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棣

4年前，以超過兩百碼時速駕車在高速路上疾行的片段讓楊紫嫣記憶猶新，那是她主動去靠近死神的瞬間，死神最終沒有降臨——她下高速，趕回家，收好此前落筆的遺書，一個囫圇覺睡過去，接下來，“太陽照常升起。”

照常升起的除了太陽，還有楊紫嫣的演藝生涯。復出后她接拍《甄嬛傳》《大秦帝國》?！墩鐙謧鳌纷畛跆暨x角色時，原著作者流瀲紫一見到楊紫嫣的照片，就被其氣質所吸引：“她就是我要找的敬妃！”一句干脆利落的認可，也堅定了導演鄭曉龍的信心，這促成了鄭楊的首次合作。

而“敬妃”、“蘇宣”的演出，輕易就讓她斬獲贊譽。她說這就像足球場上恰合時機的換人，然后立馬就進了球。采訪楊紫嫣當日，恰逢世界杯決賽，德國隊因為楊紫嫣眼中的這個“機遇”換人，由小將格策一腳進球踢碎了阿根廷人已抱憾24年的冠軍夢。

她仍要強調(diào)：“這就是機遇，比賽中途換上，114分鐘絕殺！”

除去拍戲，她更熱心公益慈善。她是中國慈善總會形象大使，陽光工程形象大使。6月初玉林狗肉節(jié)的風波更讓她拍案而起：“狗怎么能吃呢！”她甚至被邀請到鳳凰衛(wèi)視的《一虎一席談》，這在這檔以思想著稱的時事辯論節(jié)目里，演員出任嘉賓，甚為罕見。

楊紫嫣在現(xiàn)場表達著自己對玉林舉辦狗肉節(jié)的反對：“上天有好生之德……所有的屠殺是自私和欲望的產(chǎn)物，如果我們把屠殺變成一個節(jié)日，那是一種罪惡文化，吃狗肉是一種錯誤的價值觀，是陋習，不是習俗?！彼c各大專家學者過招，辯論——針鋒相對，不時贏得現(xiàn)場喝彩。

而這些主動卷入風波的舉止，于4年前的楊紫嫣而言，都是她在心底要決絕割舍的東西。那是她抑郁癥最嚴重的時期：厭倦人世紛紜、浮華，還有名利。

曾經(jīng)的這段經(jīng)歷，使得“孤獨”帶給了她長達近三年的痛苦。也正是這份對“痛苦”的體味，讓“孤獨”與其天生的“敏感”達成和解：“當我了解一個角色……就像摸進了一片從沒有去過的森林，只有孤獨相伴才能走入深處，接近角色的根本?！睆膽蚶镒叱鰬蛲?，如今的楊紫嫣渾然流露的是坦誠與熱情，這些同其對社會的關注、對藝術的追求、對弱者的保護已共同構成了她愈發(fā)性情的本色。

這是作為演員的楊紫嫣，走出那個崩塌的世界后，感受到的孤獨養(yǎng)分。

2014年7月，世界杯激戰(zhàn)正酣之際，楊紫嫣接受了《時代人物》的專訪。

向司湯達致敬

時代人物：之前跟你合作過的導演或演員，你對誰記憶比較深刻？

楊紫嫣：吳天明導演，很遺憾他已經(jīng)去世了。我們合作過一部戲，可是這部戲到現(xiàn)在都沒有播，這部戲我演女主角。吳天明導演一般都是拍電影，很少拍電視劇。這部電視劇是抗戰(zhàn)題材的，講的是菲律賓華僑的事情，是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其實拍的很好。老人家也用了很多心血，當時他都六十多歲了，但是非常非常認真。我們在福建拍，廣東拍，后來在菲律賓拍。

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中國老電影人的執(zhí)著，他不管是拍電影還是拍電視劇，都極其地認真，沒有任何那種大咖的架子。像一個特別可愛的老爺爺，特別可愛的爸爸，我老把他叫“老爹”，他跟所有人都很好，而且尊重所有的工作人員。他把自己放得很平常，甚至把自己放得跟鄰家的撿垃圾瓶，或者掃地的老人一樣。但是你看吳導的作品，從最早的《老井》到最后的《變臉》，你能看到老人家是一個非常用心，非常有職業(yè)道德，非常有藝術道德、藝術修養(yǎng)的人。

