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宋廷波，云南大關人，彝族，生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喜閱讀，愛文學，寫過散文百余篇，偶有好文見諸報端。

英國詩人庫伯說，上帝創(chuàng)造了鄉(xiāng)村，人類創(chuàng)造了城市。我的信仰中沒有上帝，但無損我對這句話的欣賞與贊同。在不同的信奉者心中，科學的宇宙，神話的天庭，宗教的上帝，都是自己的信仰，本質上類同。我把所謂上帝創(chuàng)造當做自然生成來理解，這樣既不背叛自己的信仰，又無損我對這句話的認同，算是權宜之計的雙全法，盡管頗有狡黠之嫌，卻也自我圓場了。不然就只好像倉央嘉措那樣，為怎樣才能“不負如來不負卿”郁悶糾結一輩子。

不同的人眼里，鄉(xiāng)村也不一樣。孟浩然眼里的鄉(xiāng)村，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倍鸥ρ劾锏泥l(xiāng)村，是“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蓖醢彩泥l(xiāng)村是“茅檐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蘇東坡的鄉(xiāng)村是“竹籬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處處花。無象太平還有象，孤煙起處是人家?！蓖蹙S筆下，鄉(xiāng)村是溢滿人情味的：“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鴝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标懹喂P下，鄉(xiāng)村是充滿流動感的：“剝啄敲村舍，丫叉揖主人。新墻拆龜兆，疏瓦斷魚鱗。紅粒炊畬粟，青煙郁澗薪。得床思熟睡，寒犬苦狺狺。”徐磯看鄉(xiāng)村，最是美麗靈動：“水滿田疇稻葉齊，日光穿樹曉煙低。黃鶯也愛新涼好，飛過青山影里啼。”許渾看鄉(xiāng)村，最具煙火味兒：“燕雁下秋塘，田家自此忙。移蔬通遠水，收果待繁霜。野碓舂粳滑，山廚焙茗香?？蛠磉€有酒，隨事宿茅堂”。對鄉(xiāng)村描繪最多的，是南宋詩人范成大，其《四時田園雜興》多達60首，是農村生活的長幅畫卷，堪為田園農作的動態(tài)圖。國內對鄉(xiāng)村的描述，古人偏多，想是古代城鎮(zhèn)化率低，農業(yè)農村的作用更為顯著，“耕讀為本”乃是主流思潮的緣故。近年忙于俗務，對國外文學的閱讀了解不夠，不敢妄言其狀況。我較為熟悉的，是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威爾士詩人羅納德·斯圖亞特·托馬斯寫的《我的鄉(xiāng)村》，其鄉(xiāng)村“遼闊而富賦予意義/不亞于偉大的/柏拉圖孤寂心靈的任何構想?！?/p>

拉拉雜雜的一番閑話，其實想表達的是我對鄉(xiāng)村的牽掛與眷念。韋應物《觀田家》云：“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田家?guī)兹臻e，耕種從此起。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饑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倉稟無宿儲，徭役猶未已。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里?！鄙鐣止げ煌?，不可能都去從事耕作。我想，只要做好職責所在之事，有傷耕者的不義之舉不為，有損農事的缺德之事不做，是大可不必“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里”的。倘若還能夠對鄉(xiāng)村予以關注關心，那就更是鄉(xiāng)村之幸了。像我這樣鄉(xiāng)村出生成長并在鄉(xiāng)村工作過多年的人，與鄉(xiāng)村有著自然生成而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如果對于鄉(xiāng)村的一切漠然無視，那倒是應該慚愧至極了。生于斯長于斯，便有了洞徹的熟悉與感恩的情愫，而在鄉(xiāng)村工作的經歷，又更直接、深入地感受和領悟著鄉(xiāng)村。因為心存感激且情況熟悉，故而感覺親切，進而關注、牽掛，是人之常情。那么，對鄉(xiāng)村的牽掛和眷念，就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的無病呻吟。

鄉(xiāng)村留給我的，除卻山脈峰巒，江河溪流，池塘溝渠，田疇菜畦，花草樹木，飛禽走獸，房舍院落，人物事件，肯定還有不可捉摸但卻時常感受到的東西。它或許和日月同庚，與天地同壽，混沌未開就已形成，從鴻蒙初辟到當今時代，甚至直抵思想也無法抵達的恒久未來，都一直存在。也不輕易顯山露水，在山水田園間氤氳，晨炊暮燈里藏身，甚至軼事遺聞里潛隱。在長者的皺紋里，壯年的肩背上，甚至孩童的稚音中，偶爾現(xiàn)身。感受著它的存在和吸附，鄉(xiāng)村便成了我無法割舍的牽掛。在生活忙碌的閑暇，在人生顛簸的間隙，那些鄉(xiāng)村的場景，總是在腦海浮現(xiàn)，并碰觸著心底的柔軟，每每把我感動得熱淚盈盈，并促使我寫下了這些文字。

寫下這些文字，并不奢望對鄉(xiāng)村的經濟社會發(fā)展、人文環(huán)境狀態(tài)作出判斷，更不奢望能夠組合出鄉(xiāng)村的天籟華章，煥發(fā)出鄉(xiāng)村的絢爛華彩。手臂伸向空中，未必能摘星扯月，但至少遠離了污垢，這就足以聊以自慰。故此，我只就鄉(xiāng)村的那些聲音、色彩、生機以及殤痛，作些粗略的敘述，不管著墨濃淡，表達的都是我對鄉(xiāng)村的牽掛與眷念。若是有人閱讀之后，能夠回想起鄉(xiāng)村的一些物什，追憶起鄉(xiāng)村的一段時光，或是能喚起對鄉(xiāng)村的一些想象，甚而引起對鄉(xiāng)村的一些關注，那便是我對鄉(xiāng)村的感恩與回報。

