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龍

在陜西，有關“三分咸陽”的話題，早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每一次都伴隨著無數爭論，人們關注這座城市，歸根到底，關注的是它與西安的關系走向。

上月底，在西安召開的大關中發(fā)展論壇上，最早提出西安-咸陽一體化的當地學者張寶通又一次提出了這個問題。之后，咸陽市政府以“關于某學者‘三分咸陽觀點的聲明”的形式，對張的觀點進行反駁，地方政府直接介入爭論、駁斥學者觀點，這在國內實屬罕見?！叭窒剃枴钡暮诵膯栴}，是到底要不要通過調整行政區(qū)劃，將與西安毗鄰的咸陽主城區(qū)并入西安?，F在及以往的爭論中，歷史與現實交錯混雜，人們用立場尋找證據、用歷史否定歷史、用現實諷刺現實。

尤有意味的是，張寶通那被許多人看做不尊重歷史文化的經濟學者觀點，卻被歷史學者認為最大程度地還原了歷史；而在兩地乃至上一級政府內部，任何有關西安、咸陽行政區(qū)劃調整的討論已成為越來越諱莫如深的話題。

那么，“三分咸陽”的背后，其歷史邏輯究竟是什么？

咸陽是不是中國第一帝都？

在大關中發(fā)展論壇上，張寶通說，將咸陽中心市區(qū)和涇陽、三原、興平、禮泉劃歸西安，使西安成為亞歐大陸橋經濟帶的心臟和國際化大都市；將淳化、旬邑、彬縣、長武劃歸銅川，把銅川建成渭北的中心城市，解決資源型城市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世界性難題；將乾縣、永壽、武功、扶風、眉縣、周至劃歸楊凌，使楊凌由試驗區(qū)變成示范區(qū)，建設成為中國唯一、世界唯一的農科型中心城市。

在張寶通看來，通過行政區(qū)劃的調整，對做大做強西安有極其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建設大西安、帶動大關中、引領大西北、走向大亞歐，只有解決好了第一個問題，才能使西安真正發(fā)揮引領作用。

這看起來很像單純的經濟學家的觀點，張是西咸一體化的最早提出者，此前曾任陜西省社科院經濟研究所所長。也正因此，“三分咸陽”的提法，也被一些人看做經濟學者單純從經濟學角度考慮的一廂情愿，而忽視了千年古城咸陽的悠久歷史文化。

咸陽市政府也這樣認為。在“聲明”中他們說，“咸陽是我國著名的歷史文化名城，具有2360多年的建城史，是中國第一帝都。這樣一個擁有厚重歷史文化傳承和充滿經濟活力、具有廣闊發(fā)展前景的城市不可能在我國行政板塊消失。”

言外之意，咸陽擁有區(qū)別于西安的悠久歷史傳承，這樣一座古城不可能、也不應該并入西安。

有時候人們撿起“歷史”，為的是向自己隱瞞真正歷史的內容。如果要談“歷史觀”，咸陽并入西安，可能更符合這座城市久遠的歷史。

曾作為秦都的“中國第一帝都”，是為咸陽“獨立性”辯護的人們最喜歡使用的論據，但秦都咸陽何在？《史記》說，“漢長安，秦咸陽也”。在歷史學者看來，秦朝建都于咸陽時，長安城并不存在，而曾作為都城的咸陽城的延續(xù)，其實是漢長安城——至于咸陽、長安的區(qū)別，只是同一座偉大城市分別在兩個朝代不同的名字而已。

換言之，對于這兩座如今僅相隔20公里的城市，根本就不存在兩個千年古都——一個說自己是中國第一帝都，另一個說自己是周秦漢唐四大古都之一，這是不合邏輯的。

西安、咸陽在歷史上是兩個城市嗎？

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是，在被詢問咸陽歷朝歷代的政區(qū)變革時，歷史學者們總是會提到一本書——《西安歷史地圖集》。

讓我們談細一點?！妒酚洝で乇炯o》載：“十二年，作為咸陽，筑冀闕，秦徙都之。”咸陽取名，是因建城于山之南、水之北，山水俱陽，故名咸陽——水即渭水，今天的渭河，至于山，有人說是如今位于禮泉縣的九嵕山，也有人說是咸陽塬。

研究歷史地理學的中國古都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李會福說，最初，秦國在渭河北岸建設宮城，隨著秦國國力逐漸強盛，咸陽逐漸向南發(fā)展，跨越渭河，如今考古發(fā)現的秦都咸陽章臺宮、長安宮、興樂宮、六英宮、甘泉宮，實際上都位于渭河南岸（如今西安市版圖內），這些重要的宮殿與渭河北岸的咸陽宮隔河相對，通過幾座渭橋相連接，共同構成秦都“大咸陽”。

