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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槐

      2015-02-15 03:39:16宋志菊
      參花(上)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張強老師

      ◎宋志菊

      念槐

      ◎宋志菊

      第一章 啟航

      你也如我一般,懷念著小學的那段歲月嗎?

      那時節(jié),杜家莊房前屋后的杏花已經(jīng)開得如少女綻放的笑臉,而校園里的那棵老槐樹黑黝黝的枝椏間還看不出一點春意。一兩只蜂蝶被吸引來,更像是嬉戲,而不急于采擷。它們身處杏花間,卻寄情于老槐樹,因為深諳自然之道的蜂蝶知道誰才能為它們醞釀?wù)嬲沫倽{玉液,眼前的這點淡粉薄香,只不過供等待中的消遣。如果你信不過這些長著翅膀的昆蟲,那就等著看養(yǎng)蜂人戴著蚊帳帽、拎著蜂窩板、操著刷蜂刷的忙碌的身影吧。還有帳篷旁那一溜排開的盛滿蜂蜜的鐵皮桶,只要你能計算出那些大肚子圓柱體的體積,就不難知道老槐樹的身體里到底流淌著多少蜜汁。

      近處的蜂蝶和遠方的養(yǎng)蜂人都在等待,等待著杜家莊校園里的老槐樹在五月的勃發(fā)——以珠玉般圣潔的花朵,以層疊密集的氣勢,以浸透熏染的濃香……

      鈴聲響了。

      小生子嗖地從土堆里爬起來,沖到校門口,那速度,比他媽媽的大巴掌落在他的屁股上時還快。“快!來了!”他向后一招手。孩子們爭先恐后地跑上來。麥玲子眼看又要殿后,她一把扯住我的衣服,想拉個墊背的。“玉兒,等等我,你別跑那么快?!彼暗?。

      這可不是講情面的時候,我掙脫了她的手,還趕在到達目的地之前超越了三兩個。麥玲子賭氣一蹲,不跑了,一個人在遠處哭鼻子。沒人當回事,她就這一用濫了的招。再說,誰有閑工夫搭理她呢?就連平時最聽不得那哭聲的正在推碾的她的母親也隨著其他婦女暫時把目光投向了別處,說笑的停止了說笑,過路的也立時駐足。

      你看,是她,張東芝!大辮子一甩一甩的,眉清目秀。

      張東芝背著軍用書包,在那些一眨不眨的大大小小的目光里走出校園……拐個彎,再也看不見了,眾人才收回了目光。趕緊轉(zhuǎn)向另一個方向。不早不晚,正趕上唐新文拿著教本走出教室。他身姿頎長,衣衫整潔,褪去了鄉(xiāng)村所有的土俗,顯得與周圍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在眾人的矚目中,他身姿微傾,瞬即彈去褲腳的一絲粉筆屑,起落間,一縷烏黑的發(fā)絲掠過俊秀的額頭。

      碾道里,好像回味了很久,才又開始吱吱咯咯地轉(zhuǎn)動了碾砣;本來高聲談笑的婦女又開始了小聲的嘀咕,只是沒有了先前的興致;過路的漢子又踏上了行程,卻比剛才多了不一樣的思緒。至于我們那群小孩子嘛,早就吹響了手里的柳哨,追隨著張東芝,一路大呼小叫地遠去了。當然,還是麥玲子斷后。

      我們一直跟隨她到村口,看她回頭嫣然一笑,便像小學生在操場上聽到“立定”的命令一樣停下腳步,脖子伸得比大鵝的還長,目送她一路向北,走到她自己的村子張家莊去。夕陽照亮了她美麗的背影,也照亮了杜家莊的一草一木。

      不要誤會,我們可不是逃課出來看美女的。要知道,人家現(xiàn)在還是學齡前兒童呢,沒看還沒起大名嘛。鑒于那時代幼兒園還沒有在杜家莊誕生,我們只好到杜家莊的學校門口給自己找樂園。不用說大人,就連作為小娃娃的我們也知道杜家莊的學校與眾不同,得天獨厚。這個分為前后兩部分的學校不但有小學,還有初中。你們有小學,可有初中嗎?附近村里的孩子要上中學,還得來杜家莊。這一點很令村民們驕傲。

      重要的是,要是沒有初中,我們小孩子能為自己找到那么多樂子,能天天看張東芝嗎?那些年,杜家莊的孩子們一直保留了“看張東芝”的習慣,這也成了孩子們每天的一個重要而美好的娛樂項目。我對童年的快樂記憶就是從跟在張東芝的屁股后頭開始的。只要張東芝一露面,孩子們就如同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奔走相告:“張東芝來了!”“張東芝來了!”然后共同簇擁著看張東芝。沒有任何理由懷疑,當那些年幼的男孩子們長大成人的時候,他們夢中的仙女會有著共同的模樣。而那些小女孩們,早在她們成為少女之前就共同在心中埋下了一顆嫉妒的種子,并且在以后的歲月里發(fā)芽生長,枝繁葉茂。

      村里的大人們也愛看張東芝,要是哪天碰巧不但能“欣賞”到張東芝,還能“賞鑒”到她的老師唐新文,那可是當天的一件大事、幸事。在杜家莊,不管是文盲還是半文盲都會做一道數(shù)學題:張東芝+唐新文=杜家莊最靚麗的風景。

      但是我們這些小“脂粉”(張東芝的粉絲)顯然不是承自那些大“脂粉”,純粹是對美的自我發(fā)掘,單純熱愛,而那些大人們“觀看”張東芝的心情顯然復(fù)雜得多。村里的女人們熱切地盼望看到張東芝的身影,想方設(shè)法地捕捉她的氣息,又害怕看到她,捕捉到“它”,因為無論她的美貌,還是她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文化氣息都使全村的女人自慚形穢,心生怨恨,怨恨自己投錯了胎。

      一連幾天,那些大姑娘們都會無故對自己的爹娘耍臉子,使性子,發(fā)脾氣,只恨他們把自己生成了歪瓜裂棗。而那些小媳婦們,在看到張東芝的那一刻,真希望自己的眼睛瞎了,眼不見心不煩。其實她們最希望當時就瞎掉眼睛的是走在身邊的自己的男人。你看他的眼睛瞪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你看,張東芝走來了,走來了!大辮子一甩一甩的,眉清目秀。

      那些男人們看著張東芝,就如同被太陽的光芒迷住了眼睛,其他所有的女人瞬間變得黯淡無光。張東芝最好還是少在杜家莊出沒,若白天看她在大街上走一趟,到了夜里,村里的女人們比喝了濃茶還靈,集體失眠。何止失眠?這樣的夜晚,杜家莊的女人都被嫉妒折磨得紅了眼睛:她那楊柳一樣搖擺的腰肢也就罷了,怎么還連著個渾圓的大屁股呢?想不通啊,自己的水桶腰這么有內(nèi)容,到了屁股那兒,怎么就沒有料了呢?……

      張東芝不但人長得美,還是準中專生,就是說來日她是鐵定要端鐵飯碗的公家人。那年月考個中專,難!出個女中專生,更難!從杜家莊中學這樣的非重點考出個女中專生,破了例了!就拿男中專生來說,這么多年杜家莊中學出了幾個?不就唐新文這棵獨苗嗎?而這個踏上工作崗位不久的前中專生即將成為杜家莊中學第二個中專生的締造者。

      在這個文化稀缺的年代,在這個世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山村,人們崇奉文化,尊崇有文化的人,像唐新文這樣有文化的人是祖墳上冒了青煙。學校的老師在村民們的心目中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不時出現(xiàn)在村人的重大宴席上。

      但是在那個“成材率”不會高于今天彩票中獎率的年月,人們不敢奢望這樣的好彩頭會砸到自己孩子的頭上。他們說:“上學有什么用?還能指望他考上學?早晚還不是掄鋤頭。”所以大多數(shù)孩子或多或少地念了一段時間的小學后就陸續(xù)輟學了,甚至很多孩子連學校的門都沒進過。何況在那個勞動力就是工分,就是糧食,就是財富,就是不餓肚子的年代,好像地瓜干和煎餅饅頭比滿腹經(jīng)綸更實際。

      但無論如何,村人們還是因為方圓幾十里僅有的這所“高等學府”而倍感自豪。清早他們扛著鋤頭下地的時候,一伙伙的少男少女背著書包從四面涌進村來,走過杜家莊的大街小巷,在老槐樹盤踞的校園里匯合。傍晚放工時,又趕上他們從校園里涌出來,走向夕陽下他們各自的村莊。緊接著,那些穿著中山裝,留著大洋頭的“高級”老師們也騎著自行車文縐縐地上下班了。

      村民們穿梭在這些有文化的人中間,不自覺地涌上一股“高雅”的情懷,挺直了腰板,好像自己也沾染了文化的氣息,成了“文化人”,比周圍村子的人高出了一個層次。而這種優(yōu)越感也為鄰近的村子所公認,以至其他村的姑娘都爭先恐后要嫁到杜家莊來。村民們總是不無得意地說:“杜家莊的青年就是不愁找媳婦,樹墩子上戴個斗笠也有姑娘搶破頭?!?/p>

      在看不見張東芝和唐新文的時候,村人們也喜歡把他們掛在嘴上。他們在繁重的勞動之余給予他們莫大的關(guān)注,在漫長的冬夜里不厭其煩地談?wù)撝嘘P(guān)這兩個人的點滴趣事。在他們的口中這兩個人簡直是一對“才子佳人”,就像他們自小就從說書人的故事里聽到的那種。

      有時真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把深深扎根于自己心靈深處的那些令人心動、心癢的有關(guān)“才子佳人”的高雅的故事,嫁接到了這兩個人的身上,希望這美好的故事在身邊的現(xiàn)實生活中得以演繹?因為聽來聽去,有據(jù)可查的也就是張東芝在晚自習的課間,趁著夜色悄悄碰了唐新文的手。

      他們在說笑之余為兩人送上真誠的祝福,而如果是自己的女兒膽敢往男人的懷里鉆,膽敢談戀愛,那就是大逆不道,傷風敗俗,會把她的腿打斷。

      杜家莊人向往“高雅”,而又自甘“土俗”:“像我們這樣的‘睜眼瞎’的孩子,就是扛镢頭的命?!薄八献游掖笞植蛔R一個,還不是照樣掙工分。

      張東芝考上中專,告別杜家莊的那一年,杜家莊作為“高等學府”駐地的生涯也畫上了句號。杜家莊中學合并到了邢家公社的中學,中學的“高級”教師們也隨著去了,唐新文卻留了下來。

      他毅然拒絕了領(lǐng)導(dǎo)的多次邀請,為的是留在村里照顧常年臥病在床的母親和被癆病折磨得佝僂著喘作一團的哥哥。村人們都扼腕嘆息:這樣一個青年才俊就這樣為家庭所累,埋沒在杜家莊的這個小學校里了嗎?這樣的“才子”怎么可以呆在這樣一個小山村里呢?怎么能在這里當孩子王呢?他應(yīng)該去有著公共汽車和大馬路的地方,去培養(yǎng)更多的中專生,去與他的“佳人”續(xù)寫愛情童話。

      村人們焦急地輪番到他的家里去,幫著上面來的領(lǐng)導(dǎo)勸說他:你傻呀?你腦子進水了嗎?你想后悔一輩子啊?當然還有說不出口的心里話:你呆在這個小山村里,張東芝還會跟你好嗎?唐新文只是微笑。生產(chǎn)隊的隊長拍著胸脯說:“你的老母親和哥哥就交給隊里了,你就放心地去吧,你的母親就是大家的母親,你的哥哥就是大家的哥哥,有我們一口吃的就絕不讓他們餓著?!碧菩挛闹皇歉屑ぃ皇俏⑿?。

      大家真沒招了,實在拿這個人沒辦法,比電影里的特務(wù)頭子還“頑固不化”。最后大家仇人似的把目光投向那個拖了大才子后腿的人,那個即將粉碎一段千古佳話的,在墻角的太陽地里咳嗽成一團的家伙:同樣是一奶同胞的兩兄弟,差距怎么這么大呢!

      受打擊了,挫敗了!

      杜家莊人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失落過。好好的杜家莊學校轉(zhuǎn)眼一分為二,“高等學府”一夜間拉起了院墻,變成了村里人家的住宅,不見了一伙伙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和文雅的少女,只有滿院子的雞狗鵝鴨。情何以堪呢?情何以堪!

