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筱艷

暑假第一天上午，艾東西盯著桌子上的一張A4紙，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告訴你絕望是什么，絕望，就是你原來明明有一樣?xùn)|西的，明明有的，就在你眼前，就在你手邊，你馬上就要拿到它了，馬上就要拿到了！只要你輕輕地伸出手去，輕輕地一拿，就拿到了?？墒?，突然，那個東西就不見了！不見了！一下子，就是那種“唰—”的一下，它就憑空消失了，一點兒影子也不見了。這個你以為是叫失望嗎？不，這叫絕—望！絕—望！

比如，現(xiàn)在在艾東西的眼前就有一樣?xùn)|西“唰—”地消失了。

這樣?xùn)|西就是：艾東西暑假的幸福、快樂、懶散而又自由的時光！

因為，在這張A4紙上，媽媽簡小易給艾東西列出了所有暑期里他必須去上的課外補習班—

注意到了嗎？最下面還有一行大字：三天后開始！

好嘛，暑期也要分周一周二周三什么什么的，難道寒暑假不應(yīng)該是不分星期幾甚至連日期也不用記得的一段日子嗎？

不是盡情地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日子嗎？

不是吃吃喝喝的日子嗎？

不是要多自由就多自由的日子嗎？

可是對于媽媽來講，可能就是用來把知識啦、試卷啦、練習啦什么什么的塞進小孩兒肚子里的日子。

東西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場景：媽媽成了一個養(yǎng)鴨子的，抓了一大把名叫“知識”的飼料，捏住一只鴨子的脖子，往這個可憐的家伙的肚子里塞。那只可憐的小鴨子，被噎得叫都叫不出來，就是東西自己。

東西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慘叫：“不—我不要上這么多課！太悲劇啦—救命！”

媽媽簡小易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年級了，五年級，還不抓緊時間充實自己提高競爭力，以后怎么考好中學？”

東西悲憤地說：“我不考了—”

簡小易跳起來：“你再說一遍！”

爸爸艾紅旗也跳起來：“你再說一遍！”

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就是：你敢再說一遍試試！

哦喲，這個時候艾紅旗先生和簡小易女士動作蠻一致的，簡直好像訓(xùn)練過一樣。

東西是不敢的，估計小孩都不敢，就算敢再說一遍也是提心吊膽地說，裝成不怕其實心里還是很怕的。

東西決定向死黨們求助來解決這個問題。這事兒，得抓緊時間，只有三天時間可以想辦法啦。

一個電話，東西把兩個好朋友請到了自己家。

東西家小區(qū)很漂亮，到了夏天綠樹成蔭，還有大叢大叢的桅子花，香味兒濃郁。小區(qū)的后面還有一個小池塘，池塘里站著一個外國小胖孩兒，當然是雕塑，這個外國小胖孩兒沒穿衣服，張著手，做出一個天真得嚇人的樣子，每次東西和他的兩個死黨來這里玩的時候，都會問候一下小胖孩兒。

老元沖著小胖孩兒叫：“喂，伙計，你傻不傻呀—”

一棋也沖著小胖孩兒說：“伙計，你太不文明了，不穿衣服就出來啦！”

原本，艾東西要說：“你再不穿衣服我們就要打110啦！”這是每次到這里來都必須要說的臺詞嘛，簡直雷打不動。

可是今天雖然沒打雷，可東西居然連固定的臺詞都不說。一棋和老元奇怪地看著東西。

東西愁眉苦臉地說：“兄弟們，我悲劇了。人生就是一場大悲劇，小孩兒的人生是悲劇中的悲劇?！?/p>

老元和一棋忙問怎么了，東西就把自己的悲劇跟他們說了。

老元最看不得東西受苦了，他馬上很有義氣地說：“沒關(guān)系，我們來幫你想想辦法?！?/p>

一棋老老實實地說：“反正我是沒什么辦法了，因為我也一樣悲劇。我也要上英語班和吉他班?！?/p>

老元說：“其實我也有點兒悲劇，不過我們還是要想辦法。哎—我上次看電視上的國際新聞，外國人一有什么不滿，就會搞一個抗議行動?！?/p>

老元是一個比較深沉成熟的人，他喜歡看國際新聞，對了，他偶爾也看看哲學書，當然是寫給小孩看的哲學書。

東西還是有點兒迷糊：“怎么抗議？”

