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開文,原正軍,王小雪
(中國農業(yè)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北京100193)
改革初期新疆國營農場的家庭農場制度
——基于文獻和口述史料的再思考
馮開文,原正軍,王小雪
(中國農業(yè)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北京100193)
運用大量的口述史料和期刊論文,對改革初期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國營農場中建立家庭農場的歷史,進行了系統(tǒng)的分析。分析表明,當時當地興辦家庭農場,最關鍵的原因是當時國營農場制度效率低下,生產經營負擔沉重,職工生活困難重重。由于變革現存制度可能帶來的巨大的潛在利潤,加上生產技術水平高、制度創(chuàng)新成本較小、外部環(huán)境不斷優(yōu)化等有利條件,家庭農場才得以陸續(xù)成功興辦。因此,必須出于一定的客觀動因,出于對經濟利益的追求,具備應有的條件,家庭農場才會水到渠成;千萬不能急于求成,好大喜功。這是這段歷史對今天的重要啟示。
家庭農場;建設兵團;國營農場;口述史;新疆
農業(yè)經營制度創(chuàng)新,是目前新一輪農村改革中一道靚麗的風景線。與種養(yǎng)大戶、合作社、農業(yè)產業(yè)化經營等相比,對于家庭農場人們似乎知之更少?,F實中,家庭農場的發(fā)展也相對更為滯后一些。
據農業(yè)部統(tǒng)計,截至2012年底,全國有50畝以上的種植專業(yè)大戶276萬戶,依法登記的農民專業(yè)合作社68.9萬個。僅在糧食生產方面,就有種糧大戶68.2萬戶,經營耕地面積1.34億畝,糧食產量達1 492億斤,占全國糧食總產量的12.7%;全國共有糧食生產合作社5.59萬個,入社社員513萬人,經營耕地7 218萬畝,糧食產量971億斤,占全國糧食總產量的8.2%[1]。
最近農業(yè)部對滿足以家庭成員為主要勞動力、以農業(yè)收入為主、經營規(guī)模達到一定標準并相對穩(wěn)定(從事糧食作物的,租期或者承包期在5年以上的土地經營面積達到50畝或100畝;從事經濟作物、養(yǎng)殖業(yè)或種養(yǎng)結合的,應達到縣級以上農業(yè)部門確定的規(guī)模標準)這四個標準的家庭農場進行了調查統(tǒng)計,結果表明,截至2012年底,全國30個省、區(qū)、市(不含西藏)共有符合統(tǒng)計條件的家庭農場87.7萬個,經營耕地面積達1.76億畝,占全國承包耕地面積的13.4%。90%以上以種養(yǎng)業(yè)為主,平均經營規(guī)模達200.2畝。2012年,全國家庭農場經營總收入為1 620億元,平均每個家庭農場為18.47萬元。目前我國家庭農場生產規(guī)模依然較小,76.8%的家庭農場經營規(guī)模在100畝以下,其中經營規(guī)模50畝以下的占50%以上;土地和勞動的生產效率仍然偏低,根據農業(yè)部統(tǒng)計數據估算,家庭農場畝均年收入約為920元,人均年收入約2.6萬元,土地和勞動生產效率與發(fā)達國家相比仍然很低[2]。
不用考慮其他指標,僅僅看看所占農戶數量的比例,就可顯見家庭農場的滯后狀態(tài)。根據2006年頒布的《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法》,合作社需要最少7位成員才可組建。最保守的估計,加入合作社的農戶比家庭農場的數量多4~5倍。
于是,問題就出現了:發(fā)展明顯滯后的家庭農場應該怎樣發(fā)展起來?在中國這個小農經濟的汪洋大海里,追求規(guī)模經濟的家庭農場能發(fā)展起來嗎?更有人悲觀地認為,家庭農場就是一個舶來品,在“三農”弱勢、“三農”支持體系惡劣的中國,小農業(yè)趕得上歐美式的大篷車嗎?