在當時，渭河實際上是“秦都咸陽”的城中河，都城已經涵蓋了“渭水貫都”這樣一個規(guī)模，絕不是局限在渭水北岸如今的咸陽市那一塊地域。

到西漢，劉邦取關中，建都在秦都咸陽的渭南區(qū)，為“長治久安”，《史記》載：漢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更名咸陽曰長安”。

李會福說，漢長安城建立后，如今咸陽所處的渭北區(qū)域——當時的渭城縣，是作為首都長安的衛(wèi)星城而存在。

曾作為帝都的長安和咸陽城，其實本就是一座城市。這之后的歷史則為人們熟知：隋時，在漢長安城的東南方向興建了大興城，唐朝則在大興城的基礎上進一步建設了唐長安城，即如今西安市的基本市區(qū)版圖。

唐朝以后，長安不復為都，但即便如此，后來在渭河北岸咸陽宮原址上逐漸發(fā)展起來的渭城縣、咸陽縣，也一直是歸屬于西安府的下屬區(qū)縣。

按照清代的行政區(qū)劃，西安府轄一州十五縣，咸陽縣是作為西安府下轄的一個普通區(qū)縣而存在，這一格局一直延續(xù)到清末、民國。

到1953年，西安成為直轄市，咸陽縣才正式獨立設市。在研究城市規(guī)劃的學者看來，咸陽當時的脫離，是在特定歷史時期下，按照直轄市不再管縣的原則城鄉(xiāng)分離的結果。

可以印證這一觀點的是，之后，西安直轄取消，1966年，咸陽再度并入西安。

這之后是“文革”期間一系列的行政區(qū)劃密集調整，1969年，陜西省革命委員會批準咸陽專區(qū)更名為咸陽地區(qū)，咸陽地區(qū)革命委員會由咸陽市遷至興平縣；1971年，西安市代管的咸陽市劃歸咸陽地區(qū)，咸陽地區(qū)革命委員會由興平縣遷回咸陽。

爬梳史料，如今被行政區(qū)劃所區(qū)隔的西安、咸陽兩個城市，其實一直都擁有共同的歷史——曾是同一座都城，也曾同屬一個作為普通行政區(qū)的西安府或西安市。在歷史上咸陽的兩次脫離，一次是因為西安直轄，再一次則是“文革”中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直至形成如今之格局。

困難在哪里？

這似乎有點諷刺：“三分咸陽”這樣一個被看做不尊重歷史的經濟學者的觀點，恰恰還原了真正的歷史。

當然，經濟學者提出這樣的觀點，出發(fā)點不是為了讓歷史重現，而是為了通過調整行政區(qū)劃，使兩地的經濟要素流動更活躍、更容易一體化發(fā)展——不建立這樣一個“大西安”，長期隅于西北的西安很難在愈來愈烈的中西部城市競爭中，同“大重慶”、“大武漢”、“大成都”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這樣的觀點看起來好像有點落伍——總有一些人反問，真正意義上的經濟協(xié)作和一體化，難道不是要通過突破現行的區(qū)域行政界限，真正追尋市場經濟的規(guī)律，引導生產要素跨區(qū)域合理的自由流動來實現嗎？

看起來很對，但也有陜西省的官員在經歷了西安、咸陽十余年的跨行政區(qū)痛苦磨合后，反問說：跨行政區(qū)的區(qū)域合作、市場合作是一種進步，但是，為什么我們一直搞不好呢？

或者可以再多問一句，既然市場化磨合如此之艱難，調整行政區(qū)劃為什么看起來又如此敏感呢？

從歷朝歷代，到新中國，行政區(qū)劃的調整一直是一個動態(tài)的、隨時而變的、因時而需的進程。農業(yè)社會中，行政區(qū)劃的設立遵循的是“山川形便、犬牙交錯”的原則，前者體現了區(qū)域整體性原則，而后者則是為了使相鄰政區(qū)彼此交錯，從而相互牽制，為的是避免出現“形勝之區(qū)，四塞之國”，抗衡中央集權。

直到如今，中國各地的行政區(qū)劃仍在根據形勢需要，不斷做出調整，原則則是用最小的行政管理成本，獲得最大的管理效益，近十幾年中，發(fā)生在重慶、成都，乃至最近撤銷安徽巢湖地級市的各類調整，數見不鮮。

這樣的調整所面臨的阻力，也非一般人能想象，因此，記者此前采訪重慶的相關問題時，當地上下都對重慶直轄后的第一任書記張德鄰給予高度評價——“他率先開啟了重慶行政區(qū)劃改革的第一步，如果不是他強力推進，連扳‘三座大山（指并入萬縣市、涪陵市和黔江地區(qū)），后面重慶發(fā)展不會有這么好的局面?！?/p>

如果說，“三分咸陽”的阻力，既非歷史、又非市場，那到底是什么呢？其實這是很清楚的。一位陜西的學者說，“任何一個城市的領導，都不可能希望這一級市政府消失在自己任期里，這其實是在當前的大環(huán)境中，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