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非
一
《舒蕪日記》不久將于《新文學史料》上發(fā)表,在此選錄幾則。
1950年9月21日[1]
昨天下午4時,袁部長[2]電話通知,今天一早有軍區(qū)車大隊可搭。于是趕吃晚飯,飯后趕去市委,領介紹信及旅費,孫政委又托帶一信給琦德[3],等了幾個鐘頭,回校已是夜9時。匆匆洗澡后,與李、王、李、陳、韋等談學校任務,告以這一個月內,應完成認識新中國單元,建議文史地科相互配合,發(fā)動學生會、學習部搞好各班小組討論,以補政治教師缺少之不足,并從速補聘教師等項任務。
夜3時上床,4時徐寶光開車來迎,5時乘車出發(fā)。
1950年9月25日
上午11時到漢口,補加快票。知車4時行,往訪綠原[4],不在家,他愛人留我吃飯,我看他們未有準備,謝絕了,跑回車站來,吃了一頓客飯,就在站上等車。將要上車時,綠原趕來,在車上談了二三十分鐘,很愉快,他說胡[5]正在京談什么,王西彥又鬧戀愛糾紛,被太太知道,回長沙去了。和他一談,略知文化界大勢,他約我寫點稿,談文藝思想改造的,我決計要寫。
1950年10月2日
上午游故宮。
下午找路翎,見歐陽莊、魯藜,閑談,吃飯,同往胡風處,談甚久。又遇魯煤。
聽他們談,京中情況原來如此,大吃一驚,不再想來了。他們生活,又是一種,與廣西所過大不相同。在他們,還是有些清談,嘲笑。又是什么這個約談,那個約談,還要思考應付,諸如此類。談到廣西統(tǒng)戰(zhàn)工作情況,路翎很不熟悉,似乎影響很大。
1950年10月3日
上午,大家去北海,我不想去,約路翎來談。談得頗有收獲。內容一部分是關于我過去工作與生活的檢討,一部分是關于“從現(xiàn)有的基礎上提高”。
1950年10月5日
上午,去國際書店買唱片25張。
下午,找胡風談,和與路翎所談相同,徹底檢討過去,真有“放下包袱”之感。過去對于“五四”的態(tài)度,胡說有些“五四遺老”的味道,頗有道理。
1950年10月18—26日
18日中午抵漢,先把行李放在黎少岑家,再訪綠原。當晚住綠原家,長談幾至徹夜。
1951年11月20日
上午,與鄧燕林、樊清璋、甄伯蔚同出吃東西,又與鄧走街。
午飯后,搬行李到綠原處。下午,走街。晚,與陳賀、綠原、鄧燕林打牌至12時。
1951年11月21日
早,鄧燕林請吃豆皮,與陳賀、綠原、羅惠同去。
上午,坐綠原家未出。寫《從工作作風檢查為人民的思想》。一直寫到晚飯時。晚,與陳賀、綠原、羅惠打牌。
1951年2月10日 星期六
上午寫論文約兩千字,下午和晚上都是一事無成,真有“日月逝矣,歲不我與”之嘆。
要工作!要工作!我們的偉大的祖國和偉大的人民,多么迫切地需要著我們的工作!可是,為什么我們總是悠悠忽忽,一事無成呢?要像魯迅那樣,一生留下二十大本為人民所需要的大著,那才沒有辜負生命。自己想想,能達到不能?非常沒有把握??陀^上也沒有他那種環(huán)境,更不用說主觀上的能力不夠了??墒?,盡量地做吧!盡快地做吧!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這也正是魯迅的英雄主義。
我的親愛的祖國和偉大的人民!請鞭策我!請鞭策我!
1951年2月12日 星期一
晚飯后,精神特別壞,思想特別不集中,論文只寫了幾行就寫不下去,糟糕之至。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是不行的,而自己的主觀堅持力也是不夠。沈從文一手塞住流鼻血的鼻孔,一手執(zhí)筆寫字,這是聽說的;路翎將發(fā)痛的胃部硬壓在桌沿上,這樣地來寫作,這是親見的。怎樣學到這些精神才好。
1951年2月13日 星期二
一天未出去,但白天平均兩分鐘接一次電話,五分鐘為叩門打電話或來訪的人開一次門,加以小非鬧,小朋哭,醫(yī)生來聽診,護士來打針,鬧得不亦樂乎,晚上又要草擬明天慶祝中蘇盟約周年大會的通電三份,于是一天的時間只寫成了一千五百字,真是嗚呼哀哉!這種行政工作,再不趕快擺脫,非被拖垮不可了。
最近幾天都有會,但都沒有去。恐怕會引起議論的。但由他去,還是盡力爭取時間,多做一些真正的工作,才是正經(jīng)。否則,真的成為“社會名流”“政治明星”之類的人物,又何以對人民?何以對真理?