對于人們認識中的種種疑慮,本文不想費力作全面解答,只想就中國發(fā)展家庭農場過程中內涵豐富、影響深遠的“雙農場制”——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國營農場中建立職工家庭農場構成“大農場套小農場”的制度——進行初步的剖析,為今天的家庭農場發(fā)展提供參考。
改革①“改革”和“改革開放”同義互換使用,已經成了當代史學家的共識?!案母铩敝复案母镩_放”不失準確,更顯簡潔。本文也采用這種簡潔的提法。初期,即20世紀80年代初期,在包括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農墾系統(tǒng)中出現的家庭農場,是當代中國“家庭農場”以其本名首次亮相。
但是,家庭農場并非直到那時才在中國大地上出現。按照農業(yè)部的四個標準,家庭農場可以看作是農戶主要依靠自有勞動力,自主經營規(guī)?;r業(yè)的穩(wěn)定的組織形式。用今天人們的通俗概括,就是家庭承包經營制度的2.0版。照此標準,放眼過去,在中國歷史上幾乎每個時期都可以找到類似的家庭農場,并且可以說是比比皆是,普遍存在。無論是西周基于封建制的領主農場,還是魏晉南北朝豪強地主占地蔭客制的烏堡莊園,就連一個個封建王朝也可以看成是規(guī)模擴張到“普天之下”“率土之濱”的超級農場。
但今天的家庭農場有自己鮮明的時代前提。區(qū)別于歷史上所有的其他時期、彰顯自身獨有特性的前提,就是農業(yè)的高度市場化經營、農產品的商品化。這個特征是如此明顯,以至于今天的局中人竟忽視了它的存在。加上這一點再去考問歷史,中國的家庭農場的出現可能稍晚一點,但在晚清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富農經濟等形式,其生產的產品主要用于銷售、主要依靠家內勞動力再加適當雇工、規(guī)模化經營等特征,都與今天的標準相吻合。此后,特別是新中國建立以來,農業(yè)的非自給自足性、規(guī)模經營趨勢一直是一條時隱時現的脈絡,只不過是規(guī)?;霓r場建立在集體所有的基礎上而已。在改革之后,在家庭承包經營制度的基礎上,幾乎與種養(yǎng)大戶同時,家庭農場也絡繹不絕地紛紛出現,不僅出現于農墾系統(tǒng)內,也多見于農墾系統(tǒng)外。在最近還形成了一個發(fā)展的熱潮,成為2013、2014年兩個1號中央文件鼓勵發(fā)展、強力推動的農業(yè)經營形式之一。
因此,家庭農場絕不是一個舶來品,我們也不必要和歐美的超大農場作過多直接聯(lián)想,起碼不要奢望規(guī)模會迅速趨同。建設家庭農場,不僅需要走自己的道路,還需要找到自己的規(guī)模,前面統(tǒng)計數據反映的現實也要求我們有這樣冷靜的判斷。
走自己的路,自己走過的路自然就顯得格外重要,甚至會超過“他山之石”。作為家庭農場在當代中國的首次亮相,國營農場中的職工家庭農場自然應該受到足夠的關注。研究現狀表明,農墾系統(tǒng)內外缺乏交流,更鮮有交鋒。其內外的家庭農場并未納入同一研究視野,主流研究者在探討家庭農場時甚至遺忘了農墾系統(tǒng)的家庭農場,加之年代漸遠,撿拾和剖析這段歷史不僅必要而且急迫。
眾所周知,國營農場隸屬于生產建設兵團,而生產建設兵團多是由作戰(zhàn)部隊改編而成的。建立于1954年的新疆生產兵團(以下簡稱兵團),就是由中國人民解放軍一野第一兵團第二軍(原359旅)和第六軍的大部、第二十二兵團(起義部隊)的全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五軍的大部組編而成。1981年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重新恢復建立,到1983年開始改革經營制度之前,基本上采用的都是大兵團作戰(zhàn)式的生產經營制度,通過下達指標、集體勞動、完成計劃的方式指揮生產。生產經營的命令經濟特征很鮮明。
