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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發(fā)現孫方友——讀他的《陳州筆記》
王曉峰
(大連市文聯(lián),遼寧 大連 116000)
幾年前在鄭州的一次小小說會議上,我曾向孫方友先生承諾,有機會一定深入研究他的作品?,F在是2015年春寒料峭的時候,在細細品讀四大卷本《陳州筆記》的過程中,我時時沉浸在孫先生所設定的特有的陳州氛圍之中,為其中的人物、故事及情調所打動。孫方友先生《陳州筆記》里的756篇小說,據說歷經三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時間,其實也是他磨礪探求文學的三十多年,因此這些小說成為孫先生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重要標志和集大成者。在思考孫先生文學的意義與價值時,我突然意識到,我是一個遲到而遲鈍的閱讀者。
這些小說,體現出濃郁的民族文化精神,表現出特別的中國藝術的表達方式,這在當代文學里是較為罕見的,是比較獨特的。于是我想,過去,至少是我,面對著孫先生這樣深邃而獨特的文字,面對著孫先生鮮有的文學情思,竟有些熟視無睹,有些怠慢?,F在我認識到,我們在孫先生這些洋洋大觀的文學里,發(fā)現了中國文學的正源,發(fā)現了中國文學正源的當代化,發(fā)現了我們幾千年來就孜孜以求的文學形式、文學精神正在當代化。幾千年來我們熟悉的文學,曾在某個時期,遭遇了重創(chuàng),而沒有很好地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比如現代小說、詩歌……已經不是我們千百年前曾有過的為我們所熟悉的文學?;蛘邚娬{一下,孫方友先生的文學價值在于表現了我們民族的文化精神,在于他以我們自己的文學形式,來表現我們豐富的文學。因此我愿意用“重新發(fā)現孫方友”來作為本文的開端。
先看孫先生的早先作品,也就是他的文學起步之作?!短觐^佬兒》是《陳州筆記》(卷一)的開卷之作。說一個商人在兵荒馬亂路斷人稀之時攜帶一袋子銀元榮歸故里,途中遇到一個剃頭匠,便要求剃頭,匠人問:你有錢嗎?商人被激怒了,打開那袋銀元,暴露了自己攜帶的財富。在路邊剃過頭之后,剃頭匠向商人要了高價:“五塊大洋!”商人又火了:“剃個頭五塊大洋,還不如把我殺了哩?!薄跋霘⒛愕炔坏浆F在!”剃頭匠回答。這故事設定在兵荒馬亂之際,人與人的關系處在緊張狀態(tài)的時代背景下,人與人常常是生死相對。倆人的偶遇,又是商人攜帶大量錢財,又是明亮的剃刀出現在故事里,飛舞在頸項之間。其實最后,什么都沒發(fā)生,卻成了一段傳奇故事。故事的內核,就是一個“信”字,信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里的一個關鍵詞,和信譽、信用有關。對《剃頭佬兒》來說,故事簡單,又極其復雜,意義深遠:凝結著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其實就是一個“信”字。
還可以再舉一個例子《崔先生》,崔先生以教書為業(yè),家徒四壁,困窘難當。崔先生性格耿介、清高。東家一是看好了先生的教學水平,二是看好了先生的生活態(tài)度,便決定下一年再聘先生。而崔先生感知到知遇之恩,遂“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小說不長,但字字透露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之“仁”,以仁者之心相待他人,便有了這個很小又很大的故事。
孫方友的文學起步之初,便有些意味深遠,具有相當的隱喻意義,這是和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有著很好的對接聯(lián)系。仁、義、禮、智、信,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是和諧人與人、人與集體、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整個宇宙的關系的中國式的倫理方式?;蛘哒f,孫方友的文學思維,包括他創(chuàng)設傳奇、結構故事、他的人物內核(精神)、性格,即雕刻人物的精神世界與活化人物的生存方式,都是以此為思維基點和出發(fā)點。這是中國人所感知、所接受或說是喜歡的一種文學思維方式。這也為他小說鋪設了迷離而又確切的理性底色、倫理底色,中國人千百年來就是這么活著,并一直走了過來。盡管這些早期的小說,顯得意蘊單一些,甚至有些主題先行。但我們必須看到他的文學起步,一開始就落腳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上,就在我們熟悉的且為中國人所能接受的倫理與認知的范圍里。我要強調的是,在孫先生的文學世界里,他的起初,直到現在,一直是以民族的思維,來開始他的文學敘事的。因此他的小說,始終具有中國的味道,具有民族的情志,是中國人的文學。故事、人物以及所表達的愿望、夢想,莫不如此。中國人、中華民族對生活、世界的體味和認知,在孫先生的小說里,經常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來,而成為中國人的共同認知和感悟,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意識,也成為孫先生獨特的甚至是專一的文學表達。甚至可以說,在孫先生的文學夢想和追求里,他從起初到現在,一直都在堅持著文學的崇高理想,一直都在堅守著中國式的藝術追求。