時代人物：據(jù)說你對劇本和角色比較挑剔，你出演的標準是什么？

楊紫嫣：第一，當我通讀完整個劇本時，不光是我要演的人物要打動我，還要整個劇本打動我。我不會單看我這個角色怎么樣，哪怕我是一個很小的角色。第二，我會被整個的主創(chuàng)感動，因為導演是整部戲的靈魂。你要跟一個靈魂人物合作兩三個月甚至半年，你一定要被他吸引，你們倆一定要在心靈上達到相通，達到一個點，而這個點不是用尺子去衡量，而是用心去碰撞。第三，這個人物，哪怕只有幾句臺詞，但要讓我感到這個人物的生命力。

演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即使再偉大的演員，他也有一些不可觸及的角色，也有“冰山幾角”，而不是冰山一角。他也只能去跨越幾個角色，不能去駕馭所有的角色，因為這就是作為演員的局限性，沒有辦法，誰都有短板。

時代人物：在這個標準下，你心中把誰視為偶像，或者說哪位演員超越了你的想象力？

楊紫嫣：如果就中國來講，我覺得是張曼玉。張曼玉從一個花瓶到一個實力派演員，再到現(xiàn)在她可以去唱歌，我覺得是一種超脫。對一個演員來講，她已經(jīng)不是演員了。張曼玉就是一個女皇，演藝界的女皇，是藝術家。她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時代人物：因為她即使唱歌很難聽，也仍然敢去唱嗎？

楊紫嫣：對。藝術更多的是自我性，藝術展現(xiàn)的就是藝術家本身的靈魂。著名編劇廖一梅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有的時候，大眾審美是臭狗屎”，這句話可能說的有點兒過激，但我覺得她說的是對的。過多的去在意大眾審美的話，那你可能就失去了作為藝術家的獨特性。明星是取悅大眾審美的，但藝術家是忽略大眾審美的。我欽佩真正的藝術家。

時代人物：《小時代》你看過嗎？這種“電影現(xiàn)象”帶給你怎樣的情緒反應？

楊紫嫣：真沒看過。這個世界有太多不同的價值取向，不同的價值觀。就像郭敬明自己說的，他都已經(jīng)忙的沒有時間交女朋友了。你想想他的價值取向和價值觀。像我是有時候閑得找點事情干的人，兩個不同世界：他是來自星星的你？還是我是來自星星的你？都無法評判。我無法去說他，我們是來自不同星球的。

時代人物：在你看來，一個演員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

楊紫嫣：真誠。除了真誠，還是真誠。我特別欣賞司湯達說過的一句話，他的墓志銘上就只寫了6個字：“第一，活過；第二，寫過，第三，愛過?！比绻业剿赖哪且惶?，我的墓志銘一定要向司湯達致敬，我也要寫“第一，活過，第二，演過，第三，愛過?！眅ndprint

性感不是三圍

時代人物：當時《一虎一席談》為什么邀請你上節(jié)目？

楊紫嫣：機緣巧合吧。其實我媽媽不太想讓我上，我媽媽是一個很好的預言家。她說，你上了這個節(jié)目的話，你可能會說出一些人不喜歡聽的話，有悖于他們觀點的話。我不信，我就去了，結果我真的是備受攻擊。但是我覺得沒什么。我得堅持我的觀點，我認為我的觀點是對的。既然中國人自信于自己國家的文明，你自信于那么悠久的文明歷史，也應該自信于你一定能打破一些陋習，繼續(xù)你的文明。

時代人物：作為一檔思想性很強的辯論節(jié)目，他們一般很少邀請明星吧？

楊紫嫣：或許是出于公益，因為我是慈善基金會的大使，又知道我還收留流浪貓流浪狗。我還跟胡一虎提到這個，他說我算他認識的演員很有意思的，還算有一點點小文化的演員。他說“我下次還要邀請你”，我說“沒有問題，無論背著多大的罵名，我也來參加?！?/p>

時代人物：你對胡一虎是什么印象？

楊紫嫣：我覺得一虎很棒。一個節(jié)目能走到今天，真的需要主持人的睿智，博學，機智。他是一個非常能夠控制全局節(jié)奏的好主持人，他就像一個球隊的核心人物，在球場上，甚至兩個隊他都在控制。

時代人物：你為什么熱衷于那些公益事業(yè)？出于一個什么機緣？

楊紫嫣：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覺得做公益事業(yè)是每一個人都應該積極去參與的。社會的發(fā)展，社會所有的正面能量，是需要我們奉獻愛心的，哪怕一點點惻隱之心。過去，老師倡導學雷鋒，我覺得這是給上綱上線了。雷鋒到處都是啊，大家都有惻隱之心，就可以做雷鋒做的事情，否則怎么會有這么多好人好事。