更進一步系統(tǒng)分析,會發(fā)現國營農場在當時還有自己突出的制度特征。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與普通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不同,兵團的土地絕大多數屬于國家所有,極少數基層單位才有屬于集體所有的土地。第二,兵團制度具有生產建設和屯墾戍邊兩個功能,后者更具有提供公共品的性質,這就使兵團的經營目標不僅僅局限于經濟發(fā)展。第三,兵團及其下轄的國營農場(國營農場改革后逐漸有了農墾企業(yè)、團場等稱謂)整體上實行黨政軍企合一的管理體制,比其他的國營企業(yè)還多一種“軍管”性質,和改革之后的農村經濟相比更是不可同日而語。第四,兵團下轄的國營農場得到不少政策優(yōu)惠,基本上成了當時最發(fā)達的農業(yè)生產團隊。這主要表現在:具有讓人羨慕的城鎮(zhèn)戶口和職工身份,雖然從事農業(yè)生產但卻享受城市職工待遇的“特殊群體”;占地廣泛,可以進行農業(yè)的規(guī)?;洜I,在國內基本上不屬于“小生產者”;擁有先進的機械化作業(yè)方式,運用科學技術程度高,生產力的發(fā)展水平、技術進步程度都可能全國最高;擁有較高的收入水平和較好的生活水平,包括較高的社會保障水平,也是其他地方難以企及的[3]。黑龍江、海南、云南、四川、廣西等地的兵團制度與新疆類似。
優(yōu)越性這樣明顯的制度為什么要走上改革的道路?為什么要在國營農場的基礎上組建家庭農場?基于新疆的原因分析當具有代表性。
對新疆來說,原因主要是優(yōu)越的制度不一定帶來顯著的經濟發(fā)展成效。分析其原因,主要包括:
1.家庭承包經營制度的實施和績效。從1978年小崗村實施“大包干”到1983年,是家庭承包經營這一制度績效最顯著的時期。當年盈利、全國普及、最高糧食總產量等一系列農業(yè)增長奇跡的不斷出現,在全國范圍內產生制度示范效應……都在不斷地炫示和強化著自身,一條通過家庭承包改革農業(yè)經營制度的路徑也開始形成,家庭承包優(yōu)越的觀念不斷深入人心。這就使農墾系統(tǒng)也很難做出其他選擇。實際上,兵團國營農場中的家庭農場就是在承包經營制度實施之后接踵而至的,甚至可以說是前后難分軒輊的。
從理論上說,家庭承包經營制度的有效實施,還大大化解了兵團實施家庭農場的信息成本和組織成本等,好多事情都有跡可循、有本可依,無需從頭做起。家庭承包經營制度的穩(wěn)態(tài)運行和卓越的成效,也大大減少了組建家庭農場的不確定性。
2.不斷向好的外部環(huán)境弱化著兵團的屯墾戍邊功能。兵團組建后的屯墾戍邊功能一直很強,特別是在解放西藏、中印邊界沖突、中蘇珍寶島之戰(zhàn)等時期,兵團對于邊疆的穩(wěn)定發(fā)揮著不可磨滅的重要作用。但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的外交形勢大為改觀,特別是中美建交和前蘇聯(lián)走向衰落以至解體的國際局勢,使生產建設兵團的屯墾戍邊功能減退到了較為其次的位置,經濟發(fā)展績效、經濟效益的約束力不斷增強,這種不斷向好的外部環(huán)境和功能的轉變,使以經濟績效為目標的一系列改革成為必要和可能,一系列經濟改革的大戲才得以輪番上映。
3.兵團體制運行中存在經濟績效低下的問題。不好的經濟績效,是兵團的國營農場在家庭承包制度的基礎上建立家庭農場的關鍵原因。據陳獻燈提供的口述資料《我推行的牧場改革》,當時他前去領導的北塔山牧場,是個最差的單位。從1967-1982年連年虧損,生活條件很艱苦,就連場部喝的都是河溝里的水,牧工不安心,經常出現外逃到蒙古的事件,因此我們牧場要派出民兵小分隊,配合邊防軍騎馬拿槍一起巡邏,在守衛(wèi)邊防的同時,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防止職工外逃。我曾問我們的職工,為什么要跑,他們回答很簡單,就是蒙古比中國好,中國吃不飽,經常要餓肚子,感到沒有希望,到蒙古就可以吃上飯。團場狀況之差可見一斑?!倍鴪F實行的工資制度(實際上是平均工資制度),使職工“除工資制外沒有其他收入”,這就導致“五定一獎”等責任制度創(chuàng)新之后,面臨著易獎難罰的困境,因為罰得太狠職工一家生活都失去了著落,“所以虧損只能掛賬在連隊、團場”。石河子總場副場長徐貴也在口述資料《我經歷的農場改革》中說:“當時農場職工工資不高,一般都是一個人五六十塊錢養(yǎng)活三四口人,錢就是一個吃飯錢,穿的衣服是破破爛爛的,補丁摞補丁。