之所以不奢望什么，是因為我知道，那些聲音賦予我的，是溫馨，是冷漠，是喧鬧，是淡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聲音滲進了我的軀體，讓我的人生更加生動、更加滿盈。我也知道，那些色彩賦予我的，是內斂，是張揚，是召喚，是摒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色彩融進了我的心靈，讓我的人生更加多彩、更加絢麗。我還知道，那些生機賦予我的，是動力，是負贅，是清朗，是困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生機植進了我的骨髓，讓我的人生更加恬靜、更加靈性。我更知道，那些殤痛賦予我的，是沉痛，是苛責，是鞭策，是期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殤痛鑄進了我的生命，讓我的人生更加豐厚，更加宏博。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鄉(xiāng)村，我所經歷并展現(xiàn)的只是我的鄉(xiāng)村?；蛟S不夠美好，肯定足夠實在。

鄉(xiāng)村的聲音

這些年，壯年外出務工，少年外出求學，農村確實清冷了很多。除卻逢年過節(jié)或者婚喪嫁娶等，很少有熱鬧場景。但鄉(xiāng)村畢竟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有著渾然天成的自救自補功能，盡管清冷，卻并不死寂。這正好吻合了我心中鄉(xiāng)村的模樣，上帝創(chuàng)造的鄉(xiāng)村，不會是死寂無聲的世界。

每天曙光即將降臨之際，便有“噗噗噗”的聲音從雞舍里傳出來，拍打過羽翅舒活了筋骨的雄雞，抖動冠帶昂起頭顱，“喔喔喔”一聲高亢的啼鳴，如同一道迅疾的閃電劃過夜空。緊接著，泉流邊上竹林近旁，各家雄雞相繼報曉，“喔喔喔”“喔喔喔”的聲音此起彼伏，如同流星劃空，把夜幕撕裂扯碎。瞬間，山顯輪廓河現(xiàn)身，鄉(xiāng)村便沐浴在晨光里了。

“日移花影橫窗上，風送禽聲入耳來?！彪S著雄雞啼鳴東方破曉，各種烏鳴也隨之嘰喳起來。最為獨特的是一種色淡體小的無名鳥，學名不詳，個子不及麻雀，音高超過畫眉，其聲響亮悅耳、清脆激越，且高低變換連綿悠長。老人們說它叫的是“兒經睡，兒經睡，兒經睡起，老子起來就干起”。這里的“經”是方言讀音，大概是取其“經久不息”的意思來表達時間很長，其叫聲大意就是責怪年輕人懶床。我曾多次凝神細聽加以辨別，確實惟妙惟肖。各種晨鳥的叫聲高低起伏婉轉清脆，“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本驮邙B鳴聲中，各家各戶相繼響起了“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幾聲劇烈急促的咳嗽，表明最早起來的確實是年老的長者。老奶奶“咗咯咯（音zuo luo luo）、咗咯咯”的呼喚引來一陣“噼噼噗噗”的聲音，雞群很快撲騰攏來，“咄咄咄”搶啄撒下的玉米粒兒。孩童草草地洗了臉，在伙伴的催促聲中飛奔而去。受驚的狗“汪汪”兩聲，追出去幾步又疾跑回來，引起鴨鵝“嘎嘎嘎嘎”一陣嘈雜，正在啄食的雞群一下子散亂開來，“咯咯呔（gege dai）、咯咯呔”的叫聲，慌亂、委屈且憤怒。掉隊的孩童一扎進學校，“叮叮當當”的鐘聲就制止了嬉戲聲，并把孩子們趕進了教室，便有夾生的普通話拖著唱腔，時而整齊時而散亂地在村莊里蕩漾。鄉(xiāng)村的書聲，總是朗朗之中夾雜著含糊其辭的嘟囔。

城市因為午休，所以寂靜；鄉(xiāng)村因為忙碌，故而喧囂。林間鳴蟬“吖嘶吖嘶”的叫聲，淹沒了風吹葉片的簌簌聲。早出勞作的人們陸續(xù)趕回，驚動了花蕊上的蜜蜂，引來“嗡嗡嗡嗡”一陣亂叫，也嚇飛了花陰下的的小鳥，“啁啁啾啾”騰飛開去。熟悉這一場景，才真正知曉沈儉期“啼烏弄花疏，游蜂飲香遍”的詩句是何等真實傳神！待手忙腳亂地把幾桶連湯帶水的豬食倒進豬槽，才止住了豬們尖利刺耳的嚎叫?！斑郛斶郛敗币魂図憚?，鍋盆碗盞的碰撞聲中，算是把轱轆的饑腸填充了。隨即或荷鋤提袋，或牽?？咐?，或握鐮背簍，各自伺弄各自的農活兒去。

柳短莎長也罷，滿地槐花也罷，暗香浮動也罷，余霞殘雪也罷，不變的是屋頂的炊煙，一縷縷，一柱柱，裊裊依依飄逸不斷，迎接著黃昏的來臨。首先進入視野的，是暮歸的羊群。領頭羊盤曲勁挺的翹角盡顯雄性風度，脖鈴叮當叮當的脆響充滿奉天承運的威嚴，群羊則以“咩咩咩”的聲音表達著恭順。身披羊毛氈衣的老羊倌，“哎哧——”“哎哧——”的呵斥聲在群山間回蕩。小河里飲飽了水的黃牛晃動著耳朵，大眼里滿盈著汪汪的愜意，“哞——”一聲大叫，鎮(zhèn)住了所有的羊群。晚歸的農人，肩負柴草或是手提鋤具，互相搭訕著招呼著往家趕。

