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那年春節(jié)有點裝模作樣地寒冷。風(fēng)夾著雪花辛苦了一夜之后,十里村就鋪了層棉絮般的白。大年初三一大早,篾老大騎跨在村東的橋欄上,歪頭瞅著橋頭的兒子。
他腰里扎條紅圍巾,白雪地里閃出一撮耀眼的紅。幾個小孩子遠(yuǎn)遠(yuǎn)瞅著耍猴般的篾老大,張嘴嘿嘿地笑。
刀子一樣的寒風(fēng)在篾老大臉上蹭來蹭去,磨刀的聲響起伏著傳到他耳邊,嘶嘶地響。
倏地,篾老大的眼睛里閃出一道光,射得兒子一陣寒噤,“今兒你要是不還賬,我就跳下去!”篾老大的聲音發(fā)自丹田,有點沙啞的厚重。
兒子哆嗦了一下,目光接著飄到遠(yuǎn)處。河上的風(fēng)煞有介事地撩出層明晃晃的冰,白拉拉地耀眼。
“爹,我這幾天再湊湊!你千萬別跳,大過年的,你兒子還有臉混不?”瞇起眼睛的兒子彎著身子,胖胖的腦袋縮進(jìn)羽絨服里,不停畫圈的腳有點跛。
篾老大突然感覺,兒子的臉比自己的命值錢,他呼哧著白氣,黝黑的四方大臉上有點呆滯和沉默,胡茬兒上懸著的水珠順著嘴角流了下來。篾老大的嘆息撩開了記憶,剎時沖到十五年前──
劉篾匠有個好手藝,家家用他編的東西,“篾老大“的稱號和他的“精巧細(xì)活”譽(yù)滿十里八鄉(xiāng)。
篾老大45歲那年,拽回了剛讀初三的兒子劉根。按他的話說,莊稼人認(rèn)幾個字就行唄,學(xué)問再多也會隨著小米粥“哧溜哧溜“吸進(jìn)肚里,但他這“好手藝”可不能埋進(jìn)棺材里。
劉根每天鍛煉著基本功,包括劈、鋸、切、剖、拉、撬、編、織、削、磨。劉根還算勤奮,就是脾氣有點躁。終于有一天,因為搶集市上的攤位,劉根被人一刀砍在腿骨上。
篾老大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家里的糧食也拿去賣了。他放下臭架子,挨家挨戶給村里人磕頭,求爺爺告奶奶地借。借錢傷感情,像農(nóng)村冬天糊在窗欞上的白紙,一旦捅開冷風(fēng)接著就竄進(jìn)來,借錢人大多被灌個透心涼。
萬般無奈之際,篾老大想起一個人:兒子的中學(xué)老師──張之明。篾老大蹣跚著踱進(jìn)張老師的家。意想不到的是,他終于借到了娃娃的救命錢。
張老師掀開臥室的一個紅色箱子,取出了一沓錢,他又從身上掏了掏,幾個鋼镚撒在辦公桌上,飛速旋轉(zhuǎn)。張老師給他湊齊了三千元,篾老大“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劉根出院幾天后,篾老大的老胃病發(fā)作了,家里的經(jīng)濟(jì)狀況更加捉襟見肘。隨著塑料制品的廣泛普及,篾匠也沒了用武之地,但是村里人見了他仍然”篾老大、篾老太”地叫。
劉根18歲的時候,跟村里人去深圳打工,后來就沒了消息。據(jù)說是給夜總會看場子,篾老大求人尋過但沒有蹤影。篾老大想起借張老師錢的事,就感覺心里像塞進(jìn)一團(tuán)棉絮,堵得慌。
晚上一閉眼,那幾個鋼镚兒常常旋轉(zhuǎn)著在眼前晃。他好多次影子一般貓在張老師家門口,有時背袋鮮玉米,有時弄籃子地瓜,然后敲幾下門,扔下東西就跑。
篾老大說,一天不還錢,心里就像有塊石頭壓著,吃“木香順氣丸”屁用沒有!他后來開始撿拾破爛,除了養(yǎng)家糊口外,一分一毛地攢著。
張老師來過一次,60多歲的老人,看到他的破落院沒拉幾句呱,扭頭就走了。他躲到房頂上,瞅著老伴和張老師搭話,解釋這說說那。篾老大屏住呼吸,有了張紅布樣的臉。
幾年后的一天,劉根突然回了家,帶回一個模樣白皙的大眼睛女人。篾老大提醒了娃娃抓緊還賬。兒子說,過段時間再說吧,我手頭也緊張。篾老大說,人啊,良心不能讓狗給叼了去!后來常聽到篾老大在自家院子里罵,罵聲傳得很遠(yuǎn)。
劉根在一個批發(fā)市場里做起了營生,是毛巾批發(fā),重點還買了轎車,忽忽地開得飛快,不過好像還賬的事情和他無關(guān)。篾老大鬧過絕食,用了很多“招兒”都無濟(jì)于事。兒子過年期間終于回來了,但兒子的回話讓他近乎絕望。篾老大絮叨了半天,兒子說,爹,那么多年了,人家興許忘了呢!瞎操心干嗎?
篾老大這天向兒子下了最后的“通牒”:不還賬,我就從橋上跳下去。死不了,我就到你的毛巾鋪子上吊去!終于,兒子從兜里掏出了一沓錢,數(shù)了三遍扔在地上就走了。紅花花的票子散在雪地上,像被別人糊在白臉上一個個清晰的手印。
篾老大還了賬。他去的時候還提了箱牛奶,塞進(jìn)多年攢下的一千元,算是給恩人的利息吧,臨走前他深深鞠了一躬。篾老大哼著小曲回了家,當(dāng)天晚上他睡得很香甜,心里終于卸下一塊大石頭。
第二天一早,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脑议T聲驚醒了篾老大,他開了門卻沒有人影。忽然他發(fā)現(xiàn)門內(nèi)有個紙包,打開后是一千元錢!有村民說,初四那天瞥見篾老大跑到村南的雪地里,扯開嗓子嚎唱了一天,滿臉是淚,不知為了啥。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