,走了一陣后驚喜地發(fā)現(xiàn)竟有條小路。幾分鐘后,一間竹樓出現(xiàn)在眼前。
清一色的女性:從幾歲到十幾歲的六個孩子以及一位老奶奶。她們友好而好奇地望著我,這里出現(xiàn)外國人是不奇怪的,奇怪的是,出現(xiàn)一個單身外國女人。
簡單介紹了下自己,也不知她們聽懂沒有,總之,一個孩子突然就從眼前掠過——她竟是一下就躥到椰樹上去了,就像拉修家那個盲羊男孩一樣。
從那時起,我不再整天對著大海發(fā)呆了——那戶人家,我有時一天去一趟,有時一天去三趟。一來二往之下,每次看到我,孩子們就會跳起來大喊然后一溜煙躥到樹上——砍椰子。我萌生過在此居住的念頭,但若真要住在這個只有兩間小竹棚的七口之家,那么除了一堆孩子還得與幾只小雞和一窩小奶狗“爭奪地盤”。
那天下雨,到奶奶家卻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幾分鐘后,上樹砍椰子的小姑娘打著傘出現(xiàn)了。“我們上山吧,山頂可看到整個海灘?!彼f??刹排啦坏绞昼姡瑑A盆大雨倒下,我們跑進一戶人家——小女孩的表姐家。村莊人少,想來人們多少都沾親帶故。表姐家的房子才剛剛竣工,就搭在一個斜坡上,“客廳”地板是實打?qū)嵉乃槭?,兩間竹編小屋從取材到修筑,都是表姐夫的“純手工”。表姐夫原來竟是浮木客棧的工人——他,以及另幾個沉默的男人,整日就在客棧后院削竹子,修船什么的。跟客棧的姑娘們不一樣,他們從不跟客人打交道,或者說,客人基本對他們視而不見。偶爾,洗漱時會碰到他們,我對他們笑,他們也對我笑。他們知道我來自中國。
我們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這兩口子的笑容,顛覆了這個成語。
跟其他普通家庭一樣,表姐家也有幾只狗,一只貓。到達的時候,夫妻倆正在吃飯:椰汁木瓜湯泡飯。物質(zhì)的匱乏使得動物們饑一餐飽一餐,但人們還是關(guān)心著它們,還是會從口里省出珍貴的一點糧來喂養(yǎng)它們。而在這空蕩蕩的陋室,人們也依然對即將到來的圣誕節(jié)充滿憧憬:表姐親手裝扮了一棵美麗的圣誕樹——它呈現(xiàn)出人們內(nèi)心那最樸素也最倔強的心愿——希望。生活不能說公平,但節(jié)日是公平的——無論富人窮人,都有權(quán)利度過——雖然慶祝的方式有天壤之別。
不知什么風將消息刮到了奶奶耳朵里,于是下山后,迎接我的是奶奶親手做的大餐:木瓜絲蒸飯。吃的時候,我想起一部越南電影:《青木瓜之味》。
一些朋友曾問我:你不覺得拒絕美味是人生一大遺憾嗎?有的則干脆說,管住了嘴,人生還有啥意思?粗茶淡飯并沒有妨礙我對人生的品味,也沒有使我更不快樂。對我而言,人生的“意思”不在嘴里,而在心里。比如此刻——分享。
除了奶奶家,我還經(jīng)常去另幾戶人家——三間連在一起的竹樓,每間房住著一個家庭,他們是親戚。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缺了門牙的三十出頭的婦女。每次去,她都在洗東西,一盆接一盆。她非常愛笑。這個家庭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就是她手中的工作——為客棧洗東西。當客棧進入淡季,她就為家人洗。她丈夫是位漁民——一個風趣幽默的矮個子。這家人每月平均收入為1500PS(約合300元人民幣)。有時候,聊著聊著,我會把洗好的衣服拿去晾:木板、樹杈、草地上,一片可愛的花紅柳綠。開始婦女一再懇請我不要這么做,后來,每當洗完一盆衣服,她就笑瞇瞇地一指,意思是這些好了,去晾吧。
那天一早,我背著小包急匆匆出門,卻被兩個男人叫住——來自英國的L和德國的A。
“每天你都去哪里呀?”兩個鬼佬問。
“村里?!?/p>
“好玩嗎?”
“當然?!?/p>
于是,在這“好玩”的驅(qū)使下,兩個男人決定跟我走。到村口時(一條約五米長的獨木橋)碰上幾個民間藝術(shù)家。圣誕就要到了,這些藝人就那樣一路走一路唱。一曲終了,他們安靜地站著,如果有人給錢,他們就微笑地鞠一躬彬彬有禮地接過,若沒人給,他們也絕不上前討要,同樣微笑地鞠一躬說聲節(jié)日快樂然后離開。L和A用拍蚊子的舉動巧妙地避開藝人——他們更愿意把錢花在客棧那些青春妙齡的姑娘們身上。
一定是早就有孩子通風報信:中國女人帶了兩個西方朋友來!因為抵達時我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屋里忙碌:梳頭、清洗招待“貴客”用的玻璃杯、準備美酒(一種用椰汁釀的酒),那位洗衣婦的丈夫更是不知從哪兒翻出一瓶香水往身上噴了又噴——來不及洗澡了。看人們忙碌緊張的樣子,我有些吃驚:怎么我來的時候他們不是在樹上就是躺在涼席上!我在這可從沒用過玻璃杯喝水——他們用水瓢你一口我一口然后遞給我的!