灶前傳柴遞草鼓腮吹火的孩子，被煙火弄成了小花臉，出去抱柴禾時“咚咚咚”的疾步嚇壞了前來覓食的小花貓，隨著“喵——”一聲顫動尖利的驚叫，小花貓已閃跳到一邊。見小主人沒有呵斥之意且已走遠，才縱身跳上灶臺，呼嚕呼嚕地假寐。隨著晚歸的腳步，攆牛趕馬的吆喝聲，呵雞喚鴨的咯咯聲，洗蔥切蒜的嚓嚓聲，割肉剝皮的砉砉聲，煮瓜燉筍的嘟嘟聲，刷鍋洗碗的碰撞聲，翁咳姥嗽的急促聲，婆嘮婦叨的呢喃聲，老斥童嬉的訓誡聲，在鄉(xiāng)村的黃昏交響。

鄉(xiāng)村的聲音最悅耳的，是過年。鄉(xiāng)村的年是指一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所謂的“歲除”，“年夜”就是“除夕”，“歲除”的晚飯叫“年夜飯”，也就是“團圓飯”。當然鄉(xiāng)村的過年也包括了國家規(guī)定的春節(jié)假，但時間提前了一天，而且延后很多。把元宵節(jié)尊為“大年”，還有“正月不完年不完”的說法。鄉(xiāng)村過年，孩童一大早便玩起了火炮。什么擦炮、甩炮、沖天炮等等，價格貴賤不一，玩法花樣不同，響聲高低不等，大個兒的“嘣嗵嘣嗵”的巨響，震山映巖威力十足，小個兒的“噼噼啪啪”的脆響，急促清脆歡快有趣。常常是脆響聲尚未消盡，巨響聲又覆蓋過來，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高低相間映襯成趣。年夜飯后是最熱鬧的，正如蘇軾《守歲》“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描繪的一樣，年飯之后的夜幕，是專為孩童懸掛的。某一家孩童率先，點燃了一串或是多串火炮，用“嘣嗵嘣嗵”的巨響傳遞了即將燃放噓花的消息，緊接著“噓——噓——”幾聲尖利的破空之音傳來，緊接著“嘣嗵”的一聲炸響，便有七色幻彩的煙花在夜幕中綻放開來。于是家家戶戶齊動員，大人孩子全上陣，搬火炮運噓花，選場地備裝置，于是，“嘣嘣嗵嗵”的爆炸聲，“噓——噓——”的尖嘯聲，大人小孩的歡呼聲，迅速沸騰了鄉(xiāng)村。起初我不太理解鄉(xiāng)村為何把鞭炮煙花叫做火炮噓花，看著鞭炮炸裂時巨響聲中閃亮的火光，聽著煙花騰空炸裂、撕散開去時尖利的破空之聲，才知道鄉(xiāng)村的叫法更為準確。因為空氣污染指數以及安全等諸多因素，城里春節(jié)的爆竹煙花是受限的，也就沒有了鄉(xiāng)村這自在活絡、熱情喧鬧的場景。

平常的日子，鄉(xiāng)村總是在燈光的漸次熄滅中歸于寂靜。這寂靜自然沒有詩仙筆下“齊瑟彈東吟，秦弦弄西音”的熱鬧，卻也不是無聲的死寂。鄉(xiāng)村的夜晚，是“永夜不欲睡，虛堂閉復開”的小憩，也是心事翻涌的時刻。躺臥了自我捶捶背揉揉肩，闔家團聚的日子便浮現(xiàn)腦際。進入信息時代的鄉(xiāng)村，即便千里暌違，只要撥幾個數字，便能將彼此拉近，互訴衷腸如覿面，再沒有“遠夢歸侵曉，家書到隔年”的擔憂，但久不回家，總是叫人唏噓而且嗔怨的。曾經的同耕同勞相擁相依，都化作了此刻的魂牽夢縈、淺吟低喚，溜出唇齒的那聲長嘆，穿透檐角的瓦縫，回旋低鳴嗚嗚咽咽，迷離的眼眸，一如星輝下朦朧的花朵。“金爐香燼漏聲殘，剪剪輕風陣陣寒?！鼻屣L在枝葉間簌簌流動，晃得晾曬的衣物“嚦嚦”作響?！伴_時微月上，碾處亂泉聲。”溝澗流水潺潺，青蛙“呱——呱——”的叫聲隱約可聞；山嶺林濤陣陣，夜鳥“咕——咕——”的輕鳴依稀入耳。畜廄里傳來老牛反芻咀嚼的輕響，騾馬呼吸響鼻的微音，夾雜著檐角燕子的低語，草叢蟋蟀的微鳴。鄉(xiāng)村的聲音，就這樣溢滿了煙火氣息，溢滿了淡然恬靜。

鄉(xiāng)村的聲音，疏密得法，起伏有致。起落斷續(xù)之間，滋潤了日子，溫馨了歲月。

鄉(xiāng)村的色彩

赤橙黃綠青藍紫，萬紫千紅總是村。兩句詩，前者借自世界偉人，后者改自理學大師。把兩句詩連在一起表達的是，較城市而言，鄉(xiāng)村的色彩更為豐富。

因為有閃爍的霓燈，華麗的高樓，輝煌的大廈，所以不能說城市沒有顏色。城市有顏色，而且是五顏六色。但城市的顏色僅只是顏色，是由色斑裝扮的“顏”，色塊拼湊的“色”，如同卑俗苛刻的老財主，呆板僵硬得讓人感受不到任何生氣。一句話，城市有“色”，但不出“彩”。

