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水生走出辦公大樓,早晨停滿了黑色轎車的院子此刻變得空寂,風裹挾著一股沙塵在院角的垃圾桶邊回旋,一只黃斑貓在院子另一頭的平房頂上朝水生張望,旋即消失不見。水生望了一眼這乏善可陳的風景,連一棵樹也沒有,一排雜亂的老式居民樓阻擋了他的視線。水生走出鐵門,那位看上去委頓但神情嚴厲的中年保安叫住了他,喂,有你的包裹。那口氣好像水生惹惱了他,給他的工作平添了一絲煩惱。水生露出一個抱歉的表情,側(cè)身鉆入狹小的室內(nèi),從一堆各地發(fā)來的包裹中翻尋自己的那一份,他知道包裹其實和自己沒多大關(guān)系,那是女友網(wǎng)上淘的,衣物箱包,諸如此類。這次果然又是一只包,一小幀照片貼在包裝盒上,是夏日的草編包,淡黃色,正面用一條紫羅蘭色絲巾扎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jié)。水生立即想起幾日前,女友舉著iPad問他,這個包怎么樣?水生瞄了一眼說,嗯。算是默許。沒多久,女友又問,這個呢,是不是比剛才那個好?水生沒情緒地說,都不錯。女友就有些情緒了,你好好看。水生還是慵懶地表態(tài),都差不多,你選就行了。女友這才找到由頭似的在水生肩上重重揪了一記。
水生背著包,腋下還夾著那只未及拆封的箱子,箱子有些大,硌得水生不自在,水生想,自己這樣像不像個送快遞的?水生走下斜坡街,金色光芒在樓群間分布均勻,水生就像走在一架大地之梯上,忽一下,臉上就閃過一道光亮,那是夏日強弩之末的陽光。水生抬眼望去,天邊烏云堆積,一層稀薄的黑幕正覆蓋頭頂?shù)奶炜?,陽光?jié)節(jié)敗退,在這個燠熱的季節(jié),暴雨是家常便飯,今日看來也不例外。
穿過酒吧區(qū),來到一個丁字路口,水生往右,那些夜幕里的女孩還未出現(xiàn),他從未見過她們。來新單位上班快一年了,水生聽同事講附近有上百家酒吧,夜生活極其奢靡,而白日,這里除了足不出戶的居民外,一個女孩的鬼影子也見不到,你簡直難以想像這樣的街區(qū)晚上會是另外一副樣子。靜謐與喧囂,顛倒,而又和諧相處。消防大樓羅馬式屋頂上的鐘從未響起,至少水生一次也沒聽到過,他從紅色柵欄旁走過,步伐不停,最終是一道手機鈴聲的響起將他定格在那條灰色的水泥路上的。身后是擁堵的車流,在陣陣刺耳的車鳴聲中,水生還是聽到了手機的呼喚。
是我。水生說。
水生,家里出了點事,你回來一趟吧。
水生這才想起這位朋友,很長時間沒聯(lián)絡(luò)了,一時百感交集,往事蜂擁而至,恍惚間,終于錯過了那趟回家的擺渡專線。水生步行。路上,水生一遍遍回憶電話里金萊的聲音,他哭了嗎?水生想不起來,只有一個日期清晰地邀請著他,他知道該回去了。
水生想著該怎樣向女友述說金萊的故事,他首先想到的是兒時的歲月,女友從未見過金萊,更沒有在小鎮(zhèn)生活過,她會怎樣看待他們的友情?說出來似乎只是一個離家的借口,以女友的多疑,肯定會問水生,你該不是想去哪兒瀟灑幾天吧???!既然有這樣的朋友女友早該知道,為什么這時候才突然冒出來?是你編出來的吧?水生想像女友這樣問。水生想在他和金萊身上還有太多事情無法一一厘清,至少在這個暴雨如期而至閃電起舞的夜晚,水生無法向女友做出說明。而他和金萊,也很長時間沒見了。
水生和金萊老早就相識,七八歲的年紀,想起來時間竟過去了這么多年,快二十年了。水生出生在外省,那時的西部對他來講,只是父親常年變換工作場所的區(qū)域之一,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母親跨過一條大江輾轉(zhuǎn)上千公里來到此地,另一條大江邊的霧水。而一待,十年過去了。金萊也不是土生土長的霧水人,他來自相鄰的一個縣。三年級,水生很清楚,他們幾乎是前后腳踏進那所子弟學校的。金萊也是單位上的孩子。霧水這奇崛的地方下轄一條憤怒的江水,20世紀七八十年代,水電人踏足此地,此地還是一處偏僻的所在,罕有人家,建設(shè)大軍到來后,一座高達八十余米的水電站就從霧水最高的兩座山峰間攔腰而起,那條桀驁的河流就此平復(fù)下來,上游形成湖泊,水域廣闊,下游河床驟縮,舊日碼頭逐級裸露,形成鮮明兩級。
水生的家就在機電處的大院里,距離電站最近的那個山坳中,每當大壩放閘,水生的房間就終日回繞一道轟隆的水聲與一股魚水混合的腥味,揮之不去的,令人無端煩惱。而金萊的家則在局機關(guān),那是鎮(zhèn)子的中心地帶,地勢平緩,但一棟棟蘇式樓房仍鱗次櫛比地聳立,制造著屬于偏遠小鎮(zhèn)的繁華。金萊的家就在設(shè)計院的大院里,那里的房子與水生這邊截然不同,擁有巨大的玻璃窗,光線充足,因為遠離大壩,不需考慮隔音、防潮。多年后水生還念念不忘金萊的房間,代表一切的美好,沒有潮濕的氣息時時飄蕩出來,滲入人的每一個細胞,金萊臥房里的明星招貼畫就從未染上令人討厭的漫漶紋路;而水生這邊,窗簾就同窗框一樣,能滲出細碎的水珠來,又因為背靠山體,只能享受到那抹不多的西曬,因而這里的一切酷似一座巨大的水族館,人們的表情也是濕漉漉的。水生就在這塊糟糕的地方長大。
水生在辦公室里淌汗,空調(diào)已經(jīng)壞掉,冬天時冒出冷氣,水生還和同事開玩笑,這玩意兒夏天倒用得上。哪想夏天來了,卻沒有任何氣體冒出來。水生的位置靠窗,巨大的落地窗雖被窗簾遮擋,但熱氣仍在身體一側(cè)徘徊,水生無心做事,同事瞧出來,問水生,水生今天很煩躁啊,和那位生活不協(xié)調(diào)啦?水生擺擺手,說,熱。燥熱的不僅是身體,還有思緒,有一刻,水生想如果不回霧水不去見金萊會怎樣?然而還沒等水生想明白,MSN里就有人跳出來,水生,聽說金萊的事了?水生回,聽說了。那人問,什么時候回去?水生講,還沒定。那人說,我是沒空了,不然回去聚聚也好,你就跑不掉啦。水生說,嗯。
水生覺得該盡早向女友坦白。水生仍住在租來的房子里,三戶人家,水電廚公用,女友暫時沒找工作,在家里給水生做飯,另兩戶都是單身女性,已經(jīng)熟悉。四口人常在一塊喝酒,但大多時候女友排擠水生,我們女人聊天,你回屋去。其余兩位就笑。只有女友不在時,水生才能和一個叫丁丁的女孩說話,那時的水生才能展現(xiàn)一個男人的魅力,一件小事也能被他說得風生水起,丁丁很容易就被逗笑起來,眉宇間便款款生情。那是水生備感自豪的時刻。
吃過晚飯,水生在陽臺乘涼,女友洗完澡進門,對水生講,好渴,又沒水果吃啦,水生去樓下買。
水生說,明天吧,今天的瓜不大好了。
女友抱怨一句,明天不是一樣的?
水生不動,天就黑下來,他想著該如何向女友開口,屋外就傳來敲門聲,是丁丁,她又忘帶鑰匙了。水生去開門,丁丁吐吐舌頭說,我回來啦,不好意思,鑰匙又掉屋里了。水生看見丁丁手里又拎著酒,還喊了一嗓子,親們,喝不喝?兩個女聲出來回答她,不喝。那個叫婷婷的女孩馬上要出門,而女友正來那個,所以免戰(zhàn)。拒絕的聲音落下去之后,只有一個聲音悄悄響起,我喝。水生順勢坐到茶幾上,打開電視,丁丁洗一把臉后過來,兩人開酒干杯,氣氛顯得輕松愉快。
女友出現(xiàn)在客廳時,水生和丁丁已經(jīng)干掉了六罐啤酒,今天水生的狀態(tài)出奇的好,也許是和丁丁在一塊的緣故吧。倆人正喝著,卻不想背后一個聲音響起,喲,今天有喜事呀?
