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沄

煮 魚

今天中午

和幾位要好的朋友

在水庫邊煮魚

魚是剛剛釣上來的

有的我能叫出名字

有的根本不認(rèn)識

山風(fēng)輕輕地吹著

鍋底，搖曳不止的火苗

好像比我們還要興奮

我們一邊等著喝好喝的魚湯

一邊熱烈地聊著

跟魚湯無關(guān)的世事

其間我?guī)状蜗氲剑何覀冇脕?/p>

煮魚的，是魚一生都離不開的水……

但沒好意思說出口

此 刻

我喜愛此刻

此刻的槐花

當(dāng)然在喜愛之內(nèi)

此刻，該開的槐花

全都潔白地開了

在很藍(lán)很藍(lán)的藍(lán)天下

它們潔白得，比

哪一種顏色都深

這僅僅是我個人的看法

此刻，我站在敞開的北窗前

像瞧著霧凇或雪掛那樣

繼續(xù)瞧著它們

直到它們更加潔白

直到它們潔白得

跟滿枝滿椏的霧凇或雪掛

再沒有什么相似之處

雪 梨

茶幾上，那只

被你咬過的雪梨

再也憋不住

它憋了很久的氣味

那氣味如此濃郁

如此好聞：芬芳中

含有甜甜的憂傷

整整一個下午

它以這樣一種無聲的方式

不住地提醒你

而你的一再忽略

使那好聞的氣味

越來越好聞

后來，你在滿屋子的氣味中

睡著了。安靜得就像

梨核里面的籽兒

坐在晌午的樹蔭里

晌午的陽光

使晌午的樹蔭濃密

我坐在

濃密的樹蔭里吸煙

愜意得好像

坐在天堂里

陽光不停地傾瀉著

傾瀉在樹冠上的陽光

甚至比幾天前的夜里

傾瀉在屋頂上的暴雨

還要猛烈

避難一樣

我繼續(xù)坐在

濃密的樹蔭里吸煙

要是再有一股風(fēng)

這虛擬的天堂

會更加真實(shí)

哦，要是

再有一把折扇或蒲扇

我還缺少什么呢

打雷了

打雷了

——醒來之后才知道

外面打雷了

一下，又一下

這間隔著

震耳欲聾的死寂

窗外的雷憤憤地

在窗里響著;在我

聽得見和聽不見的地方響著

到了后來

雷聲轟隆隆地響成一片

越響就越跟我沒有關(guān)系

只是再也睡不著

把側(cè)臥換成仰臥

依舊平靜得睡不著

在這個黑沉沉的夜晚

似乎只有打雷

才是一件正經(jīng)的事

至于失眠

或者別的什么，則

都是多余的

蘆 葦

秋天到了

一望無際的葦蕩

只剩下一根根纖細(xì)的蘆葦

因?yàn)槔w細(xì)，它們

不得不擠在一起

一起沉默，一起搖晃

它們搖晃起來的樣子

特別有意思：稍一用力

風(fēng)就得嘩嘩地響

初 春

我一直認(rèn)為

初春和初春的陽光

對城里和鄉(xiāng)下一視同仁

對這里和那里

也一視同仁

我一直弄不明白

為何總是那么幾棵草

先綠起來

但我一直滿懷期待

并在期待中

把唼喋的魚兒

寫給解凍不久的河水

把嫣紅和甜蜜

寫給剛剛上市的草莓

此刻，一場零星小雨

正有氣無力地在窗外忙著

忙著用稀稀落落的雨點(diǎn)

把自己淋濕

我得認(rèn)真想想了

——是把雨點(diǎn)寫給滋潤

還是寫給淚水或抽泣

入 睡

熄了燈，夜色

瞬間灌滿屋子

夜色如水。不僅

使床成為漂向黎明的舢板

還使我有了側(cè)身而臥的理由

時間安靜下來

剛才還在燈光里起哄的灰塵

也漸漸安靜下來

我閉著眼睛

努力將上述的一切

一樣一樣地忘掉

直到把自己

忘在了床上

三個細(xì)節(jié)

一

一連十幾天

院子里的那棵老樹

都在忙著落葉子

落在地上的葉子好似冥紙

正在飄落的葉子更似冥紙

今天下午

我站在窗前吸煙

發(fā)現(xiàn)葉子即將落盡的老樹

那么像

另一棵老樹

二

街燈亮起來的時候

一位少婦牽著一只狗

在昏暗的街上走

那是一只黑得發(fā)亮的狗

而且還穿著一件漂亮的衣服

她們一前一后，從

一片燈光走進(jìn)另一片燈光

越走就越像那只狗

在用一根長長的鏈子

牽著那位少婦在街上遛

三

到了傍晚

桌角上的煙灰缸

滿得已不能再滿

我清楚：是我的所謂思考

使一支支香煙成為一個個煙蒂

我擱下筆

起身把它們倒進(jìn)垃圾桶里

那一瞬間，感覺

像是在倒掉一小撮

時間的骨灰

再次談到大凌河

下午喝茶的時候

再次對朋友談到大凌河

談到十九歲的我

跟一株稻秧似的

被那個年代插在了那里

談到河畔的稻田

那么平坦那么一望無際

你理解它們時它們生機(jī)勃勃

你鄙棄它們時

它們一片荒蕪

談到歇工時

我坐在河堤上想家

過往的船，讓

長而蜿蜒的河水

有了遠(yuǎn)方

談到每年的八月河水暴漲

如短暫的經(jīng)期混濁又洶涌

這一切使大凌河母性十足

使之前之后的灌溉

無異于哺育

如今我不在那里

我不在時，十九歲的我

依然跟一株分蘗、抽穗

繼而揚(yáng)花、灌漿的稻子

差不多

失 題

命運(yùn)似乎總在跟你較勁

用你自己的話說：就像

一把很結(jié)實(shí)很有力氣的鐵錘

在跟一根釘子較勁

你有些沮喪

夜深人靜的時候

一種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隨電壓不穩(wěn)的燈光

忽明忽暗地漫向四方

但四方不是這間斗室

更不是角落里的那只

比斗室小得多的木箱

可是，除了擱在

木箱里的釘子和鐵錘

你實(shí)在想不出

自己與命運(yùn)還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