鄉(xiāng)村的顏色，帶有樸素的人文情感因素，所以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色彩。鄉(xiāng)村的赤橙黃綠青藍紫諸色，都有各自的情感指向。赤色激情火熱，橙色雍容大度，黃色富麗堂皇，綠色生機盎然，青色古樸蒼勁，藍色清淡典雅，紫色溫馨雋永。這樣的人文意義與生俱來渾然天成，和城市抱著想要表達的寓意而刻意選擇裝飾品的顏色，有著本質的區(qū)別。

鄉(xiāng)村的色彩，春天最是鮮活靈動?！笆鐨獯唿S鳥，晴光轉綠蘋。”幾陣酥酥濡濡的春風，喚醒了酣眠中的萬物。仿佛一夜之間，枝丫上便爬滿了灰白細嫩的芽眼兒，一律毛茸茸的俏皮樣，一接觸陽光，便換上了淡綠色的外裝。小草如同被強求早起的孩童般，睡眼惺忪地探出半個腦袋，嗅到春的訊息，立即趕走殘存的睡意，興高采烈手舞足蹈起來，團團綠影便在春光里漫漶開去。轉瞬間，綠了點，綠了團，綠了片，綠了萬水千山。憋屈了一冬的花朵懋悶不住，一下子就突破了忍耐的極限，一瓣瓣，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接連不斷地進裂開來，一夜春風滿地花！桃、李、杏、梨，櫻桃、山茶、玉蘭、杜鵑，擁擁簇簇層層疊疊競相怒放，排山倒海壯麗雄渾。紅、黃、藍、綠、青，這些基本色彩被自然之手加重、稀釋、融合，演繹出朱紅、粉紅、杏黃、金黃、淡紫、絳紫、蔥綠、翠綠、靛藍、黛藍、銀白、乳白等更多色彩，讓百卉千花相似又相別，五色繽紛七彩絢麗，在鄉(xiāng)村的山山水水間爭奇斗妍。燦爛的鮮花，引來金色的蜜蜂，多彩的蝴蝶，絢麗了整個春天?；液种b的麻雀，黑袍裹身的烏鴉，黑白相間的喜鵲，黃綠搭配的布谷，飛翔之中牽出道道有色的線條，棲息之時綴上點點精致的彩影。鄉(xiāng)村繽紛的色彩，攜帶著蓬勃的生機。想來詩圣也是見了這般場景，才寫出了“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那樣的名句。

鄉(xiāng)村的色彩，夏天最是生機盎然。為了當好映襯的底色，那仿佛要滴出水來的綠，分解成了草綠、翠綠、淡綠、墨綠、蔥綠、橄欖綠等若干分支。有了濃淡不一的綠作底色，田間地塊，籬園萊畦，黃瓜花、南瓜花、油菜花、葵花，杏黃、橘黃、鵝黃、金黃，黃得耀眼；豌豆花、蠶豆花、茄子花、牽?；?，淡紫、絳紫、紺紫、黛紫，紫得醒目；石榴、荷花、牡丹、薔薇，桃紅、酒紅、蓮紅、緋紅，紅得張揚；拐棗花、蘋果花、百合花、馬蹄蓮，淡白、粉白、雪白、乳白，白得從容。在各色花朵喧鬧不已的同時，豆角瓜果也不甘示弱。豇豆、四季豆略帶透明的嫩綠，惹人愛憐；蠶豆、豌豆?jié)饽秩镜拇渚G，讓人垂涎。最美是黃瓜，青、綠、褐、黃、白多種色彩交錯雜糅而又渾然和諧，讓人口舌生津的同時，不得不贊嘆自然造物的神奇。

鄉(xiāng)村的色彩，秋天最是飽滿豐腴。秋日的鄉(xiāng)村，溪流盡披藍帶，群山皆著黛裝，“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放眼望去，云淡天高，水藍山青，滿是“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的景致。雖是秋風乍寒、紅殘翠減的時節(jié)，但鄉(xiāng)村色彩卻更加飽滿豐腴。纓須紫褐的玉米，籽粒金黃的谷穗，青紅相間的番茄，綠紫互襯的葡萄，處處米谷熟穗、瓜果飄香。枝頭上或是蘋果臉蛋紅、梨子皮膚黃，或是核桃咧嘴樂、石榴露齒笑。疏木掩映下的農家，檐下掛滿金黃色的玉米，院壩堆徹灰黃色的南瓜?！傲謹嗌矫髦耠[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行走在秋日的鄉(xiāng)村，感受著濃濃的熟韻，忽然記起了小學時學過的一首兒歌：“秋天到，秋天到，田里莊稼長得好，棉花朵朵白，大豆粒粒飽，高粱漲紅了臉，稻子笑彎了腰。秋天到，秋天到，園里果子長得好，枝頭結柿子，架上掛葡萄，黃橙橙的是梨，紅通通的是棗。秋天到，秋天到，地里蔬菜長得好。冬瓜披白紗，茄子穿紫袍，白菜一片綠油油，又青又紅是辣椒”。雖然家鄉(xiāng)一帶沒有種植棉花而只有一種叫野棉花的植物，但默誦這首兒歌，卻總能感覺到一份親切，一份溫暖。