丁丁說,叫你喝你不喝,都快沒了。
水生不講話。
女友說,丁丁,找新男朋友了?
丁丁說,沒有啊。
女友說,那你這么興奮。
丁丁說,哪有?
水生聽不下去,可能丁丁還沒察覺,他將易拉罐捏得刺啦響,對她說,你繼續(xù),我撤了。
丁丁看一眼水生,說,好吧。
進了屋,水生才注意女友的表情,十分難看,像窗外的天,繃得緊緊的,嘴抿得只剩一絲縫。說真的,水生有些怕那張小嘴,于是不等對方發(fā)作,水生搶白說,關(guān)門,我有事講。女友也毫不客氣地回答,我也有事要講。
門被撞上。
水生走到房間另一頭,也不看站在門后的女友,兀自說,我后天回霧水,去幾天,禮拜天回來。
女友正在氣頭上,本想發(fā)泄一通,但水生的神情讓她起了疑,她曾幾何時見過水生這樣從容不迫,話頭好像沒有商量,只是告之。即便有再大的不滿,女友也只得問,你回去做什么?那里什么也沒有了——
水生就講,金萊爸爸死了。
水生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金萊父親時的情景。那是個禮拜六的早晨,男孩水生穿過湫隘的街道抵達金萊家,那門開著,一塊四四方方的光鋪在門前,水生覺得奇怪,金萊愛睡懶覺,每次他都要將木門拍得快要散掉金萊才會來開門,今天這是怎么了?水生遲疑地站在那塊清輝中,他透過清晨的淡藍光線看見一個男子坐在豹紋沙發(fā)上,手持一把寒光凜凜的小刀,掌中還有一塊木疙瘩,水生看見刀光一閃,木屑就無聲墜落,水生的心卻提起來。
你是誰?水生突然冒出一句,身體不動,仍站在那塊巴掌大的光芒里,神情警惕。男子的目光轉(zhuǎn)移到水生臉上,同樣帶著刀子一樣的力度,一下穿透水生,水生顫抖。男子的臉因為背光所以看不清,只有那雙灼灼的目光給水生留下印象,男子凝視片刻,竟嘿嘿笑起來,鸚鵡學舌般問,你是誰?
水生就有些惱了,想大人都不老老實實回答問題了,他只好帶頭說,我是水生。
男子便笑得更加用力,好像用目光不小心劃過水生。水生頂住疑惑走進屋子,又問,你在做什么?男子又笑,還點一支煙叼在嘴里,他將那塊巴掌大的木頭舉到水生眼前,左右轉(zhuǎn)動,水生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件木雕作品,一只羚羊。羚羊的兩只角遠遠地分開著,像個倒著的“人”字,整個身體卻比例失調(diào),尤其四只蹄子,瘦得似乎無法站立。即便如此,男子手中的刀仍在剔除著他覺得多余的部分,水生都看見羚羊根根凸顯的肋骨了,那么瘦,像是很久沒進過食,水生開始為這只羚羊擔憂了。他不知道眼前的男子為何要將羚羊弄成這個樣子,饑腸轆轆的。
那之后水生對男子的印象只是他留下來的木雕,怪異的,連一只兔子也雕得那么精瘦,似乎連蹦跳的力氣也沒有,一如那個櫛風沐雨的男人,黑瘦,個頭不高,手指呈骨節(jié)狀,看上去也像是手工雕出來的,帶著某種偏執(zhí)的病態(tài)。
最后一次見到金萊父親,水生還存有依稀印象。那時水生的個頭已比男子高出一截,男子拎一只軍綠色背包出現(xiàn)在另一個清晨。多少年過去了,水生再看他時,男人刀子樣的目光已然黯淡,銹鈍,鋒芒不在,只是眼眶中的血絲復(fù)制了多年前男人刀下的木雕紋理,閃電般的褶皺,卻不具攻擊性,乏力,疲沓,仿佛行將死去。
男人是回來解決妻子的問題的,水生期待中的殺氣沒能出現(xiàn)在男人身上,這讓水生略感失望,他無法想像這樣的時刻男人還能有條不紊地整理他的行囊,將帶給金萊和弟弟的禮物一件件拿出來,攤好,都是些衣裳鞋帽之類的物品,男人還細數(shù)著金萊兄弟倆不斷躥起的身高。男人在包內(nèi)翻尋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女人。這一點連金萊也看不過去,他一言不發(fā)地盯著男人,期望他能像個男人那樣拿出態(tài)度,哪怕是沖自己發(fā)脾氣呢。然而沒有,整個過程男人都保持了令人震驚的心平氣和,仿佛家里沒發(fā)生任何事情,第二任妻子依然沒有出軌,好像他此次回來只是一次例行探親。男人甚至主動朝水生笑,并喚金萊的弟弟,可無人應(yīng)答,金萊不說,水生只好提醒男人,他出門玩去啦。男人向水生點頭,感嘆說,水生都這么高啦。水生就再看不下去,一種莫名的情緒催促著他,使他不忍見到金萊長期灌輸?shù)年P(guān)于他父親的種種英武事跡在此刻灰飛煙滅,他只能默默離開,并且忘掉此前他們有過的討論。
水生說,你爸不會殺了那個男的吧。
金萊說,難說,這下那個男人慘啦。
水生沒有向女友說明金萊是誰,他為何要去參加他父親的葬禮,就那么走了,走之前的清晨,女友醒來,破天荒不計前嫌地說,你早點回來。那一刻,水生心里有小小觸動,想說什么終于忍住,只是點頭,走了,留一個背影,那感覺就好像永遠也不回來了一樣。
去霧水的路不遠,但因高速公路未通車,全程山路,就要走上八九個小時,國道轉(zhuǎn)縣道,水生作好了長途顛簸的準備。
這是六月中的一天,夏至前,水生從城市西郊的汽車站買了前往霧水的車票,是一趟過路車,霧水小鎮(zhèn)從來不是一個站點,因而車票上沒有顯示,就好像那是個不存在的地方。
檢票、上車,置身長途客車的特殊味道中,人的褻氣及空調(diào)里串出的怪味兒令人腦袋昏沉,像吃一記悶棍。等待開車的間隙,水生給金萊發(fā)短信,出發(fā)了。沒有回音。這么早,水生知道金萊一定還在睡,這是他不多的嗜好之一。許多個上學的日子,是水生繞路去喚醒金萊的,工作后也毫無改觀,一次金萊向水生抱怨,一個月竟遲到二十天,獎金一分沒有了。那是高中畢業(yè)后的一年,金萊隨父親去了工地,在云南的大山間,金沙江畔,一座電站的施工工地。據(jù)金萊講,搞不好要在這里待七八年,七八年啊,比你念大學還長,到時候你他媽都念博士了吧……金萊一通講下去,水生卻不知回他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原由,倆人打霧水分離后,聯(lián)系突然間就變得乏味,水生還未習慣和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講電話,起初的情形是金萊滔滔不絕,聊他的工人生涯,遇上的人和事,水生連嘴都插不上,只能嗯嗯啊啊一通,自己一點述說的欲望也沒有。那時水生就感覺和金萊之間有了隔膜,倒不是地域的原因,而是情感的疏離,就像游戲中永遠也過不去的一關(guān),或許水生還未從那個陰影中走出來。直到大學二年級,金萊的電話終于消停,水生再這么長時間講電話時,電話那頭已換作了一個女生。
車駛出城市,天氣預(yù)報說有雨,水生透過車窗望天,天際處果然一片灰蒙,陽光不見。水生身旁是一位懷抱嬰兒的婦女,年輕媽媽,有一刻水生好奇地盯著嬰兒,觀察,小家伙閉著眼睛盡情享受女人胸前的柔軟,好像外間的一切都與它無關(guān),它只要醒來找到一處可吸吮的乳頭即可,如此簡單,讓水生好生羨慕。
水生也試著入睡,世界逐漸縮成一個殼,風雨不侵,只有車的震動讓水生知曉身處何處。直到車速明顯減下來,司機按響了喇叭,喚醒仍在沉睡的乘客,說,下車,吃飯。水生看看時間,竟到了中午,車停在飯店旁的停車場。水生起身,一旁的婦女已抱著孩子先行離去,水生一步跨進過道,卻不想一下撞到身后人,那人哎喲一聲,一句話吐出來,沒長眼睛啊。水生立即縮回身子,回頭,卻不想遇見故人,是她。那人也瞪大了眼珠,望著水生,說,是你。
是羅茜。
水生想,怎么會在這里遇見?
