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3年成立自然保護區(qū)而進行“大峽谷核心區(qū)村落整體外遷”計劃以來,加拉村成了“雅江大峽谷的最后一個村落”。再向北走就是白馬狗熊,由此開始進入大峽谷最險峻、最核心的近百公里河段。峽谷幽深,激流咆哮,其艱難與危險,僅少數(shù)科考隊和探險者有勇氣一試,1998年中國首次穿越大峽谷的科考隊就是從加拉東岸進入大峽谷的。對于大多徒步愛好者而言,加拉村就是旅行的終點,自此開始返回。
“一只雕”的村莊
加拉在當?shù)夭卣Z中意為“一只雕”,它依偎在圓頭圓腦的加拉白壘峰腳下。日照金山時,仰望所見的加拉白壘讓人心生敬畏。東側是九兄弟山,頂峰常年積雪的九個峰頭如九個兄弟手足相連,神氣地并肩而立,夕陽下暈染出道道柔美的金粉色,分外雄偉壯觀。以前加拉村由四個小村落組成:江東側的加拉、立白兩村較大,江西側的赤白、加魯較小。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如今的加拉村僅余八戶互為親戚的村民,在雅魯藏布江的咆哮聲中經(jīng)營著安靜的農(nóng)家生活。
青稞和小麥是加拉村村民種植的主要糧食作物,少量的經(jīng)濟林如蘋果樹、桃樹,所產(chǎn)均用于自食。村里種植作物依靠老天下雨,遇干旱年景,則要從江對岸運水灌溉。在江對岸閻羅宮下,有條長長的溜索橫跨雅江,村民們將盛滿水的桶掛在鐵鉤上,溜過寬闊的江面,集中于村頭一個蓄水池中,再以引水小溝通入田地,所產(chǎn)糧食可謂“粒粒皆辛苦”。每戶人家還喂養(yǎng)了數(shù)量不等的牛、藏香豬、雞和馬,用于擠奶、自食或出售,公路未通時,村民們往來交通和馱運物品主要依靠馬匹。
周圍的山里有三七、五抓子等藥材,不過村民們并不特意進山采藥材,路過時會采下存起來,當走村串戶的小商販上門收購時再出售。市面上火熱的野生靈芝,村民們通常以每斤800元的價格賣給小商販,后者將靈芝帶到林芝區(qū)府八一鎮(zhèn)后,價格便可升到每斤1000元。
除此外,蟲草是每戶人家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挖蟲草每年可為家里帶來上萬元的收入。我們?nèi)r,正逢挖蟲草季節(jié),村中不多的壯年勞動力幾乎悉數(shù)出動。此外,每戶村民還分片肩負森林防火巡視員的職責,政府在冬季給每家按人頭每人補貼30元,夏季則每人60元,要求村民們每三四天就要去森林里巡視一次。每片森林大約要一整天時間才能走個來回,如果看到火災隱患要及時向政府報告。
“我們都是親戚”
八戶人家的加拉村分屬兩個大家族:村長達瓦次仁家族有四戶共18人,開了村里惟一一家小客棧的布卓家族則包括另外四戶共20人。全村38人中除四人出家外,其余基本都生活在村里,過著守望相助的寧靜生活。大多數(shù)村民的嫁、娶都在本鄉(xiāng)范圍內(nèi)。
加拉村通婚圈最遠來自林芝地區(qū)波密縣。26歲的上門女婿普布次仁,現(xiàn)在已是兩個分別為8歲、6歲漂亮小姑娘的爸爸。他害羞,能聽懂大部分漢語卻羞于與我們說話,非要拉上同村朋友幫著翻譯。他能干,我們自閻羅宮要回村時,在江對岸大喊船家,普布次仁跑出來開動村里的鐵皮機動船,載我們過江。
59歲的嘎瑪能言善辯,是現(xiàn)任村長達瓦次仁的叔叔,出生于江對岸的村莊。上世紀50年代末,四歲的嘎瑪跟著家人沿雅魯藏布江峽谷向下,邊討飯邊走路,半年后到了墨脫縣境內(nèi)。最初,孤苦無依的一家人只能依靠討飯為生,后來漸漸開荒種些玉米、稻谷等作物,并做背夫勉強維持生計。因為墨脫一直不通路,生活條件太艱苦,嘎瑪在那里生活了21年后,帶著在當?shù)亟Y婚的從林芝縣遷去的媳婦又回到了加拉村。嘎瑪剛回來時,村子里還有10戶人家,后來有兩戶搬走了?!暗侥睦锒疾蝗缥覀冏约哼@個村子好呢”,當被問到是否也有搬出去的打算時,嘎瑪一個勁兒地搖頭。