一家最多讓養(yǎng)三五只雞,其他的啥也不準養(yǎng)[4]?!睂W術界對于以前制度的缺陷,尤其是平均主義的分配制度和國家“統(tǒng)收統(tǒng)支”的財務制度的不足,也都有清晰的認識,看到了改革的必要[5];或者認為改革的成效之一就是“初步解決了職工吃團場‘大鍋飯’的問題[6]”;或者比較一致地指出改革的重要成果——“大農場套小農場”——就是雙層經營體制,并且從長遠看,發(fā)展適度規(guī)模經營,就要堅持以獨戶家庭農場為基本形式,適當發(fā)展其他形式的路徑[7]。
對于兵團體制存在的問題,陳鎮(zhèn)年基于新疆的分析較為客觀具體系統(tǒng)[8]。他指出兵團存在的問題在于土地基本穩(wěn)定的前提下,由于待就業(yè)職工子女數量、退休人員數量增加和非生產人員和非生產費用激增,導致負擔加重,甚至到了不堪重負。根據農八師18個農場1982年底的統(tǒng)計,現有人口39.92萬人,其中9~18歲的人口12.73萬人;51~60歲的職工數為2.48萬人,現已退休職工也有兩萬人左右。據132團調查,平均6個職工要負擔1個退休人員,這些社會性支出已成為農場的沉重負擔。非生產性支出方面,農一師十團調查表明,全團職工5 000人,管理人員和各類非生產性服務人員1 470人,占30%以上。農七師131團調查顯示,1982年各種間接費用及非生產性費用,包括企業(yè)管理費、共同生產費、退休工資、糧油倒掛、烤火費、教育經費補貼等占當年總成本的27.7%。平均每畝播種面積分攤31.32元,每個直接生產工人負擔623.32元。
但是企業(yè)的發(fā)展參差不齊,不少企業(yè)虧損。1981年全兵團183個農牧場有107個虧損,虧損面53%,在80個工業(yè)企業(yè)中有30個虧損,21個建筑安裝企業(yè)有12個虧損。其他系統(tǒng)中“虧損企業(yè)大量存在”。
重負和虧損共同作用的結果,就是職工收入增加緩慢。與農民的收入從1978年的133.6元增加到1982年的271.1元相比,職工的收入不僅沒有翻兩番,而且僅僅增加33.4%。這些收入還不能及時發(fā)放,經常遭到拖欠;資金緊張尤其是流動資金短缺,使國營農場的生產活動也越來越多地依賴銀行貸款。石河子總場1981年盈利460萬元,1982年盈利600多萬元,也要靠銀行貸款發(fā)放工資。
這些情況對國營農場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嚴重的挑戰(zhàn)。原因就在于國營農場統(tǒng)得過死、流通環(huán)節(jié)少而僵、分配大鍋飯、管理強命令的管理體制。
歷史也表明,在改革前后成效立顯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僅是新疆,五九七農場原種場的一個養(yǎng)牛點,1981年前連年虧損,1982年實行班組承包仍虧4 000余元,1983年由一戶職工家庭(兩名職工加兩個半家屬)經營承包,簽訂為期三年的合同,一年就扭虧為盈,除掉生產成本、三級管理費、農業(yè)稅三項1.76萬元,承包純收入4 312元,以職工2人平均,每人收入增長2.5倍[9]。
明確了現實中存在的問題以及問題的成因,對比改革前后績效的顯著差異,那結論自然就是改革勢在必行。
4.較高的生產力水平、技術水平等客觀條件要求有較大的經營規(guī)模。關于兵團較高的生產力水平,當時有很多歷史事實顯示出了這一點。張赴先的口述《我在曼谷世界糧食日慶祝大會上的發(fā)言》比較清晰地顯示了這一點。他說,由于“我們連續(xù)多年努力,大力改善農業(yè)生產的基礎條件。如興修水利、打井辦電、渠系防滲、改建條田、平整土地、治理鹽堿、植樹造林、購置現代化農業(yè)機械……這一系列措施,為提高小麥的生產水平奠定了可靠的物質基礎。同時,我們還采取了一系列適合中國西北的地區(qū)干旱、寒冷、堿重的科學技術措施,如選用優(yōu)良品種、適期播種、合理密植、合理施肥、合理灌溉、采用現代先進技術,科學地進行田間管理,普遍使用具有國際水平的農業(yè)機械,適時搶收等”,所以“1986年,我所在的農場約3萬公頃小麥每公頃平均產量達到3.75噸以上,其中近700公頃每公頃平均產量達到4.5噸,還有100多公頃達到6噸以上[10]”。