水生不得不好好看她,無疑,倆人都長大了,再不復(fù)十六七歲時的青澀模樣,眉眼間已有了變化,但長時間沒見,不是對方那句“是你”,水生可能無法主動相認。水生覺得一定是自己沒多大變化,不然羅茜不能一眼認出他來。
見水生傻傻地盯著自己,羅茜嘴角浮出一絲笑意,說水生你看夠沒有。
水生這才不好意思地講,你下車嗎?
似乎有太多的話來不及出口,司機就已按響了喇叭,催促乘客們上車了,還有一半的路程要趕。羅茜和水生冒雨上車,羅茜提醒水生說,換個位置吧,你坐過來。水生點頭,位置換得順利,他就又一次肩并肩地挨著羅茜了,就像回到多年前倆人同桌的日子,水生的心又一次紊亂地跳動起來,他聞到了不同以往的味道,女人的味道。
水生浮想聯(lián)翩。車就再一次啟動,駛出飯店停車場,前方依舊是被雨霧籠罩的蛇纏公路,這路將把他們帶回霧水。這時羅茜也才想起,猶豫間,一句話就讓剩下的旅程充斥了別樣的情緒,就像窗外覆蓋的雨水,使人透不過氣來。
羅茜直指金萊,她說,他明知道我們在一個地方,卻不告訴我們……語氣里透著無盡的失望與某種無法釋懷的情緒。
是恨?
金萊一定還沒忘記當初水生背著他和羅茜好上……又怎么能阻擋呢,為此,倆人的人生第一場戀愛談得多辛苦啊,苦苦偽裝,做地下工作者,然而終歸失敗,金萊在一個無月之夜撞見了手牽著手的水生與羅茜,那一次,他們間的友情突發(fā)危機,急轉(zhuǎn)直下。
水生望著窗外越發(fā)熟悉的景致,雨停了,車過群山,高高立起的路牌顯示,霧水距此五公里。水生的心瞬時提起來,再翻越一座山頭,霧水就將展現(xiàn)在他面前。車吼叫著爬上那道陡坡,兩旁的樹林延宕開去,密不透風,而日頭已遠在西邊的群峰之上,轉(zhuǎn)一道U形大彎,霧水就這樣撲面而來。
你看——
水生順著羅茜手指的方向望去,小鎮(zhèn)西邊,與大壩重疊的視野之上,一座高達百米的水泥大橋赫然出現(xiàn),粗野的,不講道理似的,足有一公里長,巨蟒般橫跨鎮(zhèn)子。
這還是那個他曾生活其間的霧水嗎?水生想。然而看看山腳,江水流淌,看不出流速,鎮(zhèn)子躺在最后的夕照中,仿佛是韶華已去,分外安詳,并沒有因為頭頂?shù)凝嬋淮笪锒兴淖?,熟悉的風景一一浮現(xiàn),這才彌補了水生。
車很快抵達山腳,開進鎮(zhèn)子,水生和羅茜不但沒有絲毫倦怠,反而精神抖擻,車門打開的一刻,水生感覺鼻尖的空氣變了,小鎮(zhèn)的味道爭先恐后而來,那是經(jīng)由河流、泥土及小鎮(zhèn)的煙火共同組合而成的,迷人而又久違。
新街尚未落敗,仍保持著最后的繁華,酒店旅館燈火大亮,門前停滿了各色車輛。新街過后就是老街了,老街的屋基上仍布滿了潮濕的青苔,三兩瓜果攤上散發(fā)出水果發(fā)酵的味道,黏稠,接近腐敗邊緣。百貨大樓上的舞廳傳來陣陣讓人委頓的歌曲,菜市已經(jīng)收市,但魚肉腥味仍頑固不散,有人在門前炒菜,油鑊氣隨街飄蕩。
水生的電話適時響起,是金萊,問,到哪兒了?水生回,到了,我們回來了。一個疑問,但心知肚明,和羅茜?水生說,嗯。
兩人來到人字形斜坡街,上坡,老房子在坡道中段,一字型排開,黑紅兩色,露出磚木的紋理,當初叱咤風云,如今看上去衰敗不堪。走到一半,羅茜才突然問,你知道金萊爸爸出事他們賠了多少嗎?水生搖頭,他不想聽這個,但羅茜還是脫口而出,五十萬。水生不語。這一刻,他無法思考太多,諸如生命價值抉擇等。他只想盡快見到金萊,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模樣,也奇怪,沒見到他之前的種種猜想在這一刻竟煙消云散。在水生腦海,金萊還是十多年前的樣子,一個清癯少年,面容黝黑,想法簡單,你幾乎見不到陰云在他臉上過多停留,他唯一擁有的只是一個讓人擔心的背影。
電話又接著響起,聲音打破了傍晚的靜謐,水生的心跟著顫動一下。到了嗎?女友口氣溫柔,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似乎只是單純地掛念水生。水生說,到了。女友說一句,那就好。水生嗯一聲,掛掉。
水生想不起什么時候和女友間的通話變得如此干脆了,速戰(zhàn)速決,絕不拖泥帶水。水生皺眉,羅茜似乎就此捕捉到什么,問,怎么,女朋友查崗,水生幸福呀。
水生說,不是。
羅茜說,回去約時間見見,認識一下吧。
水生敷衍一句,說的什么,沒人在意。兩人一步步逼近那所被爬藤占據(jù)的屋子,葉片在墻體上微微擺動,起風了,像朝他們招手。
這是棟兩層的赭色建筑,人字形屋頂,金萊的家就在東側(cè)盡頭的位置。夾在中間的走廊一如既往的黑,沒有燈,寬大的走廊給了住戶們堆砌雜物的空間,因而真正的過道就顯得狹小,走過去依然要小心翼翼。羅茜抱怨說,這里人怎么回事,這么多年了從來不知道點盞燈的。水生微笑。到了頭,只有一戶人家的大門敞著,露出一方狹長的光亮,來不及感嘆,水生率先踏入那光影里。
屋內(nèi)的光線暗了暗,里面坐四個人,三男一女,走進去,辨認出來,都是昔日同學,唯獨不見金萊的身影,水生問,二毛回答說,出門了。
女同學咪咪乘機調(diào)侃,說水生,你還和羅茜在一起呀,也沒聽說,都不告訴我們,不厚道,要瞞到什么時候?
水生撇撇嘴,看羅茜,希望她講,果然,羅茜說,別胡講好吧,我們是路上遇見的,水生有女朋友呢,才講過電話。
咪咪又講,女朋友算什么,又不是老婆,再講,老婆也是可以甩的,是不是水生?