根久拉姆是村長達瓦次仁的女兒,有著紅蘋果臉蛋和充沛的精力。我們?nèi)サ臅r候她才剛滿六歲,還沒像小學四年級的哥哥那樣住在派鎮(zhèn)上學,每天在村子里跑來跑去,是個小瘋丫頭。每天很早就守在攝影師張巍巍的身邊,乖乖地看著叔叔給各種她經(jīng)常玩的蟲子照相。一個黃昏,我們看著小拉姆從家門口的老核桃樹下如精靈般跑過來,不由感慨:家園,就應該是有房有園有村中小路,還有老核桃樹下親人的氣息和孩子的笑臉。
生有來處,死有去向
在加拉村村中的一片油菜花海間,生長著幾棵碩大的柳樹。村民們細致地用石塊沿柳樹圍出了一片70平方米左右的長方形場地,柳樹之間以五彩經(jīng)幡相連,西頭一側則修建了煨桑爐。煨桑不僅是討得神靈歡心的方法,還能夠凈化周圍環(huán)境,消除不凈、穢氣等,因此成為藏區(qū)最流行的祭拜方式。在高山上、寺廟里,在每家每戶屋頂上,常能看見裊裊升起的桑煙。一般藏族人家早晨起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煨桑,可以說加拉村的清晨常由桑煙喚醒。
這片大柳樹和石塊圍起的地方被稱為“東杰塔拉”,是加拉村的神地。每個村里降生的孩子都要請寺廟里的喇嘛起名字,更重要的是,父母要為新生兒來這片神地祈求塔拉女神的佑護。村民們堅信,只有得到女神的保佑,孩子才能順利成長,平安健康。這里也是加拉村公共聚會之地,逢年過節(jié)大伙都來這里一起飲酒、唱歌、跳舞。夏日午后,徜徉在油菜花海中的東杰塔拉,五色經(jīng)幡輕柔擺動,仿佛塔拉女神溫柔的撫摸。
生命的降生獲得了神的庇護,靈魂的逝去也需要神的指引。加拉村江對岸,有座小寺廟名為達巴且貢,這也是寺廟所在地加拉村神山的名稱。據(jù)說這位本地神非常愛干凈,如果有人污染了環(huán)境,他就會發(fā)脾氣,下雨、下冰雹以示懲戒。村民們說,2011年日喀則的工匠承包了新廟的修建工作,他們隨處洗襪子等活動曾惹惱神山,結果這些工匠晚上常聽到各類奇怪聲響,嚇得睡不著覺。當神山生氣時,村里人就需要準備酥油、青稞、小麥等到廟里煨桑,然后將所有貢品放入火中點燃,以祈求神靈的寬恕。
小寺廟俗稱閻羅宮,里面供奉著閻羅王塑像。青面獠牙的閻羅王左手舉一束嬌艷欲滴的黃色花朵,似乎向世人揭示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家箴言。村民們娓娓道來閻羅宮的來歷:相傳古時從深山中來了一條巨蟒,在此地禍害百姓,蓮花生大師看到后,下令在巨蟒身上修了一座寺廟以鎮(zhèn)壓它?,F(xiàn)任村長達瓦次仁的爺爺曾經(jīng)負責照顧、管理寺廟,他去世后,村長接著管理寺廟。前幾年,閻羅宮交給了加拉村出家的一位尼姑駐錫。如今,在廟子下方更靠近江水的地方,新的寺廟已經(jīng)香火裊裊。
閻羅宮對于大峽谷兩岸眾多村莊的村民都具有特別意義。加拉村的老人們因地利之便,多數(shù)人每周都來閻羅宮拜佛。直白村、玉松村等其他村莊的村民們每年至少要轉(zhuǎn)加拉一次,閻羅官就是他們的目的地。當?shù)厝苏J為,人去世后,靈魂都要去往那里。格嘎村已過90歲高齡的老人仁欽一字一頓認真地說:“不管是誰,他的下輩子是什么,都是在加拉那里安排好的?!币灿写迕裣嘈?,當人運氣不好時,生病時,都應該去轉(zhuǎn)加拉,以祈求吉祥如意早日降臨。
春種秋收,彼此互依,生死輪回,生生不息。加拉村,這個遺世于雅魯藏布大峽谷里的小小村莊,卻擁有著都市生活中漸行漸遠的萬般溫暖。碧波般的麥田里,煨桑爐旁依依的柳枝頭,奔騰的雅江濤聲中,還有寺廟那閃耀的金頂上,這溫暖撲面而來,掠過老人們悠然的腳步,停在孩子們緋紅的小臉上,掃過青稞田里彎腰勞作的身影,在雅魯藏布大峽谷上空盤旋、回蕩,仿佛千百年來不曾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