1992年創(chuàng)作的《貴婦》是一個極其深邃的故事。上世紀之初,清江提督余豐年死后,其不足40歲的夫人馮姬依著自己的姿色,依舊搖曳陳州、風光旖旎,成為陳州仕路中炙手可熱、競相交結的人物。新任的陳州知事柳予路亦跪拜在華貴漂亮的馮夫人的石榴裙下。柳知事曾希望馮夫人在當局大總統(tǒng)吳佩孚處“美言”多句,便被高傲的馮夫人拒絕:我怎能屈尊見他,他應來拜見我。后來柳知事才知曉,馮夫人根本不認識大總統(tǒng)吳佩孚,但這時馮夫人已飄洋海外了。一個虛榮的浮夸的形象躍然紙上。這里,也暗含著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特別是對漂亮女性的一以貫之的觀念,類似貂禪閉月、昭君落燕、玉環(huán)羞花、西施沉魚……其中常有對女性的贊美、歧視和毀謗,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男尊女卑的基本表現。因此,表面的浮夸、華貴也掩飾不住馮夫人內心的虛弱、無恥。孫先生最后狠狠的一筆:華麗的馮夫人跑了!劍指當時社會的綱常廢弛、人倫混亂。
相比之下,《劉昌大》卻浮雕般地刻畫出一個勇敢的青年女性宋青霜。她28歲,未婚,又是當地大戶人家的小女兒,還是個戲迷,迷戀上了武生名伶劉昌大。青霜遂說服父親要嫁劉昌大,遭到劉昌大拒絕之后,她又以未來生活的夢想相勸說服了劉昌大。青霜遂與劉昌大結婚,婚后同臺演出,恩愛一生。從此陳州舞臺上多了一位名角,生活里卻少了一位大家閨秀。一個女子,因愛而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因愛而對財產、社會聲譽于不顧,成為一個千古佳話。
從這兩個案例能看出孫先生小說所特有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從中能看出中國人從過去到現在對兩性(特別是女性)的定位和認知,也能發(fā)現孫先生文學思維的出發(fā)點,始終立足在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上,這也成為他的文學觀。
由此也能看出中國人的民族性格、民族風情。兵荒馬亂之時,兩個人相遇,一個要剃頭,另一個(即剃頭匠)詰問:你沒錢。那個要剃頭的人便憤憤摜出一袋子銀元。其性格、個性躍然紙上,直接、爽快,甚至有些大嗓門,有些像孫先生。這是在中國的河南,在中原大地,在今日淮陽古代的陳州才有的氣節(jié)和性格。這就是千百年來,在中原大地,一代代中國人滋養(yǎng)了的民族性情,是他們對世界、人生的特別的看法和處理方式。
這就是一個民族,千百年來積淀而成的情感方式,對世界、對社會、對人生特別的情感認知和處理問題的方式。孫方友的《陳州筆記》,便是中國人、民族文化的漢字文學標本,資料庫存。這就是孫方友在30多年的創(chuàng)作中,留給我們最重要的文學寶藏。
孫方友主要生活在古陳州即今天的淮陽。古陳州應該是中華文化最重要的起源、發(fā)展的所在地。古老的中原大地,物華天寶,地杰人靈。千百年來,中國人在這里發(fā)生、融匯出獨有的情感方式、精神方式以及文學方式,而成為中華民族獨有的精神理念和追求,成為人類社會最特別的精神文化。孫先生是幸運的,他置身在文化發(fā)祥地的核心區(qū)域,他是踩著大地下的甲骨文成長的作家,更前沿地更近距離地接受著民族文化的熏陶和哺育。因此他的小說,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對民族文化思考的指向。也就是說,孫先生祖祖輩輩繁衍生息于中原大地,他的呼吸、他的血液、他的生命,與中華民族的意識形態(tài)與精神有著根本的連接,也正是這些,熔鑄了他的文學精神和文學表達。他是中原大地的驕子,也是中華文化的驕子。
我非常同意方家將孫方友的小說歸納為“新筆記小說”,這可能是體現中國文學的比較精道的說法。中國文學,按我在30年前讀大學時所形成的看法,實際上從早先至“五四”之前,主要沿著兩條路線前行。一是文言系統(tǒng),即文人的書面語系,主要由文人參與,從《詩經》《山海經》開始;另一系統(tǒng)主要是白話、口語系統(tǒng),從“街談巷語”“小人之說”開始,到《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儒林外史》等等。兩個系統(tǒng)互為交融,互為補充,而成為中國文學的洋洋大觀,成就了千百年來中國文學最獨特的表達。