      從此沒有了“文化”的優(yōu)勢,沒有了“找媳婦”的優(yōu)勢,沒有了嘲笑人家的優(yōu)勢,不得不和周圍的村子平起平坐了。更可氣的是,村里唯一的“才子”沒了“才子”的樣子,“佳人”肯定是保不住了。看著這張方圓多少里內(nèi)第一美男子的臉就來氣。

      哎,不爭氣?。〈宓乐新?!村門不幸!

      哎,有盛就有衰啊,杜家莊是沒指望了,干活也沒有勁了。

      村里的男女老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懈怠過,任憑生產(chǎn)隊長連吼帶罵,一個個歪在地頭上,有氣無力地拿大地瓜當皮球扔。就連以鐵面著稱的著名生產(chǎn)隊長王成又能奈他們何?

      這一年,我們上小學了。

      那天早上,母親一面疊著剛攤好的煎餅,一面數(shù)落著。她照例從進來這個家門就開始受的累受的苦說起,她這樣數(shù)落了一遍后,發(fā)現(xiàn)果然家里的老的少的都欠她的,周圍的每一個人都看不起她,欺負她,全世界都是她的仇人。她越說越覺得自己可憐,越自哀自怨就越覺得自己就是個標準的怨婦,她越幽怨就越生氣,把自己氣得氣不打一處來。她下結(jié)論說,她就不該走進這個家門,不該生下我們,就該眼不見心不煩,一個人去下東北。

      正當她說到下東北的時候,就聽見幾只喜鵲在墻外的柿子樹上鬧得厲害。我恐怕它們攪了母親的“雅興”而準備小心翼翼地去把它們趕走時,回頭間,鄰居家的張英走進來。

      她說:“老師讓我來接玉兒上學去?!睆堄⒌倪@句話如同透出云層的一束陽光瞬間驅(qū)散了這個家庭上方的霧霾。母親立刻把所有的哀怨和憤怒都拋在了腦后,綻放出滿面笑容。轉(zhuǎn)眼間這個家就生動歡快起來,有了樂趣,有了希望。

      母親忙不迭地從屋子的角落里找出幾個小板凳,讓我選,我挑了那個棗木的,張英就替我抱著,帶著我向?qū)W校走去。母親跟出來,鄭重地目送我們走出很遠。多久沒有看到母親關(guān)注的目光了?她好像自顧沉浸在生活的辛勞、窮困、失意和哀怨中,看不到陽光,也無心顧及自己的孩子了。

      我回頭望著母親,原來她也可以那么端莊啊。

      我在五年級大學生的居高臨下的俯視中第一次踏進了我的教室。我很不適應(yīng)這眾多目光,有種暈船的感覺。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我此時的感覺一點沒錯,因為從這一刻起我這個小“旱鴨子”的人生正式啟航了。

      你如果跟我來我們教室看看,肯定會笑話它是一條被多少人登過的“破船”。我不否認,它確實破舊得門都裂開了幾條縫,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它依舊能乘風破浪。再說,關(guān)鍵還要看掌舵者。生產(chǎn)隊保管室的墻上不是寫著斗大的字嘛: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

      我看了一眼屹立在船頭(站在講臺上)的那個人,他正目光炯炯,指點江山(其實是在告誡一調(diào)皮搗蛋的大學生)。他智慧、和善、沉穩(wěn)而不缺乏剛毅,六百年前一定這樣屹立在鄭和的船頭。所以我斷定,就眼前的這一小破船,他一定駕輕就熟,如“烹小鮮”。

      而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在我人生的漫漫航程里,我已注定走不出這條“破船”,走不出“船頭”的那個身影,將在今后幾十年的歲月里魂牽夢縈。它承載起我童年的歡樂,還要時時給予那顆幼小的心靈以慰藉、以堅強、以智慧、以善良、以正直、以豁達——為我的整個人生定好航向。

      那位“掌舵者”就是我們的老師唐新文。我們一年級和張英所在的五年級分享了這個教室,也分享了唐新文老師。五年級的大學生高高在上,坐的是高凳子,用的是高課桌。我們一年級的小學生一溜靠在南墻邊上,坐的是自帶小板凳,用的是泥石撐起的木板條。

      我和麥玲子來得晚,坐了最前排。這條木板明顯短了一截,只能坐三個人。它的反面凹凸不平,一看就知道是一塊木頭鋸下的邊邊貨。可邊邊貨又怎么了?我和王麥玲欣喜地撫摸著它,多好的板啊。哦!教室里有兩塊黑板呢,前面一塊,后面還一塊。黑板上方還寫著大字呢:“#¥%&*@~”(課下五年級的同學給翻譯了一下:五講四美三熱愛)。

      當小朋友們瞪著好奇的眼睛準備上課時,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提溜著小板凳闖進來,他愣愣地站在教室前面,吸溜著黃鼻涕,黃軍裝的上衣少了兩顆紐扣,露出黑黝黝的胸脯。

      “小生子,坐這兒來?!蔽液屯觖溋崤闹覀兊陌逯鲃友埶?/p>

      這樣,我和麥玲子、小生子三個人就成了“同板”了。當然,從上第一節(jié)課起,小生子就不叫小生子了,叫張志生了,麥玲子也有了大名王麥玲,我也被正式命名為杜玉。

      張志生坐在我旁邊,黑胸脯挺得筆直,津津有味地聽老師講,可是他好像一點也不耽誤吸溜鼻涕,每次在你擔心兩道黃鼻涕就要流到嘴里的時候,他就及時地一吸溜,進去了。一會兒,它們又像兩條蚯蚓似的,探出頭來,慢慢往下爬。我被他的黃鼻涕鬧得實在沒法聽課,他自己卻旁若無人,滿臉生動。

      這時,唐新文老師走下講臺,向我們這邊走來。他從口袋里掏出紙遞給張志生說:“把鼻涕擦干凈,成了學生,以后要講衛(wèi)生?!睆堉旧舆^老師手中的紙,呼呼地擤干凈了鼻涕。

      老師又拉起張志生的手,不無研究地說:“這長長的手指多優(yōu)美,簡直是拿手術(shù)刀的手啊,將來能做個好大夫?!甭犂蠋熯@么一說,我再看,果然就覺得張志生的手與眾不同了。老師又說:“未來的大夫可不是鼻涕蟲哦?!贝蠹叶夹α?。

      張志生美得不知道把兩只手放哪兒好了:這么多年怎么沒看出來呢,原來它們是為手術(shù)刀而生的。我對他那兩只臟兮兮的手羨慕不已,我和他拿著他的手研究來研究去,最后得出結(jié)論:回家先把手上的灰洗了。

      “杜玉”,老師叫我的名字了,“你數(shù)到幾了?”我站起來,很驕傲地回答:“我數(shù)到一百了。”

      “你過來。”老師說,然后他拿出一大把秫秸棒,“你數(shù)數(shù)?!?/p>

      我心里想:這還不簡單,每天早晨醒來我都對著窗戶大聲數(shù)一遍的。可是,我可能是對著秫秸棒不如對著窗戶數(shù)數(shù)適應(yīng),數(shù)到七就卡住了,急得汗都快出來了。老師說:“沒關(guān)系,回去好好想。杜玉現(xiàn)在就能數(shù)到一百了,將來一定是個人才?!崩蠋熯@么一表揚,我又想起來了,馬上回過身來,一氣把所有的秫秸棒數(shù)完了,一共三十根。老師笑了。

      通過第一天的學習,班里所有的孩子才知道,原來自己就是將來要成為棟梁的那棵小樹苗,趕快告訴家里人,再去大街上炫耀。肩上的小書包沉甸甸的,發(fā)新書了,有語文、數(shù)學,還有音樂和圖畫?;丶易ゾo包書皮,從明天開始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老師說,這樣,長大了就能過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生活了。

      第二天早上,小朋友們都把家里給準備好的石板搬來了,累得一頭汗。從一年級到三年級主要是用石筆在石板上寫字的,這樣就節(jié)省了金貴的筆和本子。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成了許多鄉(xiāng)村小學不成文的規(guī)矩。

      給新入學的孩子采石板和石筆也就成了父輩或兄姊一件鄭重的大事。石板是一種薄薄的沙石板,從石窩里取來一塊,修理打磨就好。石筆好像是大自然特意切割好的,整整齊齊地排在那里。他們翻山越嶺,在那個終年泉水淙淙的地方準確地找到它們。我們時常向往那塊深山里的“寶地”,要板有板,要筆有筆。

      但是取自同一石窩里的石板,其成品卻相去甚遠。如果說王麥玲那打磨得有棱有角,光滑得能當鏡子照的石板是一級品的話,我們的頂多算是不入流的粗毛坯。王麥玲的爸爸媽媽把對她的疼愛表現(xiàn)在對她的所有吃穿用度的精雕細琢里。王麥玲的姐姐從小跟著姥姥過,她的爸爸媽媽把雙倍的愛都給了身邊這個唯一的孩子。

      她的小辮上扎的是她母親壓柜子底的綠綢緞,她穿的鞋子,美麗的花朵從鞋幫一直繡到鞋跟,甚至村里的孩子們終年難得一見的油條,卻是她的家常便飯。王麥玲的“奢侈”生活讓村里的每一個孩子艷羨。對我來說,她那塊石板的誘惑力超越了十倍的綠綢緞、繡花鞋和油條,這種誘惑甚至穿越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直到今天,那塊泛著青光的石板還會不時在眼前閃現(xiàn)。

      也許是王麥玲的那塊石板太給力了,她寫的數(shù)字特別漂亮,因此也成了我們這一組的組長。而我寫的“2”和“3”老是趴著。我每寫趴下一個,她就毫不留情地用拳頭在我背上行使組長的權(quán)力。我疼得直掉眼淚,可我的手還是不爭氣,瞧,趴得更厲害了。

      說實在的,我不是打不過她,想當年我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哪回打架不是我把她打趴下?可是世易時移,我現(xiàn)在哪有底氣跟她打,我自己的“2”和“3”趴著就把我打趴下了。后來,王麥玲可能上了癮,不打我手就癢癢,有事沒事地在我背上捶著玩。也許是我的“好欺負”助長了她的野心,她干脆把在家里的“霸道”炮制到學校里來了,要求組里的同學給他“上供”,每人每天撕一張紙給她??蓱z我們寶貝似的本子,眼看著日薄西山了。

      這天,當王麥玲又習慣性地捶打著我的后背時,張志生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說:“你再敢欺負杜玉,我就把你喝豬食的事說出來?!?/p>

      原來王麥玲從小就有個喝豬食的嗜好,看見剛做好的香噴噴的地瓜干豬食就眼饞,非要搶著跟豬一起喝上一碗不可(當然,為了寶貝女兒,她媽媽把豬食鍋子刷得比人用的還干凈)。

      王麥玲一向伶牙俐齒,哪里肯就范,“你胡說,我沒有?!?/p>

      張志生不緊不慢地說:“我都去你家偵查好幾天了,本來是要打探一下你是不是還尿床,結(jié)果你正在跟豬一塊喝豬食。再嘴硬連你尿床的事一塊說出來?!?/p>

      王麥玲乖乖地閉了嘴,低下頭。我和張志生都咯咯地笑了。

      第一次測試,我們一年級和五年級的同學是岔開坐的,我有幸北邊就坐,立刻體會到了杜甫的胸懷:一覽眾山小。我把“天安門”和“五星紅旗”都認真地在石板上寫好了。與我坐一桌的正好是張英,她做完自己的,就拿過我的石板,自告奮勇地說:“我?guī)湍銓懨职?。?/p>

      我看到出自她手下的我的名字果然漂亮,虛榮心使我實在舍不得擦,盡管老師強調(diào)讓自己寫名字的??墒鞘褰簧先ブ?,我的心就忐忑不安起來:老師會不會看出來?這下要丟臉了。

      第二天老師公布分數(shù)的時候,表揚了我,而且宣布由我接替王麥玲擔任一組的組長。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杜玉石板上的名字很漂亮,我相信她今后會寫得比這個更漂亮?!?/p>

      被擔驚受怕折磨了一天一宿的我終于如釋重負,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媽呀,打死也不再弄虛作假了,傷不起啊。

      我翻身做組長了!