大家竟就說笑起來,氣氛有些怪異,好像不是前來吊唁,而是赴一次同學會。水生這才發(fā)現(xiàn)金萊的家一點變化也沒有,沒有任何辦喪事的跡象,問出來,還是二毛說,早辦過了,回來的時候就是骨灰,沒兩天就進了烈士墓。水生又問,都來了哪些人?二毛講,還不是些親戚,金萊后媽也來了,吵著要錢,開口就要一半。羅茜小聲插一句,人走茶涼。水生就想起金萊的后母,那個比金萊爸爸小十歲的女人,在金萊五歲時,女人給他添了一個弟弟。女人打小對金萊就不好,直到金萊大了,女人才多少客氣起來,但這個家終究沒維持下去。那是金萊高中時的事,女人跟了新街上的酒店老板,和金萊爸爸離了婚,弟弟卻留在了家里。
金萊的親生母親,水生從未見過。
金萊回來時,屋內(nèi)的光線又暗了一次,他卸下肩上的啤酒,說一句,來啦。
水生轉(zhuǎn)身,遇上金萊的目光,點頭,看見金萊輕易不變的臉龐似乎被倦怠吞噬,又黑了不少,體魄看上去卻更強壯了,與從前判若兩人,就連羅茜也講,金萊,你變高變大啦。金萊苦笑一聲。
然后上桌,酒戰(zhàn)過程,水生率先敗下陣來,環(huán)顧一圈,每個人都是一張陰沉克制的臉,這才有了些葬禮的味道。水生用最后的清醒意識對羅茜耳語,晚了你就跟咪咪回去。羅茜盯著水生看,烏溜的眼珠骨碌碌轉(zhuǎn),說水生,你也太差勁了。水生不語,默默回到客廳,在沙發(fā)上躺下,恍然回到多年前和金萊偷偷喝酒的時光,一旦喝醉,是不回家的,就在沙發(fā)上過夜,半夜酒醒,金萊還沒睡,一個人坐在地上打游戲,電視的五彩光就披在肩上,然后水生起身,金萊頭也不回地問,醒了。水生就拍拍腦袋說,醒了。
今夜也如此,水生醒來時,已是半夜,迷迷糊糊中水生記得一群人向他告別,他不知道里頭是否有羅茜,他囑咐她的話不知她聽進去沒有。水生擔心,一旦喝過頭,羅茜會忘記自己的交代。水生也說不清為何這些年過去,羅茜的一切還讓他掛牽,就好像水生身上還遺留了作為初戀男友的責任,不得不關(guān)照。
水生感到口渴,摸索著起身,卻聽到客廳旁的臥室里傳來的說話聲,一男一女。這棟設(shè)計院的房子原本就是辦公設(shè)計,非住宅,所以兩間屋挨著,在窗邊開了一個門形的洞,卻沒有門,因而隔壁的說話聲在夜晚聽來清晰無比。
是羅茜和金萊。
水生開燈,尋水喝,聲響驚動了隔屋的人,羅茜輕手輕腳出來,說,水生,你醒啦。金萊跟在身后,就知道你會醒,等你呢。
水生接水,杯子握在手里,卻沒有喝,他望著羅茜和金萊,燈光下的兩個影子,十分微妙,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金萊突然目睹倆人在一起,帶著被捉奸般的恥辱,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讓水生羞愧,水生明知故問,你們還沒睡?
羅茜興奮地回答,金萊說你半夜會醒,我們就聊天等你,你真會醒啊。
三人坐下來,金萊泡茶,水生習慣性地瞧眼手機,有四通未接電話,都是女友來的,水生看看時間,已經(jīng)凌晨兩點,就斷了回電的念頭,然后看見短信,也是女友的消息,說她回到長沙家中了,那只叫米樂的貴賓犬生了四只寶寶,她媽一個人應(yīng)付不過來。沒有說多久回來。水生蹙眉,羅茜湊過來說,女朋友盯得緊啊,一支電話接一支,怕你跑了一樣,也沒把你吵醒。水生不語。金萊說,我沒見過吧。水生這才輕描淡寫地說,下次帶你們見見。
喝一口茶,三人陷入沉默,還是水生開的頭,金萊,你爸爸,怎么出的事?
父親出事時,金萊并不知情。
雖在一座電站上,父子倆卻不常見面,金萊在大江南岸,父親在北岸,兩人隔江相望,工種也不同,父親是灌漿工,時刻在一線,在大壩上耗著,而金萊卻在后方的修配廠里,干的是鉗工,不用風吹雨淋。兩人上班時間也不一,金萊上的是白班,而父親則三班倒,作息不同就更少碰面。父親不大干涉金萊的生活,南岸緊鄰一座縣城,金萊下了班和同事常去縣城消遣,就算父親來,金萊也不在宿舍里。
此間還發(fā)生過一段插曲,一次午休時間,金萊父親交了班,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北岸營地,而是一路朝南岸來,有一陣沒見兒子了,老金想來瞧瞧,順便讓他去自己那兒吃個晚飯,父子倆又很久沒有喝一盅了。到了修配廠,人不在,金萊師傅說,這小子可能還在宿舍睡呢。老金抱怨兩句,給師傅發(fā)煙,讓他對兒子嚴酷點,然后直奔宿舍。在門口,老金敲門,杉木板門被敲得震天價響,老金也不喊金萊的名字,門就久久未開,只有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冒出來,誰啊。
你老子。金萊父親吼道。
門隨后開了,但開得小氣,只有一絲縫,露出金萊的半張臉,金萊怯怯地問,爸,什么事?
金萊父親講,進門說。
金萊無奈,只好將門拉開,于是逼仄的宿舍里,一個撅著嘴的女孩讓老金不知所措,他跟著就出來了,丟下一句,晚上去我那兒吃飯,別忘了。人就走了,一句多話也沒有。
金萊說到這里,羅茜悄悄對水生講,金萊金屋藏嬌,連午休時間都不放過,看來精力不錯。
水生沒有笑,金萊的臉隱在煙霧后。
那是出事前,金萊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晚上的飯,金萊自然沒去吃,只是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老金也沒說什么,只是告訴兒子,要注意影響,別鬧出事來。
出事過程是后來領(lǐng)導轉(zhuǎn)述的,帶著做思想工作的一貫態(tài)度,領(lǐng)導說,你爸爸是失足了,才掉下基坑的,不怨誰。別的沒多說,安慰的話自然有其他人代勞,領(lǐng)導還講,這件事施工局高度重視,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就要面對,你不要有情緒,現(xiàn)在就給你放假……
那可是七十五米的高度啊,一個人從那樣的高度落下來還能有其他結(jié)果?金萊甚至沒見到父親最后一面,人就被拉進了火葬場,直到燒沒了,才有車來接金萊。金萊永遠錯過了那個機會,想發(fā)泄卻找不到目標,在場的每個人都是悲戚的臉,師傅時刻陪著金萊,卻有了監(jiān)視的意味,金萊難過,也只能把拳頭捏緊,找不到落處。
就像是一場噩夢。金萊說,最初的那些夜晚,他不敢相信這一切,他期望有一天醒來,父親能出現(xiàn)在他面前,狠狠盯他一眼或者教訓他一句,小兔崽子,給老子注意一點。
可人就這樣沒了,多少次醒來,金萊都不得不面對父親不在的事實,直到此刻,他依然覺得這是個夢。
一早,羅茜還在睡,在金萊的床上,金萊睡在對面父親的房間。水生走進門洞,看見羅茜的睡姿,安靜甜美,就對金萊講,算了,別叫她,我們?nèi)グ?。金萊默許。
兩人上山,沿著一條布滿裂紋的水泥路前行,烈士墓就在大壩左側(cè)的山峰上,是為了紀念三十年前的黃巖事故修建的。黃巖事故是單位的慘痛經(jīng)歷。那時霧水電站尚未竣工,由于持續(xù)開挖,大壩的右側(cè)山體在一個清晨突然毫無預(yù)兆地崩塌,百來位工人就這樣葬身山體,由于垮塌面積較大,又是瞬間發(fā)生,施救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工人們就這樣被青山掩埋,尸骨不見,右側(cè)山體上也留下了一道不可復(fù)原的黃色傷痕,像潰瘍一樣時時提醒人們這里曾遭受的一切。后來局里在大壩左側(cè)的山峰上,在面對黃巖事故的地方修建了一座烈士墓,酷似于衣冠冢,將逝者的名字一一銘刻,再后來,單位有人去世,烈士墓就做了普通墓園。
上山的路漫長而曲折,要經(jīng)過電廠及電廠背后的山崖,水生從前的家就在那里,是必經(jīng)之路。抵達水生家時,水生望著那棟幾乎無人居住的老樓一時百感交集,用手機拍下兩張照片,并隨手給女友發(fā)一張。
金萊問水生要不要上去看看。
水生說,算了,沒什么看頭。
兩人繼續(xù)沿著上壩公路行走,一旁的黃土地里玉米正在冒纓,而鎮(zhèn)子隨著兩人的腳步一點點矮下去。是個陰天,霧靄彌漫,烈士墓被一團云氣吞沒,倆人看不見它,到了頂,才看見那條山頂隧道,從那里才能抵達電站上游,那是兒時水生和金萊不常去的地方,據(jù)說那里人販子聚集,抓住一個孩子就乘船往上游去了,無法尋覓。
烈士墓就在隧道的上方,去,還要走一條石階小路,路面潮濕,長期無人走,布滿了青苔,兩旁是馬尾松,一路環(huán)繞。水生和金萊在隧道前休息,望來時的路,竟迤邐地拖出長長的路線,而鎮(zhèn)子就在腳下,在云霧間若隱若現(xiàn)。水生望一眼身前的小鎮(zhèn)再看一眼身后的隧道,一團模糊的光在隧道盡頭處亮著,似乎是在召喚水生。水生無端地想起一部電影,仿佛一隊人馬打云霧中浮現(xiàn),純真的藝妓和青澀的學生……水生沒想到霧水這地方竟和那部電影如此重合。
倆人休息一陣復(fù)又上山,在杉樹與馬尾松的引導下來到紀念碑前,不用看,水生也記得碑文上的字,但此刻,碑文被霧靄籠罩,只有下端的“永存不朽”浮現(xiàn)出來,水生默念一遍,仿佛借此憑吊那些逝去的亡靈。
倆人繞碑一圈,在碑后的位置,水生用手撫過一片名字,在那片名字中有水生的一位小叔叔,他在十六歲那年永遠地離開了他們,是黃巖事故中最小的犧牲者。水生沒有見過他。然后金萊指著碑下的黑鐵大門說,我爸就在里面。大門被一把沉重的黑鎖鎖著,兩人只能站在門前,鳥聲啁啾間,金萊喃喃地說,爸,水生來看你了。
出墓園的路依舊濕滑,水生還是忍不住問,金萊你愿意這樣一輩子下去,不想安定下來?
