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1986年生,黑龍江人,現(xiàn)居江西。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山花》、《百花洲》、《長江文藝》、《散文選刊》等處。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郵政作家協(xié)會理事。
世上有許多地方,人若是無心則一生都對它們不置一顧;而對其鐘情者,它們?nèi)鐝?qiáng)力的磁石,引人千里遠(yuǎn)投。
——張承志《〈大西北〉序-給我視野》
高原的高度
美景總在半夢半醒之間。火車駛進(jìn)烏蘭察布境內(nèi),高原上黃土丘陵饅頭似的盤踞在鐵路兩側(cè)。烏云壓得很低。我不經(jīng)意的一眼,捕捉到了一個難得的鏡頭:一個小孩帶領(lǐng)一群羊緩慢地游行在饅頭頂端水平面的一側(cè)。在那接天之處,我的心一下子飛到了他跟前,和他一起張開雙臂,擁抱天地間那濃重的西北風(fēng)。
這一幕,對于發(fā)現(xiàn)者來說,不亞于任何物質(zhì)的獎賞。美,誕生于緩慢。此景此情,由緩慢而來的震撼,那種力量感,遠(yuǎn)比事后對著照片回味要高出百倍。所以,聰明者會選擇以詩人的姿態(tài)駐足,在別人的歡呼和吵鬧聲中獨傲于世。更多的時候,這種駐足,并非有意為之,而完全在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帶給他的震撼,瞠目結(jié)舌,定格表情,他注定是美真正的發(fā)現(xiàn)者。像高原上的河流、火車一樣,發(fā)現(xiàn)者在孤零零地與天和地做一次交流,不是寒暄,而是促膝長談。
在西北,高原的高度是附著于它的事物丈量出來的,比如火車?;疖?,不像南方平原一樣,與路旁的田地黏在一起,也不靠高架橋游行在天地鏤空的崖壁和隧道內(nèi)。西北的火車,距離地面有一個合適的高度。這個高度是個參照系,恰當(dāng)?shù)刈屓嗽谀清e落的層次中發(fā)現(xiàn)了高原的高度。
高原的高度,同樣來自于放牧的孩童。那是一種生活習(xí)性,一種狀態(tài)的沿革,沿革出了高原的高度。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下子,我的心就飄向丘陵頭頂,與長空感同身受,然后,心變成了一顆晶瑩脆弱的淚滴,飛向了高原之巔。采擷一朵綿軟的云,一不小心,捏出了水,一滴、兩滴,落向高原。就那么一個動作,從此將我與大西北相連,我也變成了戈壁上的一株芨芨草了呢!
高原高度的秘密,同樣是被烏拉特中旗的呼仁敖包巖畫和劉拐沙頭的黃沙發(fā)現(xiàn)的。千古圖騰,文化的傳承;黃河與沙漠對抗而生的河套文化則是勞動的傳承。他們一起把高原不斷拉高,拉伸,包容華夏。那種高度,就是任何科學(xué)儀器都無法測量的了。
高原之高,讓再樸實的寫作者都會化為精靈;面對高原,再素樸的文字都會為高原之美而動容,難以低調(diào)。高原是個迷人的孩子,他最深不可測的高度在于,把一切庸常之人變成了最厲害的詩人。
由一只迷失羔羊想到的
用來丈量高原之高的還有一個角色,它是一只羊。在巴彥淖爾阿拉善沙漠的夢幻峽谷,那只羊立于一處赭紅色崖壁的頂端。它遠(yuǎn)離了羊群,獨自攀爬到不該屬于它的位置,這個上鏡的家伙時而側(cè)側(cè)身,時而扭扭頭,像位走在紅毯上的電影明星走進(jìn)了我們的鏡頭,和我們一起發(fā)現(xiàn)了高原之美。
高原之美,源于躍然紙上的突兀,源于高原之上種種事物的高度:起伏的群山,點綴草原的羊群,戈壁上簇?fù)淼能杠覆荩は嫉孛矋{谷的溝與壑,蒙古包、敖包和經(jīng)幡,這種種一切,都因顯赫與突兀造就出一種拔地而起的美。高原是一張紙,躍然紙上的事物讓高原更具厚度和力量感。