      全班同學都為我揚眉吐氣。一下課他們就在張志生的帶領(lǐng)下,擼袖子挽胳膊地朝王麥玲圍攏過來,大有一副反攻倒算“南霸天”的架勢。大家一個勁地攛掇我,“你也打她,打一還十。”張志生早把王麥玲的本子翻出來,遞給我,“你也撕她的紙,都撕光?!眮G了官職的王麥玲沒有了一點往日的霸氣,趴在板上不敢出聲。我沒有打她,并把她的本子放了回去。

      王麥玲變得形單影只了,曾經(jīng)在她的權(quán)利高壓下不得不陪她玩的同學現(xiàn)在終于可以無視她,鄙視她了。以前如麻雀般嘰喳吵鬧的她,越來越落落寡歡。她開始早上鬧著不來上學,理由是肚子疼。每天上課好久了,她媽媽才連拖帶拽地把她送來。

      那天清晨我起了個大早,路邊的小草開始變黃了,夜里都給自己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霜被。

      張志生也早早地到校了。我說:“我們?nèi)ソ型觖溋岚?。”張志生說:“好吧?!?/p>

      我們在她家門口喊了兩聲:“王麥玲!王麥玲!”她媽媽驚喜地跑出來,把我們拉進屋里,說:“你們來得正好,麥玲子正在床上賴著不起呢?!彼幻娣涞构竦亟o我們找好吃的,一面說:“你倆要和麥玲玩呵,別不理她。”我和張志生都說:“只要王麥玲按時上學,全班同學都和她玩。”這時王麥玲已經(jīng)磨磨蹭蹭地穿好了衣服。

      路上,王麥玲開始還有點別扭,不一會兒就任憑我和張志生牽著她的手了。我們有說有笑的,感覺從來沒有這么親密過。唐新文老師已經(jīng)到校了,站在教室門口贊許地看著我們。

      課下,王麥玲把“搜刮”來的一大摞紙翻出來,開始一張一張地發(fā)還給組里的同學。張志生和幾個男生跑上來,爭著搶著幫她發(fā)。班里的女生都走過來,簇擁著王麥玲,邀請她一起玩,“我們?nèi)ネ妗露Q心’吧?!?/p>

      班里所有的女生把一條腿依次搭在另一個同學的腿上,最后圍成了一個壯觀的大圓圈,然后大家一面齊聲喊,一面單腿一齊蹦,“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

      班里的男生沒有滿院子瞎鬧騰,都在我們附近三五成群地玩頂腿。

      小麻雀們也落到地上來湊熱鬧,有的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有的蹦蹦跳跳,點頭哈腰,它們棕色的小腦袋都靈活地伸縮轉(zhuǎn)動,嘰嘰喳喳,好像有看不完道不盡的新奇。

      下午,校園里又亂了套,“吳老頭”又在整人了。一下課大家就涌出去看熱鬧。二年級的兩個男生一人抱著一根電線桿,胳膊腿并用,在半空里。也不知道“吳老頭”是怎么把他們搓弄上去的。下面的學生就像看耍猴似的,開心極了。兩個學生小臉憋得通紅,用胳膊和腿死命地盤住光滑的電線桿,可還是禁不住一點一點地往下溜。

      “吳老頭”在下面罵罵咧咧,指手畫腳,“給我抱住了,你上樹爬墻的本事哪兒去了?我就不信‘管理’不了你!”“不準再往下溜,再溜,加罰一節(jié)課!”

      “你看,那個快哭了!”“尿都快憋出來了!”下面的同學嚷嚷著。

      “都散了吧,回教室去!”唐新文老師來了,他指揮五年級幾個高大的男生把電線桿上的兩個同學小心地接下來?!斑€不快去跟老師承認錯誤,向老師道歉?!彼麑δ莾蓚€趔趄了半天才站穩(wěn)的小同學說?!皡抢项^”早已很沒面子地氣哼哼向辦公室走去。

      杜家莊小學一共有四位老師,除了唐新文老師,個個都有一套整學生的絕招,這位吳老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盡管教課的時候結(jié)結(jié)巴巴,猥猥瑣瑣,蔫兒吧唧,可一旦整起學生來,立馬麻雀變鳳凰,可謂精神抖擻,意氣風發(fā),花樣百出,空前絕后,從而贏得了“吳老頭”的“愛”稱。

      既然語文課上一出口就是錯別字,數(shù)學課上一講先把自己難住,他干脆發(fā)揮自己的強項,享受課堂,享受校園。夏天的午后,他坐在講臺上,讓女生一邊一個給他扇著扇子,然后讓男生排隊接受檢查。他用指甲在男生的身上一刮,渾身臟兮兮的,一刮一道白印的,過關(guān)。刮不出白印,身上干干凈凈的,一準是中午偷著下河了,二話不用說,扒光了上衣到大太陽底下蛙跳去。一群男生赤膊在教室門口蹦來跳去,后背被太陽烤得直流油。后來男生們都學精了,洗完澡就一個個站在河邊往身上抹泥巴,結(jié)果吳老頭干脆不拿指甲刮了,直接宣布:誰身上有泥巴,誰蛙跳去。

      寒冬臘月,他讓學生輪流給他帶燒得燙燙的石頭蛋,用布包了,供他暖手用。他喜滋滋地抱著他的熱石頭蛋,不無享受地欣賞著站在講臺上的那排男生,他們因遲到已被剝?nèi)チ嗣抟\和棉鞋,在如冰窖般的教室里哆嗦得篩糠一樣。

      他對女生還是比較留情面的,一般動口不動手??墒撬怯哪晾敝S刺的話語會讓每一個女生無地自容,還不如干脆去抱電線桿。他高興時,正上著課會讓男生們抬著椅子,在教室里把他溜上兩圈,過過縣太爺八抬大轎的癮;不高興了,就找個女生罵罵,光是拿她頭上的兩條小辮奚落,就足以使她永無抬頭之日。

      同學們對他又怕又恨,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盡量地把“吳老頭”編排在童謠和游戲里,罵幾句,聊以自慰。其中也不知哪位高人同學自創(chuàng)的一個既有表演又有歌詞的,因其朗朗上口,動感十足,對“吳老頭”打罵有加,在學生們之間廣為流傳。它還沖出校園,走向了全村,并成功普及到學齡前兒童,而且還大有燎原之勢。

      幾十年后的今天我還時不時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哼唱表演一遍,可見當年影響之深。歌詞是這樣的:咕嚕咕嚕錘,咕嚕咕嚕沙,咕嚕咕嚕一個,咕嚕咕嚕仨,吳老頭,先打胳膊后打頭?!?/p>

      可是孩子們也就是背后用這些純原生態(tài)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自己壯壯聲威,他們怎能抵擋得住老師的三天一大整,兩天一小整呢?往往不出半年,“吳老頭”班上的孩子就日漸稀疏了。

      下午放學的時候,羊群也該從山上回來了。我放下書包,用小瓢端了幾塊地瓜干,去西嶺上生產(chǎn)隊的羊圈里看我家的兩只羊。母親罵過我很多次了,說小羊已經(jīng)長大,不用再貼補它了,可我偏不聽,恐怕它們在山上沒吃飽,每天不看著它們吃下幾塊地瓜干我就不放心。

      路上看見兩個叔叔在張志生家臨街的白石灰墻上寫大字,就在原先的“安全用電 人人有責”的下面,用紅油漆寫上了“計劃生育人人有責”。

      明天張志生肯定又撿來老師的粉筆頭,在墻上抄上幾遍。你看,他把“安全用電 人人有責”歪歪扭扭地抄了多少遍。

      太陽像個大圓球,紅紅的掛在西山頂上的樹梢上。一會兒就看見大羊小羊們拐個彎兒走來了,都沐浴在太陽的余暉里。放羊的爺爺響亮地甩了一鞭子,大羊都一聲不響地一路走,一路拉羊屎蛋子,小羊羔偏要跑到路邊蹦上跳下的,還故弄玄虛地不停叫媽媽。

      我家的兩只大羊老遠就看見我了,咩咩地向我打招呼。它們對于在別的羊面前吃小灶很有優(yōu)越感的樣子,大概相當于王麥玲那角色,別人只能吃煎餅,而自己吃完煎餅還吃幾根油條。

      回來的路上,我順便去奶奶家接弟弟。胡同口的柿子紅了。大柿子樹老得溫厚而從容,像奶奶的懷抱。每當在母親那里受了委屈時,我總能在大柿子樹下的石凳上找到那溫暖的懷抱。

      奶奶總是把她粗糙而溫暖的大手從衣服下伸到我的背上,輕輕地摩挲著,雙腿有節(jié)奏地搖晃著我,一個柿子花或者一個小柿子或者一片柿子葉打在我的身上——這時我所有的委屈和不痛快就煙消云散了。但我還是會在奶奶的懷里賴上好久,看著地上的小蟲子從一個小石頭下鉆出來,玩了一會兒,又鉆進另一個小石頭底下。

      今天奶奶沒有在柿子樹下坐著。我走進家門,弟弟一個人在老舊的大門過道里玩泥巴。院子里,五叔又在呵斥奶奶了,奶奶一聲不吭,眼里噙著淚花??匆娢?,奶奶就像看見救星似的,對一旁兇巴巴的五叔說:“玉兒來了,玉兒可以給我作證。”

      五叔正在氣頭上,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說:“以后你們少來,一個小鳳你奶奶還照顧不好,哪有能力管這么多孩子!”我嚇得牽起弟弟的手跑出來。我不知道奶奶要我做什么證,只知道今天奶奶的日子又不好過了。

      自從我上學后,媽媽下地時就只能把弟弟送到奶奶家照顧。五叔非常不高興,因為各家的孩子都是奶奶帶大的,而他只有一個小鳳,理應(yīng)優(yōu)先照顧。

      奶奶越來越老了,她的“三寸金蓮”——那曾經(jīng)令杜家莊的男人們?yōu)橹畟?cè)目的,像一雙小鳥一樣盈盈一握的“三寸金蓮”,已經(jīng)不堪歲月的重負,在笨重的身體下,扭曲變形得像兩個不小心被踩扁了的熟地瓜,一走路就鉆心地疼。

      她是個堅強的女人,無論遭受生活多少無情的折磨,都不曾眨一下眼睛。她說,她從來沒有因為生活的苦難和悲傷在人前掉過眼淚,即使在她四十二歲失去她的丈夫時,她也只是把眼淚就著星光往肚子里咽。唯一的例外是二十年前她的母親去世的時候。

      然而,她老了,卻變得脆弱了,總是淚眼渾濁,因為她成了她小兒子的出氣筒了。小鳳是五叔的寶貝,自從有了這個寶貝,五叔更是三天兩頭地數(shù)落奶奶,就像教訓小孩子。奶奶整日出出進進地忙碌著,心事重重,嘴里念念有詞,步履蹣跚。她再也堅強不起來,越來越愛流淚了。

      是不是人老了眼淚就沒有價值了呢?

      由于跑得太急,弟弟在胡同口絆倒了,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地上,哇哇地哭起來。我趕忙去拉他,他賴在地上不起來。我怕奶奶和四叔聽見,說:“來,我背你?!蔽颐懔藙乓酒鹕頃r,手一溜,弟弟仰面掉在地上,哭得更厲害了。弟弟一天天長大,我已經(jīng)背不動他了。他的頭皮被小石頭磕破了,滲出了血絲。我嚇壞了,把他連拖帶拽,往家趕。

      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我攬著弟弟坐在屋門口的臺階上,弟弟哭睡著了,我還在掉眼淚。我把他弄到床上躺下,就開始燒水、做豬食、煮小米飯。

      天黑下來了,爸爸媽媽還沒有放工回來。星星都在天幕上眨眼睛了,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我不安極了,過一會兒就跑進屋里看看睡在床上的弟弟,太好了,弟弟還喘氣呢!過一會兒,又跑去看看,太好了,弟弟還活著呢!

      我非常恨自己,覺得太對不起弟弟了,決心以后對他更好一點。

      像燒水、做豬食、煮小米飯這些活我已經(jīng)做得很熟練了,可有時還是會失手,這樣母親晚上下地回來就免不了要罵我。

      有一次我就把小米飯做糊了。

      一般都是母親把要下鍋的米量好了,事先給我放在做飯棚子里。那天也許是母親沒來得及,就把一簸箕米都放在棚里了。水開了,我感覺小米的量不大對勁兒,可還是統(tǒng)統(tǒng)下到鍋里。結(jié)果可想而知,米越來越稠,我就不斷地加水。鍋里滿得溢出來,再也加不上水了,可還是黏乎乎的。

      最后,糊了!

      我嚇壞了!