L和A禮貌地坐下,但看起來很不習慣這種“好玩”。人們端來美酒,經(jīng)過極力邀請,A勉強喝了一杯(他在客??墒且淮蛞淮虻睾鹊模。琇卻滴酒沒沾——他正忙著應(yīng)付無所不在的蚊子。漸漸地,人們變得沉默而不知所措——他們努力變得光鮮,努力給這難得出現(xiàn)的西方客人“好”印象,可卻似乎失敗了。兩個白皮膚男人也在努力——努力擠出笑,努力集中注意力。一切變得莫名其妙和尷尬,十分鐘后,兩個男人終于忍耐不住,齊齊用求助的眼神望向我。endprint
“噢,謝謝你們款待,他們有事得先走了?!蔽议_口了——我也忍耐到了極限。此話一出,L和A如釋重負地站起——只有這一刻,他們的笑才真地發(fā)自肺腑。他們禮貌地跟人們說再見,幾乎小跑著離開了。
我仍留在這里。人們又開始忙乎,不同的是,這下他們有說有笑,把早已汗?jié)竦囊路话殉断?,光著膀子跳上吊床或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喝酒,眉飛色舞地談?wù)撝浠亩拥膬蓚€西方人——比劃著他們的紅皮膚和藍眼睛,以及那金黃色的長長的腿毛。
“他們的眼睛很好看,但你的眼睛更漂亮。從你的眼睛,我們感受得到你的真誠。你是我們的朋友?!毕匆聥D女說。自兩個西方人走后,她的雙手又一如既往地泡進了盆子里。她是這些人中唯一會些英語的。她說,這是她的真實感受,也是這里所有人的心里話。
9.世界
那個城市,名叫杜馬蓋蒂(DUMAGUTET),在我有限的行走中,它可說是菲律賓最美好的城市了。下車后,一位婦女指點我去往一個豪華賓館。婦女絕對是好心,只是她不知道,社會主義國家并非遍地都是土豪的啊。在路上我常聽人說,噢,中國,有錢的國家。但我更想聽到的是:噢,中國,美好的國家。很遺憾,迄今為止還沒聽過這樣的話。
離開賓館,我跳上一輛摩的,指指大包對司機說,請搭我去背這種包的人住的地方。就這樣,我到達一個名叫HAROLDS的客棧——經(jīng)過一系列奇形怪狀的住處后,這客棧干凈方便得就像天堂。
那個晚上,在樓頂,我認識了加拿大老人KEETH和半意大利半法國血統(tǒng)的西蒙。KEETH已六十多歲了,從未結(jié)婚,一生基本都在異鄉(xiāng)度過。他有高血壓,炎熱的天氣令他每天氣喘吁吁的,為此他每天喝半瓶蘋果醋。他認為這是他還能活著的良藥。在路上,我碰到過許多這樣的老人:單身一人,他鄉(xiāng)就是故鄉(xiāng)。他們在路上走了一生,然后也將,死在路上。
西蒙,三十一歲,一個天生的說話狂。西蒙已在菲律賓待了一年,工作是糧食調(diào)查(我第一次聽說這職業(yè))。西蒙還在中國待過一年,初相見時他是用中文跟我打招呼的。當然現(xiàn)在他的中文已忘得差不多了。
跟西蒙上街好處太多了——他能直接用當?shù)胤窖愿藗兘涣?,所有物價也都一清二楚。比如三輪車,在兩三公里內(nèi),我一般給20PS,他卻只付9.5PS!如果只聽其音不見其面,你一定會認為對方就是活生生的當?shù)厝恕髅傻姆窖哉f得可不是一般的溜!
