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莉
(天津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天津 300204)
《逃離》是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門羅以開放且冷靜的目光看待人類行為,被譽為“加拿大的契訶夫”。目前能夠檢索到的國外文獻對短篇小說《逃離》的單獨評價比較少,國內學界對門羅的研究較有影響的是上海外國語大學學者周怡對門羅加拿大性的研究,其他較普遍的觀點是從女性主義角度分析門羅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對短篇小說《逃離》的評論比較集中于從純文學角度解讀作品[1]。如果談及該小說的篇章構建,隱喻的運用是其中的顯著特征,而詩學層面的隱喻范圍較廣,包括隱喻、意象、諷喻、象征、神話、原型等[2]7。因此,從隱喻的角度整體認知該小說的敘事風格,有益于加深對門羅該作品的理解。國內的隱喻研究,在認知語言學的影響下呈現(xiàn)出跨學科的多元化發(fā)展,其間不乏理論的創(chuàng)新和思辨性研究[3]。本文擬運用隱喻理論來考察門羅作品《逃離》中的隱喻運用,探索隱喻的發(fā)生過程,以個案為例來具體描述隱喻在該文學作品中的構建與解讀。
隱喻無處不在[4]2。隱喻不僅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尤其存在于文學作品中。如美國著名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告誡作家的一樣:“要說出真理,但不能直說(Tell the truth, but tell it slant)?!盵5]作家以隱喻言說對生活及真理的發(fā)現(xiàn),而隱喻的解讀離不開受喻者(讀者)。由于“隱喻是心智的產物”[6]364,沒有受過語言文字訓練的讀者甚至可能感知不到隱喻的存在,而感知到隱喻存在的讀者由于認知的差異可能對隱喻有不同的理解。“主體的意向性甚至影響人們對二物能否構成隱喻的認可度”[6]368。女主人公卡拉與山羊弗洛拉從表面看來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是,在大多數情況下,“隱喻的主旨與載體往往并不對等”[2]9。作為山羊的弗洛拉是動物,而女主人公卡拉是有血有肉有豐富情感的年輕女性,然而,正是由于這種不對等使隱喻蘊含“張力”。運用徐盛桓教授的理論,“同一性是隱喻發(fā)生的原因”[6]367,表象相異的兩個事物使認識主體概括出了具有共同點的特征。“這相異的兩物就是隱喻的本體和喻體”[6]367。
雖然從故事一開始弗洛拉的失蹤和卡拉的逃離看似沒有任何明顯的關聯(lián),但是隨著故事的展開,二者的相似性在讀者的認知過程里逐漸凸顯。同一性“是主客體相互作用的產物”[6]368。主體在面對客體時會回憶起過去經驗中的相關事物,卡拉與弗洛拉的迷失構成了二者相似性或同一性的交叉點。弗洛拉的迷失是在物理世界,弗洛拉的身體確實已在現(xiàn)實世界消失;而它的失蹤對卡拉卻產生了精神上的影響。換句話說,卡拉的迷失在心理世界,精神上的迷茫讓她無所適從。卡拉的夢再次鞏固了讀者對卡拉與弗洛拉聯(lián)系的思考。夢中,弗洛拉嘴里叼著一只紅蘋果,它引導卡拉來到一道鐵絲網柵欄的跟前[7]6。弗洛拉的紅蘋果蘊意深刻?!妒ソ洝防?,人類始祖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的故事眾所皆知,亞當與夏娃因吃了“禁果”而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從而具有了自我意識和反抗精神。而弗洛拉的“紅蘋果則使得卡拉明白了自己生活的荒誕而心生逃離”[8]49??ɡ纳罨恼Q與否另當別論,但夢中弗洛拉確實使卡拉萌生了逃離之念。
在現(xiàn)實世界中,弗洛拉也是卡拉的領路人,它引導著卡拉的思維,就像是無話不談的閨蜜。在卡拉不開心的時候,弗洛拉會走過來蹭她,“那雙黃綠色眼睛里閃爍的并不完全是同情,倒更像是閨中密友般嘲諷的神情”[7]7。它不是一只普通的山羊,它似乎比卡拉更有洞察力,弗洛拉一開始和克拉克很親密,但后來卻更多依戀于卡拉,“這種依戀使得它突然間變得明智,也不那么輕佻了——相反,它似乎多了幾分內在的蘊藉,有了能看透一切的智慧”[7]8??死朔Q它是“來自外層空間的山羊”[7]41。在門羅的筆下,作為山羊的弗洛拉好像比女主人更了解生活的本質,更明白卡拉的處境。因此,弗洛拉的失蹤就變得不那么普通了,它并非是“出去尋找一只相好的公山羊”,而是以自己的行為誘導著卡拉?!吧窖虻钠馐呛茈y捉摸透的”[7]41,看似溫順的山羊其實有著自己的想法,而身為妻子的年輕女性卡拉也是如此,表面上她聽從丈夫的安排,而內心深處卻充滿了對丈夫及婚姻生活的不滿。
