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毅
1
夜已深。窗外很靜,癌癥病房內不靜?;煵∪送纯嗟纳胍髀暫褪中g病人麻醉過后疼痛的叫喊聲,不只具有劃破夜黑的張力,更讓陪護的親人們感到有噬心之痛。
早上,母親被推進手術室時很平靜,我稍少了些緊張和傷感。醫(yī)生說,甲狀腺癌的早期手術效果很好,在所有癌癥病人中存活率最高,生活質量最好,術后活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實例很多,這讓我寬慰了不少。然而,在手術室門口守等母親出來的那四個小時,還是讓我終身銘記了“度日如年”和“坐立不安”的味道。母親出來時還處在全麻狀態(tài)中,天藍色的手術帽襯得術后蠟黃的臉更加慘白,躺在推車上顯得是那樣的弱小,好像只剩了一絲游氣,令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影的大手揪得發(fā)痛……
我站起身,想到走廊上伸展一下坐得僵硬發(fā)脹的雙腳,不料一陣暈眩,差點摔倒,趕緊抓緊母親的病床扶沿。此時,我不用照鏡子都能知道,自己準像一個灰頭灰臉、披頭散發(fā)的邋遢鬼,更清楚自己的體力和精力已耗得接近了極限。我想起自己曾經歷過大大小小十多次手術,相同的病房場景,不同的是我和母親的位置正相反。每當我從麻醉中醒來,母親總是倚靠在陪護椅上,從不與我擠床,除了怕會碰疼我的刀口,還擔心我會受涼。因為術后的我總是虛汗淋漓,迷迷糊糊中跟被子有什么大仇似的,又蹬又掀,特不安分。常常天剛蒙蒙亮,母親便輕手輕腳地為我準備消毒便盆和干爽的內衣褲,服侍我漱洗梳理,一切都會在醫(yī)生查房前把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收拾得清清爽爽,并把我的病床和床頭柜收拾得整整齊齊。知女莫如母,她最清楚我的秉性,我并不嬌慣,也不挑三揀四講究吃喝,就是個人衛(wèi)生方面幾近潔癖,即使在病中也很難勉強自己將就,她擔心我自己收拾會碰疼刀口,所以每天先把我收拾妥了才放心離開,自己常常是空著肚子趕上班,從來沒有因為要照顧我而影響工作。
然而,眼前躺倒的卻是令我敬畏亦令我信任、令我逃脫又令我依靠、令我叛逆又令我敢于擔當、哺育我成人又教會我堅強的母親……
2
我心里的母親很強勢,可躺在病床上卻顯得特別弱小。稀稀拉拉散粘在枕頭上的花發(fā),不只凌亂,而且顯得干枯無光,毫無生機。我握著母親干癟得沒有一點彈性的手,真真切切地感到母親老了,真的老了!看看父親,已近謝頂,滿臉胡子沒有收拾,束手無策地站在母親打點滴的一側,從那雙緊盯著母親的眼神里流瀉出來的,盡是驚恐和不安,那神態(tài)與遭到突然驚嚇后恐慌失措的孩童在發(fā)呆幾乎沒有區(qū)別。唉!母親住院才第二天,真正躺倒也只是一天時間,父親已經承受不了了。其實也難怪,我記事起,父親就在另一個島嶼工作,每月回家一次,來去匆匆,除了幫家里擔水劈柴,幾乎不再管別的。父親很勤儉,對自己更是小氣,簡直可稱摳門,一年四季總是制服,一件汗衫穿了好幾年,已經由白泛黃,滿是細細密密的碎洞了還舍不得讓其下崗,但他再怎么摳,也不摳我和妹妹去書攤看書的錢。父親忠厚老實,膽小怕事,臉皮特薄,在街坊近鄰是出了名的,眼巴巴地看著自家造房用的磚頭石灰被人家拿走了都不吭一聲;而且做事細磨細蹭,管你急不急反正他不急;遇有委屈從不抗爭,只會回家生悶氣,老實隨和沒有原則,卻處處口碑載道,尤其在他工作的那個小島上,家家戶戶沒有哪家不認識他的。