公益活動只是說把這個惻隱之心倡導出來，讓大家一起去參與而已。但我公益事業(yè)還不成功，不夠，我覺得這跟我自己還不夠成功有關，所以我的公益事業(yè)沒什么影響力。但是我能不愧于心，我盡我的能力去做就行了。

時代人物：慈善和公益都是人類愛的體現(xiàn)，你相信這個世界會因為愛而變得更美好嗎？

楊紫嫣：我相信，而且我堅信這個世界一定會因為愛而變得更美好。在《茜茜公主》里，國王把他所有的財產(chǎn)都捐給了埃塞俄比亞，設立了一個基金會，去那里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我覺得這個就是特別棒。這個故事鮮明的詮釋了愛的力量，這讓我對他們的崇敬真的是無以言表，我覺得中國就是缺少這樣的人。

時代人物：但也有很多的愛會很無力，你是怎么看待愛的力量的？

楊紫嫣：愛，如果在某些傷害面前或者某些不可抗拒的事件、暴力事件面前，也許會顯得很無力，但是愛，絕對是永恒的。我覺得愛可以阻擋一切，其實戰(zhàn)爭就是因為大家缺少愛。這個世界的愛太少了，戰(zhàn)爭才因此而發(fā)生。如果大家的愛多一點，戰(zhàn)爭也會減少。愛多一點，人與人之間，就算物欲橫流，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會和解。

時代人物：愛跟暴力，你怎么看二者的關系？

楊紫嫣：愛和暴力就像兩個兄弟，都起源于人，都是一個媽生的。暴力的起源也是因為缺少愛，也是因為沒有認識到愛。暴力傷害的也是愛，但是愛最終會原諒傷害。

時代人物：作為一個女演員，性感、美麗、思想，這三個關鍵詞，你怎么理解？

楊紫嫣：我不認為三圍突出就是性感。杜拉斯在六十多歲的時候找了一個小情人，她的小情人說她很性感，杜拉斯是在精神上很性感。她沒有“不老女神”的風韻，她也沒去整容，也無法抗拒地心引力。

她就是有著一種滄桑的臉、滄桑的情感、滄桑的情懷，那種魅力絕對是性感。我覺得性感其實不是“性”，“性”經(jīng)過了年齡和時間，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真正的是“感”：感性，感覺，感悟，感慨，這個感能讓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癡迷傾倒。無論這個男人多老，他擁有這個美麗，多少少女都會癡迷。一個女人無論蒼老也好，生育了也好，她有這四個感的話，她也會找到一個小情人，還會有他忠實的粉絲。昨天我看了一個節(jié)目，“不老女神”楊鈺瑩，有一個20歲的忠實粉絲癡迷她，我想這個小男孩不一定純粹因為她的美貌，而是因為楊鈺瑩占據(jù)了他精神世界的一個領域。

人性不豐滿，一個人就是淺薄的。

我不會粉飾自己

時代人物：你曾經(jīng)得過抑郁癥，那是怎么回事？

楊紫嫣：是的。我那兩三年確實有抑郁癥，我承認，我不避諱。這就是生活中有了挫敗感。事業(yè)不太順利的時候，又經(jīng)歷了情感的坎坷，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時代人物：時間有多久了？

楊紫嫣：2008年到2010年。

時代人物：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

楊紫嫣：楊坤老師不是也得過抑郁癥嗎，就是那種感覺。當你問我尋求心靈探索的時候，患抑郁癥的時候就是我尋求心靈探索極致的一個時期。那時候我就見過一些心理醫(yī)生，但我發(fā)現(xiàn)，心理醫(yī)生解決不了我的癥結，真正解決要靠自己。心理醫(yī)生只是給你貼上個“抑郁癥”的標簽，告訴你要服藥，幫你化解表面上的情緒，但回到家后你繼續(xù)抑郁。我想說無論是有抑郁癥，還是有抑郁情緒的人，一定得靠你自己才能走出來。

在我抑郁很嚴重的時候，拒絕見任何人。包括一些很好的導演要見我，我都拒絕了。還曾經(jīng)酗酒。

時代人物：酗酒到什么程度？

楊紫嫣：就是每天要喝上一瓶紅酒。對于一個女生來講，已經(jīng)算酗酒了。

時代人物：醉了后會做些什么事？

楊紫嫣：就睡覺，不出門。

時代人物：你患抑郁癥最嚴重的時候，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

楊紫嫣：精神上的感覺是把遺書寫好，放到家里。然后自己一個人開車，在高速路上，開到兩百多碼，就是那種感覺。但也就過去了。那種不開心的感覺在高速路上也就滑過去了，回來以后，我發(fā)現(xiàn)太陽照常升起。我還要繼續(xù)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你的世界還在，坍塌的只是你那一瞬間的精神而已，但是你的心是金剛不壞的。它是無形的，又是存在的，再迅速建立。因為你活著。endprint

