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仕淦
轉角是近年來散文詩壇令人矚目的新秀,她的作品沒有明顯的性別指紋。作為女性作者,卻往往呈現出就連許多男性作者也少有的懷宏高韜之氣。我見過她的作品大題材偏多,如最初的《荊棘鳥》《第三日》《甲骨、甲骨》等,都是一些較為宏大的敘事。這種作品處理不好,容易流于空疏、淺白。然而,由于她善于把這些題材與個體的生命經驗、群體的文化要素有機融合,讓許多厚重、磅礴的意象落到實處,構成虛實輝映、跌宕懷宏的縱深抒情。這組《青龍賦》也不例外,龍作為中華民族的圖騰,民族之魂,數千年來潛行在中華民族的血液里。然而,這種題材怎么寫,從什么角度寫,都對作者有極高的才華要求。而她從一種精神的存在形態(tài)與龍的意象對應呈現,以此結構全詩。全詩首先寫潛龍,隱形于精神世界里。然而,卻以潛龍的口吻,通過自敘的方式講述自己在春分到來之前的身份:“潛入淵底”“高空凌駕在我之上,人間凌駕在我之上”“從有限擁有到無限失去”。第二部分則是青龍從潛淵躍出,寫一種精神從隱到顯的過程:“我跳出三尺波浪,任憑喧囂與飛鳥抱緊,直至大海敞開所有通往天路的門窗”“我終使我沉淪的內心撥開云霧,占領危機四伏的天空”。第三部分當然屬于顯龍在天的凌然之勢:“我傾聽自己的腳步踏遍萬水,種下風調雨順和聚散離合”“我不再像夢一樣路過天堂,以昂首之姿讓星族崩潰,讓黑暗苦苦糾纏……”然而,歷史的發(fā)展總是如此,一旦一種精神成就了統(tǒng)治者的身份,同樣也意味著僵死的開始。所以,第三部分又可以分為前后兩部分,接著前半部寫顯龍之勢,后半部則寫顯龍之死:“我的村莊即為一種虛指——/精神的圖騰一再出場。并被先民以祖神之姿日夜敬奉”“現在,我只是前朝月夜下一簇冰冷的血柱,用精神靜守孤獨。我只在舊宮殿里蓄勢待發(fā),并準備隨時供出自己,以執(zhí)行人們呼風喚雨的命令。/江山依舊,萬物在刀鋒上愈加圓滿,溫潤?!边@最后半部的反省與嘆息,顯得如此獨具匠心,也讓這組作品具有了不同凡響的力量。
事實上,關于“青龍”作者寫下了一個系列,由《青龍賦》《地獄之夜》《失足落水的燈》和《搏殺》構成。開篇是對“青龍”的整體勾勒與描摹,后三篇則從不同角度和層面展開具體的刻畫與塑造。無論是《地獄之夜》里“讓靈魂在黑暗的重壓下刺破時光之鼓”而告別永恒地獄之夜的決絕,還是《一盞失足落水的燈》中“而我確信,我創(chuàng)造的海天王國終不會拒絕大地的訊問”的隱忍,以及《搏殺》戳穿“第七個真相”之后血戰(zhàn)到底的不馴與反叛,我們都能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在具體的生命場景中所展開的生命臨場的靈肉鏖戰(zhàn),都是作者個體復雜、矛盾的生命經驗在整體文化存在背景和當下現實存在境遇中不同側面的反射與呈現,經由語言的重構創(chuàng)造與情思的淬煉升華,細致而生動地賦予“青龍”主體以堅實、鮮活、飽滿并獨具個性的形象。
作者在散文詩集《荊棘鳥》面世時如是說道:
“青龍”系列于三年后的生日時完成。龍,是中國的象征,也是我的屬相(因為際遇我有時發(fā)現我竟然是個宿命論者),作為中華的圖騰,它具有深廣的內涵及用文字重構它的意義與價值。此次以四組散文詩呈現,既有對自我靈魂的拆卸,又有個體抑或整體在困境中潛伏、奔突、搏殺的寓意。青龍,是年輕的、朝氣的,在復雜殘酷的現實面前,它又是困惑的、不安的,通過自身的生命體驗,我賦予了它不同的精神喻指。此組是全書作品中我的最愛。無論寫作技巧、語言,還是審美取向,閱讀時讀者都會領受到與開篇的《荊棘鳥》有著極大的不同。
的確,“青龍”是年輕的龍,充滿朝氣,也充滿困惑;充滿激情,也充滿矛盾。之所以“年輕”,除了對她幾乎是與生俱有的不安、困惑、矛盾的接受和包容之外,我們有理由欣賞她懷宏高蹈的氣勢、血腥搏殺的膽魄,也有理由喜歡甚至敬佩她于生命歷經“冰與火”徹底洗禮之后,面對“死亡”為獲取“新生”而做出的孤獨決絕的抉擇:“而大河隨風呼嘯,最黑亮的那道光影正在涉險——拒絕任何一次輪回!”