鄉(xiāng)村的色彩，冬天最是淡定從容。近些年全球升溫，冬陽頻頻，鄉(xiāng)村的冬天變得和白居易《早冬》的場景頗為相似，真的是“霜輕未殺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老柘葉黃如嫩樹，寒櫻枝白是狂花”了，只是較之秋天，山水更為明澈幽遠，仿佛油畫轉換成水墨畫一般淡雅清幽，黛黑灰白成了主色調。潔凈的天幕下，山巔峰嶺嵯峨，綿延起伏，林木蕭蕭。山腰芳草萋萋，云遮霧繞，玉帶纏腰。溝壑溪流像條條墨帶，在崇山峻嶺間蜿蜒而來，穿越丘陵田壟逶迤而去。隴上老樹其黑如鐵，盤根錯節(jié)，古藤攀附，隱翠含青；水邊葦草軀干灰褐，枯枝殘莖，敗葉凋零，間黃雜白。雪于深冬時節(jié)姍姍來臨，卻不大，細細碎碎地飄舞了一夜，終于把鄉(xiāng)村染得銀白一片。山川田壟銀裝素裹，安詳靜謐，溢滿冬藏的韻味。卻有蔥蒜菜芹正好繁茂葳蕤，松杉桂竹依舊生機盎然，把綠色留給大地；更有山茶臘梅，水仙月季，傲霜斗雪挺立，紅白粉紫怒放，張揚著鄉(xiāng)村色彩的魅力。冬日農家火塘邊，主人遞來的常常不是茶而是一杯酒，淳樸的笑臉滿是白居易千多年前那一問：“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鄉(xiāng)村的色彩，繽紛斑斕，四季各異。變換更替之間，裝點了山川，美麗了世界。

鄉(xiāng)村的生機

城市人口密集程度遠遠大于鄉(xiāng)村，其生機本應更為蓬勃的。但事實上，人口密集的城市近乎沒有生機，倒是鄉(xiāng)村更為生機蓬勃。

城市是以高樓大廈為其標志的。樓層的高度和房價一樣不斷攀升，把天空擠壓成各種各樣的條塊。大多數人呈上不能頂天下不能立地的懸浮狀，他們所能夠看到的天，遠不如井口大。居所大多是磚頭水泥鋼筋砌成的封閉空間，門窗全是鋼鐵鑄就，暗堡一樣壁壘森嚴。在磚頭水泥鋼筋的叢林中呆久了，肢體鋼筋一樣僵硬，表情磚頭一樣呆板，心也和水泥凝成的板塊一樣粗糲干枯。因為長期沒有笑容，面部肌肉日漸僵硬石化了，整個人感覺不出生氣來。城市密集的人口中，門路多、人面廣、財力雄、根系深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處于難言的窘境：生活上窮了怕受欺負、富了怕遭詐騙，職場上遠交近攻的心智搏殺不亞于刀槍相向，明爭暗斗的拳來腳往無異于兩軍對壘。于是，都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防鄰居如同防盜賊，防同事如同防間諜。身在咫尺心遠千里是常事，面容熱情心里陰冷是常情。不出無妄之頭，不管閑外之事，不結無明之怨，不理圈外之人，便被很多城里人奉為處世經典。

鄉(xiāng)村是廣闊的天地，有“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的廣袤，沒有擁擠堵塞的苦楚，沒有整齊劃一的呆板。蒼松翠竹，虬藤怪石，房舍籬笆，參差不倫，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xù)，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意態(tài)天然，生機無限。

“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家鄉(xiāng)一帶喂養(yǎng)的大多是黃牛，孩童很少有機會“橫牛背”。但孩童處于天為屋頂地為席的空曠空間，沐陽光淋雨露，翻山嶺趟河流，雖屬于“放養(yǎng)”狀態(tài)，卻直接接通了地氣，自然天趣，健康茁壯。綠枝競舞紅花爭艷、燕子斜飛百鳥競鳴的時節(jié)，孩子們追逐花鳥之下，嬉戲田壟之間，急走追黃蝶、趁風放紙鳶的歡呼，隨柳絮一起飛揚開來，響徹了整個春天。夏踩著春的尾巴緊跟而至，火熱的陽光照暖了村邊的小河，清澈的流水遮不住形態(tài)各異的鵝卵石，小蝌蚪在卵石縫隙間追逐嬉戲，毛茸茸的小鴨鵝浮在水上嘰嘰喳喳，興奮異常的孩童們在流水中鉆上潛下，攪起層層浪花，清涼了一個酷夏。待秋風吹熟果實，孩子們便穿梭于山林果園，忙乎著登梯攀樹，摘梨打棗，搬果運瓜，參與了勞動鍛煉了身體磨礪了意志，也讓豐收的歡樂和喜悅溢滿了農家。一場瑞雪滿地白絮，孩子們堆在野地里的雪人胖乎乎也傻乎乎地微笑著，看看雪窩里躲著撒谷捕鳥這幾個孩子，又看看翻滾跌撲著打雪仗的那幾群孩子，直到勝負雙方趾高氣揚或者垂頭喪氣地回家……春來逐蜂趕蝶，夏到捉蝦摸魚，秋臨摘果采葉，冬至玩冰弄雪，這樣的野趣這樣的生機，城里孩子就很少享受到了。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鄉(xiāng)村的青年，常伴藍天白云、青山秀水，晴空一樣蔚藍晴朗，白云一樣瀟灑自如，峰巒一樣峭拔挺秀，溪流一樣單純明澈。雖不識愁滋味，卻也懶慢有時、疏狂有度。懶下來雷打不動，動起來山攔不住，真到該干活兒的時候，一點不含糊。挑水打柴，插秧薅草，修圈砌墻，蓋瓦安梁，小伙子些肩挑背扛人人生龍活虎樣；浣紗洗衣，抹桌涮碗，抬盆端鍋，上灶揮勺，大姑娘們掌翻指動個個穿花舞蝶般。因為手勤腳快干脆利落，靜如處子動如獵豹，長輩們嘴上雖然嗔怪，心里卻是贊賞的。長輩頗有微詞的，是青年們的扮相。電視網絡的覆蓋，外出務工的熏染，讓年青敏感的神經很快捕捉了時尚的信息，著妝打扮迅速向潮流看齊。盡管長輩責罵強勢聲討嚴厲，但畢竟架不住“少年見青春，萬物皆嫵媚”的蓬勃，性感的服裝，古怪的搭配，詭異的發(fā)型，五彩的頭發(fā)，仍然不管不顧地在鄉(xiāng)村飄來移去。無論是本鄉(xiāng)本土的還是外出務工帶回來的，無論干活還是玩耍，青年們都喜歡扎堆。于是便有了讓人分不清是夫妻是戀人的雙雙對對，有了田壟小徑的卿卿我我，林間竹下的勾勾搭搭，為鄉(xiāng)村的生動添上浪漫的元素。