那種厚度與力量,融化在了蒙古人的體內(nèi),它們變成了醇香的奶茶與甘甜的美酒,傳遞給一個個以旅游者身份造訪的庸常之人。與被現(xiàn)代文明侵害得除了浮華、躁動外早已內(nèi)外皆空的城市人相比,西北的原始與厚重早已隨著歷史生長在草原的沙蒿里,飄蕩在一曲曲長調(diào)里,悠蕩又綿厚的蒙古長調(diào)告訴你,如果天上有歌神的話,那么西北人就是歌神的兒女??吹绞裁闯裁?,他們善于表達(dá)、善于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美是他們特有的基因,曲調(diào)一經(jīng)從體內(nèi)飄蕩出來就立刻有了躍然紙上的高度。它們比一切你能感知的事物要高出百倍、千倍。
峽谷制高點的那樣一只羊,儼然成了另外的我們。面對蒼茫,一切喧囂都顯得徒勞;面對河套,無論多么偉大的人生都將變得寧靜而又清涼;在西北,會想起人生的漫長與驚鴻之美,想起旅途的疲憊與駐留的悵然,想起由隨性之美而誕生出的一個個有趣的故事,想到這些,便想以一種朝圣者的姿態(tài)去親吻它、回敬它,想化作一粒微塵,漂浮在西北上空,永視這片大地。
高原之美,美在突兀、美在赫然,這些立于高原之上的事物,是測量高原之美的神奇器皿,是神賜予高原的絕佳禮物,是點綴高原之花,讓人心里的高原從此不再寧靜。
悲從“鬧”中來
悲是美的最高境界。大美西北,那種遼遠(yuǎn)與蒼茫會觸動你最敏感的神經(jīng)。激動、甚至戰(zhàn)栗,進(jìn)而迸發(fā)的熱淚,浸潤著西北干涸的大地。超喜悅的悲,悲而不傷,像一條大河奔騰在茫茫戈壁與草原之上。
與之相配合的,是人散心空后的傷。熱鬧后的悲傷在那個午后變成了一場別致的夢,不斷驚擾著我。睜開眼,回顧那些支離的片段,它們變成一個個情節(jié),毫無章法可言,竟與故鄉(xiāng)一道纏繞著,走進(jìn)我西北的故事里。
支離破碎的故鄉(xiāng)與眼下的西北,與眼下屬于我的大西北,究竟有何關(guān)聯(lián)呢?或許只有河套的風(fēng)能告訴我答案。我有幸選擇坐在綠皮車?yán)锔鎰e西北,河套的風(fēng)不斷向我訴說那些屬于西北的秘密,訴說那些躍然紙上的悲。
那悲,與火車、山脈、綿羊、植物一樣,生長在西北這張大氣廣闊的紙上。那是一張熱鬧的紙。悲,成了紙上的精靈,從河套人那一句句“鬧”中跳躍著走來。
“巴彥淖爾”地名中有一個nao字,河套人講話也喜歡用“鬧”字。nao,發(fā)去聲。我并不確定這樣一個方言的發(fā)音能否用這個漢字來代替。但寧可誤用,我也愿意?!棒[一鬧”和“做一做”“搞一搞”“弄一弄”一樣,但為什么要用“鬧”字?是西北太荒涼了嗎?我寧愿那樣理解。地廣人稀,人們太需要“鬧”了。一個“鬧”字,鬧出了一望無際的悲涼、一望無際的美。
在河套,西北人的熱情會把所有的“鬧”都講給你聽。與烤全羊、奶茶這樣熱鬧的西北大餐相比,一碗面精、一個肉夾饃更能吃出西北人的“鬧”、西北人的熱情。在路邊飯館坐下,西北大哥把小店僅剩的一碗面精讓給了我,旅游多了蒼涼的味道,變成了旅行。旅行,是更符合西北的一個詞匯。它與西北的味道纏綿在一起,讓時間不可避免地回歸緩慢。這得歸功于西北,歸功于蒙古,歸功于河套,平坦與開闊讓心有了維度,人隨之變成了一個純粹的人。
歸途中,當(dāng)火車駛進(jìn)呼和浩特時,已至午夜。我卻突然驚醒,望著內(nèi)蒙之夜,望著大漠長空。我想突然的醒來或許正是上天饋贈于我的神秘禮物,讓我再次凝望高原,回望河套。我在那一刻,也突然拔地而起,變成了草原之上的一個物件,也有了不斷向上的高度,那種曠世奇悲足以讓人擁有繼續(xù)前行的力量。