這段回憶比較明顯地論述了技術進步和技術水平在兵團生產中的作用,把它看成是獲得較高單產的主要原因。而其他農村地區(qū),農業(yè)增長的主要動因是制度的創(chuàng)新。林毅夫的計算表明,家庭承包經營制度(論文中使用的是家庭責任制Household Responsibility System)的貢獻最大[11]。二者相比較,國營農場的技術優(yōu)勢更明顯。毫無保留地拋棄這種優(yōu)勢自然是十分可惜的,也是不可取的。兵團較大的土地經營規(guī)模及其導致的農業(yè)機械的高需求、較為剛性的工資制以及“統(tǒng)收統(tǒng)支”的財務制度,都使得兵團的家庭農場制度不能完全建立在分光分凈的基礎上。
5.其他原因。改革受到的重視,興辦國營農場受到的重視,從國家領導人以至基層干部的行為中都可以明顯看出。可以說眾人合力玉汝于成。農七師耿千里的家庭農場,就是時任副政委的楊新三要求131團政委潘玉山對職工進行考察、篩選后才選定人選,楊新三親自與耿千里細致商談,對他在多方面大力支持,包括頒發(fā)“家庭農場證書”,并在家庭農場成功舉辦后,通過組織各級領導參觀等形式進一步給予鼓勵和支持??梢哉f,在此過程中,耿千里和他的家庭農場一直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優(yōu)遇[12]。多方合力,應該是家庭農場得以不斷組建的關鍵原因。
而與“大包干”的政治風險相比,組建家庭農場只有少數職工對分田承包這種做法的性質是否背離社會主義一時心存疑惑[13]。整體上遇到的阻力較小,摩擦成本較小,也是家庭農場得以走向繁茂的重要原因。
總之,外部環(huán)境和既有的制度創(chuàng)新,降低了兵團家庭農場制度創(chuàng)建的成本;兵團內部的低效率問題,則為變革提供了巨大的潛在利潤。內因是制度變革的關鍵。
兵團興辦家庭農場的過程中形成了一系列有價值的經驗,可以通過其具體做法逐一展現出來。
1.在家庭承包的基礎上發(fā)展家庭農場。上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司令員的文章《抓住“主體”,發(fā)展“兩翼”治窮致富》,下到各單位的《關于繼續(xù)完善承包責任制和興辦家庭農場的具體規(guī)定》,各級的文件精神一致指明,要求在家庭承包的基礎上組建家庭農場。實際運作基本符合這個順序,先承包,再興辦農場,農場可以看成是承包經營的升級,這也是兵團當時舉辦家庭農場比較科學合理的順序。而司令員的文章表明,家庭承包經營和家庭農場在實踐的時間順序上,幾乎難分先后,也并無明顯的階段性標志。
2.家庭農場的規(guī)模一般顯著大于職工的土地承包面積。據口述史料,家庭農場的規(guī)模最小的有100畝,最大的聯(lián)戶家庭農場承包土地過千畝,多數規(guī)模在200多畝左右。耿千里的家庭農場承包的就是215畝下潮地。
3.家庭農場不局限于種植業(yè)。除了種植業(yè)中的規(guī)模不等的家庭農場外,在畜牧業(yè)中,也建起了一系列的家庭牧場。林業(yè)中的家庭林場,還形成了蔚為壯觀的立體經營。家庭農場還被看成是治窮致富的“主體”,與庭院經濟、開發(fā)性生產一起構成“一體”“兩翼”的格局。整體上講,兵團的農業(yè)在當時呈現出一種農場農業(yè)、庭院經濟、開發(fā)性生產、家庭畜牧場、家庭林場協(xié)同發(fā)展的系統(tǒng)工程。
4.承包期一般是每輪3~5年,也可以承包到15年甚至30~50年。由于土地的國有性質和組建家庭農場時各種相關制度的作用,當時家庭農場的每輪承包期并不長,3~5年一包的比較多。但也有承包期一輪就達到15年、30年,甚至50年的。農四師的開發(fā)性家庭農場(開發(fā)性承包不一定承包土地)承包期就在30~50年,還給予免除前三年費用的優(yōu)惠。與全國其他農村地區(qū)通過宏觀政策統(tǒng)一規(guī)定和通過《土地承包法》等法律硬化的工作相比,當地這方面有所滯后[14]。