“怎么抗議？”一棋也不明白。

老元叉著下巴想了一想：“文明一點兒吧，靜坐抗議好了。就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句話不說，表達憤怒。”

東西奇怪：“一句話不說怎么表達憤怒？”

一棋也說：“一句話不說怎么表達憤怒？”

老元撩起水往外國雕塑娃娃身上潑去，打算替他洗個澡，一邊說：“雖然一句話也不說，但是你全身上下的憤怒突突突地往外冒，所有人都會看出來的?！?/p>

不錯，東西覺得這個法子值得一試。

所以，艾東西的靜坐示威就從這一天的傍晚正式開始了。

東西在客廳里靜坐。

媽媽簡小易在廚房做飯，東西走過來，坐在飯桌邊，開始靜坐示威。

東西在廁所里靜坐示威。

東西在陽臺上靜坐示威。

東西靜坐示威整整一天。

東西靜坐了一天，很想知道結(jié)果如何，便悄悄地趁著夜間開始他的偵察。他偷偷地溜出自己的臥室，慢慢地向爸媽的臥室靠近。

聽見爸爸的咳嗽聲，東西趕緊趴在地上，像一只警犬那樣匍匐前進，潛伏在爸媽臥室門口。從門縫里透出電燈光和絲絲涼氣，因為開著空調(diào)哪。

只聽媽媽簡小易說：“艾紅旗先生，你兒子今天靜坐?！?/p>

艾紅旗先生大約是困了，聲音含含糊糊的：“嗯—靜坐。”

簡小易又說：“大概是對我提抗議，他不想上補習班。”

艾紅旗又哼了一聲：“他想得美哦。”這句話雖然還是有點兒含含糊糊，不過也挺威嚴。

簡小易突然“哧哧哧”地笑起來：“靜坐抗議，挺好挺好，今天一整天小東西都好安靜，希望他明天再靜坐示威。哧哧哧—”她又笑。

東西一下子徹底趴倒，警犬變小癩皮狗了。悲劇啊—東西在心里哀嘆。

東西決定換個法子來抗議。他在床上擺出一個打坐的姿勢，這種姿勢是很牛的，有特殊功效，電視里的武林高手受傷的時候都會擺這種姿勢來療傷的。不過東西擺這個“pose”出來是為了好好地思考。endprint

打坐思考還是很有成效的，東西很快有了第二個主意—絕食抗議！

這個主意應(yīng)該不錯，很有力量。大人怕什么？怕小孩生病對吧？怕小孩不吃飯對吧？一不吃飯就會生病。

可是，這個時候，有一個“人”跳出來抗議了。

他就是—東西的胃！

只見東西的胃跳出來，頭上扎了一條白布，上面有兩個大字：抗議！他還舉著一面旗子，上面寫著幾個字：抗議虐待胃，尊重“胃”權(quán)！

東西的胃舉著旗子憤怒地在東西面前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好吧，絕食是不行的。

東西頹廢得連打坐的姿勢都擺不出來了，他呈一個“大”字倒在床上。

要不，裝??？

這回輪到東西的良心跳出來抗議了。

太不光明磊落了，不是大丈夫所為，鄙視你鄙視你！東西的良心這樣說。

東西睡著了。

可能在夢里能想出好辦法來吧。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簡小易叫東西起床，東西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想起在夢中，他變成了一只小狗，東跑跑西跑跑，自由自在，餓了吃，渴了喝，到小山坡上刨刨土，到小池塘里洗個澡，熱了就趴在水泥地上歇一歇。