上天有好生之德，它不會摒棄你，不會遺棄你，不會遺忘你，它終究會回饋你。

時代人物：當時束縛你的東西是什么？是名利嗎？

楊紫嫣：有，從中戲出來，你加入了演藝大軍，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誰都希望自己沖過橋，成為一個成功者，誰都希望自己站在象牙塔尖上。但是能有多少人呢？但當你接受了也就是這樣，因為我愛的是這個職業(yè)，而不是那個成功的我。

時代人物：很多公眾人物，從抑郁癥中走出來后，就會變得更真性情，比如崔永元。

楊紫嫣：我覺得是這樣的，挺好的，就是不諂媚，不媚俗。不為了大眾審美而去粉飾自己。我很欽佩他們。我不一定能與他們?yōu)槲?，但是，我對他們真心表示尊重?/p>

時代人物：你現(xiàn)在心中最大的恐懼是什么？

楊紫嫣：怕不被理解。就是我為別人做了一件好事，別人不去理解，或者是我好心為很多人做了一些事，被很多人不理解。

這是我目前最大的恐懼，后面要完成的一個生命課題。

時代人物：如果不做演員，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事情？

楊紫嫣：我想做一個飼養(yǎng)員，飼養(yǎng)動物，比如金絲猴啊，大熊貓啊，大象啊。我可能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小的時候特別喜歡小動物，喜歡把小動物放在懷里，抱著它們。當我抱著小動物的時候，我也渴望被別人抱著。

我是悲觀的樂觀主義者

時代人物：你所信奉和堅持的價值觀是什么？

楊紫嫣：善良，公正，平等。

時代人物：這種價值觀可能會跟整個社會群體掛鉤，而不是個人的。

楊紫嫣：對。我們不能老是以個人的價值觀去衡量整個社會，這是很可怕，很自私的。你會覺得當今的人，都是拿自己的價值觀去衡量整個社會。為什么我們的社會會這樣，會有這么多的可怕事件發(fā)生？為什么這個世界會這樣？太多的人拿自己的價值觀去衡量整個社會，這很危險。

時代人物：你理想中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楊紫嫣：還是剛才說的，善良，平等，公正，有惻隱之心。文明是整個世界的靈魂，是世界存在的原因。如果人類堅守文明、不斷地去完整文明的話，我們?nèi)祟愲x滅絕會有很長的距離。如果我們的人類不堅守文明、破壞文明、破壞世界平衡、生態(tài)平衡、宇宙平衡。那人類離毀滅也就不遠了。我認為人是無國界的，不要把人分成那么多等級。

時代人物：現(xiàn)實中有什么是你無法忍受的？

楊紫嫣：不公平，不公正。就像王小波說的，活在一個詩意的世界是不可能的，這個世界已無法詩意了。但是，一個干凈點的現(xiàn)實世界，有憐憫之心的現(xiàn)實世界，一個公正公平有愛的世界，行不行？而不要把我們的價值觀，從小就給破滅了，這就是從小在很多很小的孩子心里有一個錯誤的世界觀。

現(xiàn)在考中戲的全是一群漂亮的少男少女，家里拿這么多錢，就是為了成名?？墒俏蚁雴枂?，他們?nèi)绻蛔鲅輪T，可能會從事更好的職業(yè)。如果他們做了演員，又出不來，那么他們會絞盡腦汁地做一些事情讓自己出位，讓自己得到認可。其實這是一種人生誤導。這些誤導是什么引起的，就是我們所謂被批判的娛樂圈、我們的大眾媒體、我們的社會導向、我們老百姓的意識和審美。

人們一邊罵著娛樂圈，一邊還擠破腦袋想進娛樂圈，多可怕！

時代人物：你覺得你的人生是樂觀主義多一點，還是悲觀主義多一點？

楊紫嫣：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是我恰恰不認為悲觀就是“悲”，“悲”其實是不重要的，“觀”才重要的?！氨保總€人都會有喜怒哀樂，都有悲傷。“觀”，其實是看。這個世界一定是美好的，一定會往好的方向去發(fā)展。這是我的期許。“觀”，是我著眼看這個世界，我看到了不美好的東西。所以我認為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是我有一個樂觀的精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