      母親照例是頂著一頭的夜幕、疲倦和怨怒回家來的。果然,那鍋黏糊糊的東西立刻就引爆了她的炸藥桶,她暴跳如雷,劈頭蓋臉地朝我打下來。她拽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的頭往鍋里按,說讓我都吃了。

      這時,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弟弟突然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打在母親的腿上。母親被打疼了,惱羞成怒,回過身要打弟弟。我一下抱住母親的腿,讓弟弟快跑。弟弟跑了,我還死命抱住母親的腿不放,任由她打罵。

      這個晚上,我只是流淚,淚珠不停地無聲地滾落。父親安慰我,讓我吃飯。我坐下來,接過筷子,也想不哭,想好好地吃飯,可是眼淚止不住,好像有數(shù)不盡的淚珠兒排著隊趕著出來似的,還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幾聲哽咽,最終也吃不成飯。

      有多少個夜晚是這樣度過的?

      早上起來,我的眼睛紅紅的,腫得像小燈泡。我沒有吃飯就向?qū)W校走去。母親拿了煎餅追出來,我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的母親齊秀娥曾經(jīng)是全公社有名的美人。據(jù)說,當年沒有哪一個男人能抵擋得住她的笑容,她那星星一樣閃光的眼睛和珠璣般的牙齒會使每一個男人丟魂落魄。

      一聽到“齊秀娥”這個名字,你一定會立刻聯(lián)想到嬌滴滴的林黛玉。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如何陰差陽錯地與我母親掛上鉤的,我只能說,它絕不是她本人的寫照。要是非在大觀園里頭挑一個角色不可,那我母親寧愿是王熙鳳。這么說吧,無論在哪個年代,我母親都絕不會和林黛玉沾邊。

      要是生在金戈鐵馬的古代,她一定是斬斷機杼,毅然替父從軍的花木蘭;若生在時髦的當下,她必定是“壓”(力壓)了這個又“壓”那個的范冰冰似的“女漢子”;而在她那個激情四射的年代,她是民兵排長,兼著名“鐵姑娘”。

      在邢家公社的民兵打靶場上,她槍打一口氣,百發(fā)百中。冬天的深夜,她和男人一樣在沒膝的積雪里摸爬滾打,拉練幾十公里。回到家時,腿凍得連炕都爬不上去了。在公社會戰(zhàn)的工地上,無論手提、肩挑還是車推,她樣樣不讓須眉。她跟男人平干,男人一天能推十車,她就絕不會只推九車。

      還有,當年那打夯的號子誰人能領(lǐng)?只有我母親齊秀娥。她看見什么說什么,現(xiàn)場發(fā)揮,張口就來。在她鏗鏘有力的領(lǐng)號聲里,男人的力量、汗水和附和聲使那個年代的山川都為之震顫。

      追她的男人排成了隊,能編成一個加強連。周圍十里八鄉(xiāng),有多少男人為她的美貌所傾倒,有多少追求者為她茶飯不思,要死要活??伤疾粸樗鶆印?他們一個個根紅苗正,她對他們正眼也不瞧,卻偏偏看上了“黑五類”,地主家的“狗崽子”杜明(我的準父親)。在她的心里,所有的男人與杜明比起來,草芥而已。

      第一眼看見他,她就立刻眼波流轉(zhuǎn),面如桃花。

      當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姥姥,為了阻止這門婚事,救自己的女兒于水火之中,躺在床上鬧絕食的時候,她做出了更加有力的反擊,直接拿著繩子栓到房梁上,要上吊。

      我姥姥只好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你不后悔?”她問。

      她被愛情鼓舞著,義無反顧地說:“不后悔,是刀山我也上了!”

      然而,當生活褪去了愛情的玫瑰色,只剩下實實在在的鍋碗瓢盆時,她終于明白了我姥姥的話:愛情不當飯吃。在生產(chǎn)隊里,從隊長到社員可以隨便地欺負這個家庭,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掙的是最少的工分。收獲的時候,人家分的玉米棒子和地瓜干一垛一垛的,而她家的用個提籃就能挎回家。

      少鍋之上,缺鍋底下,吃了上頓沒下頓。

      她齊秀娥哪里過過這種日子?她什么時候比別人差過?不,她什么時候沒比別人強過?

      曾幾何時,她還像天上的月亮一樣,被滿天的星星圍繞著,她也特別受用這種眾星拱月的生活??墒侨缃裉旆馗?,每一個人好像都比她高高在上,可以隨意地對她踏上一腳,只要他想的話。

      在一個個不眠的夜里,她無數(shù)次地問自己:我這樣做值嗎,我得到了什么?

      她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什么,只看到了自己失去的。她曾經(jīng)為了愛情不惜一切代價,可是當她得到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愛情也不是那么重要,何況她已經(jīng)看不到愛情了,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哀悼著她輝煌的過去。

      原來在人的一生中,失去的永遠比得到的重要!只因曾經(jīng)擁有過嗎?

      我的母親多少年都沒能從對美好過往的憑吊中走出來,她悔恨、失落、惱怒,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她把滿肚子的怨氣都發(fā)泄在她的丈夫和孩子的身上。她看見自己的丈夫就來氣,簡直懷疑自己當年鬼迷心竅:我當年怎么會看上你呢?你有什么本事?是個男人就比你強。

      自從我記事以來,就沒怎么感受到母親的關(guān)愛。聽她說的最多的話是:“人活一口氣?!彼恍囊獱庍@口氣,顧不上關(guān)心自己的孩子,也沒有心思生活了。

      幸虧有弟弟,要不然這個家該多么無趣。

      母親說,我從小就喜歡弟弟,在我還要別人哄著玩時我就已經(jīng)哄著弟弟玩了,還自己發(fā)明了哄孩子的道具:把一個小瓢扣在地上,拿木棒當鼓敲。敲著敲著,我可能覺得弟弟烏黑的眼珠和圓溜溜的小腦袋太可愛了,“當”在他的頭上來一下,又拿手指頭在他的眼睛上戳一下,以表示親密,弟弟咯咯地笑了。

      我還總想把弟弟“偷”出去,帶他玩。大人一不留神,我拖拉起他就走(其實,我自己也沒走利索多久)。有一次我就得逞了,沒有被及時追回去。雨后,天上還滴著雨點子,一個雨點子打下來,弟弟嚇得一閉眼睛,又一個雨點子打下來,他又嚇得一閉眼睛。我這樣看著他時,腳下一滑,吧唧兩人一起摔在泥水里,弟弟又咯咯地笑了。

      每次母親說到這兒時,我都覺得當初很有拿弟弟當仿真版洋娃娃的嫌疑。但不管怎樣,我愛自己的弟弟,這是真的。

      不信,你數(shù)數(shù),我為弟弟打了多少架?直打得那些小屁孩兒們聞風喪膽。只要弟弟說一聲:你們等著,我叫我姐去!有幾個不嚇得連滾帶爬地逃?我“假小子”的美名可不是白送的。

      沒有零食吃,我就到山坡里轉(zhuǎn)悠。當酸棗還沒見紅,核桃仁還跟清鼻涕一樣不成形的時候,我就成批地給弟弟往回運了。

      為了偷偷給弟弟改善伙食,我令母親損失了多少雞蛋錢?為了與母親爭分奪秒,我趴在雞窩前瞪眼看著母雞下蛋,把它憋得臉通紅。不等母雞咯咯噠到第二聲我母親就準時進了家門,可還是撲了空。最后全村人沒有不知道我家的母雞時不時謊報軍情,虛邀功績的。

      還有那次,去管區(qū)里參加考試,回來的路上唐新文老師買了兩個大西瓜,每個同學分了一塊。我一口沒舍得吃,小心翼翼地捧了十二里路。終于在大街上看見弟弟,我興奮地舉起那塊西瓜跑向他。就在西瓜送到弟弟的臉前時,我撲通摔在地上,那塊沙瓤的西瓜就這樣碎了一地。我從不會因為摔跤哭鼻子,可那次我趴在地上哭了很久,多少年都為弟弟沒能吃到那塊西瓜而耿耿于懷。

      弟弟是個機靈懂事的孩子。每次十萬火急地給他偷著炒個雞蛋,他還非要姐姐一塊吃,我只好象征性地嘗一點,他才高興地吃起來。他不知什么時候還為自己制作了一把簡易木頭槍,天天別在腰里?!敖?,等我買了警察帽子,媽媽打你的時候我就抓她。以后我保護你?!彼煺娴卣f。

      那一刻我真的感到我在與母親的“戰(zhàn)爭”中,不再孤立無援了。

      第二章 校園如戰(zhàn)場

      秋收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田野里,各生產(chǎn)隊的勞力這兒一簇那兒一簇,有割地瓜秧的,有刨地瓜的,有撿地瓜的,還有運地瓜的。各生產(chǎn)隊場院里的地瓜堆得像小山一樣,天一黑,場院里就拉起了電燈。晚飯后,各家各戶,男女老少都出動了,他們挑著系筐,挎著提籃,拿著銼刀,打著燈籠。老人還抱來了破棉襖,小孩子興奮地晃著手里的手電筒。

      隊長和會計正指揮著分地瓜。有點名的,有記賬的,有裝筐的,有抬筐的,還有抬秤看秤的。各家分到的地瓜要當夜切完,因為明天還要下地刨地瓜,晚上又有新的地瓜要分了。

      母親在山坡上找了個干爽通風的地方,父親負責把分好的地瓜運過來,母親就飛快地用銼刀把地瓜銼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地瓜片,我則把切好的地瓜片一塊挨一塊地擺開。弟弟也學著我的樣子擺地瓜片,可沒多久就開始搗亂了。

      夜深了,田野里的燈火這兒一點那兒一點,大地靜悄悄的,只有銼刀“呼哧,呼哧”銼地瓜聲在深秋的夜里此起彼伏,間或聽到人的一兩聲咳嗽。夜涼了,老人們都穿上了抱來的破棉襖,她們的腿腳不便,在地上坐著、跪著、爬著。弟弟睡著了,用小被子和媽媽的衣服包了,放在地頭的地瓜秧上。

      不知不覺天亮了,太陽從東嶺后頭升上來,各家收拾東西,呼兒喚女地回家吃早飯。今夜又將是個不眠之夜。

      等到秋收接近尾聲的時候,該上晚自習了。山野里的地瓜都刨完了,地瓜秧也運回來在場院里晾著,地瓜葉被霜打得黑乎乎的。山坡上一片一片的雪白變得越來越稀疏,還沒有完全曬干拾起的地瓜干也只是些末尾的零零碎碎的小塊了。小草枯黃了,在秋風里瑟瑟。偶爾還有一只小螞蚱獨自在枯草間蹦跶。

      今天是我第一次上晚自習,可不能遲到了。可是,越著急,這些零碎的小地瓜片拾起來越?jīng)]完沒了。村里人家的燈火次第亮起來了。當我跟頭咕嚕地趕到學校時,正趕上老師還沒上課呢。明亮的燈光把夜晚的教室照得格外敞亮而溫馨,同學們的臉看上去也與白天不一樣,有點陌生。

      沒有了農(nóng)活,我們總是早早地吃了晚飯就趕到學校。同學們帶了各式各樣的手電筒,都拿細繩在手電筒的兩頭栓了,由肩膀斜挎到腰間,感覺像畫上的八路軍挎著駁殼槍,特別神氣。孩子們在校園里瘋夠了,晚自習才開始了。

      這節(jié)課老師先教了“棉花”。在洪亮的跟讀聲中,總有一個不和諧的聲音“nian hua”。老師停下來問:“是誰讀nian hua?”同學們都一齊看向張志生,“老師,張志生讀nian hua”。老師把他叫起來單獨領(lǐng)讀了幾遍,他還是讀nian hua 。班里的同學都笑翻了,五年級的大學生也沒心思做作業(yè)了,趴在本子上撲哧撲哧地偷著樂。

      突然,“乒乒乓乓”的敲窗聲和人的喧鬧聲把大家嚇了一跳,課堂被打斷了。大家同仇敵愾地把目光轉(zhuǎn)向教室北邊的窗口,“敵人”又來偷襲了。坐在窗子旁邊的五年級的大同學氣憤地把窗戶打開時,外面悄無聲息,“敵人”已經(jīng)撤了——別以為平安無事了,“敵人”的撤退是為了更大的反撲。

      山里的冬夜是漫長的。這個時節(jié)的太陽像一個老人,已經(jīng)度過了生命的青春年華,蒼白虛弱而步履蹣跚地急于到西山后頭躺著去。才過五點,山村就沉入無邊的黑暗、清冷和寂寥里。

      村里的半大姑娘小子們卻是風華正茂,有得是青春和活力。他們不能像他們的父輩那樣,一黑天就關(guān)上昏黃的電燈或煤油燈上了炕,然后在炕頭上熬過這漫漫長夜。往往睡了好幾覺,毫無睡意了,還不到半夜。如果在窗戶底下仔細聽聽,就會聽見屋里人望著窗外的大月亮輾轉(zhuǎn)反側(cè),長吁短嘆:“唉!怎么還不雞叫呢?”