5.與家庭承包相比,家庭農場的特征也很鮮明,主要表現在:(1)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是以承包國家的任務為主,本身還不是經濟實體,自主權是有一定限制的。而家庭農場除承包國營農場的生產資料外,還得較多自備生產資料,自己籌措資金,生產過程有較大的自主權,已成為相對獨立的商品生產者。(2)在分配上,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職工的收入,主要靠基本工資加獎勵。而家庭農場已不受基本工資和獎金的約束。收入多少,富??炻耆Q于家庭農場生產經營的好壞。(3)家庭農場與國營農場的關系,已由過去是職工與企業(yè)的關系,變?yōu)樾姓系碾`屬關系,經濟上的合同關系。國營農場除負有領導、監(jiān)督職工家庭農場執(zhí)行國家計劃、政策、法令的責任外,主要通過產前、產中、產后的社會化服務與家庭農場建立各種聯(lián)系。家庭農場和國營農場變成了兩級生產和兩級經營的經濟實體,發(fā)揮了國營農場統(tǒng)一經營和職工及其家庭成員分散經營的積極性,對改變國營農場“一死二窮”的狀況等都做出了更大的貢獻[15]。
6.家庭農場的紛紛建立,帶來了一系列良好的經濟績效。除了前文已經提到的家庭農場的良好經濟績效,主要表現在對職工收入的影響和對國營農場經費緊張的緩解。農四師的聯(lián)戶家庭農場1984年總收入130 658元,扣除上繳利稅和其他支出6 457.07元,實現利潤66 301元,職均3 157.19元,而之前只有幾百元錢。農場主孔繁富家3個勞動力共收入12 118元,已經成了萬元戶。陳仰忠的家庭林場更高,年產值達到1.7萬元,扣除上繳,個人可得1.5萬元。農七師辦起的“兵團第一個家庭農場”——耿千里家庭農場,1984年純收入也達到了18 540元,職工平均收入2 317.5元,收入狀況大為改善。
改善國營農場的資金緊張狀況方面,來自農四師的數據表明,1986年因為興辦家庭農場,少支付的工資、補貼、流動資金和少購買的農具等共計減少支出6 960萬元;同時93%的職工及時交納了承包費用,總計增加收入4 871萬元。一減一增,國營農場的財務狀況大為改觀。說明家庭農場也為國營農場做出了較大地的貢獻。這些就是“改革最顯著的成績”[13]。
直到最近幾年,改革的成效還在持續(xù)外溢,國營農場負擔的不斷減輕。在家庭農場之后,國營農場又通過“兩田制”、股份合作制、有限責任公司以及各類農業(yè)產業(yè)化經營組織等制度變革,逐步實現了職工生產費、生活費自理。據統(tǒng)計,2010年全國農墾農業(yè)職工生活費自理率90%以上,生產費自理率達83%以上,同時,作為交換條件,96%以上的農機具已歸職工個人所有[16]。國營農場的市場化經營主體身份基本定格。這應該看作家庭農場的道路貢獻,它是一系列后續(xù)制度創(chuàng)新的基礎和起點。
兵團興辦家庭農場的歷程,積累了不少有價值的經驗,對于今天有著許多值得深思的鑒照。
(一)具體經驗
1.制度創(chuàng)新要獨具特色。因地制宜、因時而異,是一個制度具有生命力的關鍵特征,也是對制度創(chuàng)新獨特原因、特定條件的體現和反映。這不僅體現在制度創(chuàng)新的目標上,還體現在一系列的具體做法上。兵團中家庭農場的興建,除了充分體現出家庭農場與家庭承包經營制度的不同外,還在承包期限、經營規(guī)模、家庭農場的形式和種類、對機械化和其他農業(yè)技術的利用等方面,都體現出了自己的獨特之處。農場農業(yè)、庭院經濟、開發(fā)性生產、家庭畜牧場、家庭林場協(xié)同發(fā)展的形式,承包面積較大、承包期較短的內容,也都在彰顯著國營農場中家庭農場的個性。張赴先的口述《我在曼谷世界糧食日慶祝大會上的發(fā)言》,就顯著突出了其較高的技術水平。也因為較高的技術水平,沒有完全照搬其他農村地區(qū)的家庭承包經營制度,而是在家庭經營的基礎上,結合自身條件和特長組建起一個個家庭農場,就是制度創(chuàng)新最顯著的特征,足以在當時獨領風騷,在今天依然引人注目。具有新疆特色的家庭農場,告訴今人創(chuàng)辦家庭農場時因地制宜的重要性怎么強調都不為過。