母親則不同,外表嬌小柔弱,骨子卻像是混泥土灌鑄成的銅墻鐵壁,而且思維敏捷,洞察力敏銳,處事果斷爽直。別說是一般女子所不及,就是一般男子也沒有母親這樣的膽識和魅力。
母親出身在沒落的大宅門中,年幼喪父。外婆原是大門不出、小門不邁的大戶人家的小腳媳婦,為了生存,帶著母親靠給人家縫縫洗洗度日。窮人家的孩子早懂事,母親跟著外婆串村走鄉(xiāng),東家吃一餐,西家討一頓,不但跟著外婆學針線活,還給人家抱孩子洗尿布。在逆境中自強不息地成長,能和野小子們一起下海灘捉蟹捏螺,上山砍柴挖野菜,高高大大的男孩子都不是母親的對手,小個子母親硬是練就了大膽能干又不乏心細手巧的本事。尤其是她的手工編織,真叫了得,幾乎從不按常規(guī)出手,織出的毛衣款式別致,花樣新鮮,頗受雇家欣賞和贊許。13歲那年,母親隨外婆在一位姓林的教書先生家干活時,不只受到先生夫婦的憐憫和愛惜,更是對母親的聰明伶俐和勤勞好學欣賞有加,在他們的資助下才有機會背上書包。母親在班里年齡最大,她很珍惜來自不易讀書的機會,很勤奮,很努力,學習成績令先生和同學們刮目相看,連連跳級。
母親是個有恩必報的人,她銘記恩師的培養(yǎng),恩師謝世后視師母為再生之母,逢年過節(jié)都會領著我和妹妹帶上厚禮去“教書爺爺”家探望“先生阿婆”,年年正月初一是“先生阿婆”的專利,雷打不變,從沒間斷,直到老人西歸。
3
在我們中華民族,尤其在我們漢族傳統(tǒng)中,家?guī)缀跏且愿笧闂澚旱目蚣?,基本是嚴父慈母的格調,然而,我卻是在慈父嚴母的家庭框架下長大的。母親刻苦耐勞,嚴于律己,對我也很嚴。在我們姐妹心里,母親就是我們的天。如果硬要我把父親比為家庭棟梁的話,那么我的母親無疑就是支架棟梁的墻!沒錯,就是支架棟梁的墻。沒有這堵墻,再好的棟梁也沒處可架。在我們家,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母親去面對去打理,但事事也需征得母親意見才行,遇上好事、壞事、高興事、不高興事,首先想到要告訴的人就是母親。
記得“文革”前期,因為早逝的爺爺是地主成分,一夜間家里沒了安謐,首當其沖的是患有嚴重腎病和高血壓病的奶奶。長期靠藥物控制病情的奶奶被劃為地主媳婦后,批斗不算,竟然不準求醫(yī)。斷了藥物支撐奶奶終于沒能熬過病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命如輕煙,彌撒人世。然而,我家的厄運并沒有因為奶奶西歸而告結束。那些左臂膊套著“戰(zhàn)斗隊”紅袖章的人,不準我們?yōu)槔先藲氃嵝迚炈腿胪敛徽f,甚至連奶奶盤了近40年的發(fā)髻都不放過……母親實在看不過去,明知會引火燒身,但還是據理力爭。誰家沒有父母?誰不是受父母之體?結果可想而知,母親不但沒有爭取到送奶奶入土為安,反被扣上了地主階級孝子賢媳的帽子,早批晚斗,代奶奶受過。父親在痛失奶奶的惶恐日子里,看到自己生性好強、清清爽爽的愛妻遭受如此羞辱卻無力保護,心疼不已,天天承受著心被啃嚙似的煎熬,覺得對不住妻兒,更不敢想象一雙鮮亮的寶貝女兒因為有“地主家庭”的背景前程無望……
那天,父親突然回來,先到外婆家看了看我和妹妹,知母親又在單位挨批,沒有說什么,給我們姐倆洗了頭,塞給我貳角錢,讓我?guī)妹萌バ鴶偪磿?,自己走了出去。我們以為他去接母親了,沒想到他的精神已經徹底崩潰,心里盡是活著不如死了干凈的念頭,省得妻女跟著他這個地主兒子倒活霉,匆匆回到自己家中,選擇自縊了生。幸虧母親那天不知怎么的,沒有像以往那樣,總在外婆家吃了晚飯再回家,都已經到了外婆家門口,又莫明其妙地折身,急匆匆地回家了。母親至今還在念叨祖宗有靈,父親的生死定奪就在母親推門進入的一剎那,要是晚回兩分鐘,唉……
