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丹楓
雖然在城里買房安了家,可是每年臘月二十七八,我都會像越冬的候鳥一樣南歸。
我在深圳定居的同學說,城市需要發(fā)展,滿眼皆是機會,卻無處有資格成為誰的故鄉(xiāng)——城市之內無故鄉(xiāng)。我南部小鎮(zhèn)的那個故鄉(xiāng),日夜都在超速汰舊換新,縱使有一天風景全殊,但是“故鄉(xiāng)”這個名詞一定還會是我的命門,它所能喚起的溫暖記憶,皆是因由那往日的所在,潛流著我少年的時光之水,以及我現(xiàn)在仍住那兒的父母。
父母們所有的思念都是圍繞著孩子的吧??葱侣勆险f春運提前六十天買票,父母估摸我的歸期,打電話問我是否搶到票了,得到肯定答復,那端傳來“那就好!”的長嘆。我知道,他們心里懸著的那顆石頭終于落下了。父母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每晚七點半后必看中央臺的天氣預報,并牢記北京、天津、武漢這三座城市的明日天氣——因為那是我們兄弟仨各自定居的城市。天涼了,提醒我們添衣;下雨了,提醒我們帶傘;感冒季,提醒我們開窗通風多喝水……事無巨細到快讓人膩煩,“曉得了!”我偶爾也會沖著電話那端發(fā)脾氣,掛掉電話。事后每有后悔,不該把最差的脾氣給了我最親的人,我能夠想象到父母落寞的表情。父母是沒有任何欲求的,讓他們悲傷是這世上最不可為的事情。但是當天氣轉涼,父母照舊電話提醒我。不管我多么冒犯他們,他們永遠不會記恨我。想一想,這世上所有人都有可能負你,但最不可能的那兩個肯定是我們的父母。
自我十八歲進城闖蕩,每年回家過年,父親都會很早趕到縣城的小站等我。一年一次相聚,我目睹了父親的頭發(fā)由烏黑利落到雙鬢染上風霜。父親幾乎總是先我一步在人堆里找到我,那時他朝我揮手微笑,笑起來如春風牡丹一樣暖人;而現(xiàn)在,他一笑,臉上瞬間蕩起萬水千山,心里真不是滋味。父親走在前面,我放慢步子跟著他。他發(fā)福了,沒走多久就氣喘吁吁,沒有了他年輕時的樣子。
每一次歸來,我發(fā)現(xiàn),父母正在以我成長的速度老去。他們越來越容易忘事,拿在手中的東西,一轉身,就記不得放哪兒了,急得團團轉。晚上陪他們聊天,聊著聊著,我就困了,可他們一點睡意都沒有。我回房睡下了,他們的房間還亮著。等我第二日醒來,又聽見母親切菜剁砧板的熟悉的“梆梆”聲。我問她怎么起這么早,她說上年紀了總睡不著。我鼻尖一陣發(fā)酸。父親早出門遛彎了。吃飯時,母親還是習慣把好菜留給我和父親,還是喜歡給我夾菜,為這事我說過她多次,“我的筷子是干凈的!”母親無辜得像個被誤解的孩子。
父母就像橡皮擦,越擦越小。我多么希望回到那個年代,父親壯如虎,母親愛打扮,他們無需處處照顧孩子的心情,兒女惹毛他們了,當即“開練”,甚至扇你一巴掌,你吧嗒掉眼淚,他們自顧自地提高嗓門對你嚷嚷他們的擔憂……那時候他們多鮮亮,簡直是我心中的神,因為他們“無所不能”。對父母,我一路從崇拜、佩服漸變?yōu)槭桦x、憐憫——別說你沒有,其實我們都一樣。
云山萬重,寸心千里。想著距離春節(jié)回家的日子臨近,興奮得都快睡不著了。前幾日父母在電話里說,今年家里養(yǎng)的豬宰后還有200來斤,多準備了一些臘肉臘腸,給我們弟兄仨回城時帶走。這些年長期在異鄉(xiāng)的鏡花水月幻境里尋找身份,但是只要吃上母親腌制的臘味兒,所有的郁氣都被這香味擄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