金萊說,我還沒有想過,現(xiàn)在誰都盯著我的錢。
倆人回到隧道邊,水生望一眼仍在召喚著他的那團光,走進這個隧道,水生知道將迎來一片截然不同的風景,可水生沒有勇氣,他也不知該如何向金萊表達此刻自己的心緒,去那一頭,能做什么呢?
下山路上,水生看一眼手機,女友發(fā)來一條信息,水生你小時候住的地方原來是這個樣子啊,下次記得帶我去。
羅茜醒來時已是下午,是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的,因為一個女人,金萊的后媽。女人是來要錢的,看來已不是第一次,進門時就顯得理直氣壯,對水生的在場視而不見,就像沒這個人。水生說一句,阿姨好。女人哼一聲,算是應(yīng)了,跟著直奔主題,對金萊說,豆豆的錢我一定要管著,我是他媽,我有這個權(quán)利,你爸沒了,誰知道你以后管不管他的。
昔日的母子相見,并沒有水生想像中的和睦。金萊冷冷地回答,你管過他嗎,這是我們家的事,與你無關(guān),你不用再來了,沒用。
女人果然是水生記憶中的脾氣,當即就撒了潑,好大的口氣,我告訴你,不管我怎么樣,豆豆永遠是我兒子,我兒子我當然要管,誰不知道你就想私吞那份錢,你爸窩囊一輩子,沒掙過這么多錢,你也是……
聽到這里金萊的表情猝然一變,像換了張臉,腮幫緊咬,甚至能看見肌肉的顫動,目光燃燒起來,雙手死死握成拳頭。女人卻不怵,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似的,把臉一昂,露出一側(cè),說,喲,翅膀硬了,想打老娘,你打呀,還沒王法了……
金萊被水生一把拉住,金萊說,你放開。水生反而拽得更緊了,說,犯不上,金萊。
女人得勢,卻不知收斂,反而用故意的腔調(diào)說,你看看人家,比你文明多了,你就是活一輩子也趕不上。
水生恨恨地掃一眼女人,為她的得寸進尺惱怒,女人卻不為所動,仍沒有善罷甘休的打算,反而一屁股坐在茶幾上說,我今天就不走了,看你們把我怎么樣?
三人正糾纏時,羅茜出現(xiàn)了,打門洞里貓一般鉆出來,睡衣還吊在身上。女人看一眼羅茜,先是一愣,隨即找到說辭,說好啊,金萊,你爸爸剛走,你就帶女人回家了,你行啊,比你老子強。
金萊終于擺脫了水生的控制,一把將茶幾掀了起來,女人避讓不及,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木頭茶幾順勢落下,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喲一聲,當即嚎起來,女人在地上打滾,說,殺人啦,殺人啦。聲音高亢,驚動了早已躍躍欲試的左鄰右舍,眨眼間屋內(nèi)就站滿了人。大家的表情無一例外地心知肚明,于是拉扯起女人。女人極力掙脫眾人的解圍,指著金萊鼻子說,你還想打老娘,告訴你你還嫩了點。跟著又對左右講,你們可要為我作證,金萊這個白眼狼要殺了我。鄰居們講,算了算了,一家人,何必鬧成這樣。女人說,我跟他一家人,他沒把我當一家人啊,你們說他像個做兒子的嗎,我有錯嗎?我都是為了豆豆。女人氣勢再度起來,一個老人看不下去出來主持公道,有什么問題好好講,別傷了和氣,金萊怎么樣我們可清楚,怎么會虧了豆豆呢。女人一臉不屑,說,那可不一定,錢沒到我這個做媽的手里,我怎么相信他,啊?你看看,老金才走沒多久,他就帶女人回家啦。于是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盯著窗邊的羅茜,羅茜一時傻掉,找不到辯解之詞,還是水生站出來講,別胡說,她是我?guī)淼摹Kf完,羅茜也沒忍住,對著女人說,你亂嚼什么,你再說一遍?女人聽了這話,當眾跳起來,對周圍講,你們看看,這個小賤人也想威脅我!然后又對水生說,你不要跟我打馬虎眼兒,這里沒你的事,我還不知道你們,穿一條褲子長大的。
女人得了眾人的圍觀一時占了上風,一通數(shù)落下去,如若不是金萊那句聲嘶力歇的“給我滾”,并隨手抓過一旁的板凳朝女人掄過去,事情就不會完。女人閃一下身子,連連后退,嘴里依舊不依不饒,你們看,他是想殺了我呀。鄰居們見狀終于左推右搡將女人拉出了屋子,板凳落地了,起先落在門上,門框一陣巨響,女人的聲音就弱了下去,水生聽見一句“這事沒完”后,門外的聲響就漸漸平息下去。
沒有陽光,天一直暗著,屋內(nèi)沒開燈,就更暗了。女人走后,水生在窗前看樓下人家的花園,一個被竹籬笆圍出的一小方空間,滿目蒼翠,養(yǎng)眼,緩解了水生此前的緊張。水生還看見街道后的一小段江水,平靜的,沒有波瀾,就像此刻的房間。今天沒有同學光顧,少了生氣,昨天的飯是咪咪做的,中學畢業(yè)她就在鎮(zhèn)上,結(jié)了婚,有一個女兒。羅茜還對水生說,要去看看孩子。
三人在沉悶的房間各自發(fā)呆。金萊抽著悶煙,吸煙的力道重得可怕,似乎要將屋內(nèi)的空氣都吸干,煙霧就充斥了整間房。羅茜受不了這煙氣,只好跑到水生身旁,兩人在窗臺前對視,看羅茜的目光,水生知道該打破這凝固的氣氛了,于是水生說,不如去吃飯,叫上咪咪。羅茜立即響應(yīng),說好啊,我打電話。金萊沒有表態(tài)。電話很快講定。羅茜作勢梳妝起來,打開隨身攜帶的化妝包,挑挑揀揀,還問水生,女朋友用啥牌子?水生說了,羅茜說,不錯呀,水生負擔重。水生苦笑,話頭沒有接下去。
羅茜化完妝果然不同凡響,再換套衣裳,吊帶亞麻裙,素極,一雙長腿從裙擺中露出來,頭卻用一方葵花圖案絲巾扎了一根馬尾,驚艷中有些俏皮。水生看了幾眼,羅茜注意到,眼神里就多了繾綣,說水生,比你女朋友如何?水生只能不語。金萊還在抽煙。羅茜終于說,金萊你熏死我啦,不要再抽了。
三人出門,金萊目光呆滯,好像還未從那事中緩過勁兒來,羅茜故意走在兩人中間,并乘機挽住兩人胳膊,說金萊,不要愁眉苦臉啦,不值得。金萊說,每天這樣誰受得了,明天走了算了,看她找誰去。羅茜說,好啊,跟我們回去,好好玩幾天,你爸爸不會怪你的。水生用眼神暗示羅茜。羅茜沒加理會,仍舊自顧自講,干脆買套房和我們一塊住,大家常聚,多好。金萊冷笑一聲,說,我買房,你愿意做女主人?羅茜愣了愣神,沒想到金萊會這么講,那個笑就半途而廢,只能打個哈哈,說,在這等著我呢。說著松開了環(huán)住兩人的手,三人各懷心事下了斜坡街。金萊問水生,喝不喝白的。水生說,隨便。金萊就去一旁的小超市買酒。羅茜就乘機問水生,你覺得金萊是不是有點怪?水生問,怎么?羅茜說,他老暗示我,剛才你是聽見了,還有昨天,你不知道,本來我是要跟咪咪回家的,他就是不讓,撒酒瘋,還摔了兩只瓶子,嚇死我了。水生詫異,心想,苗頭不對,就問羅茜,沒對你做什么吧?羅茜臉一沉,委屈出來,說,你知道金萊的,從來喜歡拉拉扯扯搞小動作,一點男人味道都沒有,我是擔心他以后,這個樣子,女朋友都找不到,誰受得了這樣啊。水生說,他就是這個樣子。羅茜望一眼超市,金萊還未現(xiàn)身,這才用低八度的聲音對水生講,昨天晚上你不知道,金萊又跟我提了。水生說,提什么?羅茜講,要我考慮考慮和他的關(guān)系,還告訴我他爸存了十萬,別人都不曉得的。水生狐疑地問,他跟你提這些干什么。羅茜說,我也不懂啊,難道想把我買了?你說有這么說話的嗎?水生說,金萊就是這樣,男女方面從來都詞不達意,你,怎么想?羅茜就用恨恨的神情剜一眼水生,說,我的心思你還不懂,以前就不可能的,現(xiàn)在就更別提了。不是金萊可憐,我都不回來,誰有工夫懷舊啊!