那年我才7歲。我成人以后,尤其是親歷了戀愛、婚嫁、生育后,才漸漸地明白,父親很愛母親,但其中更多的是敬畏和依靠。母親其實并不愛父親,他們的性格差異太大,尤其是父親在母親跟前幾乎沒有主見,這是母親最失落之處。母親之所以會如此盡心盡力盡職地呵護父親和這個家,是為了給我和妹妹營造快樂成長的藍天,是出于一種母性護犢的責任感。我理解了母親常說的話,一個人雖然是個體的,但也是由親情、道義、承擔、責任等世俗情感的因果所凝聚的;人活著,其本身就含有一份擔當和責任……
母親此病,對于父親來說,無疑是家里發(fā)生了大地震,他惶恐不安是可想而知的。
4
凡見過我奶奶的老一輩,都說我的長相極像奶奶。但我性格里那種倔強和敢于擔當的秉性,承傳了我母親的基因。
或許我是長女的緣故,母親總是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洋囡囡似的。我身上的衣裙總是與眾不同的,很多是獨一無二的,因為那是母親用舊衣服翻翻拆拆剪剪拼拼親手制作的。我記憶最深的是那條白色縷空繡花的公主裙和洋紅色的線衫,別致典雅,甭提有多洋氣多秀麗了,沒有人懷疑那不是上海南京路大商場里的高檔洋貨。其實,那條公主裙是幾塊繡花手絹拼做的,洋紅色線衫是用縫被子的棉紗線編織的,總共沒花幾元錢。
從我記事起,母親的手四季不空,編織活不斷。常常左邊挾著正在編織的毛衣,手右挎著盛放毛線團的小竹籃,邊走路邊織。邊走路邊編織平板毛衣倒也正常,江浙一帶勤勞能干的母親們大都這樣的,而母親的絕活除了邊走邊能織出各種栩栩如生的花樣,就是編織速度之快令人難以置信。反正我身上的毛衣年年翻新,件件合身。每當有人夸我衣裙漂亮,贊我長得像洋囡囡時,母親總是淡淡一笑,并肯定地點點頭,以示默許。家有女孩的媽媽們看著母親能用舊衣服舊毛線把我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樣高雅得體,常常找上門跟母親學編織,我也有事沒事地纏著母親教我,漸漸地也能煞有介事地織圍巾手套等小玩意了,久而久之便學得了一手漂亮的編織活。我有了兒子后,我的編織手藝成了小家伙的專利,他享受著我小時候一樣的待遇——年年新毛衣,件件合身得體。
5
那是2004年國慶前夕的事。
我們單位正全力以赴迎候國家ISO9000質量認證通過的最后審核,一個基層所牽著整個局,我作為所長自然明白責任輕重,衣兜里已躺了幾天(因心速140~150/分,極度盜汗,四肢顫抖厲害等甲亢危象)的住院通知單都不好意思掏出來。
那晚,我正在整理第二天模擬認證要用的資料,電話鈴頻響,一看是母親來電,豈敢怠慢。
“婀娜?”母親習慣叫我乳名。
“媽,是我?!?/p>
“有些日子沒打電話了,最近出汗還多不多?”母親總說她不擔心我的工作能力和處世行為,只擔心我從小就糟糕的身體。
“還好!最近忙,沒給家里打電話。您和爸怎樣?”對母親問及我的身體現狀,我總是含糊其辭,輕描淡寫,母親的擔憂會讓我產生心理負擔。
“國慶節(jié)帶阿超回來住幾天吧!半年多沒有看到他了?!卑⒊俏覂鹤拥娜槊?,小家伙打小就很獨立,十歲便獨自上省城讀寄宿學校了,雖然很有個性,也頑皮,有時候甚至也會調皮搗蛋,但本性善良懂事,喜助人為樂,厭助紂為虐,特孝順長輩,很討師長們喜歡,尤其是母親。
“國慶節(jié)我們都加班,全力投入ISO9000認證復驗,我們所是被抽到復驗的單位,我肯定脫不了身。要不您和爸來吧!”