由此可見,隱喻的存在基礎不單單是事物間的一目了然的直接類似,也可以是間接的類似,即認知主體所感受到的二者的相似性??ɡc弗洛拉閨蜜般的無話不談,思想交融及行為一致,表面看上去似乎毫無關聯(lián),而實際在二者背后隱含著豐富的相似性,這為隱喻的存在提供了可能。隱喻的存在帶給讀者無盡的想象,而解讀隱喻的奧秘也如猜謎一樣樂趣無窮。
“隱喻在心物同構(psycho-physical isomorphism)的心理過程里發(fā)生”,“世界既是物理的又是心理的”[6]369。一則短篇小說構建的文學世界同樣如此,我們既看到文字所描寫的一個表層世界,同時也感受到隱喻所建構的另一個深層世界。通過對《圣經》的研究,弗萊發(fā)現(xiàn)《圣經》中充滿了“城市”“花園”“羊欄”等“功能性”隱喻,或曰“組織性隱喻”[2]44。無獨有偶,短篇小說《逃離》中也充滿了《圣經》中的各種神話原型隱喻。
在卡拉的第二個夢里,弗洛拉“引導卡拉來到一道鐵絲網柵欄的跟前,接下去它……就像一條白鰻魚似的扭著身子鉆了過去,然后就不見了”[6]6?!皷艡凇迸c“白鰻魚”和“紅蘋果”都是常見的《圣經》符號?!鞍做狋~是蛇的變形,在西方的文化中,蛇和山羊一樣可以作為魔鬼的符號,正是《圣經》奠定了蛇隱喻的基礎”[8]49。卡拉的逃離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夢中的弗洛拉的心理暗示。根據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夢的理論,夢是潛意識的反映,“弗洛拉的消失,已經被卡拉在潛意識層面視作對現(xiàn)實的逃離,似乎為卡拉指出一種潛在的突破現(xiàn)存困境的方式——逃離現(xiàn)狀?!盵9]
逃離之后的卡拉為什么中途折返?而消失不見的弗洛拉又為何神秘回歸呢?二者在逃離與回歸時的相似路徑引發(fā)讀者對二者之間本喻體的思考。同時,作家門羅對二者歸來時的隱晦言說使得讀者在心理上產生了相同或類似的意象。弗洛拉的歸來伴隨著濃霧的出現(xiàn),門羅對“霧”并非輕描淡寫?!办F更濃了,而且凝成了一個單獨的形體,變得有尖角和閃閃發(fā)光。起先像一個活動的蒲公英狀的球體,滾動著朝前,接著又演變成一個非人間般的動物,純白色的,像只巨大的獨角獸,就跟不要命似的,朝他們這邊沖過來”[7]40。霧的突如其來如同卡拉莫名其妙的心理狀態(tài)一樣,這種思緒如排山倒海般無法控制,“她雙腳此時距離她的身體似乎很遠。她的膝蓋,穿在不是自己的硬繃繃料子的褲子里,猶如灌了鉛般的沉重。她像匹被捶擊過的馬似的,怎么也站不起來”[7]35。
隱喻不單單存在以具體隱喻抽象,還存在以抽象隱喻抽象這種情況[4]49。正如徐盛桓教授所說:“對事物感知后在心理中的意象不是它的完全再現(xiàn),……事物在物理力場內表現(xiàn)出‘力’的性質、方向、樣式、強度同主體感覺這些事物所形成的心理力場的‘力’的性質、方向、樣式、強度之間可能形成一種契合關系;形成同構(形、型),就可能發(fā)生隱喻?!盵6]369霧象征著卡拉難以形容的心理狀態(tài),是對丈夫克拉克的愛恨交織,難以割舍?是對未來生活的惶恐,無所適從?抑或是后悔于自己出逃的倉促決定?霧的意象囊括了卡拉一切復雜的朦朧思緒,以排山倒海之勢控制著卡拉的行為,她決定放棄出逃而回家;而弗洛拉也隨即從霧中出現(xiàn),二者在逃離與回歸上的路徑驚人地一致。弗洛拉“就跟不要命似的,朝他們這邊沖過來”,恰恰是卡拉決定回家時那樣的倉皇逃脫:“卡拉掙扎著讓她那巨大的身軀和灌了鉛似的腿腳站立起來,朝前踉蹌走去”[7]35。弗洛拉是卡拉的化身,是卡拉的另一個自我,在逃離之前充滿著對現(xiàn)有生活的不滿與厭倦,在逃離的路途之中,又充滿著對未來生活的恐懼與彷徨,倉皇地出走又倉皇地折返,反映出年輕女性卡拉在處理婚姻問題時的盲目心理。
隱喻的言說使小說充滿了敘事的張力與美感,“帕斯卡爾也提到,人們由于過多的肉欲性而無法理解精神概念的抽象,這時就有使用隱喻的必要”[10]。女主人公卡拉莫名而至的思緒如隔著一層霧一樣令人難以理解,隱晦的感覺運用隱晦的表達使讀者更能深切感到卡拉猶如在霧中行的迷茫狀態(tài)。這恰恰證明了隱喻生成過程中格式塔轉換的核心:世界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