“布谷飛飛勸早耕，春鋤撲撲趁初晴。千層石樹通行路，一帶水田放水聲”。鄉(xiāng)村的農事，似乎是永無竭盡的。耕地播種，插秧鋤禾，栽蔥種蒜，打柴割草，喂豬飲馬，放牛牧羊，一件都不能落下。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都有該干的活兒。近些年來隨著農業(yè)科技的普及推廣，農活的勞動時長正在日漸減短，勞動強度正在逐步減弱，真正需要重體力勞作的活兒并不很多。一家人的活兒，其實也就是春種秋收兩季各有那么幾天時間，其余時間雖然也有活兒，但都不是那么急迫繁重。這就使鄉(xiāng)村的成人擁有了更多的閑暇，有了忙里偷閑的時間空間，有了苦中尋樂的閑情逸致。誰家有了大凡小事，逝老人、嫁姑娘、娶媳婦，或是新居喬遷、出者榮歸、嬰孩滿月、老人祝壽，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會歡聚一堂，主家擺席設宴招待四方。隨著生活逐漸富裕，就是殺年豬、宰大畜也要邀請鄉(xiāng)鄰、約聚好友，欣欣然歡聚宴飲、喝酒聊天、吃喝說鬧，場面熱熱鬧鬧張揚張揚。這類勞作間隙彼此間插科打諢的嬉戲打鬧，辦事場中相互間葷素混雜的調侃說笑，把鄉(xiāng)村的人緣親緣、友緣鄰緣展現(xiàn)得活色生香，演繹得淋漓盡致，維系得牢固結實，傳承得根深蒂固。也是在這些人親往來、友鄰聚散之間，彰顯了人性的張力，凸顯了鄉(xiāng)村的生機。

“家有一老，猶如一寶；有了疑難，問問便曉”。這話是說老人經歷多見識廣，經驗豐富。農村有句俗話“人老奸馬老滑狐貍老了不好拿。”雖然聽起來別扭，其實說的也是這個道理。鄉(xiāng)村老人是沉靜的，他們知道，辛苦操勞了幾十年，該從臺前退到幕后當顧問了。于是，看管一下院壩，照料一下雞鴨，或是帶一下孫子。閑暇之余，互相湊在一起曬曬太陽，拉拉家常，逗樂一下跟來的小孫孫。沒有“君今少壯我已衰，我昔年少君不睹”的喟嘆，沒有“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的感慨。更多的時候，喜歡評論一下各自旱煙質地的好壞，或者炫耀一下各自閑暇所做的女紅，打發(fā)時光也滿足一下殘存的虛榮。鄉(xiāng)村老人喜歡以酒養(yǎng)生，常常是左握壺，右攥杯，伴著夕陽彩霞，漫觀白云卷舒，緊一口慢一口的，品味了人生百味，陶醉了山水云天。

鄉(xiāng)村的生機，粗糲野性，蓬勃硬朗。彌漫繚繞之間，疏通了經脈，激活了生命。

鄉(xiāng)村的殤痛

很多寫鄉(xiāng)村的文章，總愛歌頌鄉(xiāng)村的美好，即便觸及鄉(xiāng)村的不適，也大多是隔鞋搔癢的淺嘗輒止。在我看來，那不過是對鄉(xiāng)村沒有任何認知的閑逸文人，對鄉(xiāng)村進行的虛假贊美和偽善關愛。他們不知曉農村的真實狀況，不懂得農民的艱辛酸楚，屬于“不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類型。他們的虛假贊美和偽善關愛，掩蓋了鄉(xiāng)村的真相，粉飾了農民的狀況，一定程度上影響甚至阻礙了鄉(xiāng)村的發(fā)展。

對鄉(xiāng)村的認知理解，既要有感情的感悟，還要有漫長的歷程，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真實的鄉(xiāng)村，不是人間仙境，不是世外桃源，也有著很多殤痛。