金萊拎著酒出現(xiàn),倆人中斷談話,金萊問,咪咪還沒來?水生說,算了,先找地方坐吧。正講著,一輛黑色摩托車橫沖直撞過來,羅茜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咪咪。車停在三人跟前,咪咪下車,對騎車人講,你回去吧,等會兒來接我。羅茜插話說,也不介紹下,不厚道。咪咪說,我那位。然后飛快做了介紹,顯得不耐煩,騎車男沒下車,一只腳支在地上,給水生和金萊發(fā)煙,金萊說,一塊去吧。騎車男講,吃過了,屋里還有孩子呢。咪咪說,趕快回去,你媽帶不住的。騎車男就走了。羅茜揶揄說,不錯啊咪咪,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做女人能做到你這個地步,也算極品。咪咪說,少講,脾氣大著呢,你不知道。
四人找到地方,入座,金萊悶頭喝酒,水生陪了幾杯,羅茜也抿了幾口,隨即喊辣,不再喝了。吃到菜涼,金萊還沒有走的打算,酒還剩小半瓶,非要喝完。兩個女生怕出事,強拽金萊,酒也被水生奪去,說,留著吧,明天再陪你喝。金萊語氣就不對了,你們不要攔我,都不喝我喝。咪咪說,喝喝喝,喝多了又亂來。金萊聽出話外之音,說什么亂來?咪咪放低音量,像是對另兩人講的:就忘了,昨天,酒量不好還要逞能,到時沒人管你。金萊一把甩開咪咪的手,誰讓你們管了,你們走就是,我又不攔你們。咪咪和他杠上,賭氣說,那你慢慢喝吧,羅茜我們走。說著作勢拉羅茜,卻不料手被金萊一把壓下,身體抵住咪咪,說,要走你走,她不要你管。咪咪說,她和你什么關(guān)系,你能管她?金萊不語。水生不想見這一幕,便下樓買單,再上來時,三人都坐著了,個個陰沉著臉,不痛快。金萊對水生說,酒呢,接著喝,你也要管我是不是?水生不說話,酒還在手里,金萊一把奪過,擰開瓶蓋就對著嘴灌,一大股白酒辛辣的味道就在房間里氤氳開來,跟著才被反應(yīng)過來的水生一把奪下,手沒握穩(wěn),酒瓶落地,酒灑了出來,瓶子也知趣般滾到餐桌下,不見了,空氣里全是白酒味道,帶一股淡淡的酸。金萊有一瞬的沉默,隨即臉一翻,直指水生,你他媽從來不讓我痛快是不是?你他媽是我誰啊,我爹啊!水生不講話,但用眼神暗示兩個女生快走。
咪咪和羅茜就再度起身,沒踏出一步,就被金萊喝住,你們?nèi)ツ膬?,今天誰也別想走。咪咪冷笑一聲,回答,我們?nèi)ソ馐?,你也要去?金萊目瞪口呆地望著面前的女人,一時張口結(jié)舌。
兩個女生走了,包間里只剩下水生和金萊。
短暫的沉默,水生望著金萊,一張黧黑扭曲的臉,水生想到對方的不易,心就有些不忍,說,有什么事掏出來講,憋著做什么。
水生萬萬沒想到金萊會哭,起初是肩膀的抽動,跟著演變?yōu)楹窟还懿活櫟?,像個孩子。這么多年來,水生從未見金萊這樣,從前那個死要面子的人眼下卻脆弱得不堪一擊,水生一陣恍惚,但也知道,金萊就是這樣,不到最后,絕不告訴你他想做什么。
果然,金萊說,我他媽想見你們有錯嗎?你們一個個消失多少年了,平時誰主動給我打過電話,還不是我給你們打。
水生說,我知道。
金萊立即哼一聲,知道個屁,你的心比我狠啊水生,這么多年,你有告訴過我你的心事嗎?
水生說,你還在乎這個?
金萊說,我當然在乎,我把你當兄弟啊——你要是早告訴我你也喜歡她,不就沒事了,我怎么也不能跟你搶,可你怎么樣呢,我喜歡她,你照樣和她在一起。
水生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金萊說,沒有過去,水生,那時候我都恨不得把你殺了啊,你知道嗎?
水生說,你不會。
金萊說,屁話,你們兩個,我還能選誰?我不像你那么輕松水生。
水生說,我還不是和她分了。
金萊冷冷地講,那是你們的事。
水生問,那你現(xiàn)在怎么想?
金萊說,還能怎么想,羅茜能看得上我嗎,她能回來,是我告訴她你要來,不然你以為會怎么樣?她會來看我?
水生沒想到事情竟有這一面,聽來不可思議,也許是金萊添油加醋也未可知。水生說,想這么多,羅茜才告訴我,她回來就是為了你爸的事。
金萊冷笑一聲,說,你這么相信女人?這么多年,你沒吃過虧?
水生說,沒有。
金萊就說了句讓水生心痛的話,這句話將長久地烙在水生的心里。那是你好福氣水生,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水生思緒萬千,忽然想到女友,頓時覺出她的好來。水生陷入沉默,金萊說,我說對了吧水生,你從來不知道珍惜,好像能負天下所有人,你也不在乎別人會負你。你問我想做什么,其實我很想問問你,你想做什么?
水生被金萊鎮(zhèn)住,從小到大,他沒想到金萊看問題居然有這么一面,原本以為只有自己洞悉世事,對所有事情不在乎,結(jié)果在金萊面前落個慘敗。水生喃喃地像是對自己說,我也不知道想做什么。其實水生還想講,生活由得你選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軌跡,你只能在其中做循環(huán)往復(fù)的事,稍一超出就可能自取滅亡。但這些話今天水生不想說,在這個夜晚,在面對金萊時,那些多年來水生最深刻的體驗竟如此脆弱,矯情也不近實際,似乎在似是而非之間。
這一刻,水生才感到,金萊是如此通透。
回到屋子,不見羅茜,水生想,不回來也好,免去尷尬,只有兩個人的房間才符合水生心中一貫的感覺,那是過往的味道。然而眼下畢竟不同,時過境遷,別樣的情緒在水生體內(nèi)作祟。水生也是這時萌生去意的,他沒對金萊說,金萊進門就倒在了床上,水生不去管他,讓他一個人靜靜也好,可在煩悶的房間找不到消遣,夜不深,想抽支煙卻沒有,于是水生虛掩上門,打算出去透透氣,小鎮(zhèn)那么小,但真要走走,也足可以打發(fā)時間。
天色如鴉,星光隱在一層濃重的烏云后面,山與天的邊際就變得模糊,只有身旁的風隱約透露著什么,似乎有雨。可水生管不了這么許多,獨自走下斜坡街,買煙,借著煙的味道化解內(nèi)心的不安情緒,水生想要不要給女友打個電話,他離開后,都是女友主動聯(lián)系他,他還表現(xiàn)冷淡,不近人情,水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是多久以來的事情?這一刻,水生不得不琢磨金萊那番話,我是個冷酷的人嗎?