“那就算了,等過了國慶,你有空了再說吧!能回來當然最好,春節(jié)還有半年呢!半年……”母親在“半年”這個詞匯上卡了殼,好像有些沉重,沒有再擴展下去。接著岔開了話路,叮囑我要嚴忌高碘食品,不能大意心動過速等等。別看我平日里大大咧咧挺有主見的,但對母親的話總是唯唯諾諾地應承,從不對抗,好像母親就在我跟前。盡管她遠在舟山老家,根本看不到我的任何表情。對母親的敬畏像刻烙在我的血管壁上,只要我的血液還在流動,那么對母親的敬畏就自然而然地存在,不管母親在不在跟前。
放下電話后,我感覺不太對勁。母親話語雖然平靜,稍稍一想,還是令我忐忑不安。因為母親深知我身體狀況不好,平日即使我主動提出想回家看看,她都覺得又是坐車又是過海的,太耗費體力了,就連最疼我的外婆過世,母親也因為心疼我會累而阻止我奔喪,看我到家時那副疲憊不堪、怏怏欲倒的樣子,母親心疼地嗔怪我,說外婆若有知準會和我急,以后可不允許我再這樣折騰了??山駜菏钦α??我明明已經說了不能回去,怎么還說“能回來最好”???
不對勁!母親準有事沒說,而且不會是小事!一向有主見的母親,不會無緣無故地讓我回家的。會是什么事呢?不問清楚我也沒有心思做事了。
“姆媽,您好像有什么事沒說吧!”電話就是方便。
“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想你想阿超了。你有空的話就回來一趟?!?/p>
“不對!您還是實說吧,要不我心掛兩頭,什么事也做不好。”
“沒什么大事,局里安排我們體檢,外科醫(yī)生說我甲狀腺腫大,復檢確診為甲狀腺腫瘤,勸我早盡做手術。”盡管母親語調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但還是讓我吃驚不小?!耙汛_診為甲狀腺腫瘤,勸我早盡做手術”這一結論,讓我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而且母親自己肯定清楚真實病情,否則她不可能要我回去的。
“什么時候手術定下來了嗎?安排在哪家醫(yī)院?”