      沒有了農(nóng)忙的勞累,那些半大姑娘小子們只好想方設(shè)法地發(fā)泄多余的精力。而那個燈火通明、生氣勃勃、打破了山村的寂寞的學校就是他們最想去消遣的地方。教室北邊的窗戶朝向大路,這為他們的行動提供了方便。他們貓在墻根底下,跟老師和同學們“打游擊”。他們“聽墻根”的水平是相當高的,總能在師生極其投入、極其忘我的時刻發(fā)動襲擊——爆發(fā)出各種驚人的聲音,以求一招致命,把人嚇個半死。好的時候是鑼鼓齊鳴,不好的時候是鬼哭狼嚎,不好不壞的時候就像今晚上這樣,叮叮當當,乒乒乓乓。

      幾年來,不堪其擾的時候,像五年級這樣的大學生,我們一年級這樣的小學生以及那些不大不小的學生也發(fā)動過有組織和無組織的不懈反擊,甚至“吳老頭”這樣的資深“整人”專家親自組織,親自掛帥,也沒能把他們怎么樣。

      無奈他們的游擊戰(zhàn)術(shù)運用得太爐火純青了,對革命年代的既有繼承又有發(fā)展,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杜家莊和平年代的新游擊戰(zhàn)略也可以概括為十六個字:“我進敵退,我退敵進,我追敵跑,我疲敵擾?!?/p>

      從戰(zhàn)場的實地考察來看,這股歪風邪氣不但毫無遏止的苗頭,還大有蔓延之勢。特別是今冬他們的領(lǐng)導(dǎo)班子換屆之后,初次過招就顯示出了隊伍的嶄新的戰(zhàn)斗力,不但人員空前壯大,而且充分展示了“穩(wěn)準狠”的戰(zhàn)斗作風。帶出這支“高素質(zhì)”隊伍的不是老謀深算的相對年長者,而是年齡較小的一位大名叫“張強”的人。若是正面人物,堪比年少有為的周瑜。據(jù)說幕后還有一個女軍師,就是唐新文老師的鄰居杜香,“女諸葛”之名當之無愧。這兩人沒生在三國時期甚是可惜。

      今晚他們的戰(zhàn)斗力好像特別旺盛,估計吃得不錯,蛋白質(zhì)過剩。唐新文老師這里剛一走出教室,他們就紛紛從窗臺下露出頭來,并公然與窗子旁的同學展開了口水戰(zhàn),甚至短兵相接。這種零距離接觸實屬首次。

      我們這一教室的大同學小同學男同學女同學今晚攝入的能量也不少,特別沖動。俗話說:沖動是魔鬼。這一沖動,我們就感覺不是自己了,熱血直沖腦門。我們不約而同地一腳把凳子踢翻在地,極具挑釁地涌向窗臺。

      誰知“敵人”比我們還沖動,熱血直沖天靈蓋,一手抓著一個窗扇就躍上窗臺,好家伙,直接跳進教室來了,沖開一片陣地。雙方先是像斗雞一樣互相對峙了片刻,還是“敵方”先打破了僵局,摔書,踢凳子,瞪眼睛,意思是說:來呀,上啊,能把老子怎么樣?

      突然張志生和幾個一年級的男生真的操起笤帚,掄起凳子,哇呀呀大叫著就上來了,眼看著一場肉搏戰(zhàn)在所難免?!皵橙恕倍ňσ豢?,沖上來的不是大個的,而是一群小娃娃。豈有此理,這不是拿窩窩頭不當干糧,把人看扁了嘛。張志生偏不識好歹,沖著他們的頭兒張強就過去了。那里早擼袖子等著了:可別怪我欺負兒童,這可是你自找的。

      作為張強的鄰居,我深知此人拳頭的厲害,在我們左鄰右舍,打遍天下無敵手。而且我向來看不慣他,天天板著個臭臉,??峤o誰看。眼看張志生要吃虧,我搶先一步橫在他倆之間,張強的拳頭要不是收得快,估計我的鼻子早開花了。

      “你打呀,你打呀!”我被戰(zhàn)斗場面鼓舞著,來勁了,直往他身上拱。張強連連倒退,“我……我好男不跟女斗!”“有本事,你過來受死!”他又指著張志生說。

      張志生把我扒拉到一邊,兩人就扭在了一起。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電影里的畫面上演了,有人大喝一聲:“住手!”

      大家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唐新文老師。敵方一看大事不好,要從原路撤回,溜之大吉。再一看,別想了,兩個窗口早被不知什么時候冒出的另外三個老師守上了,被人甕中捉鱉了。怪不得唐新文老師消失了一陣子呢,原來是“請君入甕”啊。

      自投羅網(wǎng),大快人心!我們瞅著一屋子的俘虜,心里說:你們也有今天!俘虜們一個個大義凜然,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神氣:老子英明一世,糊涂一時,不想今天小河溝里翻了船。

      真是眾目相對,分外眼紅。

      “吳老頭”看著一干“人犯”整整齊齊地排在那里,這場景立刻勾起了他的“癮”——“管理”人的癮。他倒背雙手,清了清嗓子,“我就不信‘管理’不了你們!”。

      他從之乎者也、君子小人開始,一直講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本來還要準備背幾篇毛主席語錄,可是那些姑娘小子們臉上的不屑神情使他很是心虛。那神情顯而易見:裝什么裝,我們還不了解你?你以為還是當年我們做你的學生的時候嗎?特別是張強那滿是敵意的眼神使他不敢直視:畢竟他是被自己親手‘管理’跑的,而且他可是當年公認的最好的學生之一。

      這時唐新文老師進來了,從辦公室拿來了二胡。他走上講臺,微笑著說:“今晚月色如水,難得大家聚在一起,我們學習一首歌曲,共同慶祝吧?!比缓笏才拍切┕媚镄∽觽冏酵瑢W們中間去。大家把凳子拼接起來,擠在一起坐,教室里立時顯得更加充盈溫馨了。

      “吳老頭”感覺氣氛不對,本以為自己是今晚的主角,可是形勢急轉(zhuǎn)直下,三個老師悻悻地溜到自己班里去了。

      剛開始那些姑娘小伙子們還很不適應(yīng),別別扭扭,臉紅脖子粗,如坐針氈,恨不得變成小耗子找個老鼠洞溜出去。當老師拉起二胡,放聲高歌時,大家立刻被優(yōu)美的樂曲和歌聲吸引了。

      在那個精神食糧比物質(zhì)生活還要匱乏的年代,在這山村的寂靜無聊的夜里,這是多么難得多么高雅的享受啊,真是如夢如幻一般。即使是在做學生的時候,他們也沒有正經(jīng)上過音樂課,因為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小學很少有專門的音樂老師,如果能碰到像唐新文老師這樣既能拉又能唱的老師,能上音樂課,那是孩子們中彩了,是他們的福氣。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老師先是一句一句地教,然后大家一遍一遍地齊聲唱。每個人都唱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我,那么動情。

      今夜只有歌聲,只有音樂,只有愉悅,只有友愛,只有祥和,只有優(yōu)雅——今夜無戰(zhàn)事!——從今無戰(zhàn)事!

      不知不覺,下晚自習了,大家意猶未盡,只恨時光匆匆,第一次感覺冬天的夜原來如此短暫。唐新文老師說:“今夜有月全食,不如我們共同欣賞完了再回家吧?!贝蠹伊⒖虤g呼雀躍。我們和那些半大姑娘小子們一起,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走出教室。廣袤而深邃的夜空里,月光清冽如水。

      老師被大家簇擁在中間,仔細為我們講解有關(guān)月食的科學知識。張志生跟他的“新同桌”張強好得把我和王麥玲都撇一邊了。他們兩個你背我一下,我抱你一下,大有不打不成交,相見恨晚之感。我和王麥玲一旁嘀咕:“真是搞不懂,剛才還冤家對頭似的,轉(zhuǎn)眼就好成一個頭了?!?/p>

      只聽老師說:“‘天狗吃月亮’的說法是不科學的。”

      一會兒,月全食開始了,張志生興奮地叫起來:“天狗吃月亮了!天狗吃月亮了!”我們看著趴在張強背上的張志生,一起哈哈大笑,老師也笑了。其實我也一樣,雖然已經(jīng)明白了月食的科學道理,可還是覺得月亮旁邊那個黑影就是天狗,它就像我們小孩子八月十五吃月餅一樣,一口一口地把月亮吃下去了。

      夜,漆黑一片。

      當我們打著手電筒回到家時,月亮已經(jīng)一點一點地鉆出來了。不久,還是那輪圓月掛在夜空里,月光如水。

      或許當那些半大姑娘小子們走進家門的時候,他們的已經(jīng)睡醒了好幾覺的母親會在幽幽的月光中罵道:“三更半夜不睡覺,你又到哪里野去了?”無論母親怎么罵,今夜他們都不會生氣,不會還嘴,因為他們的身心還沉浸在無盡的喜悅和別樣的感受中,就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全新的洗禮。他們要去躺下,躺下來好好地咀嚼回味。

      從前一沾枕頭就睡著,沒心沒肺的他們,忽然間沒有了一點睡意,有了心事。今夜無眠!

      第二天,杜家莊熱鬧了。幾個半大姑娘一聯(lián)合,搬起小板凳就要回學校上學。領(lǐng)頭的是杜香。她們的母親在后面追著罵:“你這是抽的哪門子風?這么大的人了,不在家里好好學攤煎餅,下地掙工分,還上什么學,也不怕人家笑話?!?/p>

      “我不管,笑話就笑話,反正我要上學?!彼齻冾^也不回地說。

      母親們怎么也想不明白,昨天還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間自己的孩子就吃了秤砣鐵了心,非要上學呢?是發(fā)燒燒糊涂了,睡覺睡盲杖了,還是中邪了?昨夜睡夢中的母親們怎么會知道在那個小學校里發(fā)生的一切呢?她們又怎么明白這個看上去與千千萬萬個夜晚沒有任何區(qū)別的山村的冬夜如何震撼了他們的孩子的心靈,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她們想,頂多不就是“天狗吃月亮”嗎?那又怎樣?天上掛著的還不是幾十年前,幾百年前,幾千幾萬年前的那個月亮?

      上學有什么用?還妄想成才?你也不對著鏡子照照,是那塊料嗎?你以為你是誰,張東芝???除非月亮真被天狗吃了,不再升起,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總之,不管她們怎么罵,那幾個半大姑娘早把自己的小板凳重新安放在當年拿走它的地方,從此回到了學校。此刻,如果她們的母親們知道自己的孩子幾年后能考上初中,并最終像張東芝那樣變成金鳳凰,飛出山窩窩的時候,她們早美得暈過去了,而不是跟在她們的孩子屁股后頭罵大街了。

      關(guān)于這個夜晚發(fā)生的故事及其效應(yīng)我好像已經(jīng)講完了,應(yīng)該就此打住,可是偏偏它還有個附加作用,我在這里還要占用大家一點時間,順便提一下。就是,自那個晚上之后,親愛的張志生同學再也沒有把“棉花”讀作“nian hua”,并且從此之后,越來越字正腔圓,口齒伶俐了。

      大家都說,他是在操起笤帚沖上去的一剎那靈光附體了??磥頉_動不單是“魔鬼”,更是“巫師”啊。

      如果說半大姑娘們重回學堂這件事,如同一枚小石子投在杜家莊這片如鏡子一樣平靜的水面上,蕩起了幾圈漣漪的話,我們眼下還不知道的是,唐新文老師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塊更大的石頭——如同杜家莊的隨便哪一片山坡上都能挖出的上好的青石,正要投在杜家莊的波心,一石激起千層浪。

      一場轟轟烈烈的“勸學”活動開始了。

      唐新文老師把我們一年級和五年級的學生分成了若干小組,大小結(jié)合,男女搭配。大同學有勁兒,小同學靈活,女生擅長游說,男生善于追逐??傊?,老師通盤考慮各個環(huán)節(jié),力求使每個小組都能發(fā)揮充分的戰(zhàn)斗力。

      最后,老師說:“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關(guān)鍵時刻,我上!”