“從心智哲學視域下的語言研究來說,本體轉換為喻體就是從對本體的物象的感覺轉換為對該物象的心理感受,而從感覺發(fā)展為感受就是意識活動從最初意識(primary consciousness)發(fā)展成為反思意識(reflective consciousness)的過程。”[6]371卡拉在經歷逃離之后生活重新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但“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進了一根致命的針,淺一些呼吸可以不感到疼??墒敲慨斔枰钌钗M一口氣時,她便能覺得那根針依然存在”[7]47。旁人自然不能感覺到卡拉的內心之痛,這一心理體驗是及其抽象的,或者是難以表述的,而“各種感官所發(fā)生的感覺都可能引發(fā)隱喻”[6]369。因此,卡拉心里的劇痛這一抽象感覺通過弗洛拉的血淋淋的頭骨這一具體形象展現(xiàn)出來了?!澳莻€頭蓋骨,說不定還粘連著幾絲血跡至今尚未褪凈的皮膚”[7]48??ɡ瓋刃幕蛘哒f精神上的傷痛與弗洛拉肉體受到的殘害之劇烈程度是一致的,同是血淋淋的切膚之痛。讀者在看到弗洛拉的頭蓋骨之后所感受到的心痛與感受到卡拉肺里扎了一根針的心痛也是一致的。因此,在意識活動中更能加深對卡拉之痛與弗洛拉之死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
雖然逃離沒有成功,但卡拉心目中仍然存在著對自由的向往或者某種沒有滿足的精神渴求。“她只需抬起眼睛,朝一個方向望去,便知道自己會往哪個方向走”[7]48,逃離的誘惑依然存在。“在干完一天的活之后,她會做一次傍晚的散步,……接下去就能見到草叢里骯臟的、細小的骨頭”[7]48。生活在表面上又恢復到以往的平靜狀態(tài),但平靜中依然隱藏著未來再一次逃離的可能性和過去所發(fā)生過的逃離對她的影響。在她年輕的生命中,這是她的第二次逃離。第一次逃離是她不顧母親的反對,離開父母的家與丈夫克拉克結婚。臨走時在紙條上留言稱,她“需要過一種更為真實的生活”[7]33。叢林中,弗洛拉的尸骨不僅證明了剛剛發(fā)生過的第二次逃離,而且似乎陰魂不散般散發(fā)著無窮的吸引力,使卡拉不由自主地有往那里去的沖動?!叭兆右惶焯斓剡^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帶走了。她抵抗著那樣做的誘惑”[7]48。今后的卡拉是否還會再次逃離?逃離之誘惑是否已伴隨著弗洛拉的死亡而終結?
逃離發(fā)生后,丈夫克拉克沒有懲罰卡拉,卻暗地里殺死了弗洛拉,即弗洛拉代替卡拉付出了逃離的代價。國內學者來激揚認為,弗洛拉的死亡讓人想起了《圣經》中替罪羊的故事。“隨著基督教信仰和宗教風俗的傳播,‘替罪羊’逐漸成為了日常語言中的慣用比喻,用來指代一切代人受過的人”[8]50。另一種看法認為,弗洛拉“實際上是具有反抗精神、有出逃經歷、但最終難逃厄運,與女主角形成意象互涉的雌性動物的創(chuàng)作原型”[11]。這種女性主義解讀視角認為,女性試圖反抗不平等待遇、追求美好生活的努力和掙扎遭到了強制性扼殺。
弗洛拉的意義不只限于此,弗洛拉在卡拉逃離前叼著紅蘋果,以蛇的形象誘導卡拉出逃;在卡拉歸來后,賈米森太太寫信給卡拉,認為弗洛拉是“天使”[7]46。這說明弗洛拉是善與惡的共同體,此時弗洛拉的蘊意已引發(fā)讀者對人性善惡的思考,這一哲學問題已經超越闡釋,非三言兩語能夠說清。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弗洛拉與卡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回視這一逃離過程,盡管卡拉努力嘗試改變,但生活的枷鎖總是難以掙脫,逃離既定的生活模式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以弗洛拉的死亡換回的慘痛領悟是卡拉內心深處不愿意承認的事實,所以,她心中依然會隱隱作痛。靜心思考,在婚姻生活中遇到困難時一走了之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嗎?艾麗絲·門羅的用意可能并非如此。
綜上所述,卡拉與弗洛拉的命運難以分割地相互交織,弗洛拉引導卡拉的逃離,并代替卡拉承擔了逃離的后果??ɡ慕洑v通過弗洛拉得以生動呈現(xiàn),二者交相映射,弗洛拉是另一個卡拉。門羅以隱喻敘事的方式,呈現(xiàn)了女性逃離的復雜心理體驗,這一復雜的“真理”通過隱喻得以認識?!般辟饣匈猓渲杏邢蟆?,道不可道之道,本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其隱喻的言說使得《逃離》富于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也彰顯了隱喻的功能和魅力。二者相得益彰,這也正是該部短篇吸引讀者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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