“舟山醫(yī)院。醫(yī)生說反正要做的,宜早不宜晚,過了節(jié)就做,你有空就回來,沒空就算了?!?/p>
“這是大事,再怎么忙我都會安排妥的,您放心。”
“先別跟你爸說。他這膽小黃狼,我倒沒事,他倒先嚇得犯血壓高要人服伺他了。等要住院時再跟他說也不遲?!蹦赣H就是這樣。
我也不敢和母親多說,她裝出很輕松的樣子就是不想讓我太擔心,那就順著她的意吧。
我接著和妹妹通了電話。妹妹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她不會不知道詳情的。果然,妹妹說母親的病已確診為早中期甲狀腺癌,她也是剛剛知道實情,母親自己最早知道。本想等母親住院手術時再告訴我和父親的,早知道了早擔心,又沒有什么作用。
6
相比之下,母親對我的管教要比妹妹更嚴,自律要求也相對嚴些,盡管我的學習成績一直讓母親引以驕傲的,可能是對我期望高吧。
記得我已經讀初二了,暑假的一天,我按母親的規(guī)定練鋼筆正楷,覺得字帖中的行書比正楷好看,就龍飛鳳舞地玩開了。本想趁母親不在隨興寫著玩玩,誰知一玩就玩上了癮,一頭扎在行書字帖里,涂來畫去,整個上午把母親布置練正楷的事忘了個徹底,連母親下班在我身后站了好一會都沒發(fā)覺。這下把母親惹惱了,一個女孩子練字不守規(guī)矩不說,貪玩竟然到了置之度外的地步,對身邊的動靜應有起碼的警覺性都沒了,這還了得?母親正訓斥我時,鄰家嬸嬸來找母親有事。母親向來很注意維護我的自尊性,壓低聲音,在我耳邊喝道:“站在這里不許動,好好反??!”母親的聲音真的很輕,幾近耳語了,但在我聽來仍有鏗鏘之味。
母親讓我站著的時候太陽不在場,母親剛走太陽便開懷大笑地鉆出了云層,好像存心看我笑話,火辣辣地爆曬我。父親心疼我,外婆心疼我,可他們誰也不敢理直氣壯地對抗母親的旨令,只說幫我在門外盯著,母親回來時再回原地站就是了。我從小就倔,偏不,并拒絕父親給我撐傘,還把外婆給我戴上的涼帽扔得遠遠的,不吃不喝,硬和像火球一樣毒辣的烈日抗衡。其實,母親一出門早忘了對我下達了“站在這里不許動,好好反省”的旨令。太陽再狠也有換崗的時候,星星上崗了許久,母親才回來??锤赣H黑著臉,外婆在抹淚,以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母親看我還在原地面壁而立,桌上的飯菜都不曾動過的樣子,恍然想起出門前對我下過的旨令,知道這下壞了,這多病的丫頭怎么經得起不吃不喝地暴曬啊。母親趕緊把我拉到里屋,看我被曬得通紅的臉,手臂和后脖頸都已曬脫了皮,心疼得直掉淚。
那夜,我中暑了。發(fā)燒。嘔吐。母親整夜守在我身邊,反復地吶吶念叨:“真是死心眼的犟牛啊!唉,這死心眼的犟牛啊,怎么會那么死心眼啊……”
在我們家,一切習慣由母親做主,一切都在強大母權的慣勢下,聽從自然也成了慣例,而且是無條件無商量的慣例,我再怎么犟也不例外。
7
我對母親依賴、信任、敬畏,甚至害怕,好像都是與生俱來的,多時就像一張無形的網罩。但隨著年紀的變化,尤其是當我自以為有了一定的自我判斷能力,個人意識漸漸覺醒,邏輯思維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我的逆反心理也在擴張。我總在伺機逃脫母親的視線,逃脫她為我安排的一切。我努力奮發(fā)的目的很單純,就是逃離母親的強勢管束。我先是下小島,又調到了縣城,最終如愿調離了海島,終于脫離了母親的強勢束縛。
開始還給母親寫信,隨著通信設備的發(fā)達和自己在電信工作的方便,打電話代替了家信,有事三言兩語直截了當,母親再也收不到我的字了?;榍?,我有一年一度的探親假,母親還可以盼著我的歸期;婚后,我的探親假自然而然歸于分居兩地的愛人了,特別是有了孩子后,整天不是忙工作,就是忙孩子,收拾完家務,就歸隱在文字堆里讀讀寫寫,寫寫讀讀,給母親的電話越來越少了,偶爾打個電話,說的還是孩子長孩子短的。