      隨后我們在老師的目送中堅定地奔向各自的目標。我們按照既定方略,先游說他們的父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結(jié)果他們一句話就把我們打發(fā)了:“上學有什么用?還不如在家里拾柴禾、拔豬草?!?/p>

      我們一群孩子賴在他們家里不走,跟在他們的屁股后頭進進出出,軟磨硬泡。他們實在被擾得什么也做不成,耳朵快起繭子了,就說:“去上學吧,反正也不能去隊里掙工分,在家里什么也不會做?!?/p>

      我們立刻拖地拖,拽地拽,把他們的孩子“綁架”到學校里去了。當然,那些有心上學的孩子半推半就地就跟我們走了,問題是好多孩子要么是被“吳老頭”那樣的老師整怕了,一提上學就頭疼;要么是從來沒有進過學屋門,在山里野慣了,習慣了與兔子為伴。他們以各種方式拒絕上學。有的死死地抱住家里的洋槐樹,任憑一群人掰不開他的手;有的好容易弄到半路了,一不留神,跑了。

      這時該輪到男生上了,張志生他們和五年級的大學生撒腿就追,分路包抄。有些小點的孩子,在強大的追勢面前,特別是眾人齊喊的聲勢面前,精神先被打垮了,束手就擒。而一些大孩子專往山上跑,一入山林便如魚得水,如風,如電,如兔子,在山林間奔馳,跳躍在陡峭的山崖間,如履平地。

      張志生等眾男生哪是他們的對手,人家早躍上山頂,西北風吹拂著頭發(fā),一覽眾山小了,這邊。

      特別是張強,對當年挨“吳老頭”的整還心有余悸,好說歹說也不愿再進學校大門,好幾天了還沒被捉到。眼看著他越來越精神抖擻,儼然把山林當運動場,把眾男生當成了陪他飯后消遣的兔子。眼看著那個身影近在咫尺,卻是咫尺天涯,夠不到,摸不著。沒辦法,只能報告唐新文老師了,關(guān)鍵時刻到了,該老師上了。

      但見老師率領(lǐng)幾個精兵強將,從東山追到西山,又從西山追到東山,他們一會兒在山梁上疾馳,一會兒又隱沒在林間穿行,真是一場耗費體力和耐力的拉鋸戰(zhàn)。冬日的大山靜默著,只有人在動,在行,在跑,在追。山的靜默把人渲染成了靈動的精靈,人的靈動更襯托出背景的肅殺。

      我和王麥玲等一群女生無用武之地,只能仰望高山,壯壯聲威:“抓住他!”“抓住他!”空曠的山野里就有更多的“抓住他”在回蕩。此時此刻,平日里看起來雄偉廣闊、遙不可及的大山在一群人的腳下忽然間顯得渺小了,近在咫尺了。

      你可能要問我戰(zhàn)果如何,如你所料,勝利凱旋。你看,老師和同學們簇擁著剛剛“俘獲”的“新兵”張強有說有笑地下山來了,各人手里還攥著一把戰(zhàn)斗之余從山頂?shù)那G棘叢里撿來的紅酸棗,當然是由我們女生來享用了。

      這時,老師不無欣賞地看著來之不易的新弟子說:“跑得比兔子還快,將來可不能只做運動場上的健將,學習上要一樣棒才行?!?/p>

      這場“勸學”活動攪動了杜家莊的每一個大街小巷,活動接近尾聲的時候,發(fā)生了可喜的變化,許多家長自覺自愿地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學校來了。各年級原先零零落落的教室里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人口稠密,充實祥和,新加的課桌和木板都頂著講臺了。

      張強坐了我身后的位子。作為“東道主”和老鄰居,我不計前嫌地沖他笑了一下。誰知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他的眼神總是那么冷漠。我們雖然是鄰居,我懷疑他是否真的認識我,因為每次在路上遇見,他都當我不存在,從來沒有正眼瞧過我,盡管我很想跟他打招呼。哼,不就是長得帥點嘛,有什么了不起?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他比我大三歲,瘦削的身材比同齡的孩子高出好多,一對烏黑的大眼睛被長長的睫毛襯得毛茸茸的。

      這樣我們組里就多了兩個新成員,除了張強還有杜香。我這個組長立刻顯得強大了許多。

      當老師宣布他們兩個在我的領(lǐng)導(dǎo)之下時,我不禁得意地回過頭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倆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呢。

      一天早上我一睜眼就看見奶奶坐在我的身邊。她慈愛地看著我,從懷里掏出兩個大蘋果放進我的被窩里,溫暖的被窩里立刻變得香氣撲鼻。我拿出一個蘋果遞給她,“奶奶,你吃一個。”她趕忙把我的手和胳膊放回被窩里說:“我不吃,給你吃的。”

      有點稀罕東西,奶奶從來不舍得吃,總要給她的兒孫們留著。一年一年,奶奶伺候大了自己的孩子又伺候自己的孫子孫女,她的日子是圍著別人轉(zhuǎn)的。也許一年中只有這么幾天是她的兒孫們圍著她轉(zhuǎn)的,是伺候她的。奶奶過生日了。她的五個兒子要輪流給她過生日,今天輪到我家了,她要在我家吃一天的好東西。

      母親正在做飯棚子里忙活著,父親把在學校里做校工的張爺爺也請來了,讓他和奶奶坐在爐邊喝茶說話。奶奶家胡同里那么多老人,轉(zhuǎn)眼就剩他們兩個了。

      母親遞給我一個瓢,悄悄吩咐我去張強家借一瓢面和兩棵蔥,預(yù)備著中午吃餃子。到了張強家,張強的媽媽一聽就忙不迭地去給我瓦面拿蔥了。今天是星期天,張強正在里屋收拾。我湊過去一看,嚯,他竟然在擺弄一個“百寶箱”。箱子里有幾本書,有一個噴香的大紅蘋果、一個裂開嘴的大石榴,幾塊撿來的“寶石”、幾片山里的紅葉、一個彈弓、一只洋火槍、一個毛線球、幾根繞好的細繩子、一雙他媽媽為他納的新鞋墊,還有一把锃亮的小鋼鋸條。它們共處在那個大紙箱里,秩序井然,一塵不染。

      我第一次見識這么有心有序的生活,很是開了眼界,不禁慚愧自己生活的雜亂無章。我羨慕地問:“你的寶貝東西都藏在這里面嗎?”張強點了點頭。我看見旁邊還擺著一個同樣的紙箱,顯然是收拾好了,已經(jīng)封上了。我心里好奇,剛要打開看看,張強一把按住箱蓋,“別動!”他說。說完,他就把那個紙箱搬到床底下藏了?!罢嫘猓焕砟??!蔽乙簧鷼猓ゎ^走出了他的房間。

      張強的媽媽已經(jīng)準備好了東西,瓢里的面按得又滿又尖,蔥也有一小把。她一直端著瓢把我送到大門口,才小心翼翼地遞到我手里說:“回家告訴你媽媽,缺什么盡管來拿?!?/p>

      我把東西交到母親手里,就迫不及待地在家里翻找起來。奶奶和張爺爺正圍著桌子吃雞蛋面,他們用筷子挑著又黃又勁道的雞蛋面不舍得吃的樣子,不時喊我:“你翻箱倒柜地找什么呢?快過來吃點。

      “我從床底下探出頭來說:“找箱子,裝寶貝?!?/p>

      他們兩個笑著說:“你能有什么寶貝裝?”

      好容易翻出了父親裝泥瓦匠工具打下來的一個木頭箱子,我就信誓旦旦地要把它充實起來。可是搜羅了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果然沒什么值得珍藏的“寶貝”。我把幾本正反面都用完了的練習本和兩根舊頭繩放進去,心想:慢慢攢,總有一天我會比張強有更多的“寶貝”,還要找機會換一個更大更好的箱子。

      太陽才剛落山,奶奶和張爺爺已吃過晚飯回去了。母親忙了一天,終于可以閑下來休息一會兒了。她招呼了幾聲,四鄰的嬸子大娘們歡快地應(yīng)和著出來了,都站在張強家的大門外說笑著。

      我發(fā)現(xiàn)女人們在說笑的時候總喜歡提高一個八度,表情也很夸張,笑得嘴巴都咧到后腦勺了,還渾然不覺,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表達她們歡快的心情。

      大人真好玩兒,我想。

      不過這也是我們小孩子最開心的時候,這時保準不會挨罵。我們離她們不遠不近的,或聽,或鬧。小伙伴們不怕手冷,開始蕩秋千了。張強家門口的這個秋千一年四季都在,粗大的井繩拴在兩棵洋槐樹上,很結(jié)實。大家成心似的,一個比一個蕩得高,還翻著花樣,不知道人家不敢蕩秋千嗎?

      張強用藐視的眼神看著我(自從做我的組員那一刻起,這成了他看我的一貫眼神),好像在說:你不是組長嘛,連秋千都不敢蕩?也是啊,有不敢蕩秋千的組長嗎?真恨自己不爭氣。張強站在繩子上蕩,恨不得把自己送到天上去。“來呀,下一個你上?!”他一面蕩一面挑釁似的朝我說。

      要是換做爬樹上墻跳堰什么的,我二話不說就接受挑戰(zhàn)了,可是號稱“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怎么就有這一怕呢?就連膽子最小的王麥玲都不怕蕩秋千。清明節(jié)的時候,村外的場院里扎起了幾米高的大秋千,王麥玲的媽媽總要帶王麥玲去,讓大姑娘們帶她一個。王麥玲坐在秋千上,大姑娘就站在繩子上,腳放在她的兩邊。大姑娘蹲身蹬腿,長長的秋千就飛起來了。王麥玲都成了天空中飄忽的蝴蝶了,她還在半空里咯咯地笑呢。哎呦,媽呀,看得人眼暈。

      我好像生來就害怕蕩秋千。盡管現(xiàn)實中我從來沒有蕩過秋千,可在無數(shù)的噩夢中我都是坐在秋千上,像被狂風拋入空中的落葉,飄忽無依,沒著沒落。我害怕這種感覺。

      這時天空中傳來飛機的轟鳴聲,大人孩子一起抬頭看天。以前過路的飛機在高高的藍天上,最多比小麻雀大點,這個卻大得像老鷹,好像要壓下來似的,引得大家一片驚叫。

      張強的父親聞聲從屋里出來,舉起一根長長的木頭桿子,站到矮墻上,“我看能夠著它嗎?”他說。飛機自顧轟鳴著飛遠了,大家都笑了。大人們的話題一時半會兒是離不開飛機了。他們說,最近飛機出現(xiàn)得特別勤,有時還低低地在斜山上空盤旋。又有人神秘地說:前幾天還看見幾個解放軍扛著一面紅旗上了山,插在斜山的圍子墻上。

      這樣的話題總是逃不脫我們小孩子的耳朵,別看我們好像沒心沒肺的,只知道玩?!凹t旗還在嗎?”我問。

      “在,”一個嬸嬸說,“昨天進山的時候我還看見了呢?!?/p>

      一伙湊過來的小腦袋心照不宣地互相使了個眼色,走到遠離大人的地方。我說:“正好明天晚上沒有晚自習,放了學我們就去看紅旗吧,誰知道圍子墻在哪兒?”一個個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我知道,我?guī)銈內(nèi)??!睆垙娬f。

      我還在為剛才蕩秋千的事和今早上他不讓我看“寶貝”的事生他的氣,就說:“我們又沒讓你入伙?!?/p>

      張強說:“那好啊,我們分兩伙,愿意加入我這一伙的,明天下午在校門外的碾道南邊集合?!?/p>

      我也不甘示弱:“愿意和我一伙的,明天放學后在碾道北邊集合?!?/p>

      張強朝我壞笑說:“你知道圍子墻在哪兒嗎?可別把大家?guī)нM敵人的包圍圈。”伙伴們哈哈大笑起來。我急了,“你才是叛徒,你才帶進敵人的包圍圈。哼,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信我找不到。”“明天都跟著我,一個也別跟他?!蔽颐钏频牡芍业幕锇閭冋f。

      第二天下午,被我命令過的伙伴們悉數(shù)站到了碾道的南邊,要不是我硬拉上王麥玲和張志生,眼下我就成光桿司令了。

      張強帶著他的大部隊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我的小分隊不遠不近地在后面跟著。張強回過頭來笑我說:“我們大部隊不像你們小隊伍行動迅速,要不然我們給你們讓道,你們走前面?”我說:“我們就愛走后面,你管得著嗎,又沒跟著你?!?/p>

      我們順著夕陽下的石子路往上走,我們在山嶺的這邊,夕陽在山嶺的那邊,它和我們走的是兩條平行線。

      在山腳的路口,張強帶領(lǐng)大家踏上了西去的小道。這里已看不到田地,兩邊是茂密的槐樹和纏繞著它們的干枯的藤蔓。小路非常幽暗,蜿蜒向上。走出槐樹林,到了山腰的一段開闊地時,一看,夕陽還在“馬頭崖”上。

      再往上是松柏樹林。作為多年封山育林的成果,林間草木茂密,荊棘叢生,而且亂石林立,沒有路了。張強帶領(lǐng)我們熟練地繞過最難行的地段,可大家還是深一腳淺一腳的,不時有人掉隊或者被困。特別是王麥玲,嬌氣得很,一路上抱著張志生的胳膊不放松,整個人幾乎吊在他身上了,還嚷著不要弄壞了她的花鞋子。

      屆時,兩支隊伍已完全合二為一,分不清你我了。我這個領(lǐng)導(dǎo)者也徹底淪為被救助者,全體隊伍在張強和張志生的連拖帶拽下艱難前行。

      再往上,亂石少了,好走多了。張強突然指著左上方說:“看,在那兒!”我們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蒼翠的松柏間,鮮紅的旗幟迎風飄揚。

      “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沖?。 睆堉旧吆粢宦?,一馬當先沖了上去。眾人受到鼓舞,也跟著往上跑。張強斷后,大聲提醒大家要注意安全。

      眼前,傳說中的圍子墻只不過是些殘垣斷壁,跟杜家莊任何一堵用大青石壘成的墻沒有什么兩樣,像被誰家棄之不用了。墻縫里木質(zhì)的藤條早已生根落戶,伸進伸出。

      只是它身處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不免讓人心潮澎湃,浮想聯(lián)翩。

      萬木蕭疏,旌旗飄揚,殘陽如血。

      當年,是什么樣的隊伍在這里進進出出,生活起居?他們的馬蹄聲打破了大山的寂寥嗎?可也曾像我們一樣在這冬日的黃昏里遙望著同一抹夕陽?