2.要使新舊制度都充分發(fā)揮作用。家庭農場的自主經營和國營農場的統(tǒng)一經營相結合的制度內涵,就顯示了一條制度變遷的漸進道路,說明既發(fā)揮新制度的優(yōu)勢,又保留舊制度的功效,才使制度變革有了走向成功的可能性。這也提醒今天的家庭農場在新式的家庭經營之外,必須具有來自統(tǒng)一經營層面的支持和服務,甚至是系統(tǒng)的、高水準的、專業(yè)化服務。兩者兼?zhèn)?,才能邁開快速前進的步伐。
3.經營規(guī)模要適度。國營農場中的家庭農場多數規(guī)模在200畝左右,他們擁有很好的生產力水平,非常好的機械化水平和農業(yè)技術水平,但規(guī)模與今天農業(yè)部的標準并沒有高出多少,這是非常明智的,非常值得今天創(chuàng)辦家庭農場的人們重視。歷史的教訓是,人們容易走上通過擴大規(guī)模追求增量收益的道路,但也往往因為盲目擴大規(guī)模導致?lián)p失慘重。家庭農場的適度規(guī)模提醒今人,千萬不要忘了大規(guī)模經營吃過的苦頭。
4.注意農業(yè)和農場功能的變化,迎頭趕上。國營農場中的家庭農場的興辦,適逢屯墾戍邊功能的弱化,而今天的家庭農場適逢城鎮(zhèn)化背景下的農業(yè)多功能化時期。當時的家庭農場已經在大農業(yè)內外廣泛展開經營,有農業(yè)經營、土地承包之外的開發(fā)經營等,今天的家庭農場也不應該局限于種植業(yè)、養(yǎng)殖業(yè),應該有充分兼營各業(yè)的長遠眼光,漸次拓展經營旅游觀光農業(yè)、體驗農業(yè)、農產品加工業(yè)、農產品和生產資料運銷業(yè)等,以使現有的勞動力、資本、土地等要素得到不斷優(yōu)化配置,使經濟績效達到最大化。這應該是新疆做法對家庭農場未來的啟迪。
此外,各級領導和廣大職工同心協(xié)力興辦農場,現場觀摩會等精神獎勵和物質補貼相結合的激勵政策,扶植成功典型再逐漸推廣的做法,都值得今天家庭農場的興辦者們認真借鑒。
(二)本質經驗
值得指出的是,以上這些經驗都可看作外在化的、非本質的。綜合全文,國營農場中的家庭農場最主要的經驗和啟迪在于:創(chuàng)辦一定要出于客觀需要、出于對經濟利益的追求,必須在具備一定的客觀條件后應時而動。
1.必須以提高制度效率、追求經濟績效作為制度創(chuàng)新的目標。兵團組建家庭農場不是為了各級領導的主觀愿望,而是為了改變自身經濟效率低下的現狀,要通過改革實現職工收入增長、國營農場負擔減輕的潛在利益。家庭農場得以成功組建,一個顯著的原因就是組建前后經濟績效存在的巨大差距,這在財政負擔和職工收入兩方面都表現得十分顯著。這表明:經濟制度的創(chuàng)新必須以經濟績效為目標,以追求潛在利益的實現為依歸,并且需要始終不渝地堅守這樣的目標宗旨,才會使制度創(chuàng)新在提高經濟效率的康莊大道上不斷前進。與之相對,出于某些領導人的一時決策,或者出于盲目跟風,甚至出于貪大求洋而“造”成的制度變遷,遲早會成為“制度失敗”。
2.制度創(chuàng)新需要滿足成本減少等一系列條件才會應時而至。家庭農場出現在改革初期的兵團中并非偶然。如文中所述,環(huán)境變化導致屯墾戍邊功能弱化、家庭承包經營等其他相關的制度創(chuàng)新、信息成本、組織成本和摩擦成本較小或者得以減小,都是不可或缺的影響因素。優(yōu)越的技術水平、適宜規(guī)模經營的廣闊土地等客觀條件、國有農場經營制度的傳統(tǒng)和制度慣性,以及農場財政和職工生活的日益艱難等,都是不能忽視的現實條件。家庭農場是這些條件和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換句話說,不是改變舊制度存在巨大的潛在利潤這一個因素,不是舊制度運行艱難這一個條件就足以誘發(fā)制度創(chuàng)新的。這一點,尤其值得今天一門心思急于更新經營制度的人們深思。
(三)家庭農場是否就是中國農業(yè)經營制度的未來?
家庭農場的前途是本文無法逾越的難題??梢钥隙ɑ卮鸬牟糠质?,家庭農場不是一個舶來品,是中國農業(yè)長期發(fā)展中出現的。至于問題本身,實際上是兩個問題:一是家庭農場相對于其他的農業(yè)經營制度會不會在未來勝出?二是家庭農場的未來如何?是長期存在還是曇花一現?對于這二者,本文由于只研究改革初期,并只限于兵團內部的家庭農場,對這兩個問題都難以回答。但當地家庭農場之后的一系列制度變革至少說明,一種經營制度不會經久不衰,一種經營制度也不能盛行于“普天之下”;也許會有普遍適用、長期持續(xù)的經營制度,但這必須要經過更長時期、更復雜的歷史的反復探索檢驗。今天人們能夠做的,就是選擇交易成本更低的制度安排。