1951年2月14日 星期三
差不多一整天都用在慶祝中蘇盟約簽訂周年紀念暨反對美帝重新武裝日本大會上。中午1時開會,但上午就忙著各種準備工作,實際上2時才把會開成,3時15分散會,和袁部長同看游行隊伍,回來已是5時。晚飯后,又和章煥、嘉魁、東岳談話,一直談到12點以后。所以,根本就不曾拿起筆來。但今天這一天我卻不以為是虛度。這種兩萬人左右的大會,滿場的紅旗,滿場的歡呼,滿場的力量。歡樂和青春,給予我的教育是太深刻豐富了。尤其我是直接參加了大會的組織工作的,因此更親切體會到“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內容,體會到領導與群眾的交流的關系。我也知道這些群眾是怎樣發(fā)動起來的,因此又真正懂得了,所謂發(fā)動群眾,完全離不開組織群眾;也就是說,一切工農(nóng)青婦的群眾團體,愈能把更多的人組織起來,則發(fā)動時也就愈加容易。“組織起來”,列寧和毛主席都提出過這個口號,其含義確乎是深刻的。
在大會上第一次看到錄音機,晚飯后就聽錄音廣播,恍如又參加了一次大會。尤其聽到我自己讀電文的聲音,這是第一次聽到自己演講式的聲音,非常有趣[6]。像這樣的科學發(fā)明,真可以說是“時間呀,停??!”實現(xiàn)了浮士德的幻想了。
1951年2月16日 星期五
白天寫論文總是不行,事務已經(jīng)繁瑣,加以電話恰好又在團訓班借學校開辦的時候移到我這里來,總是不斷地幾分鐘一次電話,把思緒打得亂七八糟,所以一整天又只寫了兩千字。
晚飯后,先去電臺播講“世界人民是一家”,接著又去工商聯(lián)合會參加慶祝中蘇盟約周年座談會,到11點半才回來,所以整個晚上也沒有做事。
工商界的座談會,開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好,發(fā)言的很踴躍,而且都很能說得一套,這真是一年來宣傳教育工作的成績。但我一面開會,一面想,胡風先生把毛主席比作什么東西都可以容納都可以澄清的大海,這個比喻實在太好了。像這些“工商界人士”,如果孤立地看起來,很多是污穢不堪的,可是現(xiàn)在浸潤于毛澤東的大海之中,卻也能成為一份力量。毛澤東的大海為什么有這樣澄清一切的神奇?我想,最主要的,就是因為它大,真正的“大”。只有真正的“大”,才可以吞納一切而不受其污,試看大海中吞過多少污穢的東西,可是萬古終天,毫無改其澄清明綠。倘是一杯清水,即使是蒸餾水吧,就只要一點灰塵,也立刻使之變清為濁——于此,我才懂得毛澤東思想的真正精神之所在了。
1951年3月1日 星期四
校代會,明天就要開預備會了。
新中國成立以來,參加了三次市代會,一次省代會,到現(xiàn)在,對于這一套開會的體系,已大概摸得一個頭緒。但是,要臨到自己來運用的時候,仍不免覺得有些困難。最主要的困難之點,就是沒有一個健全的核心系統(tǒng),學生中還可以依靠青年團,教師中就沒有運用自如的力量,這是很傷腦筋的事。由此,也就深知政黨在階級斗爭中的偉大作用,越要真正徹底的民主,也越要有堅強的政黨才行。此外,對于“集中起來,堅持下去”這兩句老生常談的話,也僅僅是到了今天,才真正理解其一部分深刻內容。話說回來,這里面的關鍵,又還是非有一個健全的核心系統(tǒng)不行。
從實踐中得來的這些知識,的確是書本上絕對得不到的。這些知識,唯有知識,才可能把人的思想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否則無論什么思想,無論怎樣天花亂墜,都是未必可靠的。
1952年1 月14日 星期一
想起1947年是我一個人在這個街上轉,那時是以一個半亡命者的身份,四顧茫茫地來到這里,當時就沒有想到五年之后會重來,更沒有想到會以一個土改工作團團長的身份重來,這真是一個人身上所見到的歷史的深刻變化。
1952年1 月21日 星期一
