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燕

日本攝影評論家伊奈信男在《回歸攝影》中寫過一段話：“書寫攝影美學的論文是一件富于魅力的事，也是一件心神愉悅的事。這整個題目明快、美觀，而且新潮——既不像舊藝術(shù)那樣已精疲力竭，也不是令我們勞累的東西。攝影還沒有龐大的歷史，也沒有必須堅守的傳統(tǒng)，更沒有必須忘卻的悲劇。攝影沒有令它的未來暗淡的過去。”

羅永進這次展覽的作品，是他通過一貫天南海北的游走，尋找和捕捉的一些痕跡，一些在他心里在看、在想和在要的東西，這是心的印跡，是heart steps，而我亦是在旅行的途中寫下此文，并試著感受他的心跡，抒寫我看他作品時的心跡。對于我來說這真是一件富于魅力的事，也是一件心神愉悅的事。

旅行，對有些人來說是一種豐滿生活的消遣方式，對有些人來說是逃避生活窠臼的途徑，對有些人來說是一種放逐自我的過程，美國作家本杰克·凱魯亞克寫過一本小說《在路上》，他花了整整七年的時間消磨在路上，卻只用三個星期完成了這部二戰(zhàn)后“垮掉的一代”靈魂人物的心靈自傳，成為世俗叛逆與抗爭者歷久彌新的圣經(jīng)。1957年，這本“令人眩暈的旅行見聞”出版后，美國售出了億萬條牛仔褲和百萬臺咖啡機，激發(fā)了無數(shù)青年踏上漫游之旅，而今天的西方青年不再似當年因異化、不滿、不安之后無法忍受“削去全部分支的直路”所造成的困頓，通過旅行找出一條彎彎曲曲的出路，他們會在上大學之前或是大學畢業(yè)后余出一年時間去旅行或做義工，這幾乎成為西方學子風行的特殊成人禮，這樣的一年有一個專屬的稱謂“Gap year”（間隔年或空檔年）。對出生于1960年的羅永進來說，旅行早已不是刻意的間隔，而是一種慣常的生活方式，是“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的力行（蘇軾《行香子 過七里瀨》）。在他的定義里，旅行不是西方學子的壯游Grand tour——他早已過了青春迷惘和彌望的年紀，不是徐霞客涵泳自然的漫游——他從不認為自己是修行的羽客或遁世的隱士，而是靜心諦視、反身而誠的游走，通過像蘑菇云一樣的意識流和多年積淀的專業(yè)敏感與經(jīng)驗用鏡頭切下時間的一片，追捕和呈現(xiàn)心的印跡。親親人世，陰晴晦明，格物致知，不嗟不怨，這就是一種塵歸塵、土歸土的峻烈骨力，執(zhí)念著用影像的黑白記錄在膠片里，執(zhí)念在光影與光陰的擢取里，一邊游走一邊探找，移步換景，敬之憚之，隨時等候即興與意外，以時間換取空間，又用空間匡取時間。

《心跡》幾乎囊括了羅永進迄今所有的表現(xiàn)手法和風格特征，全景相機搖下的長軸、120相機錨定的物感，以及解構(gòu)結(jié)構(gòu)的重組，都是羅氏攝影風格的典型符號。這些來自四川、云南、山西、江西、貴州、上海等中國各地的景物，在他的獨特視角和表達中有著來自血緣和血脈里賁張的烈烈鄉(xiāng)愁，不過這些影像所展示出的鄉(xiāng)愁并不濃稠到令人哀傷和窒息，反而卻都有著一種澄明的安然力量和恬淡詩情，簡靜而爍清。蕩蕩人世恩義，天地有存而不論，像一陣來歷不明的風，將我們?nèi)菀兹记楹蜑E情的心緒吹出很遠。

羅永進蓄滿相機里的子彈，背著他用了許多年的厚黑雙肩包，像一只戴著蝸牛殼的軟體動物，樸素著生活，卻又逸興遄飛不知疲倦，探賾索隱游走四方，踏過千山與萬水，尋找自我的心跡。博爾赫斯提過一個說法，他認為：“雖然人的生命是由幾千個時刻與日子組成，這許多的時刻與日子也許可以縮減為一天的時光，就是在我們了解自我的時候，在我們面對自我的時候?！蔽仪浦@樣的話總是莫名欣喜，暗合米蘭·昆德拉說的：“是的，如果你要尋找無限，只要合上自己的眼睛！”而對于羅永進來說，他要的無限，是睜開雙目，漫漫游走，用鏡頭的第三只眼，記集自己所有的心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