水生最終沒有撥那個電話。
水生走到河堤上,從前小鎮(zhèn)沒有河堤,河岸還只是一排天然的布滿雜草與碎石的土地,一些土質(zhì)松軟的地方還被當?shù)鼐用穹N滿了蠶豆,可就在兩年前下游電站蓄水,水位陡升,于是就有了大堤,大堤迅速淪為小鎮(zhèn)居民納涼消遣的去處。堤岸后是一個小型廣場,風靡全國的廣場舞還未結(jié)束,艷麗直白的歌聲仍飄蕩在小鎮(zhèn)中心,撩撥著女人們的心。水生望著這眼前的陌生風景,感嘆小鎮(zhèn)再不復(fù)當年。當年能串門的地方不少,總能找到落腳處,如今水生徜徉街頭,形同乞丐,找不到一處可以稍事停留的地方。
水生終究想到一個去處,羅茜也許還在那里。咪咪的家在新街,從前開著一家夜宵店鋪,但如今嫁了人,水生就沒有把握了。他打電話,咪咪告訴他在哪里,竟就在一條街上,一棟叫吉祥旅館的樓房。
水生找到那棟樓,咪咪就在三樓窗口的位置等候水生,喊一聲,從前門進。水生穿過大廳,逐級往上。旅館已經(jīng)荒廢,但從前的標牌尚未摘除,水生看了看空蕩蕩的過道,一個人也沒有,頓覺森然,上到三樓,進門,里面擺了一桌麻將,四人打得正酣,咪咪老公赤膊,見到水生毫不詫異,反而說,人在里面,你要不要摸幾把?水生搖頭說,不會。沒說幾句,咪咪就抱著孩子出現(xiàn),客廳里煙霧彌漫,咪咪讓水生趕快進門,水生說,羅茜呢。咪咪說,你打電話之前她就回去了,你沒碰見她?水生搖頭。
嬰兒安詳?shù)靥稍谶溥涞膽驯е?,長這么大,水生沒抱過嬰兒,咪咪問要不要試試,水生搓著手,有些猶豫,他怕自己抱壞了她。咪咪說,不要緊,正好睡著了,不然你想抱,她還不干呢。是個女嬰,眼皮闔著,睫毛稀稀拉拉,神情松弛,眉眼像屋外的男人,小小的一顆光頭,反射著屋內(nèi)黯淡的燈光。水生手足無措,咪咪已經(jīng)將嬰兒遞了過來,像遞一只包裹。水生只能雙手去接,接住的那一瞬,水生竟感到嬰兒的沉重,不如想像中那樣輕。嬰兒轉(zhuǎn)到他手里,也沒醒,只是嘴巴嘟了嘟,似乎還在回味乳汁的味道。咪咪教水生正確的懷抱姿勢,水生還湊近聞了聞,有股淡淡的腥臭,是乳汁與汗水的混合,像朵餿玫瑰。咪咪看水生懷抱嬰兒的樣子有些滑稽,就打趣說,水生啥時候也生一個。水生笑笑,話頭打住。
水生本想抱抱孩子就交還咪咪,沒想咪咪接了通電話就出門了,還告訴水生,我去去就來,你幫我看一下,孩子醒了就交給她爹。說著就走了。水生抱著孩子呆在室內(nèi),門外的麻將聲依舊響亮,孩子竟沒被吵醒,水生有些失望,此刻他想回去了,倒不是羅茜不在的緣故,而是他受不了這樣的靜默,在陌生的房間,水生感覺局促,這房子仍散發(fā)出一股新房的味道,做了裝修,水生看了看釘在墻頭的婚紗照,照片中的女人濃妝艷抹,穿著攝影行司空見慣的西式禮服,背景是虛假的歐洲庭院,人看上去就顯得失真,但夫婦倆仍帶著一種幸福的微笑凝視你,仿佛告訴來訪者,婚姻是美妙的。
是嗎?水生想。
咪咪沒有回來,而屋外的人好像也已忘記了水生與嬰兒的存在,仍高聲喧嘩著,麻將牌砸得嘩啦作響。這樣的時刻,水生哭笑不得,仿佛困獸,想打個電話去問問咪咪又擔心失禮,同學一場,幫個小忙且在話下?水生告誡自己稍安勿躁,想抽煙,也只能作罷。不知什么時候下起雨來,起先水生還無知無覺,只是發(fā)覺房里突然灌進大把大把的涼風,雖然痛快,但水生怕嬰兒無法承受,于是去關(guān)窗,才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落起來,是大雨前的小雨,可街道已被淋濕,路燈下白茫茫的水汽有幾分妖嬈,水生很久沒有觀看過這樣的夜雨了,一時有些愣怔,一顆安分的心又開始不安起來,掐掐時間,半個鐘頭已經(jīng)過去,水生的不祥預(yù)感像雨一樣籠罩上來,直到雷聲炸響,水生才想壞了,無法脫身,只能繼續(xù)困在這里,又害怕嬰兒被那雷聲驚醒,只好手做搖籃狀,微微晃動,仿佛為了表示感激似的,水生看見嬰兒竟笑起來,嘴唇終于沒有嘟著了,而是逐漸拉升,形成一絲縫,看上去就像笑了。
水生想,父母不在,這孩子倒知道感恩,心里就有了慰藉,覺得有個孩子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了。
咪咪回來時,水生都快睡著了,是咪咪沖男人發(fā)火的聲音將水生從平靜的世界驅(qū)逐的。咪咪說,人家在里面帶孩子,你在外面倒玩得開心,有沒有心肺?
男人爭辯,多大點事,你朋友帶著挺好,孩子又沒醒。
還說了些什么水生沒有聽清,只知道咪咪脾氣上來,一聲比雷還響的動靜,麻將紛紛墜地,稀里嘩啦一片,竟像屋外跳躍的雨聲了。男人罵一句,你他媽瘋啦。
有人出門,傳來沉悶的撞門聲,水生聽見咪咪的怒吼,有本事你永遠不要回來!
屋外安靜了,雨聲在這一刻又卷土重來。
水生將孩子交還到咪咪手里,檢查一遍,還好,還完整著,水生像完成重大任務(wù)似的,一顆心落了地。咪咪卻一臉愧疚說,她爸就是這樣,害你在這里等半天,不好意思啊水生。
水生擺擺手說,沒什么,你發(fā)什么脾氣,到頭來還是對自己不好。
咪咪感嘆一聲,講,水生你不知道,這日子難得過,他爸就是這樣,只顧自己玩,從來不管家里的事情,孩子都不抱一下的,你說,這是什么男人?
水生不知該勸些什么,這個時候,似乎所有人都在抱怨日子沒法過了,一張張掙扎的臉在水生眼前走馬燈般輪換,水生自嘲地想,這么看來,自己倒不孤單。水生也知道,無論如何,這日子還是會繼續(xù),路還是要走,所有人概莫能外。像金萊,父親過世,打擊夠大,但天真的就塌下來了嗎?不過是消沉一些時日,待悲傷過去,最終還是會回到從前的軌道里,無法逃離。
水生要走,咪咪挽留,說等雨再小點吧。水生沒答應(yīng),反而講,很久沒淋過雨了,權(quán)當洗澡吧。
咪咪也不再留,只是說,路上小心,還有雷啊。
水生講,放心,劈不到我。
來到門外,水生才發(fā)覺雨之大,但沒有退路,水生毅然往前,不跑,只是疾走,雨點毫不留情地撲過來,打在水生的臉上手上,竟有些疼,很快全身濕透,水生用手抹一把臉,才發(fā)現(xiàn)手臂的酸痛,這才想起嬰兒的厲害,小小的軀體竟蘊含了這樣的力量。短短的工夫,水生就有些精疲力竭了。
水生原路折返,回到河堤上,此刻的河堤闃無一人,只有路燈的光影和那稱得上風姿綽約的雨幕,風和雨扭在一起,彼此無間。水生受到感染,頓時想起多年前的午后,在雷雨中與金萊踢球的事兒,也是如此放肆的雨,還有雷與閃電,天色如墨,操場上一個多余的人都沒有,水生和金萊奮力地踢著一只黑白相間的老式足球,是火車頭牌,用料考究,比一般足球沉重,足球吸飽了雨水,愈發(fā)重了,每一次起腳水生都用盡了全力,足球在空中飛旋,劃出彩虹般的弧線落在金萊腳下,金萊不等球停,跟上起腳,于是足球再度不知疲倦地飛翔起來……
水生想起那是和金萊重修舊好后的事,他和他似乎淡忘了羅茜帶來的齟齬與不快,只是一心一意地踢著球,發(fā)泄著屬于少年的蓬勃精力。也是那一次,當兩人累得雙腳發(fā)軟渾身淌水時,金萊才用一種投降的口吻對水生講,算了算了,不踢了,回去吧?;厝サ穆飞希鹑R卻突然問出了那句讓水生驚慌失措的話,金萊一本正經(jīng)地問,羅茜,你干過沒有?