由文人參與創(chuàng)作的筆記小說,是中國文學最有文字概括力、最富表現力的文學方式?,F在可以總結一下,筆記小說是把漢語推向高峰狀態(tài)的文學,是富有概括力、表現力以及富有形式美感的文學,也是中國文學的主流,是中華民族所熟知且熱愛的文學表達。而我們現在所熟知并熱衷的中國文學,特別是小說,也包括詩歌,一起步便脫離了我們自己的文學傳統(tǒng)和習慣,而另起爐灶,另開局面,包括精神層面,也包括文字表達。
幾千年來,中華民族的哲學觀、世界觀統(tǒng)領著中國古代文論、文藝批評,整合了一套范疇與系統(tǒng),并行之有效于文藝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而我們現在通行的文論、批評,實際上也在背棄、拋棄中國傳統(tǒng)文論。這當然也是當下文論、批評日益遭遇冷落的一個重要原因。比如說,我們現在很少提及古典文論里的“突變”“逆轉”等等美學范疇,經常忽略甚至是忘卻了這種獨有的文學表現力。而這種既傳統(tǒng)又新穎的藝術表達,在孫先生的小說里大量出現,并為小說提供了迷人的敘事魅力。
中國作家,生活在漢語的氛圍里,生活在中國文化的環(huán)境中,在文學表達中,應該會自覺不自覺地接續(xù)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精神,來顯示出自己獨特的藝術個性。2015年3月8日《中國文化報·美術文化周刊》發(fā)表了四川大學教授林木的《中國的“現代”不可能從西方“空降”》一文,該文的主要觀點是:美術史界流行一種觀點,認為在中國美術史研究中,中國雖然開始得較早,但缺乏理論性和系統(tǒng)性,算不上學術性的美術史研究。而只有進入西方美術史研究,中國才開始具有“現代意義”的美術史研究。其實,中國古代美術史是由美術史、著錄、專題史、畫論共同構成的一個獨特而復雜的系統(tǒng),你不能用其中一部分以偏蓋全,當然更不能用今天西方美術史的標準來否定中國的美術史。這個觀點很重要,中國的文學也是如此。
孫方友即為明證。
《女保鏢》創(chuàng)作于1990年10月,未必是孫先生最出色的小說,但卻是很有代表性的作品。過去,陳州鏢局里的女保鏢何柳娘,年輕漂亮,武功超群。受雇姓于的富戶公子,公子也是習武之人。但此人經常做“歹事”,何柳娘經常從旁相勸。一日在街上調戲民女,何柳娘起身護定民女。于公子惱怒,便命令一群保鏢捉拿何柳娘。格斗中何柳娘傷及公子。住院后的公子說:“柳娘為一流保鏢,不但保住了我這個人,也保住了我的心!”后來倆人結婚,公子也成了“這一帶非常開明的人士。”和孫方友大部分小說一樣,這小說的背景還是古陳州,很有風味的陳州。陳州的習俗、風光以及各式心態(tài)的人物形象,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更重要的是,公子個性的突變,何柳娘態(tài)度的奇異突轉,都顯得如此合情合理,富有“志怪”“傳奇”之余韻。這樣的敘事很有中國風味:情節(jié)一波三折,故事迂回跌宕。
我很推崇傳奇小說、筆記小說、章回小說的“傳寫奇事”的傳統(tǒng)。也許這也是中國文學的藝術表達。這是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在方寸之間做好文章,精短、凝練,更能突出文字的滲透力及表現力。孫方友的這些文字,大都在1500字左右,是我們經常說的小小說。在這樣短小的篇幅內表現出文中要旨,而使作品成為絕唱,實為難事,但孫方友做到了。像《女保鏢》以及《陳州筆記》《小鎮(zhèn)人物》,不僅僅傳神了古今陳州的自然環(huán)境、社會風貌和人文風情,構建出惟孫先生才有的陳州,其意義遠遠超出了區(qū)域與地理的概念;更重要的他是在以陳州的方式、陳州小說的方式,表現著自己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一脈相承,使這些小說成為中國民族精神、中國民族藝術的重要表達。應該說在孫先生俊逸馳騁的領域里,他是當之無愧的博學之儒。
孫方友四卷本的《陳州筆記》和四卷本的《小鎮(zhèn)人物》,以及他的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給我們留下了珍貴的文學寶藏。當我們深入研究這些作品時,就不難發(fā)現,文學的獨特性在于堅持,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個性,堅持自己的文學之路。孫先生的特別,就是在所謂西化、全球化的背景下,他堅持表現我們自己的民族文化精神,傳承并弘揚了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方式,因而成就了孫方友這樣的文學的獨特的“這一個”。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715(2015)03-0063-04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3.015
作者簡介:王曉峰(1956—),男,遼寧瓦房店人,大連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大連市文聯(lián)副巡視員。
收稿日期:2015-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