因此,家庭農場歷史經驗在今天的價值就在于:在追求更高的經濟績效目標既定后,如果組建家庭農場的成本最低、條件最完備,那就組建家庭農場;如果家庭農場不是成本最低、條件最完備的,那就采取其他條件具備的、成本更低的經營制度去實現經濟績效。這才是全面、系統(tǒng)、辯證的歷史經驗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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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usehold Farms Innovated from State Farms in Xinjiang During Early Days of China’s Reform——Rethinking Based on Literature and Oral Historical Materials
FENG Kai-wen,YUAN Zheng-jun,WANG Xiao-xue
(College of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Beijing100193,China)
By using oral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literature from journals,this paper tries to open the history about the household farms set up in the state farms in Xinjiang Construction Corps during the early days of China's reform.The main point of the paper is that the low efficient institution existing in the state farms was the most important reason for the household farms organized during 1980s.Other key factors include an optimizing environment,high level technology,and decreasing costs of institutional change.The paper emphasizes that today,in China's countryside,if it is not made to carry out the economic performance,or if necessary conditions have not been prepared,is no good to make up a household farm.
household farm;Construction Corps;state farm;oral history;Xinjiang
F325.2
A
1009-9107(2015)02-0146-07
2014-05-14
中國農業(yè)大學與塔里木大學合作研究課題;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13YJA790020);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13JGB057)
馮開文(1966-),男,中國農業(yè)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農村組織制度、農業(yè)經濟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