      至今,杜家莊的老人們還眼望斜山,幽幽地講著那個雨夜的故事。那一夜,血流成河。

      據(jù)說斜山上駐扎的是國民黨的一大隊人馬,久攻不下。杜家莊的民兵決心聯(lián)合附近村子的民兵把這個據(jù)點打掉。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杜家莊的孩子們睡得特別香,杜家莊的大人和狗卻一夜未合眼,槍聲把窗戶紙都震顫裂了。

      民兵是順著山坳摸上去的。不想,敵人架起了兩挺機槍,人們像秋天的落葉一樣紛紛倒下。早上,村人們走出家門,第一次發(fā)現(xiàn)杜家莊的山澗里流淌下來的水有了顏色,血紅一片。

      唐新文的母親望著高入云霄的斜山哀嘆了一聲:“這個人是回不來了!”然而三天后,她的丈夫渾身是血地跑了回來,他是被一層一層的尸體埋住才撿了一條命。他是杜家莊戰(zhàn)役中唯一活下來的人。可是,他的人回來了,靈魂卻再也沒有回來。

      他整日獨自發(fā)呆,沒有人招呼就不知道吃喝。這樣呆坐了多年后,有一天他突然站起身,朝著斜山走去,把自己掛在了山坳里那棵歪脖的老槐樹上。他最終追隨自己戰(zhàn)友們?nèi)チ耍棺约旱撵`魂得到了永久的解脫。

      我們開始下山了?;仡^望一眼,在夜幕的蕭瑟里,圍子墻肅穆地立著,鮮艷的五星紅旗鼓動如漲滿的船帆。一靜一動中,敘說著一個曾經(jīng)和當下的故事。

      比起下山的艱難,上山的難處簡直不值一提了。又軟又厚的雜草站不住腳,人順著滑下去,不是進了荊棘叢,就是滑進了更深的草窩,也可能正好巨石擋道,好半天繞不出來。好容易繞出來,又要重蹈覆轍。

      此時此刻,一雙蹩腳的鞋子的弊端充分顯現(xiàn)出來。有的孩子的鞋子像小船,兩只小腳丫在里面直逛蕩,一看就知道是哥哥姐姐打下來的。這還算是完整的,有的干脆前面露著腳趾頭,后面露著腳后跟,比夏天的涼鞋還通風(比如我的,這些年它們不知在村里轉(zhuǎn)了多少圈才轉(zhuǎn)到我的腳上)。至于張志生腳上的那雙,鞋帶早不知哪去了,支楞著兩個棉鞋翅子,像兩只腳上各戴了一頂烏紗帽。

      與草斗,與石斗,與荊棘斗,還要與自己腳上的鞋子斗,氣得人直想脫下來扔掉。事實上不用脫它就自己往下跑,還是在罵了它多少遍之后,又撿回來穿上了。至于王麥玲腳上的新鞋子,不但花朵飽滿,而且嚴絲合縫,只可惜穿在她那雙像本人一樣嬌氣的腳上,沒發(fā)揮出任何優(yōu)勢。她此刻已經(jīng)顧不上它們了,只顧跟頭咕嚕地瞎折騰。

      我們在夜幕中像沒頭的蒼蠅一樣瞎闖了一陣后,張強及時叫停,原來已經(jīng)嚴重偏離了方向。只有準確地在半山腰與那條小道會合,我們才能盡快下山。張強批評了大家盲目各自為戰(zhàn)的作風,把一盤散沙整頓成了一個有組織有紀律的隊伍。他還對那些實在掛不住腳的鞋子用雜草做了簡單地綁扎處理。

      張強開道,張志生斷后,大小搭配,互相幫扶。隊伍有序地行進。夜色漸濃。

      “不會有狼吧?”不知是誰小聲說道。這句話像是說出了大家的心聲,隊伍有些騷亂。

      “哪有狼?我以前天天進山也沒見過狼?!睆垙姶舐曊f。大家的心里安穩(wěn)了許多。

      “我媽媽就在山里遇到過一只狼。那天早晨她進山很早,狼在霧里站著,朝她瞪眼睛?!币粋€不合時宜的聲音又冒出來。

      “狼長得什么樣?”“它沒把你媽媽怎么著吧?”問聲明顯在打顫。

      “長得跟狗一樣。我媽媽說,只要跟它瞪眼睛,它就嚇跑了?!?/p>

      “那很可能就是一只狗,”張強故作輕松地說,“山里不會有狼。再說,我們這么多人還怕一只狼嗎?狼不被我們嚇跑才怪呢。”隊伍平靜下來,甚至有人開始說笑了。

      突然,走在后面的張志生大叫一聲:“狼!你們看,真有狼!”果然,東邊的山崖上,一個狗一樣的身影正朝這邊跑來。

      “快跑吧!”張志生的兩條長腿像兔子附體,兩頂“烏紗帽”也不再拖他的后腿,眨眼他就由后衛(wèi)變前鋒了。王麥玲嚇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隊伍亂了,大家都想玩命地跑,可腳下不聽使喚,越急越摔跟頭。

      我被一個大跟頭摔得兩眼發(fā)黑,看著跑遠了的張志生,我又怕又急,朝著他罵起來:“張志生,你是個怕死鬼,逃兵,叛徒!”我聽見張志生在逃命的同時還不忘回了一句:“我不是叛徒!”

      張強大喊一聲:“都停下!不是狼,是狗!這是誰家的狗?怎么這么眼熟!”

      我定睛看了看那個漸漸清晰的動物身影,差點沒把我氣暈了,“是張志生家的大黃!”我說。

      “張志生!別跑了!是你家的狗!”大家一起朝遠處喊。同時,大黃已經(jīng)屁顛屁顛地奔著它的主人去了。

      一場虛驚之后大家的心情好像格外好了,說笑聲把山林都吵得生動起來。路也好像不是那么難走了。

      “往這邊走!我找到路了!”張志生在下面喊。

      走在山路上的感覺別提多輕松自在了。當然,也有人輕松不起來。張志生丟了臉,一路上臉紅脖子粗的,拿他的大黃出氣。他的狗沒心沒肺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還傻呵呵地圍著他又跳又蹦。

      一覺醒來,窗戶大亮。怎么還沒聽見雞叫天就亮了?準遲到了。趕忙穿了棉襖,蹬上棉褲,踏拉了棉鞋,抓起書包,往外跑。猛地打開門,眼睛被晃了一下,雪光如銀。

      趁著夜深人靜,雪花無聲無息地把平凡的大地變成了一個晶瑩的童話世界,恍若還在夢中。此時睡不著覺的還有棚子里的兩只大羊,幸虧它們昨天下午被接回來,才沒有像雞窩里的雞一樣,在生產(chǎn)隊的羊圈里錯過這么美麗的雪夜。

      它們聽見我的聲音,一起朝我瞥了一眼,咩地輕喚一聲,就又瞇了眼,看那銀條兒似的柳枝和如緞的大地了。“那斜山上的青松翠柏和那山崖上幾叢叫不出名的小紅豆披了雪衣,該是怎樣一番景象呢?”它們想。

      雪地上沒有一個人的腳印,只有一串動物留下的梅花樣的印痕。一腳踩下去,雪沒過了鞋幫,直往腳脖里鉆。張強也從家里出來了,在我身后不遠處。我不想讓他看我艱難跋涉的樣子,更不想讓他超過我,禁不住緊走幾步。

      明知道前方是一塊突出的巖石,平時都是繞著走的,可眼下我還是被它光潔的表象迷惑了,更像是要走給身后的那個人看。我還沒來得及得意,哎呦一聲,整個身體已失重,摔了個仰面朝天。要不是有厚厚的雪做保護層,估計我的屁股早摔成兩瓣了。

      即使屁股摔成四瓣我也顧不得了,我爬起來的速度比摔下去的速度更快。此刻受傷最重的不是我的屁股,而是我那顆脆弱的心。天呢,怎么不把身后那個人的眼睛蒙上呢?為什么我每次要在他面前顯擺一下時,總要鬧自己個大紅臉,笑得他直不起腰呢?可憐我作為組長的威信在張強面前算是萬劫不復(fù)了。

      身為他的“上級”,他從來就沒拿我當過“干部”。語文課上,本來是組長我檢查組員的課文背誦,可我還背得磕磕絆絆的時候,張強早背得滾瓜爛熟,并且沒有經(jīng)過任何授權(quán)就做起了“代理組長”;數(shù)學課上,老師讓以組為單位討論數(shù)學題,我這里還在神氣活現(xiàn)地布置討論方案呢,張強已經(jīng)工工整整地在本子上解答出來了;體育課上,應(yīng)該是我?guī)ьI(lǐng)我的組員們玩球,可是張強愣是讓我連皮球都摸不到;最可氣的是衛(wèi)生大掃除的時候,我正拿著小笤帚指東劃西地分配任務(wù)呢,他大掃帚一揮說:“都一邊兒去,別在這里礙事?!泵菜讫嫶蟮男l(wèi)生工程被他自己三下五除二干完了。

      他天生就是我“仕途”上的克星,一看見他不屑的眼神和嘴角輕蔑的笑容,我就一點兒當官兒的底氣都沒了。

      我忍痛急行,恐怕張強看見我的大紅臉。他趕上來,把我往他身后一扒拉說:“走我后邊,我給你開道。”一般在丟了臉之后我會變得比較順從,所以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我的小腳丫踩在他的大腳印里,果然輕松多了。

      在一棵小榆樹下他停住了腳步,舉首觀望。我也仰起臉來,多美啊,像密匝匝長滿了潔白的榆錢。他起腳,蹬腿,嬉笑著跑開?!坝苠X”如玉如絮般飄落,我閉了眼睛,感覺它們掛在我的睫毛上、發(fā)絲上,附在我的額頭上、臉頰上,鉆入我的頸間,滑落我的胸前,像春天里無數(shù)只小蟲子用冰涼的身子搔弄著我。

      我猛地醒悟過來,睜開眼睛,“張強,你欺負人!你等著,我告老師去!”

      “你盡管告去!”那個身影一躍閃進了校園。前方出現(xiàn)了無數(shù)雜亂的腳印,路已平坦。

      校園里已聚集了好多孩子,不知是誰打出了第一個“雪彈”,一場雪仗就此開始。完全是一場沒有目標的空前大混戰(zhàn),潔白的雪球到處亂飛,打在誰的身上就在誰的身上綻開。也有人乘亂搞偷襲——說的就是我自己,專門鉆在人縫里搞瞄準,誓要報剛才的一箭之仇。當我不亦樂乎地攥了個更大的雪球準備擲出去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襲擊目標正舉著個極其夸張的大雪彈瞄準我。

      原來張強早就對自己的高中彈率起了疑心,而我的得意忘形很快就把我自己暴露了。張強甩開膀子,作泰山壓頂之勢,嚇得我閉緊雙眼,同時一個聲音告訴我:你死定了!雪球只是輕飄飄地擦過我的棉襖,我的額頭卻吃了他一記“冰鎮(zhèn)梨疙瘩”(他拿冰涼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在我額頭上敲了一下)。張強哈哈大笑,“膽小鬼!”