那天早上西蒙破例地單獨行動——他要去見一個女人。那是個菲律賓女人,西蒙的同事。不過,離開前,西蒙顯得很憂愁:“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想去見她?!保ㄎ以趺粗??)“我覺得她愛上我了,這很麻煩。但我又不得不見她?!彼终f。哦,是這樣。當然最終這個男人還是垂頭喪氣地走了。那天我也沒閑著——跟客棧老板去郊外的一個村莊——前不久那里遭遇了臺風襲擊。幾個外國女孩跑到宿舍讓人們有錢捐錢,有物捐物——我捐了一條長褲和兩支筆。同住樓頂?shù)挠袀€以色列小伙,他一邊嘀咕“臺風又不是我造成的,為什么要我們承擔”,但一邊又扯出一條大短褲捐了出去。給受災(zāi)人們捐東西是老板的主意,他的生意非常好——客棧永遠都滿員,而他的家,在當?shù)亟^對是豪宅了。這個三十多歲的老板,不管出發(fā)點是什么,只要他真地幫到人們了,那么我都非常愿意為他伸個大拇指。
同行的志愿者里有五個外國人,加我算六個。在他們跟孩子玩游戲時,我繞著村莊走了一圈。這次臺風造成南部島嶼上千人死亡,這個村莊很幸運,沒有人員傷亡,但許多人的家園被洪水沖得七零八落——圣誕前期,人們?nèi)荚谑帐皻埦种卸冗^。然而就在這滿目瘡痍的破敗景象中,人們依然以各種方式慶祝節(jié)日:在廢墟中扯上一塊帆布,擺上一張小桌子,幾把椅子,再擺上幸存的食物和酒水。經(jīng)過的時候,人們對我熱情招呼——來一杯!他們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憂傷,笑容如天上的陽光般燦爛。
我卷起褲角,從沒有了橋梁的河流中涉水而過(村里惟一的橋梁被洪流沖斷了),一戶住在河邊的人笑瞇瞇地對我說“圣誕快樂”。這家人,三間房子只剩一間了,但他們的神情,用如今網(wǎng)絡(luò)流行的一個詞來說——淡定。“嗯,我們住在河邊,所以損失比較嚴重,不過沒關(guān)系,上帝保佑,全村人都好好的,不管生活怎樣艱難,節(jié)總還是要過的嘛?!睉糁髡f。
我目睹過災(zāi)難——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我曾在那里當過不知所措的志愿者。那一次,我如此深切地體會到,無論科技如何發(fā)達,人在自然面前,在不可抗拒的力量與自然擁有的時光里,始終渺小如蜉蝣一般。是的,人類的災(zāi)難從沒有停止過:自然災(zāi)害、戰(zhàn)爭、各種不公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如何迎接和邁向并不見得更有保障的未來?答案也許就在這些人的笑容里,就在人們內(nèi)心那對生命不可抗拒的至死方休的熱愛里。
回程途中遇上一位女士——當時她正在專心致志地戴一朵花。她看上去如此優(yōu)雅,完全沒有一點災(zāi)后的失魂落魄。接著,一位老奶奶出現(xiàn)了,她笑瞇瞇地說:“我女兒啊,她就是愛花,就是愛美?!崩夏棠唐呤鄽q了吧,而那位“就是愛花,就是愛美”的女兒,至少也五十了。老奶奶溫柔地望著女兒,女兒則轉(zhuǎn)向我,優(yōu)雅地迎接一個幾乎被她的優(yōu)雅震呆掉的中國女子的目光。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對美的向往與渴望,依然如昨啊。
那天,全村男女老少各領(lǐng)得一份盒飯,里面有牛肉、火腿、雞塊(孩子們則還得到一個雞腿)、蔬菜。每人還有如下東西:一瓶軟裝飲料、兩個香蕉、兩個橙子、兩包蛋卷、一包巧克力、一雙拖鞋、兩條內(nèi)褲(這也是孩子們特有的)、五斤大米。噢,每個女孩還可獲得一朵美麗的頭花(這種體貼細致令我很感動)。
全村男女老少加起來,怎么也有兩三百號人吧,如果我的商業(yè)思維稍稍靠譜的話,那天客棧至少為村莊捐贈了價值一萬元人民幣的物資。
在收獲了無數(shù)的朗朗笑聲之后,我們隨車回到客棧。剛進門就收到西蒙的短信——他打算請我吃晚飯。離別在即,難得有人請客,就答應(yīng)了。
那晚,就著香煙,兩杯啤酒,一堆西洋菜,我們聊到夜晚十二點。西蒙曾在中國待過一年,曾有過猶如兄弟般情深厚誼的中國朋友,還有過一個用他的話來說“漂亮極了”的蒙古族女友。
“雖然我與好些人結(jié)下深情厚誼,但在路上,特別是我們這種四海為家的人,對離別已完全習慣甚至無所謂了。反正舍不舍得都要離開,而下一站,你又會遇上新的朋友建立新感情,而一些曾經(jīng)相遇的人,也許就此永不再相見……”
記憶。這就是在路上唯一的、真正屬于你的東西。一站又一站,相遇和別離,相忘和懷念,便是漂泊者永恒的際遇和一路上的風景。
西蒙走了。走之前,他送了樣禮物給我——一個小玉墜,來自中國。他隨身攜帶了四年。四年后,玉墜再回到一個中國人手中。原來,一切都是無常,都在輪回。
在大理,在我的“遠方”(我開的客棧的名字),時常會碰到猶豫不決的年輕人:又想出門,又顧慮重重。我總是這樣對他們說,走吧,年輕人,去看看這世界,走吧,年輕人,這世界多遼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