早飯前,寫給綠原長信一封,談下鄉(xiāng)以來的兩點體會:(1)從訪貧問苦找根子當中,體會到唯物論的巨大意義。而舊農(nóng)會干部之所以普遍不純,即由過去工作隊運用了唯心論的方法,單從表面上的積極與否來提拔干部的緣故。所以,我們今天從訪貧問苦做起,同時不依靠舊農(nóng)會,這里面即是唯物論與唯心論的斗爭。(2)但是,盡管舊農(nóng)會干部確是如此普遍的不純,過去清匪反霸減租退押期間,地主階級叫囂農(nóng)村干部偏差,當時我們仍予以嚴厲地駁斥,迎頭的痛擊,決不在敵人面前同聲責備自己人,這里面就有一個立場問題。并且,在當時,我們仍要求教員學生處理地主家庭問題時,必須服從農(nóng)會的決定,這里面又貫徹了一個組織觀念的問題。站穩(wěn)立場,就是戰(zhàn)斗;組織觀念,就是唯物論。合而言之,就是戰(zhàn)斗唯物論。我在信末說,倘將這些聯(lián)系自己,是大有助于我們檢討過去的。
我的意思是,由第一點,可以看到黨的政策的領導的重要。農(nóng)民是有力量的,但是這種力量,主要的存在于那些長年勞動、勞而又苦、為人老實、作風正派的農(nóng)民當中,不是存在于路翎過去所歌頌的那些半瘋狂半流浪人的農(nóng)民當中;而且這種力量,是要在黨的政策的領導之下才可以啟發(fā)出來,不是像路翎過去所描寫的,靠著那種自發(fā)的沖動就能發(fā)揮出來。由第二點,可以看到我們過去那樣集中火力對自己人,確是失去立場;而對于黨的文藝領導,也確實是沒有組織觀念。
1952年1 月24日 星期四
晨起,補寫日記。到貧雇農(nóng)家,列席比根子的會。參加會議的,正式的和旁聽的,共十八人。大家認真負責地報告各人所交的窮朋友的情況,互相補充。會終,傳達賓陽地委關于培養(yǎng)根子的四個條件。
這四條,恰好也就是實行“三同”以后思想發(fā)動的內容;擬下期油印報即據(jù)此四條撰文指示今后思想發(fā)動的要點。
午飯后,與許部長等同去進化街聽比根子。從這樣慎重之中,可見我們的革命是多么慎重,多么正派,這里面就有一種巨大的道德力量。到會廿四人,來自四面八方,都跑到這樣一個小村子來,恐怕大部分人都是從來想都沒有想過會跑到這里來,可是現(xiàn)在居然聚會在一起,在這么一個小村子旁邊,圍坐在這么一棵樹下,一心一意地討論著支持農(nóng)民翻身。這雖然很簡單,但細想起來,也可以看到革命所造成的人們的巨大的命運變化了。
1952年1 月29日 星期二
晚,參加會報。許部長、洪政委領導這次檢討運動,真的做到虛懷若谷、大公無私,又有分析、有批判,而不是盲目地一概接受,給我啟發(fā)不少。有些人提意見,明知他有惡意、有問題,但并不因此張皇失措。聽會報時,聽到無論什么意見,都一樣泰然處之,劍拔弩張的表現(xiàn)絲毫沒有。后來要一些人作典型發(fā)言,指定了誰,誰就慨然接受,對于批評只認為對事,決不認為對人。這一切,使我對于回去以后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增加了信心不少。
1952年2 月28日 星期四[7]
晨起,電話都不通。直到中午以后,才與林道行通了電話。到他那里去談了一陣,決定我參加五反,暫不回校。出來,遇孫政委,邀同去迎志愿軍。晚,大家談了很久。
1952年2 月29日 星期五
晨起,本擬在家整理一些事,但到10點鐘時,接電話,要去市委開五反的會,所以又去了。會上孫政委講話。
分配我和劉潤賢帶領八個小組參加重點行業(yè)的附點工作,分給我們八個小組長如下。
二
甫解放,舒蕪即以進步教授的身份被任命為南寧高中校長,又被任命為南寧市人民政府委員——為即將出任文教局長做準備。同時還兼任省、市一級的政協(xié)、文聯(lián)、教育工會、中蘇友協(xié)、保衛(wèi)和平委員會會長、副會長等各類職務。舒蕪以新時代主人的身份認真努力地工作著,舒蕪的日記記述了在大量實際的領導工作中他思想上發(fā)生的一點一滴的變化?!妒媸徔谑鲎詡鳌分幸蔡貏e提到,這種經(jīng)歷以及這種“改造者”的身份是胡風那些人所沒有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