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瑜
通常,我會看最后一場電影,然后搭末班地鐵回家。
我第一次看到那個男人,矮小瘦弱的身影,糾結(jié)的及肩長發(fā),穿著寬松的上衣和灰撲撲的長褲。最奇特的是,他右肩上背著根木棍,上面掛著幾塑膠袋雜物,就這樣走在現(xiàn)代化商場,步履急促,在影院的售票處買一張電影票,匆匆地進入電影院。
那是你可能會看到的無家可歸的游民形象。
第二次、第三次……他和我一樣,都愛看晚場電影,可能在不同的放映室,但有幾次, 我們亦步入同一間放映室,看同一場電影,安安靜靜地,在光影之間,做著一個人的夢。
男人這樣詭異的打扮,使你不太可能將他歸為一個面目模糊的普通人??晒芩模麗劭措娪?,他可能帶著全部家當(dāng)在這個城市走來走去,但一到時間,他就會像被召喚的信徒,乖乖地來報到。而在這一點上,我很樂意將他和我歸為同類——一個喜歡匿伏在黑暗的電影院,在影像中尋求安慰的隱者。
這世界若沒有這些一路同行的旅伴,我們的人生將會寂寞許多。除了我們生命中幾個重要的人物,比如親人、愛人、朋友,其余的同行者可能會隨時離隊,甚至連揮手道別都不需要。試著回想一下,曾經(jīng)在你生命中出現(xiàn)而又遠離的舊時玩伴、父母的朋友、老師、同事、合伙人……都不見了。
通訊簿上許多待刪不用的電話,電話卡里有些連你也記不得到底是誰的名字,舊相冊里叫不出名的同事、同學(xué)——別開玩笑了,我們的腦袋怎么塞得下那么多的面孔、人名?詩人說,這些人是過客,他們只旅居。如果我們的自我可以膨脹如一只拼命鼓氣的笨青蛙那么大,那當(dāng)然可以把這些曾經(jīng)的同行者,一筆揮去。
如果你這樣做,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生命如搭建好的積木,每抽取一塊,積木就有可能坍塌。
我們的記憶老是在做著刪除的工作,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里談到,一個人憑著他的心智可以把過去抹除,但最后他以為隨時可以召回的世界卻回不來了。那個無論呈現(xiàn)敵意或友善的世界,那些教人欣悅或抗?fàn)幍氖?,甚至從未干擾過自己的過路人、外地人、陌生人,其實都是一塊塊堅實的積木,承載著你生命的形體,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都與你共生共存。
所以,每當(dāng)我搭上末班地鐵,看著車廂內(nèi)一臉疲態(tài)的夜歸者或一兩個伏在母親肩上沉睡的小童,我都會產(chǎn)生一種同路人的心情。
(陸 琪摘自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告別式從明天開始》一書,Brad Yeo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