“車水馬龍昔日夸，門可羅雀今朝愁。”當前困擾鄉(xiāng)村的一個字，是“空”。農活需要重體力勞作，程序復雜繁瑣且需要成年累月的操勞，成本投入較高而農牧產品價格偏低，加之水利化程度低，靠天吃飯現(xiàn)象仍然嚴重，即便是風調雨順的年成，除卻種子、化肥成本，再扣除人工費，也就所剩無幾，同樣的勞動力在農村創(chuàng)收遠遠低于外出務工。很多人眼里的種植業(yè)養(yǎng)殖業(yè)，幾乎就是臟、重、虧三個字。南宋詩人范成大“垂成穡事苦艱難，忌雨嫌風更怯寒”的詩句，成了鄉(xiāng)村群眾尤其是年輕人的普遍心理，從剛剛步出校門的青少年，到五六十歲尚可從事體力勞作的人，都不愿意留在農村，形成了聲勢浩大的打工潮。即便被迫留守的人，伺弄莊稼也不上心。那年大旱，我?guī)Я藥讉€人幫一個村莊設計安裝澆灌用的管道，見一家的玉米苗快干死了，就叫那唯一留在家的老頭先挑水來淋一下，老頭懶洋洋的來一句：“老天做事老天當，哪個挑水淋秧秧?！甭犔煊擅淖藨B(tài)，表達著他對種莊稼的不屑?，F(xiàn)在鄉(xiāng)村的青壯年不管是否是剩余勞動力，幾乎都轉移了，長期留在農村的，基本上是空巢老人、留守兒童、單居婦女，鄉(xiāng)村干部戲稱“386199部隊”。鄉(xiāng)村的“空，”給不法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機，社會管理更加艱難，而且那些需要組織強勞力操作的事宜，實施起來非常艱難。2012年彝良9·7地震之后恢復重建時勞動力奇缺的現(xiàn)象，把農村的“空”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86199部隊”這個稱呼，是對農村現(xiàn)狀的準確注解，透著鄉(xiāng)村干部的憂慮與無奈。

鄉(xiāng)村群眾生活最為艱難的，是那些失獨者、失佑者、寡居者及殘疾者等“鰥寡孤獨廢疾者?！币粋€七十多歲的老大爺，兒死兒媳跑，他獨自帶著兩個不到十歲的孫子生活。凡是能夠給的優(yōu)惠和補助都給了，甚至不該給的補助也給了，還有干部結對幫扶，但日子還是很窮窘。我陪同領導去慰問他，遞給他幾百元錢的時候，他滿是老繭的手不斷顫抖，嘴里一連聲地說著感謝的話。這種處境的人在鄉(xiāng)村絕不是“只此一家”，而是一個群體。這類群體被貧困折磨，被孤獨包裹，生活貧困情感無助心靈空虛，便會產生虛妄的思想，尋求心靈的皈依，卻又缺乏辨別能力，往往容易受封建迷信甚至邪教的蠱惑，從而陷入更加惡性的深淵。

困擾鄉(xiāng)村群眾的，還有一個“弱”字。鄉(xiāng)村并不就是古風流長、人情搖曳的和諧美好，也有爭端爭議。老人孩子的是非，姑娘媳婦的口角，畜禽互傷的爭端，田邊地角的爭議，矛盾糾紛是不少的。這些年隨著普法工作的有效開展，鄉(xiāng)村群眾對一般的所謂“黨紀國法”是有一定認識的，但對具體的法律法規(guī)知之甚少，不懂或者不會正確運用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有了矛盾糾紛，能夠找村組干部調解的就調解，找不著的就請當地德高望重或者有威信的人和解，較少付諸法律對簿公堂。結果怎么樣，全憑調解人的說辭，而調解人又常常受家族大小、財力厚薄等因素的影響，調解彈性非常大，很難做到真正的公平公正。在鄉(xiāng)村，“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爭”的怪異思維大有市場，遭人欺負利益受損的時候，一般是“惹不起躲得起，”能忍的都忍了。很多時候本來是有理的，但不通過正確的途徑維權，被逼急了就做出一些過激的行為來，結果觸犯另外的法律法規(guī)而反受制裁。那些外出務工的人，求職討薪也頗受折騰，盡管國家三令五申，但民工工資仍然有很多拿不順手的。不過是有句俗話“聰明人吃虧隱著”，那輾轉奔波的酸楚，那求職討薪的委屈，都嚴嚴實實地藏掖著，回村留給別人看的，只是光鮮的假象。一次下鄉(xiāng)解決爭端的途中，一位警察對我說：“從鄉(xiāng)村情況看，人民的力量是無窮的，個人的力量是窮無的?！痹掚m偏激拗口，但很實際。

鄉(xiāng)村群眾并不都是隱忍的，也有的會找借口無理強橫。于是就有了大姓欺負小姓、老住戶欺負外來戶，還有利益訴求得不到滿足就阻公路、斷飲水等等事情發(fā)生。現(xiàn)在群眾越級上訪，地方上就得前去“接人”，人力財力的耗費已然頭疼，特殊時期還要免職問責。結果干部談“訪”色變，而上訪者以為捏住了地方上的軟肋，不管自己提的要求是否符合法律法規(guī)，動輒拿“我要上訪”相威脅，讓人哭笑不得。

蘇格拉底“人活著就意味著長久地生病”的話，如同惡毒的咒語，病是永遠無法躲開的瘟神。在很多人眼里，鄉(xiāng)村生態(tài)好，人長期進行體力鍛煉，始終是遠離疾病的。這在旁觀者是主觀臆斷的誤讀，在鄉(xiāng)村人是自我麻醉的誤讀。前者出于麻木，后者迫于無奈。城里人惜身惜命，家里藥品常備，很多人對自身患有哪些疾病，該怎么注意飲食營養(yǎng)等一清二楚如數家珍。鄉(xiāng)村人惜時惜錢，盡管知道“人吃五谷生百病，”但考慮時間費用，盡管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減免了大部分費用，仍是沒“倒床”就不肯醫(yī)治。有的突然病故了，家人還哭訴“怎么就去了呢，也沒見有多重的病呀?！编l(xiāng)村人愛說：“城里人吃得好住得好，偏偏怪病多，我們吃穿簡單，還沒啥怪病?！闭f這話時大多帶有自豪的意思，卻聽得我內心發(fā)痛鼻孔發(fā)酸。衛(wèi)生局工作過的我，深知那不是沒有，而是至死都沒有體檢確診過。