“向死而生”是一個哲學命題,而“輪回”是原始神話和宗教觀念。在米蘭·昆德拉那里,它借用尼采言說“輪回”是人類災難的永恒回歸,便有了生命的“輕與重”。我們可以相信這樣一些觀念和思想已潛入轉角的思維脈絡和精神肌體,混合著骨頭和血液中先天傳承的“龍”的基因圖騰,在詩中奔躍、湍流、回旋。轉角是困惑、矛盾的,這“困惑與矛盾”猶如巨大混沌的“黑暗”裹挾著孤獨的靈魂與大火熊熊燃燒的生命激情和勢能一路奔突、沖撞、行進,時而或又為彌漫縹緲的虛無所圍困與內創(chuàng),血腥不可避免,創(chuàng)傷不可避免,冰與火的淬煉不可避免,死亡當然不可避免。我們只能這樣理解她的(既是“青龍”的,也是轉角的)抉擇:任何一次死亡都是重生,任何一次重生都是生命的再度升華?!熬芙^任何一次輪回”,即是拒絕沒有任何價值和意義的重復,無論是生命的還是歷史的。
其實,我們可以從轉角大量的詩作中見證她的一次又一次“輪回”,從《第三日》“拯救大地的劇烈搖晃”,《盛火》“被認領的過程早已蛻變,生死上升為火的高度”,《亡蝶》“炎櫻說: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及至《荊棘鳥》死亡穿越涅槃之后第三個生日祭“青龍”的誕生,其間經歷了多少個“輪回”?!在這里,生命的過程就是一次次奔赴死亡與重生的過程。因此,“拒絕任何一次輪回”,我們更愿意理解為是主體的一種決絕態(tài)度,是反叛與戰(zhàn)斗的潛臺詞,在“青龍”系列開篇的最后一句向其所遭遇,也是我們共同面對的世界亮劍、宣戰(zhàn)!
在“青龍”系列開篇中,從“潛龍”到“顯龍”,我們看到了“青龍”足以與這個世界亮劍、宣戰(zhàn)的“正午之勢”,即既具凌空高蹈吞吐江河的凜然浩氣,又具養(yǎng)光韜晦蓄勢待發(fā)的隱忍之志。這是自然生命本源的力量,也是千百年來文化傳承與集聚的力量,更是只有人類物種生命才具有的神性與理性的力量。而這一切力量的源泉在轉角這里卻首先彰顯為“決絕反叛”的力量。章聞哲在其《散文詩社會》一書中解讀轉角及其《搏殺》章節(jié)時說,作者對歷史或神話重寫就是重新詮釋歷史或神話,“第七個真相”就是對圣經故事的重寫,并直接指出《搏殺》“既是撒旦的自白書,也是個體情感的告白書”。為撒旦辯護,撒旦在另一種意義上被視為喚醒人類智慧,號召人類崛起而反抗帝治的戰(zhàn)斗先驅。章聞哲進一步分析道:
正如撒旦將永遠是撒旦,而作為他的繼承人“我”,也將永不臣服于“你”。“我”將繼續(xù)戰(zhàn)斗,把“悲傷嫁給滔天巨浪,盡隨海天橫行天下”——化悲傷為憤怒力量,而背棄信義的人們將“隨四季四處漂浮”。我的“皈依路”將絢爛無比,我的“位置”——“大地”,也將確定無疑地視我為唯一的主人。這是撒旦的寫照,也是一位戰(zhàn)斗者的誓言,永不言敗,并向人們宣布著必勝的信心。①
從章聞哲的解讀中我們完全可以領略到轉角在“青龍”系列中所彰顯的這種反叛力量或反叛精神,并切入其實質?!扒帻垺笔悄贻p的,“青龍”更是“現代”的,在這里“時空”被徹底穿透,歷史、未來、當下集聚成為“現時”,這一“現時”的追尋與抵達,標志著主體精神于靈肉搏殺過后在更高境界與價值意義上的一次解放與超越,而這正是抒情主體獨特氣質與“青龍”形象有別于它“龍”的差異性所在。從這種獨特氣質和形象差異性中,亦即從“青龍”系列及其轉角散文詩文本所涵納承載的錯綜復雜、豐富矛盾,既富個體色彩又具整體言說背景的情感思想,和生命與審美總在刀鋒與光芒之上的體驗感悟中,我們或可感觸甚或體悟一個優(yōu)秀散文詩詩人所應具備的稟賦和才華,或可辨析甚或厘清散文詩之所以為散文詩,它首先由文本的“現代性”②本質所決定,而是否能夠成就為散文詩人,則首先取決于詩人的“現代性”精神與情思。
注:①詳見章聞哲《散文詩社會》一書相關章節(jié)。②關于“現代性”可參見靈焚《“如何現代”與散文詩》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