      我急了,“你欺負人!我告老師去!”。

      “你盡管告去!”

      正說著,我的胳膊和張強的脖子均被“流彈”擊中,我們兩個趕忙抓起一大把雪,各自混戰(zhàn)去了。

      我們玩了大半夜,雞才叫了頭遍。今夜是我們叫醒的雞,而不是雞叫醒的我們。等到天真正亮了,老師們到校時,校園里的雪已被我們糟蹋得不成樣子了。很快,戰(zhàn)場就變成了勞動工地,各班的同學在老師們的帶領(lǐng)下干得熱火朝天。校園里的雪被鏟掃得一堆一堆,運到花池里,大樹旁。

      其他組的組長都是勞動場上的主角,他們揮著最稱手的工具,奮戰(zhàn)在隊伍的最前面。同樣是組長,我卻連個配角都沒混上。張強抄了組里唯一的一把鐵锨,杜香拿到了僅有的一把大掃帚,就連僅剩的兩把笤帚疙瘩,我也沒能搶過張志生和王麥玲。

      眼看著別人干得歡,我只能干著急,“我怎么辦?我怎么辦?讓我干一會兒,好不好?”我跟在他們屁股后頭念經(jīng)。張強可能被我煩得不行,住了手。他一手提了自己的大鐵锨進了燒水房,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把精致的小炭鏟(一次能鏟起幾個小炭粒的那種)。他把它遞到我的手里,一指老槐樹旁邊那一大堆雪說:“去,那邊兒玩去。”

      終于有工具了,雖然小點,好歹也是鐵家伙。再說,能為老槐樹工作也不錯。我連推帶鏟,恨不得把周圍所有的雪全都堆到老槐樹的身邊。有了雪水的滋潤,明年春天老槐樹開出的花朵也該更加如雪如玉吧。

      同學們好像也偏愛老槐樹,一桶桶的雪源源不斷地運過來。我已經(jīng)沒時間身體力行了,手里的小炭鏟也由勞動工具變成了指揮棒,“你,倒那邊去!你,過來,倒在這里。”張強提過來一桶雪,看著我,嘴角習慣性地泛起嘲諷的笑容,“又開始當領(lǐng)導(dǎo)了?”他說。我可顧不得理他了,做校級指揮,超有感覺。

      回家吃早飯時太陽出來了。我站在屋門口的臺階上,看見鮮艷的陽光照射在張英家的大杏樹上,恍惚間是開滿了粉紅的杏花。

      吃完早飯,走進教室,暖意撲面而來。唐新文老師已提前到校點著了爐火,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次,也是這個學校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教室里點爐子?聞所未聞,想所未想。冬天嘛,教室里就該像冰窖一樣,茶缸里的水結(jié)著冰碴;一雙雙小手就該凍得像小紅饅頭一樣,上面抹著紅膩膩的麻雀腦子;一對對小腳就應(yīng)該在破棉鞋里凍麻了,一節(jié)課下來,半天感覺不到自己的腳……

      教室里也需要溫暖?孩子們也需要關(guān)愛?年復(fù)一年,這個教室里的師生去了又來,除了唐新文老師,誰又考慮過這個問題呢?

      早在秋天的時候,唐新文老師就帶領(lǐng)同學們把堆在田間地頭的爛地瓜和地瓜根拾回來,曬干,成了冬天取暖的好燃料。一入冬,老師又用摻了麥瓤的泥巴在教室里盤好了爐子,壘好了煙囪。

      外面天寒地凍,教室里爐火熊熊。我們摘下手套,解下圍巾,舒坦得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舒展了,學習勁頭十足。其他教室的孩子聞風擠到我們教室門口,探進來一張張羨慕的小臉。你推我,我擠你,爭著要感受一下這份冬日里的溫暖。最前面的同學很快被擠到爐子邊上了。

      上課鈴打響,他們才戀戀不舍地回到他們還和往年一樣冰冷的教室里,一個個捂著帽子,系著頭巾,盯著茶缸里的冰碴,蜷縮在自己的位子上,老師催了好幾遍,也不愿把手從袖筒里伸出來。

      張強不知什么時候攥來一個大雪球,放在他的鐵鉛筆盒上,看著它一點點地融化。我怎么沒想到這個玩法呢?待要也去攥一個來,又恐怕他笑我“猴子跟著人學事兒”。

      上課時張強的長腿照例不小心就踢了我的板凳腿,害得我把‘烏鴉’的‘烏’和‘鴉’在石板上拖出了長長的尾巴。要在以往,我是睚眥必報的,冷不丁回過頭去,助他手里的鉛筆一臂之力,保證他能把不知哪個字的尾巴拖到本子外頭去(張強是不用石板的)。無奈今天心情太舒暢,我連報復(fù)他的心都沒了,只是取出橡皮,擦去了那兩條尾巴。

      這時,張強的鉛筆“咚”地一聲從板上掉下來,一把沒逮住,它咕咕嚕嚕地一路滾到我的腳底下。我沒等他求我就一把抓起來,心情很不錯地遞給了他。張強滿臉詫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領(lǐng)讀課文時,老師又點了我的名。我立刻拿起書,走上講臺。“一只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頃刻間,我的領(lǐng)讀聲響徹在教室里,其清脆響亮程度絕不亞于當年我母親的領(lǐng)號聲,而同學們的跟讀聲也令人震撼。

      我一面領(lǐng)讀,還不時偷看張強的臉。不是我有意關(guān)注他,實在是他所在的那個角落是我心里的一個陰影。每每我領(lǐng)讀時,他不看書,而是斜眼盯著我,他的聲音也總要比別人慢四分之一拍。他這是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就看不上我一站上講臺就像打了雞血的樣子。

      他可能早就看出來,二百年前我是那個頭懸梁錐刺股鑿壁偷光一心考取功名,或者傾家蕩產(chǎn)也要買“官”做(是個小財主的話)的那個人;二十年后我是給本來已擁擠不堪的“國考”的獨木橋添堵的那個人;而且還是“貪官”(做了小官又貪大官)的那個人,所以他向來看我的眼神跟看人類的“蛀蟲”一樣。

      說實在的,我有時也很瞧不起我自己強烈的“領(lǐng)導(dǎo)欲”??蛇@能怪我嗎?有我母親在激情燃燒的歲月里煉就的強大的“領(lǐng)導(dǎo)”基因,我能控制住自己嗎?

      這一次,那張臉上竟然沒有一絲嘲諷。不知道是像我一樣心情大好,還是終于被我天生的好嗓門所折服,張強很合拍,而且神情專注,聲音洪亮,儼然一副任憑我領(lǐng)導(dǎo)的樣子。

      我的心一下激越起來,像火爐里蹦出的小火花:我的一腔做組長的熱情在他的無視中壓抑了那么久之后,終于滿血復(fù)活。一激動,我的聲音愈加高亢起來:“瓶子里的水漸漸升高了,烏鴉就喝著水了。”張強不由得抬頭看了我一眼。

      課下,唐新文老師要把教室外面被雪打亂的板報修補一下。記憶中的板報從沒有絢爛的色彩,但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單純的白色粉筆也能做出美侖美奐的板報。老師幾筆下去,黑板上就綻放了雪白的臘梅花,在這冰天雪地里雅致得動人心魄。在以后的多少年中,這雪白的臘梅花一直珍藏在我的心里,時時綻放笑顏,吐露芬芳。

      我一生鐘愛此花,因為我的老師唐新文在這個冬日里曾親口說過:“臘梅花好!”

      我正看臘梅花看得入神,王麥玲跑過來,神秘兮兮地趴在我耳邊說:“我要有弟弟了?!?/p>

      “你媽媽要給你生個小弟弟嗎?”我問。

      “誰生小弟弟?”張志生探頭過來問。

      “去去去!就你兔子耳朵長!”

      “是抱養(yǎng)一個小弟弟。”王麥玲說。

      我真心替她高興,就說:”你媽媽總想抱養(yǎng)個兒子,這回她該高興了?!?/p>

      王麥玲的媽媽李玉花笑成了一朵花。這幾天,王麥玲的家里天天晚上飄蕩著酒肉的香味,杯盤交錯間,笑語歡聲止不住地從窗戶里透出來。王麥玲的父母端茶倒酒,千恩萬謝,那個大娘心安理得地烤著爐子,吃得紅光滿面。

      這個大娘常年在縣城里給人看孩子,受主人之托,回村來辦一件大事。說是主人家的一個朋友,“黃花大閨女”,快要生了,被父母趕出了家門,急待找個人家把孩子生下來,并強調(diào)說保準是個男孩。王麥玲的父母喜不自勝,當即把事情議妥了。

      要有兒子了,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李玉花說:“再也不用受鄰居的窩囊氣了?!泵看卧诤袜従拥牧R戰(zhàn)中,剛開始她還能占上風,可是關(guān)鍵時刻,人家一句洋洋自得的:有本事,你也養(yǎng)個兒子??!她一聽就像接到圣旨一樣,乖乖地閉了嘴,敗下陣來。然后她就以淚洗面,和丈夫王成商量著怎樣去抱養(yǎng)個兒子。這一次看來是真要抱養(yǎng)成了。

      三天過去了,我問王麥玲:“你弟弟抱來了嗎?”王麥玲說:“沒有?!?/p>

      九天過去了,我又問她:”你弟弟抱來了嗎?”她說:“沒有?!?/p>

      十二天過去了,我再問,她還是說:“沒有。”

      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個“黃花大閨女”早被那個大娘領(lǐng)到張英家去了。那個呱呱墜地的胖小子成了張英的弟弟。

      王麥玲的媽媽天天在家長吁短嘆,怨天尤人。她怪王麥玲的爸爸太大意,像這樣天大的事怎么那么不上心呢,讓人鉆了空子;怪那個大娘利欲熏心,不守信用;怪張英的爸爸財大氣粗,奪人所愛。最終還是哀嘆一聲:都怪我自己命不濟,擔不起這個兒子啊。

      我并不很在意那個胖小子成了誰家的兒子,是誰的弟弟,令我耿耿于懷的是那胖小子的親生母親,那個“黃花大閨女”。多少年以后我都不能忘記她在那個冬日的黃昏里踏著殘雪離去的孤寂的背影。她腋下夾著一個花棉襖,抹著眼淚,最后久久地回望杜家莊,這個留下了她永遠的牽掛的地方。

      她是在孩子出生一個月后被張英的姑姑帶走的。張英的姑姑已經(jīng)在自己婆家的村子里給她找好了婆家,據(jù)說那個家里有好幾個光棍。她的孩子生下來就被張英的媽媽抱到另一個屋里去了,在此后的一個月中,她想看一眼孩子的請求都被斷然拒絕。而且在以后的多少年中,她被母愛激發(fā)出來的,為看一眼自己的孩子而不懈地施展的各種手段,都無一幸免地被另一個母親見招拆招。

      面對張英媽媽被她的胖兒子激勵著的嚴防死守和可怕的反偵察能力,她自嘆再練上十年也不是對手。最終她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判決:她將終其一生也不會知道自己兒子的模樣了。

      這是一個多雪的冬天,舊雪還沒化完,新雪又落下來。屋頂上的雪水滴滴答答的,很多水滴沒等落地就在半路凍住了,凝結(jié)成一排排壯觀的冰凌掛在屋檐上。

      這個冬天張英的媽媽不覺得冷,她懷里的胖兒子像個小火爐一樣,燒得她周身熱辣辣的。她驕傲地抱著自己的兒子屹立在街口,那神氣,仿佛抱著的是整個世界。

      “世界”只有一個,王麥玲的媽媽什么都沒有了,她感到了這個冬天的徹骨的寒冷。多少個睡夢里,那個胖兒子抱在自己的懷里,站在街口被人艷羨的也變成了她自己。她嫉妒得眼睛都紅了,真想做一個強盜,把那個胖小子搶到手。也許就從那一刻起,王麥玲的媽媽決心要養(yǎng)個自己的兒子吧——不惜一切代價!

      這一學期在“小公雞和小鴨子”的友誼以及“丁丁長大了會開飛機嗎”的疑問中結(jié)束了。寒假來臨,新年將至。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薛雨)

      段曉光,筆名劉傳,文登作協(xié)會員,唐河作協(xié)會員,中國現(xiàn)代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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