那一刻水生有不啻遭到雷劈的感覺,渾身過電,每個細胞毛孔都驟縮起來,然后爆炸。水生不安地望著被雨水澆透的金萊,因為踢球,金萊臉上的血絲仍未消退,密集,纏繞。水生不知道金萊的心是否也如此。他怎么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水生感到不可思議,舊日的傷疤就被無情揭開,好像這么一問,他和羅茜間的事就再也無法說清了。水生有些沮喪,而愧疚之情又迅速占據(jù)了腦海,望著老友,水生覺得說什么也沒有用了,只能用沉默表明心跡,他覺得金萊該明白他的。
這個夜晚,水生感到壓抑,一種無法釋懷的情緒逼迫著他,不是因為雨的關(guān)系,而是想到金萊,他心里一定隱藏了什么,不為水生所知的,水生只能是猜,但終究沒有把握,只知道他和羅茜間的那段往事在金萊心里打了一個結(jié),無法解開的,就像一粒種子,經(jīng)過這么多年生根發(fā)芽,到如今,該蔚為壯觀了吧。
水生悶頭走路,步伐放慢,什么晃著他的眼睛,是一只易拉罐,意外地保持著完好的體型,孤獨地躺在地上,反射出路燈的光。水生眼前一亮,又怎能放過呢,跑動起來,很快到了最佳位置,左腳站定,右腳向后拉出一個弧度,然后起腳,易拉罐就發(fā)出一道刺耳的聲響,聲音在夜幕中碎片般擴散開來,跌跌撞撞之間,易拉罐最終落到河堤下的蒿草里,不見了。
水生踢完這完美的一腳才發(fā)現(xiàn)雨幕與夜幕重疊中的那個女人,女人站立不動,影子卻斜斜地倒向水生,水生就看見模糊光線下女人痛苦的臉……
羅茜站在雨里,身上的裙子已不再飄逸,而是緊緊貼附,水生看見一段倉皇的身體,輪廓畢現(xiàn),充滿誘惑。水生問什么,對方只是搖頭,自顧自往前走,想擺脫掉水生似的,水生怎能忽略呢。他一下?lián)踉谒砬?,事隔多年,水生再度牽起女人的手,來不及重溫昔日的感覺,手還未捂熱,就被一道力度冷冷地甩掉。水生疑惑,只能問,怎么了,誰欺負你了?宛如年少的歲月。是金萊?水生驚慌地想到,隨即臉色大變,仿佛明白過來,又極力不愿明白似的。
羅茜不說話,臉上是抗拒的神色。水生再心急如焚也沒有辦法,一時他也不知該拿眼前的女人如何是好了。
女人沉默,水生也不敢逼問下去,他受不了的只是女人哀怨而又心碎的目光,最后只能說,先找地方住下,有事明天再說。羅茜這才放下了抵抗的姿態(tài),順從地跟隨水生。他們回到新街上,水生很快找到一家旅館,開房,忽視前臺女人耐人尋味的目光,很快將羅茜安頓下來,然后急急轉(zhuǎn)身,卻不想被一把拉住衣角,一個遲疑的聲音響起,不要走。
那聲音里似乎包含了這個夜晚所有的故事,可水生這一刻不要聽,他背對女人,望著一塌糊涂的自己,丟下一句,我回去拿東西,就回來,你等我。說著回頭,打算給女人一個堅定的神情,卻不想發(fā)現(xiàn)女人臉上的恐懼,水生望著,恨不能抱抱眼前這個顫抖的女人,告訴她,任何事都無須懼怕。然而水生不能,羅茜無法說出口的話,只有另一個人能回答,水生怎能放過呢?
水生對女人說,洗個澡吧,回頭我把衣服給你拿來,放心好了。說著走出門,輕輕帶上,走得毅然決然,走下那道濕滑的樓梯時,水生還險些摔上一跤。路過前臺時,老板娘的目光還在水生身上游走,水生不知哪來的勇氣對她講,我馬上回來,給我留間房。
水生又踏進雨里,老板娘的聲音跟著從玻璃門內(nèi)追出來,喂,你要不要帶把傘,這么大的雨——
水生舉著那把黑傘,走進夜色,一路疾行,金萊的家此刻變得遙遠,仿佛怎樣也無法靠近了,形同海市蜃樓。水生聽見自己的喘息,是累了,但又怎能停下來呢?為了走得更快,水生干脆將礙事的雨傘收掉,握在手里,于是傘就變成劍,這給了水生某種力量,水生想像自己是位暗夜出沒的俠客了,正走在復(fù)仇的路上,不覺腳下生風,走過斜坡街,金萊家就到了。
再度鉆入那個狹小幽閉的過道時,水生的心卻沒有了此前的激越,他告誡自己一定鎮(zhèn)定,不論事情如何收場,他都不能忘記羅茜還在旅館,在等他回去。
他推開了那扇門,門竟沒有鎖,屋內(nèi)漆黑一團,水生故意弄出聲響,以提示屋內(nèi)人自己的到來,然而沒有任何聲音出來回應(yīng),屋里湖底般寂靜,唯一的漣漪是水生的喘息。水生就更緊張了,那把劍一樣的傘緊緊捏在手里,隨時能出鞘。水生等待,可迎接他的還是靜默,這讓人不明所以的靜默。水生無奈,只好開燈,光線尖叫著排擠著黑暗,客廳無人,水生兩個房間轉(zhuǎn)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金萊的身影,又去敲金萊父親的房門,沒有應(yīng)答。水生困惑了,想,這個金萊跑哪里去了?來不及過多思考,水生匆匆拿上行李,水生的雙肩包,羅茜的一只黑色大手袋,走之前,水生還檢查了床上是否有羅茜的遺留物,掀開凌亂的被子時,水生不自覺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腥味還依附在空氣之中,沒有飄散,瞬間進入鼻腔,化作一幅畫面。水生終于明白過來,一切就這樣發(fā)生。
水生抑制不住想像金萊將羅茜壓在身下的樣子,帶著報復(fù)的快感,一洗多年的恥辱……
來不及憤怒,也沒有任何留戀,撞上那道門,水生走了。水生也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這里,這一刻,水生也懶得理會金萊去了哪里,哪怕他去死,他也不會關(guān)心了。水生匆匆趕到旅館,當他敲響羅茜的房門時,那門仿佛是自行打開的,羅茜裹在一張白色浴巾里,頭發(fā)還在滴水,水生沒有看羅茜脖頸以下的地方,也沒有進門,只是將羅茜的手袋遞上,說,衣服在里面。
水生再去敲那門時,門卻久久未開,經(jīng)過的服務(wù)員告訴水生,別敲了,那個人已經(jīng)退房了。水生的心像被咬了一口。她就這樣走了?水生不甘,想了一夜的話竟就這樣失去了述說的對象,水生失落,想到也許和羅茜再也不會相見了,聽咪咪講,羅茜就在你附近上班,在酒吧里,你沒碰見過她?水生想到白天與夜晚的關(guān)系,終究沒有交集,而黃昏,水生不知能否碰見她。
水生望一眼天空,雨已經(jīng)停了,跟著似乎是個晴天,就連旅館老板娘也講,今天只會更熱,你要走了嗎?
水生點頭,望一眼遠處金萊家的方向,那個窗口消失在眾多的窗口中,水生也不知道哪一扇里還有一個叫金萊的人,或者,永遠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了。
水生在路邊等車,車來了,水生置身那股熟悉的悶人味道中,但因為離開,水生多少能忍受了。水生看看身旁緩緩?fù)巳サ慕志?,煥然一新的,心卻像被蒙上什么,混沌不堪。水生給女友發(fā)了一條短信,說,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