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叢叢
余光中說:“天下的一切都是忙出來的,惟獨文化是閑出來的。”
無論是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還是民國公子張伯駒、出版家邵洵美,歷史證明,最好的藝術(shù)無不出自有閑的世家。那些選擇自在、自由、自得的人,那些不在乎影響主流的人,最終都影響了未來的主流,成為時代最珍貴的注腳。
“民國公子”張伯駒:閑暇里的文化高峰
縱觀近當(dāng)代的“有閑貴族”,就文化高度而言,張伯駒是起點,也是終點。
生于官宦世家,與張學(xué)良、溥侗、袁克文同列“民國四公子”。藝術(shù)大師劉海粟曾說:“他是當(dāng)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從他那廣袤的心胸涌出四條河流,那便是書畫鑒藏、詩詞、戲曲和書法。四種姊妹藝術(shù)互相溝通,又各具性格,堪稱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xué)人?!?/p>
張伯駒經(jīng)歷的生活,被人形容為中國最后的名士生活圈。他廣涉文藝圈名流,如張大千、劉海粟、余叔巖、周汝昌等,更有一大批舊時代的賢達(dá)。
收藏有兩大要件,一為財,二為才,前者自不必提,至于后者,天生聰慧的張伯駒有令人驚嘆的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他自己曾回憶,在友人家里偶翻一書,過若干天后,還能將其中詩句背誦下來,而持有此書的友人卻毫無印象。
1946年,張伯駒變賣超豪華宅?。ㄔ砬宕筇O(jiān)李蓮英舊宅),得黃金220兩,只為購得稀世珍寶《游春圖》。這幅幾乎讓張伯駒“傾家蕩產(chǎn)”的畫,在1952年被捐給國家。
老朋友孫曜東回憶,雖然擁有偌大一份家業(yè),但張伯駒在生活上樸素得令人難以置信,“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穿絲綢,也從不穿西裝革履,長年一襲長衫,而且飲食非常隨便,有個大蔥炒雞蛋就認(rèn)為是上好的菜肴了。他對汽車的要求是,只要有四個車輪而且能轉(zhuǎn)就行了,絲毫不講派頭。”但對看中的文物,張伯駒卻是一擲千金。
張伯駒散淡的個性,紅學(xué)家周汝昌曾有很傳神的描述“我到了張先生那里,去熟了以后,我不理張先生,張先生也不理我,我要回學(xué)校了,我也不告辭,我出了門就走,擺脫俗念,我們那個關(guān)系沒人理解?!?/p>
張家生活好時,曾有大大小小10位管家,負(fù)責(zé)中餐、西餐的4位大廚,然而“在1969年到1972年最困難的3年,我曾幾次去看望他。除了年齡增長,心情神態(tài)和20年前住在李蓮英舊宅時并無差異?!蓖跏老寤貞?。
此時的張伯駒,陋室10平米,無糧票,無戶口。王世襄感慨:實在使人難以想象,曾用現(xiàn)大洋4萬塊購買《平復(fù)帖》、黃金220兩易得《游春圖》,并于1955年將8件國之重寶捐贈給國家的張伯駒先生、夫人竟一貧到如此地步。他十分贊賞黃永玉為張伯駒下的論斷:“富不驕,貧能安,臨危不懼,見辱不驚……真大忍人也!”
張伯駒留給世人最后的背影,見諸于畫家黃永玉的一段日記。1982年初,黃永玉攜妻兒在莫斯科餐廳吃飯,“忽見伯駒先生蹣跚而來,孤寂索漠,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紅菜湯一盆,面包果醬,小碟黃油兩小塊,先生緩慢從容,品味紅菜湯畢,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毛巾一方,將抹上果醬及黃油之4片面包細(xì)心裹就,提小包自人叢緩緩隱去……”
王世襄的“世家子弟范兒”:天下的一切都是忙出來的,惟獨文化是閑出來的
誠如章伯鈞所說:“中國文化有一部分,是由統(tǒng)治階級里最沒出息的子弟們創(chuàng)造的?!笔兰摇㈤e逸似乎成了民國大文人輩出的關(guān)鍵詞。
“張家四姐妹”之一的張充和,受父親影響,對昆曲癡迷至極,在閨中時常與大姐張元和在《驚夢》中唱對手戲。1940年,她在重慶主演的昆曲《游園驚夢》轟動一時。而1949年隨夫赴美后,50多年來,一直在大學(xué)中傳授書法和昆曲。
著名收藏家王世襄,被稱為京城第一玩家,若是用北京話說,是個地道的“頑主”。
他的高祖官至工部尚書;伯祖為光緒年間的狀元;父親早年留學(xué)法國,曾出使墨西哥,任北洋政府國務(wù)院秘書長;母親金章亦出名門,能詩善畫,系著名畫家金北樓之妹。
出身世家的王二少爺,在年少輕狂的那段歲月,和所有的晚清紈绔子弟一樣貪玩。對家具、樂器、漆器、匏器、刻竹、金石牙角雕刻等,豢養(yǎng)鴿、鷹、犬、蟋蟀等等,無不感興趣。馬未都形容他,“出身上層社會,卻關(guān)注社會底層的樂趣”。
他最愛鴿子,8歲就能“飛檐走壁”,爬墻放鴿子。一根轟鴿子掛著紅布條的竹竿上下翻飛,打得房檐無一瓦全。沒多久就成了行家,換了短竿子,指哪只,哪只出柵子門。
王世襄曾回憶:“猶憶就讀北京美僑小學(xué),一連數(shù)周英文作文,篇篇言鴿。教師怒而擲還作業(yè),叱曰:‘汝今后如不改換題目,不論寫得好壞,一律P(即poor)!”