兒子兩歲,正是學說話的時候,我又一次因腎結石手術住院。誰帶兒子?婆婆和保姆不識字,沒法用書面話和兒子交流,誰帶都沒有讓母親帶對兒子學說話有利,令我放心。但我知道,母親退休后已受聘居委會主任之職,正紅紅火火地發(fā)揮她的余熱,而且?guī)ьI班子人員做手工,額外收入也不薄,可能真沒空幫我?guī)Ш⒆?。我征求母親意見。母親怪我:“這還用問嗎?再忙也有輕重,讓你安安心心治病康復是做娘的頭等大事。我這就準備準備,迎接我的寶貝外孫,你們盡快把阿超給我送來就是了?!?/p>
母親雷厲風行,立馬把我小姨招來,倆人一起幫我?guī)Ш⒆?。奇怪的是母親對待孫輩遠沒有像管我時那樣嚴厲,不但帶寵,而且明顯有嬌慣傾向。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隔代親吧。因為兒子在母親那里,我和母親漸淡的聯絡一下子又恢復了稠密。
我想,當初我總想逃脫母親的視線,努力地朝著擺脫母親“專制”的方向跑啊跑,可一遇了上困難才發(fā)現,自己始終沒有遠離對母親的依賴,這不又義無反顧地急轉身,朝著母親奔去。這驗證了一個根源性的事實:母愛的無私和無私的母愛,注定了兒女們的將永遠承活在母親的牽掛和關愛里;注定了兒女們永遠逃脫不了由母愛衍生的苦惱與幸福、叛逆與責任、掙脫與綁定;注定了兒女們永遠逃脫不了成為母親河畔的一脈潺潺不息的溪,或者一株蓬勃躥高的樹。溪水再怎么繞道,流得再怎么遠,變得再怎么雄偉莊麗的瀑布流飛,最終還是奔向母親的懷抱;樹越是高大越是蒼勁,根在泥土里就越深,落葉歸根的自然現象足以說明一切生物都有歸屬,有血緣親情的人更是如此。我曾以為從海島跑到了大陸,就脫離了母親的視線和管束,其實不然,那種脫離只是一種表象,充其量只是一種心理愿望的逃逸。事實,母愛無疆,母愛就是這條明凈的大河。無論我跑到哪個角落,只要我還具有思想,還有情感,那么我這條小溪總歸要流向大河,已為人母的我,體會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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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母親,變化太大、太快了,一下子老得讓我無法接受,之前我怎么一點都沒有覺得母親老了呢?我還真沒有留意過母親是從什么時候起不再強勢了,不再機械地給我下達像按電腦鍵盤上的N或Y那樣干脆的Executive指令了,變得膽小、多疑、沒主見了,而且總是牽掛那個,擔心這個,就連我從她那里駕車回家也會擔心,一會一個電話問我到家了沒,遇上我途中有事沒有直接回家,東一拐西一轉,又把手機忘在了車上時,她便坐立不安,會一直不停地撥電話……
母親老了。雖然我很清楚生物的自然規(guī)律——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當生命力抵達最高峰最旺盛之后,就會自然而然進入了由強到弱的回歸下滑,就像四季年輪,就像植物返季,是不受人們意識控制的,是人們無法改革和抗拒的自然現象罷了,但我還是很傷感。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沒有想過強勢的母親會那么快就變得這么老弱無助,會那么快就需要用女兒的主見去堅定她的信念,會那么快就需要借以女兒的臂膀當作康復的拐杖,會那么快,會那么快……
我凝望窗外越來越濃的黑,知夜已很深很深。收回目光,凝視安詳而睡的母親,便知母親的精神依舊是我意志的基墊,是我有勇氣有膽量走向夜深的燈。我呢?我也將會老去,隨著那條不可逆轉、不會干涸的時間小溪,潺潺地向著母親河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