東西慢吞吞地坐起來，蹲在床上，兩只手蜷在胸前。

媽媽說：“你作什么怪?！?/p>

東西很認真地說：“媽媽，從今天起到暑假結(jié)束，我變一只小狗吧。從現(xiàn)在起，我是一只小狗?！?/p>

于是，東西像一只小狗一樣一跳，跳下床。他爬到客廳，蹲在沙發(fā)上。

小狗是不需要刷牙的，洗澡是可以的，晚上可以洗個澡。

小狗東西在客廳里爬來爬去，然后親熱地抱住簡小易的腿，“汪汪”地叫了兩聲，還眨眨圓眼睛。

簡小易說：“你作怪。我看你做小狗做到什么時候。”

小狗東西繼續(xù)在客廳里跑來跑去。累了，就趴在地板上休息。

簡小易在做飯，小狗東西跑到廚房，蹲在她身邊，兩只“前爪”蜷在胸前，沖著簡小易“汪汪汪”叫了三聲。

小狗東西是在說：“您辛苦啦！”

當然，用的是小狗的語言。

簡小易氣呼呼的，大概是想痛罵東西一場，不過現(xiàn)在東西是只小狗，簡小易看看小狗東西，忽然好像不那么氣了。但她還是說：“作怪呀你。”小狗東西伸出舌頭，圓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簡小易。

中午的時候小狗東西睡了一大覺，醒來的時候，又蹲到門口去，準備迎接爸爸艾紅旗下班。

爸爸艾紅旗一進門，小狗東西就撲上去，咬咬他的褲子。

爸爸艾紅旗嚇了一跳：“你干什么？”

小狗東西叫：“汪汪汪汪。”

是狗狗的語言：我是小狗東西，你回來啦爸爸紅旗。

艾紅旗先生盯著東西看了半天，咧開嘴笑了，說：“真像一只小狗?！?/p>

小狗東西想：我現(xiàn)在就是一只小狗哪。

小狗東西蹲在飯桌邊吃飯。

艾紅旗生氣了，大喝一聲：“你什么怪樣子，坐好！”

小狗東西很委屈地叫：“汪—汪汪—汪?！?/p>

狗狗的語言就是：小狗都是蹲著的，你看過坐在椅子上的狗狗嗎？沒有吧，那種假假的狗狗只有在動畫片里才看得到，現(xiàn)實生活中是沒有的。

艾紅旗更生氣了：“我數(shù)三下。一—二—”

艾紅旗先生的“三”還在嗓子眼兒的這一剎那間，簡小易女士忽然開口，很溫和地問：“艾東西，你到底為什么想做一只小狗。你可以用人類的語言告訴我，因為我不懂狗狗的語言，你可以用人類的語言說，因為聰明的狗狗是可以用人類語言說話的，他們會外語呀?！?/p>

小狗東西覺得這話很對，于是用外語—人類的語言說：“做一只狗狗很幸福?！?/p>

簡小易又問：“怎么幸福？”

小狗東西說：“因為自由啊—”

簡小易眨巴了幾下眼睛，問：“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嗎—你是一只小小小小的狗狗，居然知道自由？”

小狗東西不服氣：“我當然知道。自由嘛，”他想了一想說，“自由就是有選擇的權(quán)利?！?/p>

簡小易不說話了。

大人不說話的時候，大概是他們最深沉的時候吧。

第二天早上，艾東西的面前又擺了一張A4紙。東西細細地看。

一張白紙，白紙一張。

東西很迷惑。這是什么狀況？寫檢查？

媽媽簡小易走了過來，說：“艾東西，這兒有一張白紙，看到了吧？”

東西想：拜托哦，這么雪白雪白的一張紙，一千度的近視眼也看得見啊。不過，他還是擺出一副很誠懇的樣子來，以便讓媽媽心軟，大概檢查可以少寫一些字。

只聽見媽媽簡小易說：“你在白紙上寫你的暑假計劃吧。你想寫什么計劃就寫什么計劃?！?/p>

因為自由嘛，就是有選擇的權(quán)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