為了玩,他還干過不少荒誕事。在一袋洋面粉才兩塊五的年代,他曾借錢買了一只叫價一百塊錢的白鷹。在燕京大學(xué)讀書時,他曾揣著蟈蟈葫蘆上鄧之誠的課,在鄧之誠講得興致勃勃之際,王世襄懷里的蛐蛐響了,鄧之誠把他趕出了課堂。
王世襄的另一手絕學(xué)乃是烹調(diào)。大美食家汪曾祺對他的廚藝頗為推崇。對此還有一軼事可證。說是王世襄和幾位朋友在一家聚餐,規(guī)定每人備料去表演一個菜,有魚翅,有海參,有大蝦,有鮮貝,王世襄做了一個冷門菜:燜蔥,結(jié)果被大伙兒一搶而空。
王世襄說自己:“我自幼及壯,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始終是玩物喪志,業(yè)荒于嬉。”但實際上,所有的閑暇都化作了他的興趣,而所有的興趣都成為了他的積淀,著名文物專家羅哲文說,“他的生活環(huán)境、經(jīng)歷、個人關(guān)系很多方面造就了他京城第一玩家的地位,現(xiàn)在很難再能夠出像他這樣的人。”
民國文人邵洵美也是如此。他出身顯赫,祖父邵友濂為晚清重臣,外祖父盛宣懷乃是洋務(wù)派代表人物。公子邵洵美穿長衫、跳西洋舞,愛畫畫外加喜歡作詩。但出版家邵洵美卻一生致力于出版事業(yè),風(fēng)格從“唯美”到“現(xiàn)代”,再到“緊跟時代”,貼近民眾與生活。
九一八事變后,邵洵美創(chuàng)辦《時事日報》,反映民眾的抗戰(zhàn)呼聲。他的出版不為謀利,最終散盡家財,出版了諸多的報刊和書籍,這在中國近代史上是無人可與匹敵。張若谷、陸小曼回憶道,曾經(jīng)邵洵美的私人書房里放著估價五千金以上的希臘女詩人沙弗像真跡,用20萬金磅在倫敦拍來的史文朋的手稿。而到了后期,妻子盛佩玉說:“抗戰(zhàn)八年,洵美毫無收入,我的首飾陸續(xù)出籠,投入當(dāng)?shù)??!眅ndprint
章克標(biāo)把邵洵美概括為三重人格的人:一是詩人,二是大少爺,三是出版家?;蛟S可以說,詩歌讓他嶄露頭角,而出身世家的閑逸與財力則支撐了他的出版家之路。
境界有多高,閑暇就有多少
□方言
沒有閑適就沒有文化是普世的價值。應(yīng)該說,從詩詞歌賦到書法收藏,從曾點“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閑情逸致”到關(guān)于人的容貌、風(fēng)度、個性的漢末清談,從謝靈運、陶淵明的山水詩到白居易提出的閑適詩。閑逸自古以來,就是文人們創(chuàng)作靈感的重要來源。
那么,閑適背后是否有個悖論:文化很多時候是鍋碗瓢盆之外的營生,貧苦人家和疲于生活的人難有閑適的機會?錯,閑適只是一種境界,一種精神。
程乃珊筆下的《上海LADY》里面描寫過鄭念的細(xì)節(jié),無論貧富哪怕在監(jiān)獄,閑適帶來的優(yōu)雅就是抬頭看看窗口的一抹陽光或者忍住被手銬磨傷的疼痛拉上褲子的拉鏈。另外一位上海老名媛唐薇紅是民國最著名的名媛唐瑛的妹妹。唐薇紅的前半生錦衣玉食,是十里洋場的金枝玉葉。同樣因為這份顯赫家世,唐薇紅的后半生顛沛流離,最難的日子唐薇紅家里積攢的值錢東西都被抄空了,唐二小姐不得不進(jìn)了拉鏈廠當(dāng)工人,一做就10多年,即使這種境況她想方設(shè)法省下10元給丈夫買最便宜的淡面包,不愿意斷了他吃面包的習(xí)慣。冰火兩重天的人生里唯一沒變的是她和百樂門60年有余的不了緣。Channel No5的香水、Ferragamo的高跟鞋、Dior的口紅、LV的手袋,如今已經(jīng)90歲高齡的她,依然保持一周去百樂門3次以上的頻率。
曹雪芹家道中落之后依舊保持著彈琴寫作的習(xí)慣,講究一只茶杯的用途;竹林七賢避世隱居,也放不下夜宴游園、玩藥弄香的雅好。有錢不等同于有閑,常見我們時代的著名企業(yè)家在電視新聞里稱:“一天休息時間不到三小時?!遍e只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對生活的領(lǐng)悟。
文化名人洪晃曾說:今天,大家都在說中國當(dāng)代文化缺乏有力量的作品,這跟大部分男人都去經(jīng)商掙錢是有關(guān)系的,經(jīng)濟(jì)如此增長,文化怎能不后退,不管男的,女的,所有心思都去琢磨怎么賺錢了。誰都沒有這些閑功夫再去畫畫、作曲、寫小說,去思考一下人生的意義何在。所以,有人“游手好閑”是好事,如果我們還是閑不下來,地球就會爆炸的。
這個時代鮮花盛放。關(guān)于盛會的流水席,關(guān)于國際都會的追求,關(guān)于創(chuàng)富升職的成功學(xué),無數(shù)人參與其中,成為奇葩或綠葉。
但在前往時代中央舞臺的路途中,名氣大不一定代表才華高、財富多不一定代表活得好、學(xué)識高不一定代表不會精神空虛,多數(shù)人稱頌不一定代表價值大——他們活得像一部成功學(xué),未必就懂得什么是幸福;他們活得像一句廣告,但未必就是真實的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