鄉(xiāng)村耕讀為本的意識還是濃厚的，教育的重要也都知道，但鄉(xiāng)村的“學”還不是很順溜的事兒。義務教育的普及，從根本上解除了因貧脫學的痼疾，讓鄉(xiāng)村的孩子實現(xiàn)了有學可上，是舉國皆慶的大好事。但學校布局的緊縮，卻讓部分群眾頭疼。學校緊縮之后，高寒邊遠的山區(qū)，有的要爬山涉水走幾個小時才能走到學校，是七八歲的孩子難以承受之重。勞動力大多轉移了，留守的人里外一把手，根本沒有空暇接送。寄宿學校吧，簡陋的設施，眾多的孩子，出行安全、食品安全等等問題讓教育部門傷透腦筋。好在現(xiàn)在上面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一些必要的校點正在恢復。學生營養(yǎng)餐的配用，是讓鄉(xiāng)村教師頗為頭疼的一件事情。除去食品安全問題之外，因為補助標準低且規(guī)定嚴，每天的牛奶雞蛋吃得好些學生想不吐都不行，老師也一樣大皺其眉。雞蛋吃多了便有雞屎味兒，在雞屎味兒的包圍中賣命講解高貴的學問，讓老師情何以堪？鄉(xiāng)村教育還有一大弊端，那就是留不住人才?！叭送咛幾?，水往低處流”乃是客觀規(guī)律，能力強的參與選拔走了，背景好的拉關系走了，教育公平顯然要打折扣，一些鄉(xiāng)村孩子確實輸在了起跑線上。

剪不斷、理還亂，是鄉(xiāng)村現(xiàn)狀的一個特寫。鄉(xiāng)村的商品市場，因為邊遠偏僻、點多面廣，管理整治都存在很多疏漏。道德抵不過暴利的誘惑，法律又有點鞭長莫及，鄉(xiāng)村便成了質低價廉貨物的暢銷地，成了垃圾商品的終點站。鄉(xiāng)村群眾大多不具備商品真假優(yōu)劣的辨別力，而商品層出不窮的花樣翻新更是讓農民頭暈目眩應接不暇，多數群眾只看重價格是否便宜，一般都是購買同類商品中價格最低的，真假優(yōu)劣只是選擇購買的附加標準。于是，從化肥農藥到油鹽醬醋，從內衣內褲到鞋襪被褥，假冒偽劣商品輕而易舉的就進入了鄉(xiāng)村，或板結土地、或污染莊稼，或毒害身體，埋下無限隱患。鄉(xiāng)村的地權、林權、草權、房權等物權，管理有待規(guī)范。土地的價格，因為私下交易的實際存在而抬高，又因價格的抬高而致使農民更加珍視土地，從而提出更高的價位要求，滾雪球般惡性循環(huán)。山水林田路等與土地有關的物權，要實現(xiàn)依法流轉、抵押融資，需要調節(jié)和解決的利益紛爭、矛盾沖突又多又雜又亂，是鄉(xiāng)村干部最為頭疼的事情。而土地分散零碎的現(xiàn)狀，嚴重限制著特色產業(yè)的規(guī)模化發(fā)展，使土地的農業(yè)價值難以提高。更有甚者，一些土地在使用權轉讓之后，土地的性質隨之轉變，使土地的農業(yè)性完全喪失，最終導致土地的縮小，村莊的消失。農民失地之痛是大痛，農民轉為城鎮(zhèn)戶口之后依然保留其土地使用權的政策規(guī)定，是非常明智的。一戶姓張的農戶，因為修建內昆鐵路和一條高速公路，房屋兩次被拆遷，土地被征完，補償費買車搞運輸又撞死人，賠了個精光，租住房屋打零工供養(yǎng)兩個上大學的兒子。我到的時候已經租房住了兩年多，為了幫助他家解決地基問題，我直接出面都歷時四個月，而我當時還是“一把手”，足見土地問題解決之難。奢侈浪費，是當前鄉(xiāng)村越刮越濃的一股歪風。禮尚往來本無可厚非，但近年來，從賀禮到餐桌，都有級級攀升的趨勢。家境稍差一點的，遇著幾次重大點的人親，賀禮可能就耗掉半年收入。攀比之下，每家辦事都不得不把菜肴弄得比前一家更豐盛，家境較差的人家往往因此負債。而那些貸款無門的，只好借暗中盛行的高利貸，往往由此滑向貧困的深淵……

列夫·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苯┠陙磬l(xiāng)村的發(fā)展速度很快，這是“相似的，”也是有目共睹的。但也還有各種各樣的殤痛，在或明或暗地按捺搓揉著鄉(xiāng)村的群眾。

面對鄉(xiāng)村的殤痛，如果只看得見經濟指標而看不到換取指標所付出的代價，不說有罪，至少有過。在大環(huán)境越來越好的基礎上，若能具備雖鼎鑊在前、刀鋸在后而猶有所為的襟懷、氣度、視野、膽識、能力，清除鄉(xiāng)村毒素，促進鄉(xiāng)村發(fā)展，讓殤痛遠離，讓美麗永駐，則鄉(xiāng)村大幸矣。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